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知从何处领来一只小狗。看起来,这只狗毛色灰黄,雌的,比大人的拳头大一点,放在地上,不声不响,却活蹦乱跳的,行动灵敏得如同一只猴子。
全家人都不怎么看好这条狗,它实在太小了,像一只小黄鼠狼。我们都叫它小黄。农村养狗,大都养的是土狗,不大不小,中等个头,一来可以看家,二来可以做伴,三来可以打猎。可是母亲带来的这条狗,实在有些不入流,用我老爸的话说,“在我们农村,养这样的狗,有什么用呢,糟蹋粮食罢了”。
母亲却偏爱这条小黄狗,在正屋火坑边温暖的一角专门给它做了一个舒适的小窝,出门进屋把它抱在身上,有时把舍不得给我们吃的东西偷偷塞给它吃,还口口声声地叫它“黄子”,比叫我们还亲热。黄子跟前跟后,与母亲形影不离,彼此亲热得不得了。黄子常常在母亲面前打滚撒娇,只要一眼见不着母亲,它就失魂落魄,焦躁不宁,四处跑蹿屋里屋外地找寻。
小黄的两颗眼珠子黑油油的,比童子的眼睛还灵光有神。它仿佛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似的,对我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戒备和距离,跟我们见面常常只是礼节性地表达一下热情,然后就蹦开去了。除了母亲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随便靠近去抚摸它。
才长几个月,小黄就定了型,不再长了,身材大小高矮都不及一般土狗的一半。它仍然像只哑狗,一天到晚很难听到它的一声叫唤。左邻右舍老是嘲笑母亲说,你养的“海趴狗”,怪模怪样的,一不能看家护院,二不能上山打猎,难道是要赶时髦,在咱穷山沟里玩宠物不成?
可是没过多久,大家都傻眼了——小黄是一只非凡的狗!
倘若要有陌生人走进我家院子来,一道灰黄的闪电在眼前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后跟便有如铁钳钳住似的,进不得,退不得,哭不得,也笑不得。有的急着叫主人解围;有的魂飞魄散,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出,怔怔地呆在原地。这时候,只要母亲出一口声气,喊一声“黄子”,小黄便会立刻松嘴,摇头摆尾朝母亲奔跑过去。
要是熟悉的人走进院来,它每次都会保持足够的机警,绕着来人走一圈,看看并无异常,然后会上前带路,将人带进屋去。
要是哪家鸡鸭猪狗闯进院来,即使是与我家的鸡鸭猪狗混在一起,也逃不过小黄的火眼金睛,它像离弦之箭,冲进畜群中,非要将它们一个个驱逐出境。它做得十分精准,绝不会误赶一个。它又像怕招惹麻烦似的,驱赶畜群时,做得恰到好处,既要吓唬它们,使它们赶紧离境,又决不会伤害到它们。
久而久之,我家小黄的大名便不胫而走,最后,竟然扬名四方了。人们见到我母亲,便改口说“你家的海趴狗成精了”!
小黄个头虽小,但它却一个劲地直往健壮里长。它浑身的毛发越长越顺滑,闪耀出黄油般的光泽;它全身的肌肉越来越硬实,摸上去一块一块的,温暖而坚韧;它的四肢坚劲有力,蹦跳起来,爪子在地面上划出“嚓嚓”的声响,一跃可以跃翻我蹲着身子的脑袋;它的两眼炯炯发光,老远就能辨识物体,需要行动的时候,疾如一道闪电射出,眨眼即可命中目标。
一天清晨,母亲起床,走到火坑边惊诧地喊叫起来:“兔子,兔子——哪里来的野兔子?”听到母亲的叫声,黄子从屋外推门进来,朝母亲摇晃着尾巴。母亲看它吊着舌头、气喘吁吁、浑身湿漉漉的样子,顿时明白黄子能够打猎了!
又是一天的清晨,我出门去放牛。走到寨口,突然听到许多狗在寨边狂叫,接着就看到小黄朝我奔来,嘴里像咬着什么东西。还没等我看仔细,一条大白狗从斜刺里杀出,挡住了小黄的去路。小黄一个紧急刹,眼看身子就要匍匐着地,眨眼它就掉转身子,瞅准身后朝它扑来的狗群间的一个缝隙,突围出去了。狗群更加凶狠地狂吠怪叫起来,一齐紧急刹住脚,一齐转过身去,又一齐朝着小黄围追堵截上去。我心里发慌,心疼小黄,急忙追赶上去。狗群拐过寨角,等我奔跑过去,早已没了狗的影子。从群狗一阵紧似一阵和越来越远的叫声,我知道小黄又上了山,进了林,而且越来越危险了。我的心都急到嗓子眼儿来了,一个劲地在心里喊“快跑,小黄!小黄,快跑啊——”群狗的声音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叫声逐渐慢下来,弱下来,稀松下来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山林里所有的狗叫声都消失了……
这天,全寨好多男女老少同我一样,亲眼目睹了小黄被几十条大狗围追堵截和撕咬的场景。大家仿佛在看一场大戏,一场亘古未有惊心动魄特别刺激的大戏。有几个年轻人看得明白,说是小黄嘴里咬着一只野兔子,狗群见了直流口水,疯狂地跑去争夺,小黄死活不放,于是便有了我看到的那一幕。直到山上的狗都不叫了,站着看热闹的人才停止嬉笑和谈论,才想起该去地里干活了。大家一边走,一边意犹未尽地说:“那海趴狗今天肯定是凶多吉少,这下子怕是完了!”“怕不是——海趴狗还不够大狗一口咬,还死活不放,真是一只笨狗,笨得出奇!”
中午,我放牛回家,进门就闻到屋里特别熟悉的香喷喷的野兔子肉的味道,口水就来了。母亲说,野兔子肉好吃,可是黄子差点就丢了性命——可怜的黄子……话没说完,母亲哽咽在喉,泪水哗哗直流,饭也吃不下去。
母亲告诉我们,她永生都没法忘记的一幕:这天临近中午时分,母亲正在生火做饭,突然“嘎啦”一声门开了,黄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精疲力尽地走到她身边,将一只肥大的野兔子放在她脚边,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母亲着眼一看,黄子浑身湿淋淋的,又一看,是血淋淋的,有的伤口白森森地露在外面,鲜血还在流淌。母亲心疼得要命,一边抹眼泪,一边飞跑着去找止血消炎的药来给黄子擦洗,疗伤。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已经彻底改变了对小黄的看法,对它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挚爱和敬意。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春天,我的母亲意外离世。在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恐惧之后,在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之后,在一阵烈火般的闪电将我们击倒之后,我们又重新站立起来,穿衣吃饭,继续生活。可是母亲的“黄子”却再也没有站起来,它拒绝了我们的好意,拒绝了吃喝。它日渐瘦弱下去,蜷缩在母亲为它做的窝里,再也不肯爬起来。最后时刻,黄子发出了童子般“嘤嘤”的哭泣声,在一个清晨到来之际,追随母亲而去。
小黄死了。老爸说,咱们有狗肉吃了。虽然那时食物相当匮乏,我们还忍饥挨饿吃过野菜充饥,有狗肉吃是梦寐以求的美事,可是,父亲的提议还是遭到我们强烈的反对。母亲有恩于小黄,小黄又有恩于我们,小黄尚且知道报恩,难道我们竟然要在它为了母亲绝食而亡之后,忍心将它剥皮吃肉吗?
我和弟弟、姐姐商量,决定背着父亲为小黄举行一个小小的葬礼,将它埋葬于地,让它安然地归于泥土。
姐姐去春天的田野采来许多白色和蓝色的鸢尾花祭奠小黄。我和弟弟把母亲给它做的窝当作小棺材,将小黄的遗体在里面安放好。我们一起唱着哀歌祈愿小黄此去极乐世界没有饥饿,没有伤害,没有意外和死亡,永生快乐!然后在它遗体上面铺盖好我们穿过的旧衣裳,再盖上纸壳之后就将它收殓好了。
为了遮人耳目,我们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摸黑爬上屋后的山坡,在一处树大林深的僻静之地将小黄悄悄地埋葬了。
愿小黄永远陪伴母亲!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