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机械心

蒸汽革命后，大机械生产逐渐取代了手工劳动，甚至是人体的器官改造，人类从此进入了“机械纪元”。

但是，也有人慢慢发现，一部分身体原有器官的功能正在逐渐退化，甚至将会完全消失或被机械替代——比方说眼睛的视觉，耳朵的听觉，健壮的四肢，以及掌管人类鲜活情感的心脏……

——《机械革命简史》

（1）

“叮咚……”

古旧的木门被人推开，迎面而来是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

“把门关好。”屋内传来一个有些磁性的声音，但态度显然不太积极。

“抱歉，医生。”来人赶紧将门轻轻关上。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看上去有些像瓷娃娃的少女，就连声音都是为她的样貌“量身定做”一样。在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外形有些古旧的机器人。

屋内大堆的机械零件后面走出来一个身材较瘦的男人，他象征性地穿了一件白色大褂，头发有点乱，脸上还残留着胡渣。

“我叫古特。” 他将手中的螺丝刀顺手扔到一边，摘掉手套，坐在一个旧转椅上。“说吧，身体哪部分的零件出了问题？”

“我没事……”少女声音停顿了一下。

“我就是想要一颗有感情的心脏。”

“那我可能就无能为力了。”古特医生摊了摊手，“你也知道，联邦有明文规定，一切从事人体器官行业的医生，都禁止涉及仿生学的功能研究。这不仅是防止人造器官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这也是我的饭碗。”

“可是……”少女走上前来，当着古特的面，轻轻将自己精致的小裙子解开，露出了左心房处一颗颗生锈却还在苟延残喘的齿轮。

“我真的好想拥有一颗真正的心脏。”

（2）

少女在古特的诊所里住了下来。

她叫琉璃，人如其名，长得好看，性格温婉，按道理说，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她不适合这个没有情感色彩的世界，更不适合这个没有色彩世界的生存规则。

这里也没有如诗中那般美丽的花园，只有堆积如山的零件，还有那没有温度的白床单。

琉璃带来的那个机器人尽职尽责守在床前。

清晨，每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模糊的玻璃照射进来，琉璃好听的歌声就会准时响起，按照她的说法，自己心脏里的某个齿轮前世可能是个闹钟，不仅会准时叫自己起床，还赋予了她一副好听的歌喉，清脆的就像铃铛。

古特每天都会为她调试那些齿轮，但不管怎样，这些零件都已经老化了，她的确需要一颗新的机械心脏。

可是古特没办法满足琉璃的愿望，其实就连他自己的心脏，也是没有感情的机械心。

所以他才坚持做了这么多年医生，面对各种痛苦的病人都能保持理智。

琉璃跟古特闲聊时提到，自己是在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家人没有办法，东拼西凑才为她换上了这副机械心脏。

齿轮的最长寿命是十年，也就是说，琉璃要在近期换上一副全新的心脏，不然，齿轮随时都会有崩溃的危险。

或许是怕她整天待在诊所里面太无聊了，古特的助手迪丽给她弄来一些盆栽，还有一本诗集。后来，打理那些盆栽就变成了琉璃每天的日常。

她细心地为那些花朵修剪枝叶，然后喷洒一些清晨打上来的井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精致的小裙子蕾丝边上，她坐在床上读那本诗集——

Swore that two lives should be like one，

（我起誓让两个生命合二为一）

As long as the sea-gull loved the sea,

（只要海鸥依然眷恋大海）

As long as the sunflower sought the sun,——

（只要向日葵依然围着太阳旋转，——）

It shall be, I said, for eternity

（在你与我之间，我说，）

Twixt you and me!

（将永世不变！）

Dear friend, those times are over and done,

（亲爱的朋友，那种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Love's web is spun.

（爱的罗网已经编织好了）

那本诗集是奥斯卡·王尔德的，读到深情处，琉璃都会忍不住落下眼泪，迪丽问她为什么难过，琉璃说她并没有难过，她只是有些羡慕，她也想早点拥有一颗有感情的心脏，那样就可以体会到爱情这种幸福的感觉了。

迪丽一边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一边掩饰着自己悄悄落下的泪水。

古特有时候也会远远的看着她，他在回想，感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刚才琉璃说，如果实在不行，就给她安装一颗肉做的心脏吧。”夜深，迪丽将一杯热咖啡送到古特的工作台前，暗黄色灯光下，是一张张设计图纸，都是关于心脏的。

“你刚才说什么？”古特放下手中的铅笔，看向助理。迪丽也没有再重复一遍之前的话，仔细为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零件。

“至少，那样会有点温度……”迪丽莫名说了一句。

（3）

古特来到了长廊，发现有间病房还亮着一盏灯。

门被轻轻推开，琉璃的声音响起：“医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紧张吗？”古特在病床旁边的木椅子坐下，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情感。地板发出一声“吱呀”，那个机器人保镖的手指下意识动了一下，确认了古特的身份，之后再没有什么动作。

“睡不着。”琉璃合上手中的书。

“你在看什么？”

琉璃将书的封面翻过来，“机械革命简史，我在你那边的书架拿下来的。”

“那边还有很多诗集，为什么要选这样一本书？”

“诗集看多了就会难受，至少我没有感受过诗人描述的那种美好世界。”琉璃说着下了床，将那本书放回了书架原处。“相反，我觉得机械革命就很有意思，里面也有介绍关于人体机械构造的研究成果。”

“琉璃？”古特疑惑道。

在这之前她还最喜欢读诗。

“怎么了医生？”琉璃问道。古特没有继续说话，他的手指移到了琉璃的左胸口，轻轻敲击了两下，感受到机械心脏的跳动频率逐渐缓慢，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化的心脏已经不能为身体提供血液供给和意识协调，看来要提前实施手术了。

“没什么。”他又在琉璃的胸口有规律地敲击了十几下，启动了机械心脏的停止运行程序，然后松开手指。

“放在以前，这些是人类想都不敢想的。”古特接道，“人类用双手创造了机械，机械又替代了双手继续创造，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的世界面貌。”

琉璃没有说话，古特又看向旁边的机器人。

“‘守护者V258’，这种旧型号的核心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停产了，这个机器人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医生你真想听吗？”琉璃回到病床上，“不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我们家是平民阶层，没有多余的钱财，叛军开战后，我的父母被强行抽调劳动力，我们家就剩下我跟它相依为命了。”

“这个世界，不论是肉体还是机械，人类的心脏已经没有感情了，所以他们才会变成被跟机械一样，贪婪又怕死。因为我从小就患上了心脏病，家人没有办法，为我移植了这颗机械心，所以我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没有感情的生命。但是我好想拥有感情。”

古特拍了拍琉璃的头，他的手有些冰冷，“早点睡觉吧，明天下午还要做心脏移植手术。”

“医生，你打算给我换一颗怎样的心脏呢？”琉璃躺了下来，问道。

“人类的心脏。”古特为她盖好被子，故意将她的头蒙住，“不过放心，不是沾过鲜血的。”

“可是，医生，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天，已经没有支付这颗心脏的钱了。”

琉璃忽然感到有些缺氧。

古特犹豫了一下，“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被窝里，女孩探出个头来。

“好好活着。”

古特关掉了病房的台灯。

（4）

手术前，迪丽为琉璃做了全身麻醉。

“我会好起来吗？”女孩微弱的声音响起，就像是在梦呓。

“只要你相信希望，希望就会照亮你。”迪丽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少女睡着了。

“你真的决定了吗？”迪丽问道。

“当然，毕竟除了这样，我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满足这个孩子的愿望。”古特戴好口罩，“不过稍等我一下，我去房间拿个东西。”

熟睡中的琉璃被推进了手术室……

古特再回来的时候，手中端着一个散发着冷气的小红木盒子。

（5）

等琉璃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间起床。

这次手术下来，琉璃感觉就像睡了一觉，她活动活动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心脏的跳动声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果现在收拾一下，或许还能赶上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古特的声音适时在病房门口响起。

“你的心脏功能已经可以正常运作了，也该回去了，我让迪丽送你到火车站。”

“医生。”琉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从她的眼眶流了下来，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您对我的帮助，我没有什么能报答您，这个机器人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我就把它留给您了。”

“那就让它跟迪丽一起去送你吧。”古特将她扶了起来，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机器人依旧像一块铁疙瘩杵在那里……

待到她们都离开后，整个房子就剩下古特一个人了，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台，点上了一支烟。还没等烟燃到一半，房子的木门被人重重推开了。

“你叫古特，对吗？”

一行持枪的机器人将古特围了起来，为首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护照，“我们是联邦军警，您已经涉嫌违反联邦法律，请跟我们走一趟……”

“如果你不想看到一大群机械机关拼死抵抗，就等我抽完这根烟再说。”古特弹了一下烟灰，面无表情说道。

（6）

古特还记得木匣子里那颗心脏是怎么来的。

或者说，那本来就是自己的。

因为自己小时候得了一场病，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更换机械心。

然而古特的父亲，也就是这间诊所的上一任医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得跟所有人一样，最终成为一个麻木、没有感情的机器。所以在古特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尝试为他设计一颗可以拥有感情的机械心脏。

研究心脏的感情，并将其运用到机械心脏的移植中，这种事情私底下在联邦的各种医院和诊所经常有人冒险尝试，屡禁不止。

当然，这种事情在未来也不可能做到完全禁止。

人类只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害怕它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才会明令禁止将仿生学及其功能研究应用到器官移植上。

古特的父亲还没有研究成功就被带走了，一同连累的还有古特的母亲。古特的机械心虽然没有感情，但他至少模糊记得，在自己还拥有一颗完整的心脏时，感情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感觉。

是心随着身体而动，随着思想变化，而不是无动于衷，变成执行大脑命令的机械……

“第382号禁令，机械拥有人类的感情，务必清除，务必清除……”

站台前，准备离开的迪丽也被一行人拦了下来。

在她旁边的机器人下意识抬起了手，指尖的枪口迅速对准了前方，然而还没等它开枪，一束激光就已经射来，将它的头部打爆……

零件散落了一地。

（终）

火车上，琉璃忽然想起临行前，古特塞给她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

“喀哒、喀哒……”她打开了那个木匣子。

——那是一颗跳动的机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