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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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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1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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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精神乐园•尘埃篇

旧历2258年,地面文明遭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核战争,生活在还没有被核污染的净土——“城”内的人们用科技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虚拟现实世界,保留了他们记忆中最真实的模样,并命名为“乌托邦”。

——《核污染下的自我欺骗》

(壹)

墙上的时钟“咔哒”响了十二下,卡琪从梦中惊醒了。

那头饿狼仿佛还在身后等着她,只要她一闭上眼,它就要扑上来,将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她下了床,床板发出老旧的“吱嘎”声,想到破冰箱里只剩下白天从河边捡到的一截甘蔗,她又不甘地坐回了床上。

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尝过甘蔗的味道了。

母亲的房间传来响亮的鼾声,一起一伏,就像一头匍匐的野兽发出的闷雷,划破了宁静的长夜。睡意全无是件多可怕的事情啊,可对卡琪来说却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打算就这样伴随着声音,一直等待黎明。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包括时钟、冰箱、房屋、名字,甚至是母亲。

从卡琪开始记事起,就跟着一群同龄的孩子躲在一大片废弃的烂尾楼拾荒,这里的人都称呼她“喂”,再到后来的“那个小娘们”。她不但要躲避那些“半死不活”的大人,还要时刻提防着其他同龄的孩子抢劫物品。没吃完没用完的东西要记得藏好,总之,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拥有。

这片烂尾楼经历了战乱,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残破不堪,成为了难民最后的栖息地。卡琪的父母似乎不堪负重,将她抛弃在了这里,卡琪从未恨过他们,甚至在她后来的记忆里,没有了关于他们的任何影像。这里除了孩子,还住着很多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相比其他人,卡琪还算幸运的,至少她的父母给她留下了一个出生日期。

所谓“拾荒”,并不是指捡到可以回收的垃圾卖钱,而是在荒野里、在泥土下、在战争之前遗留的下水道里,找到一切可以利用的垃圾——那些流淌在下水道里烂到发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闻第二次的恶臭味,然后吃掉它们。

有个糟老头子曾告诉她:“活下去,就会有希望,这句话是亚瑟王说的。”

卡琪在这里吃到的第一口发霉的烂鸡蛋饼也是他给的。

吃完后,她整整拉了三天的肚子。

烂尾楼里的人都说他是个老疯子,从来不会打理自己的形象,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就像狮子的鬃毛,上面沾满了泥土还有几根烟头,他偶尔也会在上面寻觅一根放在口中吸吮。有时候疯疯癫癫的,总是对孩子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安静的时候,就躺在铺满麻袋的墙角发呆。

他的位置就在卡琪不远处,卡琪自然可以看到他望向窗外天空时,那双古老又深邃的眼睛,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苍鹰。

老疯子是在一个夕阳下独自走出去的,卡琪后来听别人说,他疯癫的时候撞上了巡逻中的执法队,就被带走了。至于被带到了哪里,以及被带走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过问。在这样的世界里,失踪和匆促别离已经成为了常态。

废土楼区的前面有一条河流,还有无数穿透地面之下的臭水沟,这里是啮齿动物的天堂,也是“拾荒者”的天堂。卡琪慢慢学会了在这些地方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有时候会找到一些还未完全损坏的物件,卡琪就把它们带回去。

这些肮脏的食物泡着脏水,滋生着无数的细菌,不知道从哪里被冲了过来,也不知道泡了多久。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腐败的气息,待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

这里是上游人们的垃圾排泄口,却成为了下游许多拾荒者活下去的依赖。

“神从来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这句话也是老疯子说的。废弃的楼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也每天都会有新的“拾荒者”到来。死去的原因大多是因为疾病和吃坏肚子,而到来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为了活着。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也在慢慢死去。他们的尸体被扔进下水道里,被水冲走,然后变成河流下游某头饿急的野兽的食物。

她已经习惯了看到人吃人的现象,甚至她自己也“有幸”尝过人肉,死人的,生的,特别难以下咽,但她要活着。在咽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自己死后被吃掉的画面了。

“很绝望是吧?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卡琪喃喃自语道。

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卡琪的消化系统近乎做到了跟下水道的成分相同,也随着长大,她明白了要远离其他人类,自己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她曾见过一对夫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那天晚上,她在睡梦中冻醒,打算出去找点吃的,途经一间楼道,听到里面传出悉悉萃萃的声音,她蹑着脚步走了过去,就亲眼看到那对父母在啃食自己孩子的身体。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刺耳,在月光下,他们的牙齿染上了一层银白。

卡琪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出去,然后在外面独坐了一晚,她不知道那对父母有没有发现她,但那个地方她再也不敢回去了。她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间门锁还算完好的屋子,之后的生活也总算有了那一丁点安全感。

“以后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看着新房间,十岁的卡琪在心里想道。

(贰)

天亮以后,卡琪拎着一个旧塑料袋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里面装着一些刚领到的救济物资。近几年,临时政府已经在大多数难民居住的城镇建立了救济发放站点,凭借无犯罪证明的身份,每天可以在这里领取到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也只能是拮据度日。

水的颜色有些混浊,临时政府宣称他们已经将辐射量净化到可以饮用的标准,可饮用的标准是什么谁又知道呢?卡琪穿过萧条的街道,径直来到一栋破旧的小楼门口,打开门,顿时一股说不出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廊里堆放着一些生锈的医疗器材,隐约可以听到呻吟和痛苦声从各个房间传来,夹杂着嘈杂的争吵声在其中。一个穿白色大褂的男人拦住卡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今天把钱带来了吗?”

“我们家已经没有钱了。”卡琪攥紧了塑料袋小声说,“不过,我还有一点酒。”

“酒?”

男人一听到酒,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在哪里?”

“在这里,不过就只有不到半瓶了……”卡琪还没说完,男人一把抓住她手中的塑料袋,从里面抢过来酒瓶。他粗暴的动作让卡琪差点摔倒,也让救济的食物和水掉在地上。

男人却没有理会她,扭开酒瓶仰头喝了起来。卡琪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食物和水捡起来收好。

“妈的,就这么点。”男人喝完觉得不过瘾,踢了卡琪一脚,然后用力把酒瓶子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让各个病房突然安静了。

卡琪没有哭,这不是她第一次跟这个男人打交道,也不是第一天看清他的面目。

“下次要是再不把钱拿来,我就不管你弟弟的死活了,让他自生自灭吧!”说着,白大褂男人话锋一转,盯着卡琪的身体上下打量着,露出一种意图路人皆知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是瘦了点,不过已经开始长大了……”

卡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朝病房里面走去。

紧接着,她感到背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最里面那间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这里原本是放置废弃杂物的房间,在一堆医疗垃圾中只有一张病床。

“姐姐……是你吗?”病房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卡琪简单整理了衣服,尽量表现的自然一点,她坐在病床的一角,把食物和水在桌子上摆好。今天的难民救济有面包,难得还有一小块切开的苹果,卡琪没舍得吃,现在已经氧化变色了。

如果以后每天都这么好,他应该会康复的更快吧?

病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身上绝大部分地方已经缠上了布条,有些已经被干涸的血液染黑。

男孩对卡琪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担心,姐姐一定会想办法凑出钱来,给你治好的。”卡琪一边简单打理着床单,尽量不去看男孩的眼睛。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这个男孩的脸和身上也只是布满了红斑,并没有恶化到现在的样子。

但当他把手中的面包掰开一半递给卡琪的那一刻,她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血缘。男孩眼中的单纯,如出一辙。

“姐姐……”

男孩张了张嘴。

“我好疼……可是我不敢说……我怕那个人会打我。”

“乖,别怕。”

卡琪轻轻摸着弟弟的头发说:“等治好了你的病,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听说,那条河流的上游,是一个没有饥饿和痛苦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从来不用为一切事物发愁。他们的幸福溢出来,就变成了姐姐曾经赖以生存的河流,养活了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那姐姐一定要等我……好起来。”男孩再次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气氛沉默了,有些事情卡琪不敢想,但她更不想放弃。片刻后,男孩一只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将一张用撕下来的旧报纸折成的纸条塞到卡琪手心里。

“这是什么?”

“这是我……写给妈妈的……一些话……姐姐可不许偷看哦……”

“还有什么事你要瞒着姐姐啊?”卡琪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姐姐不看,姐姐给妈妈。”

“那……拉勾。”

卡琪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在男孩缠着布条的手心勾了勾,“好,这样就算拉勾约定了,姐姐会把它交给妈妈的。”

卡琪最后替男孩掖了掖被子,轻声离开了病房。刚出了门,她就忍不住打开了纸条,原本沾染笑容的脸颊一瞬间泪如雨下。

印满文字的旧报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小字——

“妈妈卡其要不死去姐姐”。

妈妈,卡琪也不要失去弟弟。

(叁)

他们闯进了我的生活,霸占了我的房间,还想要了我的生命。

就像那头在睡梦中等待我的饿狼,一瞬间就能把我扑倒,撕成碎片……

但是为了他,都无所谓了。

卡琪还记得那是一个不一样的黄昏,自己独自坐在烂尾楼前面的土丘上,等待夜幕的降临。今天的晚餐是一块装在塑料袋里吃剩半边的饼,跟随着一大堆垃圾漂到了这里,卡琪找到它的时候,已经泡的有些浮肿了。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块雪白的、看起来油腻腻的东西。

“想吃吗?我刚在那边捡到的,送你一块。”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孩,比卡琪矮一点,瘦弱的身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也是一个“拾荒者”,额头上一缕头发沾染了泥土,就那样粘在额头上。但又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笑容是多么的奢侈和危险啊!卡琪下意识警惕起来。

“哦,不吃吗?”男孩有些遗憾地把手中的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吃……也不能浪费……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

男孩的手里还有那么大一块。

或许是饥饿战胜了理智,又或许是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卡琪也不管那个男孩有什么心思想跟自己套近乎,她一把抢过男孩手中剩下的食物,狼吞虎咽。

“小心,别噎着。”男孩用身旁的塑料瓶到河里灌了一点水,递给卡琪。她的脸上、手上还有头发丝沾满了奶油,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就像身后的夕阳,无限好。

卡琪瞪了他一眼,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然后舔了舔嘴唇,问:“这是什么?”

“我在‘城’内见过,好像叫蛋糕。”

蛋糕?卡琪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三遍。

他们就这样坐在山坡上,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太阳落下山头,男孩转过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卡琪再次警惕地看着他,随后张开双臂,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男孩。看在他把蛋糕分享给自己的份上,让他抱一下算什么呢?

男孩把头埋进卡琪的怀中,过了一会,卡琪发现男孩竟然哭了。

“你长的好像我姐姐……”

卡琪的内心触动了一下,此刻她突然觉得,怀中的男孩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让她的眼泪也有些收不住了。那感觉很奇妙,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松开了一样,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打心底放下防备,完全接纳一个人。

她把男孩带回了自己的房子。从此,每天“拾荒”的日子就变成了两个人,卡琪也渐渐感觉到,这间曾经被人类称之为“家”的房间,开始多了一些东西。她的内心也越来越依赖这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男孩了。

有时候,人想逃避,总要先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灵寄托,作为承载自己所有美好幻想和精神需求的“幻想乐园”。

卡琪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精神乐园”已经开始构筑了,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了,每次出去寻找晚餐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可以搭把手。

男孩没有名字,卡琪每次也会用“喂”来称呼他,而他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称呼卡琪为“姐姐”,并且把卡琪当做自己真正的姐姐。

慢慢的,他们走遍了这条河附近的流域,也打开了附近所有的下水道井盖,寻找一些战前遗留下来的东西。卡琪下井,男孩帮她接过找到的物品,并拉她一把。卡琪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爬上来的时候,井盖可能会被其他人盖上了。

他们的家渐渐充实起来,男孩还在烂尾楼的废墟里找到了一座旧冰箱,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拖了回去。

冰箱里面没有食物,但是很干净。很快,里面也开始摆上了食物。

原本卡琪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从此出现了转变,直到——

某天夜里,男孩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回到了家里。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内脏,男孩的手上也沾染了鲜血,只是此刻已经凝固了。

“喂,你这是怎么了?”卡琪发现了神神秘秘的他,连忙过来询问。

“这是我在河边找到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之前应该被其他拾荒者哄抢过,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内脏了。”男孩一边用脏水清洗着这些内脏,一边找出一些树枝将它们串起来。

“姐姐,今晚我们终于可以吃到肉了。”

当晚,他们就在屋子里生起了火。卡琪对着冒热气的肉咬了大一口,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内脏,也可能是半生不熟的原故,肉很腥,有些难以下咽。可自己也要活着,不是吗?

那一刻,她莫名想到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被人吃了,会不会就是这种样子?

“很绝望是吧?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卡琪喃喃自语道。

“嗯?”男孩看了看她,气氛又回归了安静。

看了看身旁正在烤肉的男孩,卡琪又咬了一口。至少自己还要好好活着,为了这个家。

可是等到第二天拾荒的时候,卡琪就看到很多执法队的人拿着画像,在附近到处搜寻一个十二岁左右瘦弱的男孩。

“昨天的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回到家,卡琪质问道,“为什么今天外面会有执法队在搜寻你?”

看着卡琪的眼睛,男孩低下了头。

“昨天我们吃的肉……是人肉。”

卡琪瞬间感到一阵反胃,见状,男孩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杀的!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一堆骨头了,我在里面挑了一些还能吃的部分带了回来……人真不是我杀的!”

“真不是你杀的?”

“真不是。”

“只是跟我一起吃的?”

“对!”

卡琪死死盯着男孩的眼睛,希望能找出答案。可在她的意识里,男孩说的就是答案。她叹了一口气,“可是,外面执法队找的就是你,在他们眼里,你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还没说完,就听到隔壁传来了剧烈了踹门声,紧接着,打砸的声音也从楼下传来,有人在粗暴地搜查着什么。

他们都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按照执法队的行事手段,他们如果找到了男孩,那么作为“知情者”,卡琪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就在这时,卡琪忽然感到身前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紧接着,自己的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头撞到了墙。

一阵眩晕感传到大脑,卡琪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男孩离开的背影。

“喂……”她试着叫住他,可是声音有些微弱。

很快,她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砰”。

第二天,卡琪在附近看到了很多张贴的信息,上面有男孩的照片,还有一段文字:

近日,有一名来自“城”里的商人在附近遇害,目击证人曾看到嫌疑犯将其内脏带走,犯罪手段极其恶劣。

昨日,执法队在抓捕的过程中遭其抵抗,已当场击毙,现将本案进行公示。

犯罪嫌疑人姓名未知,年龄十二岁,户籍无。

“十多年来我见过的拾荒者太多太多了,他们或目光呆滞,或面带绝望,但他们每个人都会说‘努力活下去,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可是对我来说,那个支撑我活下去的太阳,落下去了。并且不会再升起来了。”

卡琪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了一年,直到有天,她在河边拾荒的时候,遇到了一对母子。母亲神色匆忙,一见到她就扑了上来,左看看右瞧瞧,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卡琪”“卡琪”……

就像失心疯一样,见到谁都这样。

她身旁的男孩眼神清澈,脸上布满红斑,四肢上也缠了很多脏绷带,跟带血的污渍粘在一起。男孩看着她,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块沾了灰的面包,掰开一大半,小心翼翼地伸到她的面前。

“姐姐……你看起来……好像很饿……吃……饭。”

卡琪的眼睛里顿时有了一丝神色。

“没错,我是卡琪。”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寄托,又回来了。

(肆)

卡其是在拾荒的时候,不小心触发了一枚埋藏在地下的炮弹。

炮弹埋藏有一定的年头了,引爆的时候并没有对卡其造成太大的伤害,却让他的身体遭受了辐射。伤口不结痂,并且还在慢慢溃烂。

卡其的父亲在前些年逃难的时候被意外炸死了,在母亲眼里,儿子就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稻草。她花光了这些年拾荒的所有积蓄给卡其找医生,得到的结果却是“造血干细胞功能丧失,各器官衰竭,急需匹配的器官移植。”

听到医生的结果,母亲首先想到了那个多年以前被他们遗弃的“女儿”。

母亲就像一匹饿狼,带着儿子回到了曾经逃离的地方,原本没有抱太多希望,没想到,上天给她的世界照进来一束光,带来了精神寄托。

下午去医院前,母亲反复检查了卡琪的包裹,确定满意了之后,才神神秘秘地将一卷纸币塞进卡琪的口袋里,并嘱咐道:“剩下的钱我会尽快想办法弄到,你先把这些给医生,再问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手术。”

卡琪面无表情把钱收好,然后点了点头。

街道依旧萧条,偶然能看到几个瘦弱的行人在街上无力地走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穿过那条每天都要走很多遍的街道,卡琪像往常一样走进了那栋破旧的小楼。

病房出奇的安静,空荡荡的走廊里可以清晰的听到卡琪的脚步声。她不断往每个病房的窗口里张望,然后缓缓挪动着脚步。

就在卡琪快要到走廊的尽头时,她的嘴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了……

医生的另一只手钻进了她单薄的衣服里,在她平滑的肚子上抚摸着,然后继续往上,拇指和食指夹住了卡琪没有内衣保护的乳头。

卡琪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间病房里的画面——

两名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给弟弟盖上白床单……

“给我……一支笔……好吗……”

“喂,那个病人说的什么?”

“不知道。”

“请……一支笔……好吗……”

“安静点,小东西。”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对着卡其的病床踢了一脚。“到死的边缘,就别想着挣扎了,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卡其——”

卡琪瘦弱的身体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她推开了医生,疯了一般冲进病房,拉住了即将被他们回收的病床。

医生搓了搓手,似乎是在回味着什么,然后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扫兴地离开了。另外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也不愿意此时跟这头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小野兽”打交道。

她掀开了覆盖的白床单,卡其的脸颊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了,右手下面的床单还有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女且”字。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角的弧度很平,让人看不出他死前是不是很痛苦,或是带着一些遗憾。

“卡其——”走廊尽头的病房里传来一声声嘶喊,然后慢慢变成了女孩的哭泣声……

(伍)

她走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

远处隐约可见一堆堆废墟,还有几只乌鸦在河岸边停留,然后振翅一飞,在火红的夕阳下划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她那瘦弱的身体把弟弟的尸体背出了医院,背出了残破的城镇,埋葬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小山丘上。

然后,沿着那条河流一直走。

她的眼神空洞,她的步伐如同行尸走肉。

她的身影就像一只残破了却还在风中飘的塑料袋。

她的精神乐园崩塌了。

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很快,将她撞出去两米多远。卡琪的眼中有了一些神色,她看到一个有点肥胖的男人从一辆三个轮子的“铁皮”上面跳下来,正朝她走来。

“哪里来的小东西?滚远点。”男人在卡琪的身上狠狠地踹了两脚,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吃垃圾的下等人基因就是烂,连眼睛都没长。”

说完,他又转身回去准备启动他的“三轮子”。

他没有注意到,卡琪的眼神中多出了一丝凶光。

在你们眼里,我们只是一群“下等人”,我们的命甚至连牲畜都不如;

你们可以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玩弄我们残破的肉体;

哪怕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像你们那样轻松的活下去。“城里人”死去会有人替你们调查,而我们“拾荒者”尸横遍野也只能成为野兽和其他同类的食物;

为什么?

瘦弱的卡琪握紧了口袋里的小刀……

那个肥胖的男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紧接着他猛然回过头,瞳孔瞬间放大——

他看到,身后那头饿狼终于扑了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陆)

卡琪在男人的行囊里找到一些火腿和面包,还有几瓶纯净水。她吃了有生以来最饱的一顿饭。

男人的“三轮子”里还有一些其他物资:一叠厚厚的红色纸币、一卷洁白如雪的卫生纸和一包烟。卡琪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看方向,应该是来自河流的上游“城”,这也让她更加坚信那里是一个充满幸福的地方。

她学着回忆里老疯子的样子,点燃了一支烟,她不会抽烟,只能任由它在自己指尖燃烧。

吃饱喝足之后,卡琪趁着夜色上了路。她把男人的尸体埋了,那辆“三轮子”也被她推进了河里,或许会深陷泥沙,又或许会顺着河流漂向下游……总之,这附近荒无人烟,又有谁能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云朵散开,露出了捉迷藏的月亮。

月光照亮了卡琪前行的路,弟弟的面孔仿佛就在她的眼前,她想要伸手抓住,却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晚风吹拂过她耳边的发丝,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心底回荡:“迷途的旅人啊,如果你感到彷徨,就去城里寻找‘乌托邦’,那里是天堂……”

“听说,那条河流的上游,是一个没有饥饿和痛苦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从来不用为一切事物发愁。他们的幸福溢出来,就变成了穷人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河流……”

“姐姐,你说过,要带我到城里生活,我们拉过勾的……”

卡其的面孔最后在卡琪的面前浮现,他张开血淋淋的胳膊,似乎想要和她拥抱。卡琪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嘀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那边照射出来,照在一株矮小的植物上,一滴露珠顺着叶脉滑落,滴在卡琪的手背上。

地上的卡琪打了个哆嗦,抱着胳膊缩成一团。

她浑身脏兮兮的,四肢上还有一些淤青和擦伤,不知道她昨晚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次,才跌跌撞撞走到了这里。

意识逐渐清醒,她从口袋里掏出昨天吃剩的一小块面包,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她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到面前有一面高高耸起的金属墙壁,遮挡住了视线,也遮挡住了她对墙壁另一面的感知。可是她看到,许多黑色的污水夹杂着垃圾从一根水泥管里排出,然后顺着河道继续向下游漂流——这里就是河的尽头,这里是卡琪向往的“城”!

卡琪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沿着墙壁奔跑起来,她相信,只要有墙,就一定会有城门。

“等一下。”

片刻后,一名身穿制服的执法人员拦住了她,“想进城,到那边排队。”

城的大门外排着一队想要进去的人,他们的脸上几乎都挂着愁容,似乎进城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只有几个小孩拉着母亲的衣角,正用他们那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这里。但是,出城的人们,脸上肯定是挂着愁容的,还有很多人的眼睛上有厚厚的眼袋,或者身材瘦弱,皮肤干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导致的。

卡琪在人群中排着队,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正拉着一个执法人员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我的丈夫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来了,你们快点帮我找找他吧!”

那名执法人员面带愁色:“我们一大早就派出去两个人了,你回去再等等消息吧……”说着,手在下面悄悄比划了一个动作。看到这个,女人的脸色顿时苍白,“可是,我们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昨天下午我丈夫去附近的难民区做点生意,钱都带在他的身上,我……”

听到这里,那名执法人员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抽开女人的手说:“没有钱就老老实实回家等着,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他的语气很冷漠,接着转身离开了。

“喂。”身旁一个声音将卡琪的视线拉回,她已经跟随队伍来到了城门口,另一名执法人员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个手势,跟刚才那个同行的手势一样,卡琪心领神会,从塑料袋里抽出一张红色的钞票递给他。那个人收到钞票后,眉头舒展,语气也平和了一些:“身份证明。”

卡琪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交给他,那个人把卡琪的身份证明放在机器上面扫描了一下,接着还给她说:“城内禁止一切犯罪行为,超过十天还要再到这里缴纳一定数量的费用。”

“进去吧,祝你好运。”

进入一扇矮小的金属门后,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一束红光从卡琪的身上扫过,然后,她的眼前瞬间一亮——一座充满了金属感的庞大城市映入了她的眼帘。这里的空气比外面清新了很多,一栋栋高大的建筑物直插天际,可能是受到曾经核战争的影响,很多建筑物都已经褪了色。建筑物之间有许多连通的管道,隐约可以看到有少数行人在里面走动。天空中还有一些正在飞行的无人机和交通工具,这里的一切都在不断冲击着卡琪的内心。

顺着香味,卡琪在路边点了一碗面条,她并没有吃肉——哪怕在城内,这里的肉和蔬菜价格也是高的吓人。不过其他食物的价格还算便宜,她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面条。

“迷途的旅人啊,如果你感到彷徨,就去城里寻找‘乌托邦’,那里是天堂……”

吃完饭,走在平坦宽广的街道上,昨晚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在卡琪的心底回荡,隐隐约约。街上的行人稀少,哪怕头顶飞过的交通工具,都不像是一座城应该有的样子。

城里的人们都去哪里了?

“继续走……”

“来这里……”

“就在前面……”

“闭嘴——”

卡琪在大街上歇斯底里地呐喊起来。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她发现自己的前方突然开阔了,一座比她刚才看到的所有建筑都要宏伟壮丽的大楼进入了她的眼睛,就连她瞳孔中反射出来的倒影都是那么的五彩壮观。一块巨大的牌匾挂在大门的正上方:“乌托邦”——每个人的精神乐园。

顺从着内心莫名强烈的冲动,卡琪进入了这栋大楼,接着有一名漂亮的工作人员迎上前来。她对卡琪这身脏兮兮的穿着打扮并没有任何歧视,脸上依旧挂着良好的职业笑容。工作人员将卡琪的塑料袋寄存了起来,然后把她带上了电梯,来到位于第二百二十八层的大厅,有很多机器在大厅里并排着,几乎每个机器里面都躺着一个人,虽然不知道里面躺的是谁,但可以看到他们露出来的鞋子。

“嘘。”工作人员向卡琪比划了一个噤声手势,解释道:“来到这里一定要记住,不允许大声喧哗,不然可能会影响到这里的其他人。”

卡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找到了一台空闲的机器,引导卡琪躺了进去,舱门缓缓关闭,只有工作人员悦耳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放松,一切按照指示去做……”

工作人员的话还没说完,卡琪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柒)

眼前再一次恢复了光,卡琪赫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星海之中,如此明亮的繁星是外面漂浮着尘埃的天空根本看不到的。

卡琪的面前浮现出几行小字:

旧历2258年,地面文明遭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核战争,一部分人类抛弃了原本的星球,在宇宙中寻找新的落脚点。

幸存下来的人们啊,我们来让时光倒流,一起回到曾经那个繁华的世界吧!

字幕结束,替换它的是一块光屏,第一次进入的用户需要注册虚拟信息,除了个人基础资料,还有面容选择。卡琪按照她记忆中的样子不断调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一个悦耳的声音问道:“确定信息后将无法修改,是否确认?”

“确认。”

“祝您旅途愉快。”

电子音消失了,星空也消失了,周围的景象就像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块。

黑暗,无尽的黑暗……

嘀嗒、嘀嗒……

天空下起了雨,周围开始有了景象,但很模糊。

雨声,警笛声,孩子的哭声,以及大人带有哭声的怒骂,忽远忽近,整个世界忽然真实了。

这是一个充满了高楼大厦的世界,彩色的霓虹灯照亮了孤寂的黑夜。

“女孩子都是祸星!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一定把你丢到外面饿死!”一个男人跪在车祸现场旁边,指着一个小女孩怒骂着。就在一分钟前,男人的母亲刚被推上了救护车,小女孩抱着手中的玩具兔子,在雨中显得十分无助。

一个身穿黑色外套戴着兜帽的身影从他们身旁走过,走进了阴暗的路边,远处刺眼的光照了过来,他的脸在雨中倒影在面前的巨大玻璃上。

那是一个男孩子的脸,脸色有些苍白,头发也染成了银白色,看上去也就十六岁左右的样子。男孩对着玻璃上的倒影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真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眼中的单纯,如出一辙。

皮囊下面,卡琪看着玻璃上的倒影,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烂漫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卡其,我会带你去感受城里的幸福。”

卡琪看着男孩的眼睛,笑的非常开心。

(末)

有时候,人想逃避,总要先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灵寄托,作为承载自己所有美好幻想和精神需求的“幻想乐园”。他们会把自己的内心封闭在这片乌托邦的土地上,直到有一天梦醒了,什么也不会留下,乐园自然也就破碎了。而所谓寄托,不过是驱使着芸芸众生的一根提丝线罢了。

呵,真是可怜进了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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