张维军
我的老家四大房全是张姓一脉,三千余号人,自先祖明末清初在此开源以来,从未出过什么“狠人”(能人)。
人穷怪屋基。先辈们找来阴阳先生查看地势,将老屋场和祖坟辗转搬迁了几次,想让风水流转,结果,除了人口增长外,还是没有出现奇迹。族人说,“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大家便灭了“盼子成龙”“当官做府”的奢望,一代又一代,老老实实在土里刨食。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离我始祖至此已经足足三百二十年。寨子里依旧全是农民,他们白天刀耕火种养活老小性命,最好的寄托就是夜里燃烧柴火,点亮松香灯,围着火坑,听老年人摆神仙鬼怪的故事,偶然也会碰到明白一点事理的,讲到我们家族的历史典故。
张氏先祖原籍湖南麻阳,明末浪迹重庆,后来落魄一路乞讨返程,途经黔中此地,见一坪地,四无人烟,便开荒种地,苟延存活下来。今日坪地村就是这样的来历。谁知这方土地肥沃,适合繁衍生息,一生二,二生三,三百年后,三千余人中便有了我。
“生死富贵,万般由命不由人!”这是我从小在村子里天天听到的成人教化。人畜活动,全按日升月落规定。我爷爷是个明白人,年轻时不信邪,闯荡过两百里外的县城,回来穿着一身绫罗绸缎,连寨上的恶霸地主都高看一筹。爷爷看我长得聪明伶俐,便常常对我说:“三辈人不读书,就要变成一头猪。你要好生读书!”
当时,我并不清楚爷爷说话的用意,只是觉得好笑。后来爷爷去世了,我的父母也离了婚,我成了一名弃儿。由于我是男孩,可以传承香火,于是近族中的一对残疾中年夫妇便收养了我。
六、七岁的我,已经有了十分清晰的记忆,记得新家的样子,半幢老黑屋,原是地主恶霸的房子,解放后恶霸被枪决,共产党便从透风露雨的茅草棚里将我养父一家解救出来,将半幢老屋分配给他们安生,另一半幢解救另一户穷苦人家。还有我在地主恶霸家当长工的外公,不仅从共产党手里获得了土地,分得了房子,还当上了生产队的大队长,过上了扬眉吐气的生活。
那时候,像养父和外公一般的贫苦农民,不管走到哪里,任何时候对共产党都有着宗教般的信仰和感佩,总是说:“没有共产党,我们的骨头都打得鼓了!”
由于养父一家的特殊原因,好长一段时间,日子都没有真正好起来。在我走进这半幢老屋生活的时候,房子已经又老又黑,老得已经浑身朽腐,歪歪斜斜的,风一吹便浑身颤栗,发出嘎嘎的怪叫声。雨一来,老屋更不成个体统了,满屋里透风露雨,全家老小齐上阵,盆儿、钵儿、碗儿一齐成了接雨的工具。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安身立命的老屋,叫我一刻也无法安生,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怪魔,随时就有可能将我们全家扑倒埋葬。
年轻的时候,养父因生活所迫,去附近一个乡镇的山里挖矿,得了严重的尘肺病,走路摇摇晃晃,随便一阵风就可以将他揉碎。到了夜间,寨子里静得怕人,养父剧烈的咳嗽声就像凿子一样,一阵阵地凿在我幼小的心坎上。直到现在,那令人窒息的咳喘声依然急剧地回响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是那样的急促而焦人。
我的养母是个哑巴,她和养父生育一儿两女。养父的父亲是个弱智,养父的母亲是个双眼瞎。后来,因极度饥饿,养父的儿子便冒险攀爬百年古树,去摘树顶上连鸟儿也难以吃到的柿子,不幸摔下树来死了。没有儿子,意味着张氏一支断了香火,这在当时的族中,便是极大的不孝,叫人很是瞧不起,于是养父一家,便收养我继承他家的香火。
所以,族中老少,每逢见到我,便为我一声声地哀叹不平,说:“多好个娃儿啊,机灵水秀的,落下火坑了,这辈子算是完了!”
到了上学的年龄,同伴们死活都不肯去上学,有的是家长拿着大棒强行送去的,有的是老师从家里拖去的。而我,既无家长强送,也无老师上门来拖。当朗朗的读书声从三百米远的地方传到我耳鼓的时候,我觉得多么美妙,以致我几次忘记了自己是在山间放牛,奔跑着去学校,看到堂兄在教室里上课,便咬着指头,在教室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好生羡慕。
八岁那年秋天,晚饭后,我们家里突然来了位神秘的客人,她是大队妇女主任舒金花。当时屋里的气氛很严肃,她一坐下来,便给养父上了一堂“政治课”,说:“娃娃都这么大了,不送到学校读书,是违反政策的!”
养父说:“我们张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养儿防老会耕春就是了!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哪还穷讲究得起去读书哟?”
舒金花见养父油盐不进,起身进屋查看,当她掀起养父床上的蓑衣,下面是半张破旧的篾席,篾席下面露出杂乱的稻草。突然,舒金花挥手抹了把眼泪,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我继续放着牛,砍着柴,一天天在草木的山间和牛羊群里成长。
一天中午,我和一群同伴在寨前的溪边玩耍,大路上突然走来了一位熟悉的老人。他姓姚,是个瞎子,算命特别“准”,人人都叫他“姚半仙”。
“姚半仙”背上背着一个背篓,佝偻着,手里拿着拐棍,棍头在前方的地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我们一见到老人便欢呼着朝他跑去,一个个争吵着要糖吃,因为他之前总是喜欢给我们糖吃。
“不忙!不忙!我先给你们算个命。哪个先来?”我们争先恐后地靠近老人,他站着摸摸我们的头,又摸摸我们的手。记得老人在摸我的时候,摸得非常仔细,非常缓慢,非常温和。老人拉着我的手说:“你这娃娃不错,是吃‘皇粮’的命!你爹叫什么名字?”
“哈哈!他是个无娘崽!没爹没妈!”同伴们学着大人们平时对我说的话,一阵哄笑后散去。
“那无娘崽是吃皇粮的!”“姚半仙”的话成了族人中的一大新闻。这话传到我养父的耳里,就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他找我下了决心说:“娃娃,你要是真有这个命,我再苦再累,也要供你去读书,就是让我砸锅卖铁,去讨饭,我也要把你送出头!”
这年,不久的冬天,养父卖了屋里正在下蛋的那只老母鸡,把我送进了学校。
上了学,我格外的神气,散发香味的教科书于我仿佛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大人们说:“这崽怕是要有出息的,走错路都在看书!”后来,我果真考上了当地一所重点师范学校,成为坪地村和张氏家族三百年来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毕业后,我在城里当了教师,将族中的好苗子一个个接出来用心栽培,一个个大学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我的女儿、侄儿及寨中的五、六个人也先后成了全国重点名校的大学生。
一次,我回老家,族人相聚座谈,大家扯到“姚半仙”,说要不是当年“姚半仙”为你算下那一命,我们家族中恐怕还是不出“狠人”,坪地村祖祖辈辈注定还是老农民。算命先生是你的贵人啦。
我想想,仿佛这话说的有理,可是再前思后想,却又觉得十分荒唐。
几百年了,哪朝哪代没有算命先生,我们祖先的屋场坟地还请风水先生看过呢,迁过呢?为何就没有出过读书人,为何还是做牛做马?
再看看眼前的现实,为什么张氏族人以前住的是茅棚,过的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牛马生活,却偏偏在这样的时代,村庄靓起来,农民富起来,人才干部涌现出来,这些都是算命先生算出来的吗?
族长恍然大悟,“说得对,共产党才是你,才是我们张氏家族的真正贵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