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归途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8月15日 01 版）

我在小路上，拖着身子，推起陪伴我半年的山地车，往前面而去。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空气中热浪滚滚，我内心也翻腾起来。虽骑行不少地方，每每在太阳底下，谦虚好脾气的我就成了破口大骂的“暴徒”。

老张，是个地道的保定农村大伯，北方人热情豪迈在他身上体现得一览无余。也许是我帮了他一个小忙，他要报答我的缘故，但从他那张不加掩饰的笑脸来看，也许我没有帮他，他也会热情地接纳我。

等我把老张小三轮上翻滚而下的小麦，再次腾上车后，老张步伐矫健来到我的跟前，伸出一只手，嘴里连声道谢，我也伸出了手，握手长达近一分钟。这期间老张皱纹蔓延的脸上，始终是一副笑容，他那股骨子里透出的质朴，一下子打动了我，这火辣的太阳竟让我感觉不再滚烫了。

“我以前在部队干过”，老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吐出。我伸出了大拇指，心道难怪身子如此矫健，在部队的磨炼很深。老张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一会儿，他说起自己参加过的战争，他的话依旧轻描淡写，残酷的战争，直面生死。他，老张，是个英雄。

我说我是骑行体验生活的，我说我去年因为工作的事，得了焦虑症，一度整天只在家里，门都不敢出。老张对我的真诚也是连连称赞，焦虑症就是怕事儿，总是提心吊胆，担忧未发生的事，我知道这很荒谬，可却无法掌控。老张说你很勇敢，一定要坚持下去。那一下我都有些热泪盈眶，纵使是我的家人都没有这样理解我的，萍水相逢的老张却给了我安慰。

我把自行车挪车上，自己上了老张的车。小三轮在乡间小路之上，如一匹小驴缓缓行进。两边是一片片麦浪，在风中摇曳着身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滚烫的气浪中都弥漫着一丝丝麦香。小路平坦，一路上吹着扑面而来的微风，想起老家贵州高原之上，崎岖蜿蜒的盘山公路，不禁在心中感慨这差别之大，不过这属于华北平原，平原焉有不平的道理。

一路上我和老张聊着，他开车技术虽熟练，和我攀谈之后，车速就慢下来了，他说安全第一，我对他的细心很敬佩。远远的我就看到了一排排崭新的小楼房，矗立在远处，小三轮绕了一个弯，在一栋三层小楼边停了下来，老张招呼我下车。

进了屋，老张热情招呼我坐下，他自顾自进里面厨房去了。等他再次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之中是一个大饼。

老张说这是牛肉罩饼，是保定的特色美食。

牛肉罩饼简单理解，就是把牛肉盖在荷叶饼上面，然后浇上汤汁撒上葱丝，就可以享用了。

我的肚子在咕咕叫了，加上罩饼的清香味的侵袭，我几乎是下意识谢过了老张，就把罩饼送入了口中，享受着罩饼的独特美味。

老张也坐下来，一起品尝，他说罩饼现在几乎想吃就吃，以前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给我讲起了几十年前的事。

那是他参战之前的一个假期，老张到了家里，两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出发之时还在襁褓之中哇哇哇哭闹的儿子，如今正推着木车在院子里面飞奔。老张与儿子四目相对，一下子愣住了，小家伙的脸庞透出的表情，简直如自己幼时的翻版。那一下老张热泪盈眶，他飞快窜了过去，抱起了小家伙，起初小家伙还有些抗拒，之后就瞪着大眼睛注视着老张。

直到老婆出来迎接，小家伙的疑惑解除，确定是爸爸之后，他活蹦乱跳了起来，进了门，老婆就送来了罩饼。

老张起初诧异怎么一进门就有罩饼吃，他不是不喜欢，而是觉得罩饼不好做，不是常常能吃到。妻子说你儿子啊，现在就喜欢吃罩饼，我能不做嘛。老张一听，原来小家伙也喜欢吃，立马拿出罩饼到了外面，小家伙闻到味道，跑了过来，老张送到了他面前，小家伙嘟囔着嘴，却始终没有吃。老张诧异了起来，这时候妻子从身后说你啊就是笨，儿子等你吃呢！老张轻轻咬了一口，小家伙才喜笑颜开，老张想小家伙真懂事啊！

我听老张讲他儿子的故事，也是感慨万千，想到了自己儿时在山区的艰苦。

我吃完了老张送的罩饼，想到了他说的小家伙，好奇心起来，我就他儿子现在做什么。老张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才说，还能做什么呢？不好好读书，现在就只能在厂里给人打螺丝咯。老张说话时，似乎有些极不耐烦，这是恨铁不成钢吗？一想到我的父亲对我的严厉，我就能理解了，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家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这是家长的期盼。

我说现在做什么都是好的。老张点了点头，我能看出来他是不甘心自己孩子进厂的，他真的和我父亲很像。也许这就是老一辈人的观念，他们经历过太多苦难，朴素地认为读书上大学回来就可以干一些轻松的活。

老张说，小家伙也还是懂事，其实也对他们没有太多要求了，只要他们别太累着了就好。老张说他儿子现在虽然在市里工厂上班，到周末休息都会带上一家子回来，往往周末就热闹无比，孙子也是个调皮的小捣蛋，每次都会弄出一些糗事。

说起孙子，老张眉飞色舞的模样，我都可以感觉得到那小家伙的淘气程度了。

跟老张闲聊着，我不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和他聊起父亲。

那是我上小学时，一天夜里竟发起了高烧，父亲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一下子就愁了。母亲拿湿毛巾不停地给我擦拭身体，我却依旧感觉浑身火辣辣的。余光之中，父亲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发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当时挣扎了多久。直到迷糊之中，感觉整个身体漂浮起来，父亲背起我，撑了一把小伞，就冲向了大雨之中。一路之上，我被雨水淋得清醒了一些，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背滚烫着，温暖着我。路，太差了，手电光飘忽不定，父亲脚下踩到的黄泥四处飞溅。去乡上的土路，一路上父亲都是飞奔的，直到到了卫生院，见到了值班医生，父亲才长长舒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凳子上。父亲，累了！崎岖的土路，父亲布满泥巴的解放鞋，刻进了我内心深处。

我说的时候，老张一直听着，等我说完，却瞥见老张眼角挂着泪花，老张说我父亲一定是非常爱我的，他说我父亲也是一个硬汉。

是啊！从村里到乡上卫生院一路上光爬坡上山就两座，倘若不是父亲对我纯纯的爱，我实在想不到一个瘦小的农村汉子，是如何克服一切险阻，把我送到卫生院的。

父亲现在在广东做工地，我跟老张说。他说以前他刚退伍也去干过工地，他知道工地是非常苦的。我点了点头。我毕业后也去父亲自己包下的工地做过，他的要求不多，我基本上像玩一样，可兴奋劲一过，各种搬砖头能把人累疯。我说我去做别的，父亲咧嘴一笑，他没有说什么。直到后面我看看很多比我小的依旧在工地上做，那一刻我才觉得父亲的爱隐藏了多深。

我和老张，萍水相逢，却如忘年交一般，总觉得他和我父亲很像，又说不出哪里像。我跟他交谈，总觉得很开心，也许我内心很渴望和父亲交流，也许只是每每面对面之时又充满了一层隔阂。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老张说你应该主动和父亲多聊天，为人父母都是希望孩子好的。他又说以前我也恨铁不成钢总绷紧了脸和小家伙交流，现在我也不这样了，他呢也主动了不少，也许是他成熟了，而我老了的缘故。我父亲年纪其实也少不了他多少的，我在想父亲也老了，那一刻我突然有种非常想念父亲的感觉，是这么多年来未曾有的。

老张说很高兴，邀请我喝一杯。老张准备了几盘小炒，又从里拿出了珍藏的好酒，他给我倒上，我说使不得，老张还是先一步倒上了。骑行一路，我第一次碰见这么热情豪爽的，我们举杯狂饮，我也不拘束了，他真是一个热情的汉子。

下午我准备出发，老张说今天周末，夜里小家伙们都会回家的，晚上再休息一晚。风吹拂在他的脸庞，他眼睛微眯，想来是有些醉意了。我说美好时光就留给你们团聚吧，我一个外人毕竟碍眼。老张立马说怎么能是外人呢？我们家没有外人，如果还顺路，回来喝一杯。我被老张的真诚和热情打动，临行之时我说有机会去贵州，我一定请你好好玩玩。老张乐得像个孩子。

我推上我的自行车，准备出发，老张站在门口挥手，等我走得有些远了，回头，一个黑影依旧在门口徘徊，他在等待小家伙。

我骑车在乡间小道上行驶，眼前却浮现起了父亲的脸庞，父亲的侧脸也爬满了皱纹，不过他却对我微笑，我热泪盈眶。

路，总要往前走的。路，也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