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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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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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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拾忆

青岛海滨空气潮湿,早晨多雾,据老人们说那是海中的蜃气,小孩若是乱跑就会被海怪卷走。

可那时的我不信邪,鬼神唬不住我,周围视线模糊,可见度不足百米,而我却在浓雾中四处乱跑,享受那种云雾缭绕的神秘感。

“小心,别乱跑。”

每当这时,身后就会传来几道拐杖顿地声,一只干枯的手伸了过来,将那时的我紧紧拉住。

(一)

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父母上班很忙,自从有记忆开始,每年我都要回到青岛老家住一段时间,老巷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情深深雨蒙蒙》,海边的大钟楼总会给人一种与民国交错的感觉。

奶奶的父亲以前是城市小资产阶级,早年跟随哥哥经商,经历过旧时代的动乱,吃了不少苦。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他便开始当起了工厂的会计,书法绘画十分精通,还曾与郭沫若是好友,分别的时候赠送过对方一套亲手刻的毛主席纪念铜章。他对孩子管教也十分严格,恪守传统文化,以至于家人经常说如果他老人家见了我,肯定能把我捣乱的毛病给治好。

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他老人家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就已经去世了。

按照我们方言的词汇,在称呼曾祖一辈时,会在“姥爷”和“姥娘”的前面再加一个“老”字。所以当我的老姥爷走后,老房子里就只剩下老姥娘孤独的身影了,少了伴,她的身形也佝偻了不少,手里拄着老姥爷留下的龙头拐,咚咚地一下又一下。为了充实她的生活,子女们便会在空闲时轮流照顾她,陪她说说话。

这么多孩子中,老姥娘最疼的就是我了,孩子是天,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她都会尽量满足我,并且在犯错后从来不批评我。大人们都有些担心,我从他们那里听说,当年我爸特别不听话,其实就是老姥娘惯坏的。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行动很好地印证了他们的担忧,在幼儿园里每次打翻午饭的是我,每次不睡午觉的是我,与小朋友抢玩具的是我,弄哭别人的还是我,为此让幼儿园的女校长对我印象深刻。

由于我调皮异常,奶奶一直认为我铁定有多动症,还带着我到青岛各大医院做了好几次检查,在医生再三保证我没问题下,才半信半疑地带着我回家。

“孩子好好的,没事带他去医院干什么?男孩子,活泼一点才不傻。”老姥娘一只手扶着拐,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偷偷塞给我一颗糖果。拐杖一顿,颇有几分老姥爷的风范,什么七姑八大爷的,此刻都得点头听话。

总之在青岛有老姥娘护着,老家就是我的天下。

(二)

然而,我的天堂仅限于青岛老家,在我离开老家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听到了青岛老城区拆迁的消息,而老姥娘也被送到了一家熟人开的养老院里。

那段时间我刚上小学,还不适应渐渐规范化的校园规定,上课铃响后不进教室常有发生,老师跟家里告状,奶奶就会拿棍子打我。

“老姥娘,快救我,奶奶她老是打我!”

真佩服自己当时的演技。每当奶奶打我,我就会拨通青岛的长途电话,对电话另一边的八旬老人吓唬一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起先老姥娘会在电话里骂奶奶是“刍理”(畜生),后来不放心,直接搬到奶奶家住了下来。

这方法确实管用,有这样一尊老佛爷在家,奶奶对我的管教松了不少,而我也终于有机会在放学后跑出去玩了。那时候家里养着三奶奶的博美犬,半大,每到放学我就喜欢牵着它出去跟同学们炫耀,小狗什么也听不懂,只顾埋头品尝同学们给的零食。

而老姥娘刚来到这里,对环境不熟,也没有认识的人,时间久了难免会无聊。她虽然是在地主家庭里长大,但也受了不少苦,对账房事务比较了解,会管账,有了退休金更是舍不得花,留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渐渐地,她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曾孙子,走,我带你出去逛逛。”

这句话几乎每天都会被她挂在嘴边,每到这时,我就会扔下一脸茫然的小狗,转而牵起那双干枯的手,祖孙俩大摇大摆走出胡同。每次我都会让她给我买很多零食,吃不完就装满衣服的口袋,这也成为了我晚饭吃不多的原因。

她身体不好,走路蹒跚,却还是喜欢让我拉着她出去转转。我像一只自由蝴蝶般在前面跑着,而她就在我身后静静地跟着,拐杖轻轻顿地,发出咚咚的声音,放学后的夕阳将我们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般年华,才是真正没有忧虑的。

只是那时的我们却不懂得珍惜,前面的我们步伐不断加快,身后亲人的脚步却渐行渐远,我们偶有回头,却只是在短暂停留过后,继续向前奔去。

——与身边的亲人终究相隔一段距离。

(三)

那时候,我是班里出了名的小霸王,是最让班主任头疼的学生,先不说收小弟打群架,单是揍了检查员就够她揉半天太阳穴了。老师让我放学后把家长叫来,我也很自然地把老姥娘带到了她的面前。

“你爸妈呢?”老师问道。

“上班去了。”我耸了耸肩,心里得意地想着:你自己看着告状吧!

老师将我在班里的“事迹”简单地跟老姥娘说了一遍,由于考虑到八旬老人的身体状况,也只能避重就轻,期间老姥娘用下巴抵住拐杖,假装脸色不太好,让老师不得不中止这次谈话,祖孙两人心中得逞地笑着。

“曾孙子,今天这件事是咱俩的秘密,你别告诉你奶奶,不然她又会打你。”老姥娘说着,伸出了她满是皱纹的小手指。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去相信哄小孩的拉勾,但那时的我却是相信的,因为拉过勾,一百年也不会变。

一百年,一个多么诱人的数字啊!

然而我们谁也没有说,奶奶就已经知道了,因为老师多留了个心眼,在我们回去的路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我推开门,看到家里人脸色不太好时,我才后知后觉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爷爷将身后的门关上,奶奶转身找棍子却寻不着,看向老姥娘,却见她退了两步用身体挡住杵着的棍子,拐杖顿了顿“不在我这儿。”

拐杖是老姥爷亲手做的,质量非常好,奶奶没有棍子,便夺过了老姥娘的拐杖,我往衣橱的墙角里钻,老姥娘就跑到前面用身体挡住我,伸手去夺奶奶手里的拐杖,“别打孩子!”仿佛那一下下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因为怕她老人家年纪大容易被误伤,没过多久奶奶便妥协了,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恰好小狗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房间内,奶奶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于是抄起拐杖去撵狗:“谁让你进房间的?回院子去!”

小狗“嗷呜”一声,钻进了衣柜底下,我刚想笑,结果“扑哧”一下,鼻涕流出来了。

后来我也想过,如果没有了那根代表着风烛残年的拐杖,老姥娘的身体会不会比以前更健康?在我眼里,她是救我的大英雄,而英雄走路,是不需要使用拐杖的。

因此我曾尝试过折断它。但它是老姥爷的亲手制作的,或许是保留了那个年代男人的坚强,结实程度竟超出了我的想象,不仅没有被折断,而且还将我的手硌得生疼。

我讨厌拿根拐杖,因为有了它,老姥娘的身体才会显得如此苍老。

(四)

那天之后不久,老姥娘便提出要回青岛老家,老人嘛,漂泊了一生,心中对家乡难免会有些挂念,更何况她一生也没怎么离开过青岛,时间长了总有些不适应。

我的心里自然是舍不得,没有她谁还会在奶奶面前替我撑腰呢?但当时她却拉着我的手说:“孩子,老姥娘也舍不得你。可是昨天晚上我梦见你老姥爷,他叫我回老家看看,顺便添些纸钱,我有什么办法啊?”

一听到老姥爷,我便没法再说什么了,只能趴在她的脸上亲一下,轻轻说道:“没事,等放假我再去青岛看你。

那张脸很皱,非常凉。

当时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却在放暑假时因为忙着上辅导班,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一年又一年,直到时光的信使渐渐走远。

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我最后一次回到青岛老家,尽管那里的景象已经变了样。站在高楼林立中俯瞰城市的全貌,夜空下灯光闪耀,海边的夜晚早已不复昔日的宁静,与记忆中相比,眼前多出了很多全新的景象。

老姥娘又住回了之前的那家养老院,年迈九旬的她腿脚已经不灵便,走路时更离不开之前那根拐杖了,随着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整个人总是以一株老树的形态来面对我们。

去看望她时,同行的还有三奶奶与刚开始学说话的小表妹。听奶奶说过,以前三奶奶是家里最不重视的孩子,刚出生时,连老姥爷都会皱着眉头来一句“丑闺女。”如今她带上小表妹,颇有几分与我争宠的感觉。

但那又怎样?在我心里,老姥娘永远都是那个最疼我的人。

我们的到来给敬老院增添了一份生机,老姥娘将带给她的礼物中挑出了蓝莓,用清水冲洗之后端了上来,想了想可能觉得还不够,又打开抽屉翻动了一会儿,最后将压在报纸地下两张崭新的毛爷爷抽了出来:“让孩子拿着,买些吃的用的。”

她老人家以前总会把钱藏起来然后找不到,今天却能直接想起来,可能是早就准备好了,心里一直念叨吧。

然而,这些钱最后还是让大人们以“小孩拿什么钱啊”为理由推了回去,不过那些蓝莓我们倒是毫不客气。在来敬老院之前我偷偷耍了个小计谋,我骗家里人说蓝莓对老人很有帮助,其实只是我想吃蓝莓罢了。因为我知道她老人家一旦有了好东西,最先想到的肯定是别人。

夏日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带走了身边的一丝暑气。而我们一直在为自己得逞的小聪明窃喜。却不知年少时的自己始终处于世界的温柔包围中。

(五)

在收到老姥娘住院的消息时,还没过元宵节,街道的店铺也刚刚拉开卷闸门。本来再过几天就要回青岛给老姥娘祝大寿的奶奶提前安排了行程,一家人都陷入了极度紧张中。

敬老院与老姥娘住在一起的老太太眼瞎耳聋,内心很没有安全感,那天夜里老姥娘起来上厕所,见那个老太太蹬了被子,怕她着凉,于是替她掖被角,哪知她从梦里惊醒,一脚将老姥娘踢倒在地上,大冬天躺在冰冷的地上直到被人发现。

送到医院后大夫说她年纪太大,身体各器官均出现衰竭,治疗已经没有价值了。

我恨那个耳聋眼花的老太太,老姥娘就是心肠太好,才会落得一个好人没好报的下场。并且后来,我被家人做出让对方不用负责的决定震惊了,为此我还大哭大闹了一场。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大舅爷爷咬着牙说出“不用负责”这几个字时有多么艰难,毕竟亲人已经离去,再多的赔偿都无法挽回。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前几天除夕,我们全家与老家亲戚视频通话,我望着屏幕对面那慈祥而又苍老的脸,说了句:“老姥娘,你什么时候能来?我想您了。”当时她很兴奋,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孩子,孩子……”

说着说着,泪水就顺着眼角的皱纹缓缓流下。

我还想起老姥娘疼我并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因为骨子里的那份血缘亲情,以及对子孙幸福的期盼。

老姥娘对我的疼爱也是由对我爸的溺爱潜移默化的。曾听说我爸当年犯了错,家人把他关进小黑屋里,我爸在里面一口一个“姥姥救命”,她在外面哭喊着:“你们这群刍理,快把我的孩子放出来……”

总之老姥娘在我童年中的身影,不是三言两语,也不是千言万语就能将其中的感情道明白的。它是一江春水,细水长流,温暖滋润着我的回忆,影响着我的一生。

清明节前的某天,我在梦里遇见了她,她正坐在板凳上包饺子,身材比以前的老树形态又瘦了不少。我叫了她两声,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但心中的言语全部包含在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神中,令人心酸。

听说去世的人在梦里说话不吉利,我想那晚老姥娘一定有很多的话想要交待,但考虑到子孙的平安,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后来,我给青岛老家的舅爷爷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我哭泣着说:“今年清明节多给老姥娘送点纸钱。”

我不知道锡箔纸和冥币哪种可以送到她的手上,但每种都多烧一点肯定没错。

(六)

夏日的暑气依旧,一群白鸽飞过浅蓝色的天空,阳光透过窗将那淡淡的金黄洒在地上,一如当年的景象,只是这平淡的空气,总给人一种浅浅的缺失感。

今年暑假,我在空屋子里找到了当年的拐杖,拐杖的表面布满了一层灰尘,但内部的刻痕却越来越深。

我将它取了过来,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学着老姥娘当年的样子在地上“咚”地敲了一下,两下。

但随着第三下、第四下响起,拐杖的声音却渐渐开始空洞了,我这才意识到不管怎么敲,当初的声音都无法再出现了。

我像是发泄般举起了拐杖,重重打在地上,但随着“咔擦”一声响起,拐杖……断了。

周围的气氛仿佛凝固了。曾经的我力气还小,总以为这根拐杖很坚硬,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少年终有一天会长大;而拐杖,也会慢慢变老。

我扔下折断的拐杖,失声痛哭起来。

忽然记起小时候海边的清晨总会有浓雾,而我却还喜欢在雾中奔跑,每当这时,身后就会传来几道拐杖声。

片刻后,一双温柔的大手便会伸来,将那时的我紧紧握住。

——写于2016年12月

祭奠管红金老人逝世四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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