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树,原本就是朋友。
在儿时的记忆里,我的故乡仿佛世外桃源。除了满眼的树,还是树。
寨前有条小溪,溪堤上长着两排翠柏,每株都有合抱粗大。不知是哪朝祖先的宏伟规划:笔直的干,密密匝匝,齐整整绵延三四里,像蜿蜒的长城。
黄昏时分,大群的白鹤栖落树冠,一溪堤树,三路色彩:白、绿、褐,分分明明,形成罕见奇观。树下的小溪,四季长流,水清见沙,叮当有声,鱼鳅虾蟹,群游其间,十分逗趣。
炎热的时日,村中老少,涌到溪堤上来,在清爽的浓阴里消暑。老人们都有摆不尽的趣事和传奇,我听得十分沉迷,至今脑海里还萦绕着神仙鬼怪的影像。
不知何年何月起,我那故乡,除了上百幢木屋,几缕无味的炊烟,便是一座连着一座光秃秃的泥沙山了。干涸的溪沟里除了牛粪就是猪屎。井泉也一口接一口地枯竭了。村民们瞪大惊疑的眼睛,苦苦求助于苍天:“给点水吧!”
一年冬天,我回老家,村长跑来找我叙话,痛心地谈起天降的种种祸殃。水的问题成了燃眉之急,村里打算砸锅卖铁到几里远地引水,苦于资金短缺,要我写份申请到上级求援。
我义不容辞。我还运用在学校里学来的生态知识向他讲明了造成这种悲剧的根由。自然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必须善待它。我请求村长把我的意思在今后的群众会上多做些宣传,把死去的环境救活过来,这才是根治天灾的灵丹妙药。
村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是个通六理的人。后来由他牵头,做出一桩不朽的事来。自来水引进寨头那天,乡民们欢天喜地,比过大年还起瘾。村长却执一面大锣梆梆地往寨里筛,把全村老少招集到一棵老槐树下,搞了个“揭碑”仪式。
老村长手抚粗裂的树身,沉重而庄严地宣布:“我们坡坡坎坎上,就剩这棵老槐树了。它见证过我们作孽,也见着我们受了报应。这几年,我们在油锅里煎着过日子。今天好了,自来水上门了。但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们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们立老槐树做村里的‘纪念碑’,永远记住糟蹋林木所受的祸殃。以后每逢植树节,人手都要栽上一棵树。求神拜佛不顶用,要拜就拜老槐树!子孙万代都要来拜!”
当年,说要换种“优质树”,放野火烧山,山上一草一木全被葬身火海。后来造村小学,溪堤上的老柏树被一夜砍得精光,做的做柱子,卖的卖了。唯有寨角这棵不惹眼的老槐树,免除了劫难。它长得歪歪扭扭,被刀砍过,被斧劈过,伤痕累累,疮洞满身,做不得栋梁,烧火也不是好料,人们才疏忽了它。
有一年大旱,老槐树突然花叶稀零,枯枝满树,人们以为它要死了。许多年过去了,它还活着,年年发几片细绿的叶子,张望着浮世的生灵,轻蔑地讥笑着人们的苦痛,似乎在说:“究竟谁伤害了谁!”
若干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令人心动的绿浪滚滚扑来,奔于眼底。我信步走到老槐树下,拍拍沧桑的树身,舒坦地说:“老伙计!您忍下一口气,教乡亲们找回了失落已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