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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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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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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缘屋

(一)

书缘屋,位于西江路57号,至少十多年前是这样的。

西江路是青岛市南一条很古老的街道,清晨漫步在那里,恍若梦回民国。道路的两旁栽种了一些红枫,每到秋季,落叶被风吹起会伴随着一阵“沙沙”的摩擦声。再往前走,就能在拐角处看到一座假山,假山的形状类似于奔跑狩猎的半人马,夏日躲在后面乘凉可以感受到凉风从石缝间呼呼吹过,还有阳光透过缝隙映射在地上的点点光斑,清凉、舒适。我的老家就在那里。

我已经忘记怎么跟那里的孩子交上的朋友,回忆里也只剩下一个小姐姐、还有胖子和瘦子,以及我们的身影穿梭在街道时,风风火火的样子。本着一个小孩子该有的天真浪漫。每当经过巷口时,老郑和他的书缘屋总能引起我们的注意。

老郑是我听大人们这样称呼他的,在当地是个很神秘的老头。他独居,背有点驼,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时起早,可以看到他在健身器材旁边打太极拳的身影,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打理着那间挂着蓝白色招牌的小屋。

老郑的店铺就在我曾祖母那栋居民楼的对面,背阴,每逢阳光适宜的午后,他总会将屋里一些古旧的东西搬出来晾晒,防止潮湿发霉。他的书店还兼职回收一些古玩,晾晒的东西很杂乱,有时候是生了锈的铜佛像,有时候是一堆小画书。还有时,他会搬出一把躺椅,把自己晾晒一番——可能是觉得自己跟那些“死物”一样,熬过了前半生,也算个古董了。

他搬东西时,孩子们都会好奇地围观,但因为老郑平时为人古怪,没有人敢主动靠近。孩子的想象力丰富,看着老郑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无聊的事情,我们对他的身份越发怀疑,猜测他可能是守护着一座地下宝库,不为人知。

终于有天,在小姐姐的带领下,我们鼓起勇气靠近了书缘屋。

书缘屋是那种生锈的铁拉门,趁那天老郑不在,我们才敢近距离触摸那些杂物。胖子坐在我旁边,抱着一尊六臂铜渡母,仰天吹牛道:“从我学到的知识来看,这东西应该是来自唐朝的。”然后小伙伴们纷纷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大家好奇地把他的宝贝摸了个遍,临走前,我还偷偷揣了本泛旧的连环画,心想这东西老郑还有很多,肯定发现不了缺了一本。至于屋子里面,可能是心虚的缘故,我们没敢进去。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第二天上午,我听到有人趴在纱门前问了一句“刘大姐在吗”,接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走进屋来,赫然是昨日遭到我们“洗劫”的老郑。

“来了来了。”曾祖母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从厨房走了出来。老郑是来送黄豆面儿的,似乎跟曾祖母很熟,两人很快就在门口攀谈起来。我没有离开,就躲在拐角处偷听他们的对话。

“那就是你曾孙子吗?”没想到,老郑还是一眼就瞥见了我,他笑了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老郑的话略带口音,“可爱”听起来有点像“阔爱”,反倒让我有点心虚。

他又跟曾祖母聊了几句才离开,拐杖敲在老式居民楼里,不断发出“咚咚”的响声,渐渐远去……

下午,我站在书缘屋的柜台前,低着头。老郑随手翻着昨天被我拿走的小画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知道错了?”

我没敢说话,只是轻轻点着头。

“这样。”老郑把画册放回桌上,“这件事我就不跟你父母说了,这本书你也拿着,以后每天下午来这里帮我看店,每天你都可以挑一本书。”

(二)

就这样,我来到了书缘屋,每天待在柜台前陪着老郑看报纸和发呆。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待在书店,平日里这种地方我都是绕着走,更没有心情坐下来安静地读一本书。

老郑的书缘屋开在旧式小区门口,与周围环境不同的是,它的屋顶不是传统的红瓦——在青岛,大多数房屋的顶部都是红色的。书缘屋里面的布局很小,小到无法容纳两个人同时通过。周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有的商业性图书很新,且摆的很靠外,比如大人给孩子们常买的四大名著插图本。

路的西面是海鲜批发市场,一大早就会挤得满满当当,鱼腥味十足,小贩的市侩气也浓,更何况再往前走几个路口就是栈桥了。一直以来,那里都是青岛接待游客最多的地方之一,没有哪个学校拥有这经济实力。老郑一不卖教辅材料,二不卖当时流行的言情小说,偶尔会有小区里的中老年人来买几份报纸杂志,倒也落得清闲。

工作结束后,老郑把我带到一旁,让我从满地的小画书中挑一本喜欢的。我在里面扒拉了很久,最后选了一本,名字好像叫《总统与外星人》来着,具体什么内容并不清楚。我那时还不识字,只能是看着图画,弄个一知半解。

“给他打工一天,你就赚到一本这个?”小姐姐看着我手里的书,丝毫没有掩饰嫌弃的表情。

胖子性格直,脱口而出一句:“这是真把我们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

对于孩子来说,图画书永远不如动画片有趣,或许是会动的要比静止的更吸引注意力。那时候日本动漫还没有被广电局禁止,冰棍还是五毛钱一支,我们会凑钢镚儿买点零食,小姐姐行大,我行二,每次买什么都由她说了算,吃的多少也是由她来分配。

我们会穿过古老的西江路,最远走到西边的海鲜市场,看着刚捕捞的甲壳类生物打架,有时还会出售一些干扁的海星。在没有活动的时间里,我们则会挤在小姐姐家里看电视,听里面唱着“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的童谣,她的父母有时也会取出些瓜果招待我们……而现在,我却要失去自由,到书缘屋帮忙看店。

所有人都感激我替他们扛了责罚,胖子会趁没人的时候,往书缘屋里面探个头,如果老郑不在,他就会偷偷塞给我几张卡片,说是跟隔壁小区的孩子们赢来的。

“那天你偷拿了多少?”我问胖子。

胖子说:“也没多少。”

我说:“都还回来!”胖子不答应,一溜烟就跑了。

至于老郑,他会在闲暇时,踩着梯子爬到屋顶摆弄花草,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晃就是很长时间。

那时候自己才刚满六岁,只会十以内的加减法,每当有人来买书,我收的款从来没有超过十块钱,不知为何,老郑对我倒是十分放心,店里的收入减少他也从来没问过我。

后来,我挑走的小画书越来越多了,从《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再到八五年版的《双龙》,让我的收藏变得更加充实。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孙悟空的英勇形象,也想过问老郑索要那套彩图版的《西游记》,但老郑说不行,做人不能贪心,一天只能拿走一本。

我问他:“那等我以后不干了,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老郑思索了片刻,“等你不干了,我会送你一套新的,我这里的书都太旧了,不宜送人做临别礼。不过要看你表现。”

第二天开始,我开始主动帮老郑打扫卫生,将杂乱的书堆收拾整齐。有时候对着书架呼地一吹,就能扬起一些灰尘。我不知道老郑为何会有这么多旧书,也很好奇,但没有主动去问。或许像人的掌纹、树的年轮,每一本书的残页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只是堆放在角落里,逐渐腐烂、狰狞,无人问津。

(三)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七月的尾巴,顺着罅隙间慢慢淌过,虽然气温刚过三,但却湿热难忍。老郑在书缘屋前搭了棚子,把他的植物搬到了背阴处,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台小电视摆在门口,将黑色外壳擦拭干净后,调试片刻,就像老化的收音机,“刺啦”了几声便有了影像。

那段时间盛行武侠风,《小鱼儿与花无缺》顿时吸引了很多人围观。经常会有溜鸟路过或刚打完牌的老头,提着马扎,跟老郑打声招呼,就在电视机前坐一下午。孩子们没有板凳,但性子大大咧咧,会在最前排席地而坐,肩膀相靠,看得非常入迷。偶尔还能听到蒲扇驱赶蚊子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胖子最喜欢花无缺和燕大侠,因为他们很帅。

凑热闹的老头说他们更喜欢小鱼儿,虽然他一开始很没用,但故事的发展不正是他不断成长的过程吗?

老郑问我喜欢谁,我说喜欢刘喜和恶通天。前者不知为何;后者是个恶人,可他最后为了仗义而死,竟让我感到有些惋惜。老郑听后,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这是因为每个人看问题的年龄不同、角度不同,所以才有不一样的看法。

“小孩喜欢燕大侠,是想长大后成为像他一样的英雄;老人们喜欢小鱼儿,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主角身上的优点。而你不同,你是一个重感情的孩子,这点是难能可贵的。”

当时老郑的话我听不懂,只是差不多记了下来。

我逐渐习惯了每天待在书缘屋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也习惯了每天陪老郑聊聊天,听他讲一些神话故事。可是没过多久,随着父母的工作原因,我也要离开青岛了。

得知这个消息当晚,老郑把我送到家,临走前突然说:“明天我带你出去买套书吧,我答应过你的。”

母亲立在客厅门口,听到老郑的话,脸上始终流露着犹豫的表情。她并没有让老郑进来,显然是在为我的安全因素考虑。那段时间经常有拐卖小孩的新闻,老郑为了证明自己,急忙要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母亲连摆手说不用。就在老郑感到为难的时候,曾祖母听到声音从里屋出来,两人劝说了一会,母亲才终于同意让老郑带我出去玩。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领。偶然瞥见桌子旁多了一摞卡片,是楼下小卖部卖的,五毛钱一包的那种。听母亲说,老郑很早就来了,见我睡得很香,没忍心叫醒我。

待到我吃完早饭下了楼,老郑已经将杂物摆弄了一圈,正在拉书缘屋的铁闸门。

我问老郑:“今天不开店了?”

他说:“不开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我和老郑漫步在西江路上,这个时间公交车已经十分拥挤了。老郑今天换了件印有崂山啤酒广告的汗衫,拄着他那根只在出门时携带的拐杖,右手牵着我。平日里他戴着金丝眼镜,笑容里都透着精光,就像动画片里的坏人,可不戴金丝眼镜时,他就像一名普通的退休老人带孙子出去玩。

我们挤上了车,一路上车速很慢,车厢将站立的乘客弄得左右摇晃,如同被夹在两片热狗中间,他一直将我护在身边。我跟老郑聊着小区里的孩子,聊跟其它小区的孩子赌卡片,包括胖子有次叫他金丝猴。他一直微笑地看着我。

到了书城,老郑先带我去柜台寄存了物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书,比书缘屋还要多出十倍不止,周围的灯光竟让我感到有些刺眼,无法将它们全部装进眼睛。我看到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就像我和老郑一样。只是不知为何,书架上的图书总会给我一种错觉,与书缘屋不同,即使它们外表的包装再华丽好看,摆在面前,给我的感觉依旧是死物,没有灵魂,如同尸体一般。

老郑带我来到二楼,那里有很多装订精美的小册子,被封装在一个深蓝的盒子里,相比之下,先前我的那些小画册只能算古董。我看了一眼价格,都是三位数,老郑过来问我相中了哪一套,我摇了摇头,说:“咱们走吧。”

“没有喜欢的吗?”他似乎看出我有些不开心。

我点了点头,老郑又提议带我到海边玩。

再次坐上公交车时,我们坐到了不同的位置,车行几站后,我旁边坐了名中年妇女,一上来就低头摆弄手机。我偷偷瞥了几眼,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陌生短信: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女人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口中发出“咝——”的吸气声,这点反应刚好没被其他人注意到。或许是有了正常的婚姻生活,无法接受另一名陌生男人的突然告白。她回复:你是谁?如果方便,今天下午见面说清楚。

为什么被人喜欢也是一种烦恼呢?当时的我并不懂那么多道理。下车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郑,老郑只是笑着给我解释说:“大人们的世界其实很复杂,他们总喜欢装作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没有人明白他们心里的想法。但他们身上都有故事,这就需要你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

我问:“在您身上又有什么故事吗?”

“我?”老郑顿了一下,“我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每天打理着一间无聊的铺子。”

我又问,“可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旧书?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书。”

老郑有些好奇,“哦,不一样吗?”

我点了点头,“很不一样。”

老郑突然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其实那些书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在文革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里,没人敢留。所以它们又是孤独的。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只是希望有一天它们能等到有缘的人——所以我给它取名为书缘屋。缘分这种东西就像咱俩,很奇妙,但莫要强求。”

我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他带我逛了很多地方,至于一些琐碎的细节,我早已记不清了。直到傍晚,我们站到了海边的护栏前,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就像一双温柔的手,与身后吃烧烤的赤膀大汉形成了鲜明对比。

老郑从礼品店买了一把桃木剑,为我挂在肩上。我看着他那亲切的目光,轻轻叫了他一声爷爷。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然后,他牵起我的手,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我们漫步在青岛的夜色下,偶尔我会蹦跶一下,什么也没说,却又那么的顺其自然。感觉只要握住他的手,内心便充满了平静。

临走那天,青岛刚下过一场雨,天始终阴沉着,并且有点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海水的气味。

母亲为我收拾好行李,我们就在楼下等车,父亲局促地跟身边一个又一个人道别,努力用仅剩的时间寒暄些什么,我听不见。

不一会儿,老郑也来了,他手里提着那一捆我最喜欢的《西游记》,可能是觉得没送我一件像样的礼物,心里过意不去。母亲看着那摞旧书,脸上露出一丝厌烦的表情,嘴上却说行李已经装不下了。我看见老郑的动作突然僵硬了一下,便安慰他说:“没关系,你给我买的宝剑我带着呢。”

他也笑了笑,“没事,我给你留着,等你下次回来,它可就值钱咯。”

我在后窗看着他,“那我要用它买一栋大房子!”

然而没过几年,西江路拆迁,曾祖母搬去了养老院,我再也没见过老郑了。

(四)

直到后来,老郑也没有具体讲述他的故事,书缘屋的存在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

但是可以说,是这个和蔼的老头让我对读书有了最初的兴趣,也让我的人生与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经常反复思考他曾说过的一些话,有些画面早已经模糊不清,而有些话,直到我长大成人,才忽然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比如,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当初老郑没有揭发我偷东西,是为了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直到后来,脑海再次浮现离别前的那张脸,我才明白——我失去的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他可能失去了来自身边唯一的陪伴。

如今的我已经不在青岛生活了,但因为那份难以割舍的怀念,偶尔还是会回去探望亲人的。那条路跟栈桥仅隔了几个路口,现在早已扩建为新的海水浴场,大街小巷的报刊亭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销声匿迹了。

我在胶州湾乘坐地铁——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地铁,空荡荡的车厢经过几站就变得人满为患。会有浓妆艳抹的女大学生抓着冰冷的手扶杆,也有哄小孩的全职妈妈……我还注意到有些企业员工仰在座椅上打盹,忙碌了一天,终于熬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生活在这片“钢铁森林”中,他们就像没有翅膀的鸟,免不了为了家庭与婚姻幸福奔波,也免不了为俗世梦想感叹。在这片嘈杂的车厢里,他们也许会梦见天上的太阳。

我看到了太多现实的残酷,可这正是世界的本来面目。恍惚间,我突然想问自己,曾经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去哪儿了?

车厢的门缓缓打开,所有人就此分道扬镳,没有任何交集。

走出地铁站,天空已经布满了黑色面纱,海边那座古老的大钟楼十分显眼,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原地,尽职尽责地为人们报道时间。海水潮起潮落,一如当年的模样,而改变的,只是旁观者和人心。

有时候,我感觉年少的自己如同处在一片深邃的海域中,阳光照射下来,透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眺望陆地,总会有种不真实的美感。然而,等我鼓起勇气冲出海面,却发现眼前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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