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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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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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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

(一)候鸟

自从我离开家乡去大城市打工开始,正赶上了当地的雨季,倾盆的大雨连续下了三天才堪堪放晴。

我把行李安置在四十平米空荡荡的小公寓里,这些几乎将我整个人都累垮的物品,才仅仅堆放了房间的某个角落。随后的几天,我跑遍了周边陌生的街道,最终选择在一家距离几百米远的培训机构,教授汉语言课程。

当初选择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是因为作为新兴的二线城市,商业以及娱乐产业较为发达,房价不高,居民生活水平也普遍高于家乡一大截。另外,这里的常住人口非常庞大,对于我所从事的教育培训行业来说,有巨大的市场和机遇——当然,以上都是我对亲朋好友的“官方解释”。其中的直接原因我并没有跟别人提起,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挽救一段谈了两年,如今陷入“冰河期”的异地恋。

只是,在我来到这里的一周前,女友就已经跟我提出了分手。

也是自从我定居的那段时间开始,阴雨连绵,空气湿热,失眠这种病就像生长在阴暗潮湿中的苔藓,一直缠绕在我身上。我用手里仅剩的钱买了台二手小冰箱,这样就可以在下班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储存一些食粮,来驱散黑暗中的饥饿感。但是有些精神上的饥饿感,食物是驱散不掉的。

恰逢刚换了物业,正在对小区进行管道改造,漏出的水侵蚀着老化的墙体,最终在墙壁上留下了一片掉落的墙皮和裂缝。每到夜晚我关上灯,它们就躲进了黑暗里,在我脑海里幻想成了各种形状,并挥之不去。就像是一头在黑暗中匍匐的狼,随时准备将我吞掉。

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总是在想尽办法驱散这种孤独,并试图填补生活中那块空白的拼图。

伟伟是我的大学室友,相识多年,又同样生活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难免抱团取暖。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聚在我家一起喝酒,通常他买大鱼大肉,我弄几瓶好酒,两个人一起聊到后半夜,然后扶着墙,摇摇晃晃离开我的家门。

关于伟伟这个人,在大学寝室里没有什么明显的记忆点,所以我始终记不清开学第一天的印象。直到半个多月后,我重新返校,刚一进门就听到其他室友告诉我:“你知道咱们寝室的伟伟吗?现在当上了武术协会的会长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前段时间,伟伟因为看原来的会长不顺眼,就跟他打了一次,把那个人打败了。

还有后来的剧本写作课,那个室友交了一份名为《伟帝王的一生征战》的作业,里面详细记录了伟伟的成名史:从打败了高中班里的小混混开始,到后来成为学校的霸主,走上了精彩的人生。这些事迹经过我与当事人的确认,才明白是那个室友喜欢给伟伟戴高帽,然后看他出糗的样子——总之,在那个室友的不懈努力下,伟伟这个没有突出特点,性格有点内向的人,成为了第一个被全班都记住的同学。

伟伟从小生活在四线城市的小村庄里,对于他的家乡,我有几个比较刻板的印象——催婚早,房价贵,彩礼高。

先说“催婚早”这件事,是大一刚开学没多久,伟伟接到了发小的电话,对方通知他要结婚了,新娘是邻村的女孩,比他还要小两岁。挂断电话,他开始抱怨别人都结婚了,自己连恋爱都还没谈过呢。

我很惊讶,可他却说:“这算什么,好多初中辍学的孩子都被家庭安排了结婚,等到了法定年龄再去补办结婚证。”

还有“彩礼高”的习俗问题。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乡的彩礼标准在全省算非常多了。当地普遍流行“万紫千红一片绿”的说法,就是一万张五元、一千张一百元,以及铺开“一大片”的一元纸币,共计十八万上下。

至于“房价贵”,也是直到毕业一年后,我才从他的口中得知。他的家人希望伟伟可以回到家乡,早点结婚生子,于是替他交了房子的首付,伟伟年纪轻轻,就背上了沉重的房屋贷款。

酒过三巡,他时常向我诉苦。“每个月两千,余下的生活费很紧张,我还要再还二十多年呢!”我可以想象他回到家乡后,要经常面对家庭安排的相亲,如果有看中的女孩,交往半年就要订婚,然后结婚。有房贷束缚着,他哪里也去不了,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家,还要面对自己的老婆“交公粮”,如果当月有较高的支出,她可能还会抱怨几句伟伟的收入太少……

等还完了房贷,人生就过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即将步入退休的老年人,半生的精力都砸在了这里。到那个时候,他可能会遗憾,会感慨,自己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已经老了。

伟伟的命运,在他的故乡似乎已经约定成俗。父母希望孩子可以结婚生子,早日传宗接代,女方的家庭也不希望孩子外嫁,方便随时回家探望。为了把子女拴在身边,辍学的孩子被早早说成了亲事,继续上学的孩子,毕业后也会被家人买上房子。面对每个月的还款账单,只能回到家乡找个稳定的工作,然后安排相亲,凑齐高昂的彩礼,这样说出去“倍有面子”……

想到这里,我也开始为将来不确定的生活担忧。

伟伟离开这座城市时,刚好赶上了第二年的雨季。他退了房租,拖着行李到我那借宿了一晚,而我,当天也有场酒局,一直喝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回家。

我还记得那个早上的天空阴沉,氧气潮湿,街道的行人匆忙赶去上班,车水马龙。曾经意气风发的候鸟,来到了陌生的城市漂泊,而现在,候鸟终于要回到故乡了,即使它的身上一无所有,心中的理想早已熄灭……

(二)游子

雨季过后,街道上的行人逐渐增多,城市的夜晚也开始热闹起来。除了繁华的娱乐产业,一些阴暗的角落也开始滋生出苔藓。

各大培训机构也迎来了新一轮的招生季,都在努力竞争有限的学生资源,学生报名收费也就跟教师工资挂钩。我的课程较少,空闲时就主动去发传单,学生和家长聚集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同行,工作之余聚在一起聊天,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如果有家长在咨询时刚好有其他需求,我们也会相互介绍给同行,毕竟大家都是给老板打工的,没必要因为招生竞争变成敌人。

静仪也是我在发传单期间认识的同行,是附近武术培训班的销售新人,大学刚毕业,穿着廉价的工作T恤和牛仔裤,还没有完全褪去校园的青涩。

发传单招生,其实就是讲究两点:一个是口才好,能把业务向顾客介绍清楚。另一个就是要脸皮厚,不主动找顾客搭讪,再吸引人的项目也不会有人报名。

静仪的性格就比较内向,如果旁边没有同行一起介绍,她讲话也会没有足够的底气。正因如此,她只有两千块钱的底薪,工作提成拿不到。

还记得她曾说过,自己平时喜欢读书,床头经常放着一本《小王子》,哪怕已经读了很多遍。她还说过,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小王子,那是他自己的缩影。

我们还聊过对未来的规划,我说希望几个月之后,自己的收入可以达到五千以上,实现财富自由。她说到时候别忘记请客吃火锅,苟富贵勿相忘。

只可惜,在我们刚说过这段话没多久,培训行业就迎来了生存的“寒冬”。

那段时间,大量的培训机构面临关门倒闭,我圈子里的同事也都赋闲在家,对于未来,没有人知道方向在哪。可以说,所有人都失去了“饭碗”。

静仪突然联系到我,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向我借二十块钱。后来,我才旁敲侧击到,那二十块钱,足足帮助她熬过了三天。

我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负责新闻和自媒体文案写作,休息时间也被各种稿件填满。再次得知她的消息,已经是半年后了,在夜店,陪老板应酬时,我看到隔壁桌靠在中年人怀里的静仪。

她的身材本来就很高挑,五官精致,打扮一下,在昏暗的卡座扭动起来,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这样的桥段早就被小说和电视剧写腻了,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时,还是会非常震撼。我记得她青涩的样子,捧着一堆传单,瑟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我也记得她说过的小王子,记得苟富贵勿相忘,记得她对生活的迷茫和无奈,自然也不会忘记她熟练点烟的动作,喝酒时的利落干脆。

静仪的经历其实也是一群人的缩影,她经历了没钱吃饭的饥饿,经历了现实的压迫,经历了从兼职气氛组到陪酒销售,也经历了从卖艺到卖身的过程。好像只要是挨过饿、吃过苦的人,都越发觉得金钱重要。

我感到莫名的悲伤,因为单纯的梦想正在现实中腐朽。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的焦虑在不断加剧,伴随的还有精神上的压力。失眠和“精神内耗”,导致我的神经性头痛越来越强烈,开始对酒精产生了依赖,只要超过三天不摄入酒精,就会出现生理上的不安。只有麻痹了神经,才会感受不到头部的疼痛,现在,酒的作用正在替代药物。

我需要药!我需要药!我需要可以缓解疼痛的药!

我居住的地方比邻商业街区,每到深夜,会有许多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她们成群结队地喝醉,摇晃着迷人的身躯从酒吧走出来,将青春挥洒在每一寸夜色里。对于未来,有些人可能选择回到故乡,回到平凡的生活中,而另一些人,还会继续留在这里,迎接下一批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年轻人。

在这繁华的灯红酒绿之中,候鸟也会迷途,离开家乡的游子也会沉沦,并逐渐同化成其中的一部分。

(三)屋檐

对于外来打工的“游子”来说,工作和收入,就是可以为他们生活“遮风避雨”的“屋檐”。

随着过年的临近,还有即将面对的开支,大多数人都会陷入恐慌。回顾一整年的经过,每天朝九晚五,忙忙碌碌,直到最后,手里的钱没有增加多少,好像依旧一事无成。所以,在进入十二月后,劳务市场开始热闹起来了。大量外出打工的人,包括失业人员,都希望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多赚一点钱再回家过年——如此,便养活了一群劳务中介。

离职之后,我经常到当地的血站献成分血。发达城市的用血需求量很大,以血小板为例,工作人员经过层层的血检筛选,最后把你带到一台仪器前。你会看着血液被一点点抽出来,在机器里过滤出血小板,再把剩下的部分输回身体。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可以明显感觉到身体被一点点抽空,然后持续虚弱好几天。有时候遇到医疗事故,血管被撑破,整条胳膊还会留下大面积淤青,半个月抬不起来。

献成分血对身体的消耗很大,所以会有几百块钱的补贴。而中介在其中扮演的身份,就是在拿到新人的介绍费之后,还要从补贴中扣除二十块钱。

除了献血,各种兼职和工厂日结也很火热。工作单位把招聘需求外包给中介,再经过层层费用缴纳,到劳动人员手里的钱也就一百左右。但有个好处,这个工资是当天结算,可以缓解短期的生活费不足。

我做了一段时间的酒吧兼职,也恰好在那几天,曾经一起创作的诗人朋友,因为承担不起高昂的房贷和结婚压力,选择了跳楼。因为这件事,我的情绪几度崩溃,难免想到了自己。趁着夜色阑珊,思绪翻涌沸腾,我想起了六年前,我与他在午后的咖啡馆交流,那时候的创作还是停留在纸上,那时候的画面也在回忆里泛黄……我轻轻哼着旋律,仅用一个小时为他写下一首悼亡曲,名为《写给死去的诗人》:

如果我们还坐在一起

像那天午后你的身影清晰

阳光洒在你的旧橡皮

画面被定格在回忆

我还遇到一个深夜喝到烂醉的女孩,专门从外地赶来,见一面自己暗恋了三年的人。那个男人离过婚,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所以后来,她经常拉着我喝到很晚,再由我送她回到出租屋。睡到第二天正午,可能还会一起吃个“早饭”。

我始终忘不了为她弹奏自己的原创歌曲。忘不了她睡着的样子,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我看到这幅画面的时候,窗外刚好微微亮。忘不了她就像那天午后风吹走落叶,抚摸洒在路面上的阳光发出沙沙声,隔着车辆川流的马路向我挥手。忘不了她也像那天凌晨熄灭路灯后,空旷的街道,原本应该安睡的时间,孤单却又无比清醒……

所以在后来她返回家乡,我独自一人在深夜的酒吧舞台上,想到这段时间的故事,想起了她,手指轻轻抚摸着琴弦,弹奏出一首新的,写给她的原创歌曲:

像昨夜美梦,又唤醒了黎明

像长出利角的羊,撞向现实的围墙

像风吹落叶,带走正午阳光

像凌晨熄灭的路,孤单却无比清醒

除了酒吧兼职微薄的收入,我还发过传单,当过网店客服,打过广告骚扰电话,推销过洗发水和方便面,爬过信号塔,一个通宵搬了一辆半挂车箱的快递……毫无例外,收入都在一百元上下。我做了许多工作,无非是在寻找一处可以收留我,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摆脱这种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随着年关的临近,亲人一通通电话打来,我所有的焦虑都集中到了一点——攒钱,然后回家过年。

我想到了小学时,老师教给我们的道理:“知识改变命运,勤劳终将致富”。

脱下脏兮兮的工作服,排队领取当天结算的工资,缴纳了临时工的中介费,就只剩一百块钱了。回家的路上,我用这一整天的工资,购买了一堆廉价食物,结账正准备返回时,却收到了一条居委会的紧急通知。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冲进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路上车辆交错,冰冷的雨水和寒风,将我的头发和衣服淋个湿透。

来到小区门口时,物业人员已经开始拉起了封闭隔离栏……

面对即将迎来的无收入生活,我的身上除了刚买的食物,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为我遮风避雨的屋檐。生活一地鸡毛,而我的样子,也像极了秃毛的落汤鸡。掉落满地的不是鸡毛,而是少年的自尊和自信心。

我想重新捡起,可它们早已经碎了满地。

(四)大雨

在这个普通的夜晚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整座城市淋湿,城市里的人们或拥抱,或欢笑,或喝个宿醉,扶在墙角呕吐,又或者靠在某个高大的屋檐下,等待雨停。但众所周知,再高大的大厦屋檐,也不能完全遮挡住飞溅而来的细微雨滴。而没有屋檐遮蔽的游子,以及被放飞的候鸟,尽情在大雨中挣扎。

路边的积水映照出这人间百态,但有着共同的一点,他们都很孤独。就像雨中的行尸走肉。至于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一现象,我不明白……

可它将我淋了个湿透。

在漂泊的大雨里,我还看到一位外卖员,他穿着一件防水工装,单手骑车,另一只手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车辆在积水中驰行,在冷风中摇摇欲坠。他最后拿着手机发了一条语音,对着大雨许下了他简单的愿望:

“这雨可真大,希望明天就能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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