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
老巷的烟囱开始冒出阵阵青烟,熏走了趴在屋顶上打盹的猫。到了家家户户做饭的时间,隐约能听到老巷间传来儿童的欢笑声。
清平县,一座古老而又比较偏僻的小县城,可如今世道这么乱,县里的人们也开始为将来的太平日子担忧了。当然,唯一不懂这忧愁的,也只有这老巷里的孩子了。
“识相的话交出财物,饶你们不死。”一名留着长辫的少年,用纸贴出一只眼睛,骑在另一个孩子身上,他挥舞着手中的柳条,张牙舞爪说道,颇有几分匪气。
少年的对面是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脸上贴着用墨汁涂黑的假胡子,一名身材微胖的孩子背着她,小嘴一倔,煞是可爱。
这是老乡里最受欢迎的游戏——骑马打仗。游戏一开始,双方便用尽浑身解数,逼迫对方从马上摔下来。女孩儿尽管贴着假胡子,但在力量上确实落后男孩儿一大截儿,于是她改变策略,像每一个孩子都会有的弱点——腋窝挠去。
“喂,你耍赖!”对面的男孩不堪忍受她的骚扰,跳下马来,有些不高兴了。
“但规则里没有说不准挠痒,你输了就是输了!”女孩的语气有些霸道,一看见少年不高兴的样子,开始得意起来,头上的羊角辫儿被她晃得左右摇摆。
或许是得意忘形,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身下的男孩表情有些吃力,依旧欢笑着。突然,男孩的脚踩到一块儿小石子,两个人齐刷刷摔倒在地上。
“哎哟!”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孩子们笑着跑了过来:“二师兄,大红袍,背媳妇,重不重?”
“快跑啊,铁面王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孩子们纷纷转身就跑。这时,一名谢顶的中年人出现在巷口,他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拉起了地上的男孩儿,为他仔细抖掉身上的灰。
“少爷,你没事儿吧?”
二
王坤是沈记糕点堂的管家,人送外号“铁面王”,整天板着脸,对工作铁面无私,甚至连附近的孩子们都很怕他。然而,王坤当了十多年的管家,对府上的佣人十分严厉,却唯独拿自家的小少爷毫无办法。
我就是刚才跌倒的那个小胖子,大名沈夜英。老爹早些年有个女儿,三岁时发高烧去世了,如今对我自然是疼得不行,什么事情都依着,这也养成了我要风得风的性子,就连他铁面王也没有办法。
老巷房屋的格式是四合院,有钱的人会包下整间大院,没钱的人只能几家合租一间。对面大院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经常跑来跟我们一起爬树打闹,我也会把她当兄弟一样对待。她似乎有什么秘密,玩游戏时经常会单独消失一会儿。
直到有一天,六岁的我在发现她的秘密差点被她戳瞎双眼后,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自己想看就能看的。
“我娘说了,男孩子如果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会长鸡眼了。”羊角辫女孩那双清澈大眼睛一眨一眨,认真地看着我说。
当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是鸡眼,光听名字就觉得吓人,应该是一种很严重的疾病,于是我哭着求她:“那你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其实这个问题倒也不难,除非……”女孩话锋一转,莫名笑了起来,“你能把你们家的招牌葱油饼送我一斤。”
沈记的招牌葱油饼全县出名,但我爹的小气偏偏也是全县出名的,他对下人有过吩咐:“少爷每天不能吃太多的零食,不然会变胖。因此,哪怕我是这个沈家的少爷,每天吃到的糕点也不比外面的孩子多。”
我本想趁着在作坊帮忙的机会带走一些葱油饼,然而,还没等我将包好的油纸藏起来,就被前来巡视的老爹抓了个正着。
“贵子,你在干什么呢?”
老爹像往常一样巡视作坊,手里习惯把玩两个核桃,王管家跟在他身后。今天老爹的心情特别好,看到我藏在身后的油纸包,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心里肯定在想如何惹弄我。
“没干什么。”我勉强回答。
“欸,跟你说过很多遍吗,零食不能吃多。你母亲给你做了糯米饭,我先替你保管着,等吃完晚饭再说。”爹说着,从我手中拿走了葱油饼,任凭我怎么闹腾,老爹就是不肯给我。
“唉,连自己家的糕点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吃,真是窝囊。”女孩儿叹了一口气,“算了,还是我来请你吧。”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走进了沈记糕点堂,片刻后提着一个小油纸包走了出来。
“你哪里来的钱?”我问她。
“去年的压岁钱还剩这一点。”她回答道。
于是我跟她坐在老巷的台阶上,花着她的钱吃着自家的葱油饼。葱油饼是用特制的葱油烤制而成,有点像桃酥,味道酥脆爽口,她吃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儿,饼干碎屑沾满了她的嘴角,也没有丝毫在意。
“好吃吗?”我没有吃太多,大部分都留给了她。
“好隔儿……”她噎了一口。
“我叫沈夜英,你叫什么?”
“白玫。”她擦了擦嘴,“之前那件事情我就不予追究了,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长鸡眼,只要以后给我当小弟就行了。”
我欢快地跳了起来,立正站好,“小的遵命!”
从那以后,白玫经常会让我蹲下给她当马,带我翻墙爬树,老巷里的其他孩子也经常会在我们面前唱那段童谣,有时父母举着擀面杖教训孩子贪玩,白玫就添油加醋地说给我听,她轻轻一笑,嘴角会露出一颗尚未长全的虎牙。
三
民国年间,清平县撤消了府衙,没有了科举考试,但依然保留了旧时的学堂,一些家族对“老爷”、“少爷”的称呼也一直没有改口,老爹替我剪掉了烦人的长辫,送我到古板老秀才的学堂上学。
老秀才的家住在巷尾,他是县城里资历最老的秀才,附近的孩子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被父母送到这里读书。
白玫偶尔也会来,但却不是在这里上课,她一个人站在四合院的门口,远远的望着屋里读书的我们发呆,有时候会露出羡慕的神色。
“你怎么没有来上学?”某天中午放学,我问她。
“我娘说,家里没有闲钱供女孩子上学,她要我多学些针线活儿,以后找个好婆家就嫁了。”她的情绪有些失落。
那段时间,我经常见到她胳膊上出现一些包扎好的伤口,我问她原因,她总是闭口不谈,我想她肯定是呆在家里太清闲,整天翻墙爬树弄了不少伤口。
老爹的糕点生意开始壮大,前两天外出还带回来一双高脚鞋,国外传来的新玩意儿,脚后跟比普通鞋高出一大截。母亲思想有些保守,担心外国的东西是用来坑害中国人的,依旧穿着她的老北京布鞋。
那双高脚鞋被我送给了白玫,本想害她崴脚,结果放足后的她穿上那双鞋竟比我高出了半头,弄两朵超恶心的花戴在头上,整天站在学堂外面对我笑,分散我的注意力,害我走神被先生打了好几次手心。
“都怪那婆娘打扰我。”先生打手心时,我向他解释,老秀才耳背,以为我说师娘的坏话,下手更狠了。
“对不起了,都是我的错。”晚饭后,白玫心里有些愧疚,坐在身旁安慰我。
我没有看她,一个人委屈地哭。
“别哭了,还是个男子汉吗?”
“呜呜……先生还误解我……”
“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白玫站起身,“刚好我还没吃饭,走吧,我请你吃热面。”
我抽了抽鼻子,抬头看她:“要两碗。”尽管我已经吃饱了,但还是决定要宰她一顿。
这条街道不远处有家夜面摊,摆摊的人是老巷的邻居,我跟白玫到达那里时,已经临近收摊,今天的生意倒有些冷清。
白玫找了个位置坐下,我便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掏出几张毛票放在桌子上。今晚她没有穿高脚鞋,因为觉得后跟发出“哒哒”的声音很烦人,但她仍然比我高一点,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身材比以前好看多了,也留起了长发,跟那个翻墙爬树的少女判若两人。
“以后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调皮了,经常受伤。现在的你才像女孩子。”我对她说。
“嗯。”
“还像一朵白玫瑰。”
白玫“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四
就在我们即将吃完时,路边突然冲出一个中年女人,一身粗布衫,也没有梳妆打扮,看上去精神状态不好。她看见白玫,上来便给了她一巴掌。
“你这不要脸的,又偷了我的钱……”
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令在场的人们都没有预料到,女人似乎没打算就此作罢,攥紧拳头继续朝白玫身上打去。
“喂,不要随便诬陷人家!”沸腾的血液涌上了大脑,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了女人的腰。女人一看是个孩子,眼里有些不屑,但因为我的阻碍让她行动不便,她从桌子上拿起一只空碗,眼也没眨就砸在我的头上。
碗很结实,把我砸到头晕眼花也愣是没碎,肯定不是哪个破窑口随便生产的。女人见我依旧没松手,扔掉碗,一阵拳打脚踢落在我的身上,身体剧烈摇晃试图将我甩开。
她的力气很大,我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她,脑海中不断在思考一些琐碎的事情。
其实,白玫是巷子里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缝补衣服,自从几年前玩骑马打仗压倒我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玩危险的游戏了。
其实我知道,白玫的胃口很小,刚才的狼吞虎咽只是因为她饿了,不然她也不会有纤细的身材和洁白的皮肤。
其实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只是她不愿意说,刚才我还注意到她趁着夜色偷偷抹眼泪。
所以,她一定是被冤枉的,那个偷钱的人一定不是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孩……
这个疯女人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要不是出来找我的王管家及时制止,未来几天我肯定要在床上躺着了。后来王管家悄悄告诉我,这次可把我爹吓坏了,以后不许我再到处乱跑。还有,那个女人就是白玫的母亲。
我的额头被她砸出了几个包,白玫熟练地替我包扎伤口。她先用棉棒蘸上酒精,轻轻点在伤口处,最后再包上纱布,动作十分小心谨慎。
“对不起了。其实你也没必要挡着我。”白玫轻声说。
“这婆娘下手真毒,一见面就动手,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污蔑你偷她的钱。”我愤愤不平道。
白玫没有说话,将精力转移到包扎伤口上。半晌,她问我:“你有没有特别难过的事情?”
“每当我问老爹要糕点当零食,老爹非但不给,还要检查我经书背诵。”我皱了皱眉头,“你呢?”
“每当我做梦,梦见自己半夜突然醒来,只能看见他摔完东西夺门而出的背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四合院门前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白玫的父亲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
五
民国四年,沈记糕点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母亲匆忙把我推醒,将我带到老爹面前。老爹面带忧愁,气色竟比白天差了许多。他让我先到王管家的乡下老家住一段时间,嘱咐我要学会照顾自己,然后又跟王坤说了些什么,我打着哈欠,并没有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只有母亲独自站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不久之后,我便开始收拾行李,王坤雇来一辆马车,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巷,家门前那盏摇曳着烛火的灯笼,隐隐照亮了对面紧锁的大门。
之后,我们在夜色的笼罩下出了清平县,马车一路向南,走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座农庄前停了下来,一位大嫂早已等在门前,看样子应该是王管家的妻子。她从王坤的手中接过行李,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王管家将我安顿好后,我打量着自己临时的房间,虽然不如从前,但也算得上温馨。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百无聊赖间便在农庄里四处转转,偶然间经过一间屋子,听到里面传出一阵争吵声。
“你说你不仅卖了咱在清平县的房子,还带回一个家道中落的少爷。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哪还有钱抚养一个孩子?老王,你让我怎么说你啊!”
“夜英也不是陌生人家的孩子,更何况沈老爷对咱们有恩,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老爹因为在生意上的亏损,受朋友的怂恿参加了赌博,结果血本无归。现在债主找上门,老爹只能匆忙安排王管家送我出城。从他们的对话中我还得知,沈家能躲过这场劫的可能性不大。
在他们争吵时,我默默回到房间,趴在床上闷头不语。
看来老爹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使得他将我连夜送出了县城,估计想要回去已经不太可能了。而从伯母刚才对我的态度可以看出,她并不希望收养一个家道中落的少爷。与其寄人篱下受尽冷眼,倒不如就此一走了之,靠自己的双手打拼生路。
那一刻,我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子干劲儿,这是我在沈家当少爷时前所未有的。当晚,我逃出了王家,往前走了几里就到了另一座城市。我在码头打点了些银钱,上了艘货船,跟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上海。
民国年间的上海,已经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大都市,灯红酒绿的生活让初来乍到的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但这种繁华的却不属于我,我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温饱。
我来到了上海滩码头,对方在看到我的身体还算壮实后,便答应了雇佣我。短短几天的时间,我就从沈家的少爷落魄到码头的苦力,这样的体会真的前所未有。
我们每天要不停地装卸货物,一天下来浑身酸麻,每天的伙食也是最低档次的,刚够管饱。晚上只能垫着麻袋睡在码头的木板上,有时半夜醒来冻到手脚冰凉也没有人过问。
我很想再见老爹一面,很想再吃一口葱油饼,很想跟白玫还有老巷的孩子们再玩一次“骑马打仗”,还有丢沙包……
或许是因为带着这些坚持,竟然让我从这种地方撑了两年多的时间。
六
某天上午,我们像往常一样在码头搬运货物,不远处突然传出一阵枪声,接着密集起来,像是有人正在交火。码头的工人四散逃开,只有我没见过世面,仍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快闪开!”
我听见一声呼喊,紧接着身体被一股大力拉开,片刻后,我刚才所处的位置窜起了一串火花。
那人把我拉到一堆箱子的背后才松了口气,因此我也看到了他的样貌。他是一名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身材偏瘦,穿着跟我一样的码头工人衣服。
“你这人吓傻了吧?这么直接站出来会被对方当成目标的。要不是我手疾眼快,刚才你就被他们打成筛子了!”少年责备道。
“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敢公然在此交火?他们难道不怕警察一会儿就赶到吗?”我问他。
“切,这年头警察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些人都是属于上海另一个帮派,目的是为了抢夺今天这批货物。”少年回答。
我记得今天码头总管特意嘱咐我们要小心这批货物,想来应该十分贵重。
“这些是什么东西?”片刻后,我问他。
少年看了一眼我俩背后的箱子,咬了咬牙,恨恨道:“鸦片。”
此次事件结束后,我与他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他叫徐云龙,年龄仅比我小半岁,因为家道中落沦为了流浪少年,这点与我十分相似。工作结束后,他邀请我去参加上海的夜生活。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再说来到上海两年多了,我很少离开过码头,心里也想切身体会一下它到底是多么迷人。当晚,我们换了身衣服,他带着我来到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我们进入了一家夜总会,里面的人已经坐了一大半,舞台上卖场的歌女扭动着花边旗袍下纤细的腰,下面的听众大多衣着华贵,酒杯碰撞间不断传来阵阵叫好声。
“我要去找机会牵两条‘鱼’,你先四处转转,过会儿我再来找你。”徐云龙对我神秘一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你这样……”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拉住了他,徐云龙见我声音有点大,赶忙捂住了我的嘴。
“兄弟,你小点声,万一被他们听见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完,便钻进了人群中。
徐云龙走后,我开始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舞台上色彩斑斓的灯光,天花板上的吊顶装饰,以及舞台旁边那台能发出声音的黑匣子,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这位先生,请您让一下好吗?”
就在我感叹周围新奇事物的同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我转过身,只见刚才那名在舞台上唱歌的少女已经来到了我的身旁,看样子是要到后台卸妆。
在近距离看到她的容颜后,我的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她太美了,而是因为那张脸太过熟悉了。
“白玫……”我试探着叫她。
少女先是一愣,接着脸上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原来是你啊!”
七
卸了妆后,我跟白玫坐到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看来这两年你过得不太好吧。”白玫问我。虽然今天出门前我刻意打扮过,但看上去仍然是一副中等收入的打工仔模样。
沈记糕点堂就在老巷口,被查封的事情白玫自然是知道,所以她的问题我没有回答。
白玫先是调皮一下,然后摆出一副大姐大的口吻对我说:“好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小弟,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会帮你安排工作的。”
正如儿时我的一句话,白玫已经是这家夜总会的“白玫瑰”了,安排工作对她来说应该不算难事。但当时我只记住了以后可以来这里找她,于是点了点头。
白玫见我答应了,于是端起桌边的一杯红酒,我也学着她的动作,将杯中的红色液体灌入腹中。那是我沈夜英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酒,猩红色的酒液滑过食道,让整个胸腔都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她喝酒的姿势也不算优雅,依旧像以前吃东西那样,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不过见她的穿着打扮,想必这两年过得还不错。
“对了,你……”
我本想问她这两年的生活情况,以及她是怎么来到上海的,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开口。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是在叫白玫的名字。
那是一名身穿西装的男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长得倒有些仪表堂堂,他看见了坐在角落的我们俩,快步朝这边走来。“刚才听后台的人说你卸完妆就离开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对了,这位是……”说着,他便开始打量起我。
“忘了介绍一下,这位是沈夜英,我儿时的玩伴。这位是罗伯特,美籍华裔,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同时……”白玫说着,转身看向那个男人,温柔一笑:“他也是我的未婚夫。”
不知为何,在听到白玫的话后,我的心里顿时一震,有种不知名的失落。恰好,罗伯特的目光也在这一刻投了过来,他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让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夜英,原来你在这里啊,害得我找了半天。”
徐云龙的声音刚好在一旁响起,宛如救星一般打破了眼前的尴尬,他抓住我,“我们快走吧!”便要离开。
“等一下,两位朋友为何不多留一会儿?”罗伯特挽留道。
徐云龙做贼心虚地替我回答:“不了,我们还有事,改天再来。”
待到他拖着我离开后,罗伯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被人注意到。
离开夜总会后,我像个行尸走肉一般,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刚才的对话。
“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路上小心一点。”徐云龙晚上不住在码头,他好像看出了我有什么心事,特意嘱咐了几句,我们才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分别。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失神,以至于在走过一个拐角时,被一根电线杆撞到了头。
“混蛋。”我发泄般踢了它一脚,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声音,我转过身,只看到两束刺眼的灯光,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没什么,只是看不惯他。”
“他只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啊!他哪里……”
啪!
八
等我醒来时,已经被人送进了医院,正躺在一间独立的病房中。此刻天刚蒙蒙亮,我感到有些口渴,想起身喝口水,然而身体传来的疼痛感却让我忍不住哼出了声。
“你醒了?”
一个声音从我身旁响起,我这才发现,原来白玫一直坐在我的旁边。见我醒来,她端过来一杯水,上面插着一根奇怪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吸管。”白玫教会我用吸管喝水后,扶我再次躺下。
“医生说只是腿部骨折和轻微脑震荡,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医药费我已经替你付了,你安心养病就行了。”白玫对我说。
“不行,怎么能让你付钱呢?我有钱。”
“你先躺好,听我说。”白玫的心里纠结了一下,最后开口了。“其实,撞你的那辆车是罗伯特的,是他指派下人故意用车撞你,因为他怕你对我有意思。他是美籍华人,可以通过大使馆申请领事裁判权,就算他杀了你,警察也没办法抓他。”
白玫的话让我沉默了。
“既然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要选择跟他在一起?是看上了他的钱,还是他带给你‘白玫瑰’的生活了?”我的情绪有些激动。
白玫也很激动:“没错!我就是看上了他带给我的生活,这下你满意了吧!”说完,她重复道:“我是一朵刺玫瑰。”
我们再次沉默了。
半晌后,白玫扯开话题:“过段时间,我就要跟他一起走了。”
“去哪里?”
“加州。”
我也配合她扯开话题:“听说加州是个好地方,当地的牛肉很出名,希望你以后别像我一样变胖。”
“加利福尼亚州。”
加州,难道不是这里的地名吗?
我跟她便没有再说话,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几束阳光从远处的地平线射出,街道也渐渐亮了起来。
白玫熟练地点燃一支烟,就在我面前抽了起来,“知道吗,以前的我并不是这个样子。自从你们沈家倒闭后,我爹又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种白色的粉末,强迫我娘吸,我娘上瘾后他便以此向我娘要钱。
“可是我们家本来就穷,哪里有那么多钱啊?我娘要把我卖给一个老地痞当媳妇。我拼尽全力逃出来后,偷偷钻进一艘渡船的货仓来到了上海。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罗伯特往我的面前投了一枚硬币,让我避免了沦为婊子的命运。
“后来我就经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们家有钱,我也就不会一个人漂泊到了上海,可当我现在有了钱后才发现,有些东西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白玫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让她的脸颊有种不真实感,她叹了口气,“从前啊从前,太值钱。”
九
从那以后,白玫就再也没有来医院探望过我,我在那里足足躺了三个月才回到了码头。
其实在这几个月里,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感觉白玫没有离开,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医生说这可能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需要一段时间调整。
而当此刻我再次穿上码头搬运工人的衣服时,我才清楚的感觉到,她已经真实地离开了我。
冬季来临,上海的气温逐渐转冷,直到有天暮色将至,我们干完活,天空开始有层层乌云飘过,并伴有几声闷雷传出,显然是要变天。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下雨的时候,码头的木板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今天晚上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所有人都为今晚的天气担忧时,徐云龙突然对我说道。
我跟着他离开了码头,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过的行人渐渐加快了脚步,唯独我们两人始终匀速前行,旁若无人般漫步在古老的街道。
终于,在一条老巷的胡同里,徐云龙停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眼前的大门。院子里有几间平房,结构简单,所幸窗户上都安装了玻璃,不至于让冷风吹进屋内。
进了屋,里面的结构也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张沙发。沙发是前些年仿制西式的,面料不算特别好,徐云龙在壁炉前生了火,让整个屋子顿时充满了一种温馨的感觉。
我们围在壁炉前烤火,用火光的温暖来驱散身体的寒气,徐云龙突然说道:“这间房子原本是我舅舅名下的产业,民国初年他北上参加政府会议,却在车站遭到特务杀害。后来我们家就剩我一人了,这套房子因为知道的人不多,最后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说着,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伤感。我忽然记起民国初年,报纸上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既然你有家,为何还要在码头上跟我们风餐露宿呢?”我问他。
“虽然苦力们都很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但比起码头大家一起吃苦,这里就显得有些冰冷和空虚,这样的感觉很难承受,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总会往人多的地方钻,即使吃苦。”他回答道。
我们两个人仰躺在沙发上,恨不得将身体揉进海绵去寻求一丝温暖。停顿了片刻,他又问我:“夜英,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路子该怎么走?”
我摇了摇头。
“明年开春,我打算不干了。码头的苦力地位低下,生活条件差,反正上海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我打算出去闯一闯。我们还年轻,还有力气去拼。”徐云龙认真地说。
我思索了一下,“我陪你。”
这时,窗外的寒风更盛了几分,似有一只手在敲打着玻璃,徐云龙抬头望去,我听到他略有吃惊的声音:“外面……下雪了。”
只见外面阴郁的天空开始有点点雪花飘落,零零散散,在地面形成了一层淡淡的霜。南方的冬季很少降雪,只是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偏偏让这本应迟到的雪花搭错了车。
“看来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啊!”我面朝壁炉搓着手,感叹道。
上海外滩。
白玫身披裘皮大衣站在冷风中,雪花迎着寒风拂过她的脸颊。她呆呆望着天空,那点点的白色勾起了她脑海中的回忆。
老巷、糕点、儿时的童瑶以及年少的游戏,像过电影般回放,最终在现实面前化为过往的泡影。
“白玫,船来了。”罗伯特在她身后轻声提醒道。
白玫转过身,向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十
半年过后,上海迎来了新一年的春。
在这半年里,我跟徐云龙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笔钱,决定要去其他城市闯一闯。我辞去了码头的工作,当晚来到了徐云龙家附近,他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在巷外百无聊赖,忽然瞥见远处的灯光下有一间棚子,几个人在里面闲聊,居然是个夜面摊子。
曾经的回忆在我脑中浮现,片刻后被一阵轰鸣声打断,我回过神来,见胡同有一束白光射出,竟驶出了一辆三轮摩托。
“哟呵,难道还舍不得这个破地方啊?”徐云龙吹了声口哨,摘下了头盔,“上来吧!我把那几件屋子卖了,换来这么一辆交通工具。明天,我们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个我能试试吗?”我问。
“当然可以。”他翻身下车,“这是油门,你要加速得踩这里;这是刹车……”然后为我简单讲解车子的各种用途。
待我掌握了车子的使用方法后,作为乘客,徐云龙便坐到了一旁的车座里。我跨了上去,一想到今晚就要离开这里,心中多少会有些不舍。
我想起了老家的爹娘,不知他们此刻怎么样了,是否还活在人间。我没有能力去改变,这就是身处这个黑暗的世道,底层人民的生活和命运。
我还想到此刻大洋彼岸的洛杉矶,白玫的鞋可能正踏在欧式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她身着一袭黑色礼裙,佩戴着华丽又昂贵的珠宝,从大理石台阶顶端缓缓走下。她的目光扫过南美洲出产的水晶灯饰,康熙年间的大青花瓷瓶,最终落在了宾客桌子上的一盘盘甜点上,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
“白玫。”
身旁的罗伯特眉头可能会皱一下,提醒道:“注意一下场合。”
“嗯。”白玫可能会轻轻回应一声,然后露出了好看的微笑。
我将所有思绪抛向脑后,发动了车子,右脚用力地踩在引擎上,带着我们奔向那理想中美好的明天……
原来我们的纯真都没有变,变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