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看到弟子身处常人难以想象的清苦窘境却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连圣人孔子都情不自禁地连发几声赞叹:“贤哉,回也!”
君子固穷。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像颜回这样的君子还有吗?还会被人称道点赞吗?
大风起兮云飞扬。人都是环境的产物。那些不为恶劣环境所动,始终保持初心,点燃理想的火把,快乐勇毅前行的人,得有多大的定力和修为啊!
三年大疫,都市喧嚷,众生浮躁,万象纷扰,四处浮荡着一股焦灼情绪。有的消极糜废,有的蝇营狗苟,有人没被疫病击倒,却在自身焦虑烦乱中痛不欲生,走了极端;有人铤而走险,趁火打劫,谋取不义财,祸乱人间……
大疫止于乡野,真是意外的惊喜。我的老家,身居疫外,三年过来,仍是一片祥和之地。每有空闲,我便走向村野,那里没有口罩,没有核酸,更没有恐惧和慌乱,可以自在地行走,舒畅地呼吸。
朝村西向右的道路信步游走。走完一条三米来宽的水泥路,尽头之处是凉坡。这个小寨的十来户人家就像一个鸟窝里的鸟蛋。群山好像是故意为难凉坡人似的,从四面八方围拢来,把整个寨子匝得如铁桶一般紧密。抬头的天空巴掌大,连苍鹰都插翅难飞。
直到三年前,凉坡仍然只有一个方向的山顶上有一条出路,那是人畜走出的唯一一条与外界连通的茅草路。
没有文字确切记载这个山寨的历史。八十多岁的刘洪发老人说,大约是在清朝末期,他的太公为了躲匪,从山外十多里的大寨子逃进山来。接着高家也逃难来了。张家是解放后来的。如今寨子人家有刘、高、张三姓。刘家是老户。
刘洪发老人记得,闹饥荒那年头,一个姓张的十来岁青年,穿着像被炮火炸烂的衣裤,头上毛冲冲的,赤脚站在刘家的院坝里,自称是从四川秀山来的。他一手提着一把斧头,一手拿着一把锯子,问寨上有没有需要木工活的人家,做工不要钱,赏口饭吃就行。刘家见他又冷又饿,快要不行了,收留了他。这个老实人,在山里得碗饭吃,就好比上了天堂,说啥也不肯走了。
从古到今,凉坡的山窝里生长草木,也生长苦难。但凉坡人的心窝里生长的是善良,凉坡人的头脑里生长的是梦想。
隆冬时节,万物萧疏,凉坡处处黄叶飘零碰撞,发出金质般嚓嚓的声响。我心如叶萧索跌落之时,一阵悠远清丽的二胡琴声吸引了我。在这冷僻荒凉的山野,琴声从来都是稀罕之物,因此来得特别清奇。
我循着琴声走去,来到一口水塘边。塘堤上的枇杷树、桂花树叶茂色青,抹去了一地萧索。几棵枇杷树正在开花,簇簇土黄的花蕾间初绽些许银白的花片,散发出破鼻的清香。嘤嘤嗡嗡的蜜蜂,将这里闹出一片欢腾。抬头一看,每棵枇杷树上都有一箱蜜蜂,蜂群飞进飞出。
沿着树高叶茂、迂回曲折的塘堤林荫小道,来到一个简易狭窄的铁门前,右边粗大的水泥门柱上,赫然写着“太平洋东岸码头”的猩红大字。门内左边沿着塘堤又是一道回环的曲廊,在廊道的第二个拐弯处,出现了拉琴人如痴如醉、左摇右晃的头脸。
琴弦拉出的是《我的老父亲》,那苍凉幽咽的曲调,令我五内纠结。我无法向前挪动脚步,停在门边静听琴曲,陷入悲怆的情境中——黄叶满空山,谁的父亲在崎岖的山路上踽踽独行,勾腰驼背,瘦面沧桑……喊一声老父亲啊,人在曲中热泪盈眶。
“稀客啊,稀客——”拉琴的人停止了演奏,大声叫着起身朝我迎来。他伸手一把抓紧我的手。他的手掌是那样的宽阔粗糙、厚实有力。在他的手中,我的手纤柔得像一匹霜打的弱草。他体壮如山,舒朗一笑,狭小的天地就豁然辽阔起来。
他叫高中赋,六十多岁的年纪,标准的国字脸,红光朗照,正统的短发有型有致,长满精神。我们是同村人,自然认得。
因为贫困,高中赋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一九九二年,他第一次出远门去到县城,看到街上张贴着面向全国的征文公告,回来就写了一篇小说。他拿着一大叠写好的稿件徒步二十多里山路去到乡里的邮电所,将文稿装进信封寄给了县文联。征文评奖揭晓,他从五千多名参赛选手中脱颖而出,获了大奖。获奖作品及作者张榜公布在县城的大街上,他却全然不知。当获奖证书和奖金寄到凉坡的时候,离公布获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村里的小学校长听闻此事,立马找上门来,三顾茅庐请他去学校教书。
高中赋教了四年书就辞职去沿海打工,打了几年,感觉不对路,浑身都不自在,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愿望无法实现,于是回老家哪里也不去了。
他在老家,自己筑砖,自己设计,自己修造了一幢两层别墅。他将他的家叫作“太平洋东岸码头”。在“码头”前挖了一口池塘,种了莲花,在塘堤上种了树,栽了花。他在家里开了一家公司,叫“太平洋码头实木家具有限公司”。他每天在“太平洋东岸码头”打家具,拉二胡,唱歌,写文章,悠然自得,其乐无穷,天地为之一变。
他拍抖音,将物质和精神的产品通过抖音卖给他的粉丝。他说他正在靠抖音吃饭。
生活有了底气,思想艺术的潮水猛涨。春夏月明之夜,高中赋常常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把住跟随他四十多年的二胡,月下独酌,痛饮一壶老酒。醉意袭来,拉弓引弦,鸿蒙大开,直把眼前的池塘拉成了花月春江,又拉成了浩瀚太平洋。“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飘飘欲仙之际,他对天高歌,已然不知身在何处,竟将天当被地当床,在荷花池边沉睡。
见到我时,高中赋说他刚刚才整了几杯。“要不,我下塘里再捞几条荷花鱼,咱俩一起再整几杯?”他醉意迷蒙地说。虽然荷花早没了,但荷花还开在他心中。我连忙摇手止住。他踉跄着身子找来板凳,坐下来和我聊艺术。他说他认识川端康成,认识莫扎特,认识卡夫卡,认识莫言,认识瞎子阿炳……他说:“姜还是老的辣。艺术作品嘛思想第一,技术第二。好作品就像一坛酒,还是陈的香……”
他带我参观他的“太平洋”公司,又带我在他的“太平洋东岸码头”上参观他的别墅花园,其间,跟我谈时政,从国际谈到国内,从疫情谈到民生。他的脑子里包罗万象,像一个小宇宙。我感到惊讶——他的“太平洋东岸码头”看不到一本书影,有的只是他的一些获奖证书,外出表演的照片,一堆堆散乱的家具,还有那把破旧二胡。他的思想,他的艺术的火花是从哪里擦出来的呢?
在凉坡,在高中赋的“太平洋”别墅花园,我突然觉得:人生天地间,无论怎样站立,他的肉身总是那么脆弱渺小;可是,人一旦有了思想,他就可以把一粒飞尘看成地球,就可以把浩瀚宇宙揣进怀中,即使身处逼仄狭小的境地,依然可以自由自在辽阔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