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跟随导师搬到奥斯塔维亚,开始在科考站工作,结识了一群在各领域研究颇有建树的人,后来他们慢慢调离了这里,科考站荒废,就只剩下一间我自己的实验室还在运作。最近,他们似乎还想削减我的实验经费,他们认为我正在做一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研究工作,就像我抬头看月亮一样。
我在奥斯塔维亚看不到月亮,因为它就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奥斯塔维亚也看不到地球,因为它建立在月球的背面,附近是智海以及汤姆森环形山,最早是月球科考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2月19日,月球官方宣布大气环由于常年遭受陨石的袭击,功能已经开始丧失,空气系统将逐渐回归真空状态。以后,月球将不再有空气和声音,生活在月球上的人们,出行需要穿特制的防护服,用电子信号进行交流。
而我在做的那件看起来“无意义”的事情,就是赶在月球彻底回归真空之前,用仪器记录月球“最后的声音”。
考虑到重新建设大气环成本,我想,他们应该会把经费投入到开发新的移民星球,并打算放弃月球的空气系统。因此,记录下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对后人重新研究月球是很有必要的。
比如他们可能会好奇,猫在月球上拉开门栓的声音为什么是轻飘飘的。因为月球的重力很小,它们四肢可能无法习惯无处不在的下坠感。月海下面可能也会有回声,那是来自地壳运动带来的声波,如果将频段记录下来,得到的声音波纹图,就像在哄一个婴儿入睡的摇床。
有时候,声音也是可以用眼睛观测的,比如每到夜晚,适宜了月球生态的萤火虫会飞上夜空,振动着翅膀,将星星一点一点吃个精光。
还有人造水湾中,来自千万米之外的海底窃窃私语。海底热流上升的气泡,艰难地挤过游动的鱼群,最终在海水中破碎,海豚可能在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它们的朋友爱上了一艘潜水艇的故事……
这些月球上特有的声音符号,被我记录在听诊器的声纳系统中。
我曾试图理解这个与地球完全不同的声音世界,可越是深入,它们就像倾泻的洪水将我包裹在其中。在震耳欲聋的冲击过后,世界突然安静,我的耳膜只能接收到细微的波纹,我是如此的与这个声音世界格格不入。
二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我只要做好这个声音世界的记录者,就足够了。
我行走在月球的背面,做它们孤独的听众。
4月19日,在一个冷空气弥漫的夜晚,我将“听诊器”的声纳放进人造海水中,正在收集鱼群迁移水底的资料,耳麦中意外接收到了一个信号: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那是来自水下二十米深的声音,根据听诊器的分析,它的频段就像是有人在水下唱歌。
我操作着一旁可能是用来打捞沉船的老式起重机,将声音的源头打捞起来。片刻后,一个穿着湿漉漉的淡紫色过膝礼服,后颈刻着编号为Hebe520的仿生机器人浮出水面。
她的身上,还插着一把就像她生产年代一样的老旧款式电吉他。
“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有5分18秒,你怎么提前把我拉上来了?”仿生机器人用好听的声音对我旁边的起重机问道。
“不……不是我……”起重机的内部传出有点结巴的电子音。这时,仿生机器人才注意到我。
“我在收集声音,以为水下有个人。”我向她解释道,只见她将手搭在耳朵的拾音器边,像一个普通女孩子那样大声问道:“什么——声音太小了听不清——”
我才想起今天奥斯塔维亚的公告栏上刚更新了提醒,随着月球大气压的降低,声音需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穿到对方耳朵里。月球上的人们陆续开始穿上特制的防护服,改用信号设备交流,只有我像个跟高原反应倔强的老头,穿着厚重的棉服,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于是我向她走近,在她耳边的拾音器大声说:“我在收集水下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在水里啊——”
“靠近点说话就能听见了,用不着这么大声音,我的耳麦都快聋了……”仿生机器人揉了揉自己冰冷的耳朵,又向我靠近了一步。
“所以说,你是在工作的时候,以为我溺水了对吗?”
我点了点头,她又用自己湿漉漉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我跟你一样,也是在水下做实验。更何况,我们机器人的身体构造与你们脆弱的人类不同,可以不依靠设备潜水,到了预定的时间,‘好帮手’会把我拉上来的。”
“好帮手?”
“喏……就是你刚才使用的那台起重机。”
那台老式起重机再次发出那个结巴的声音:“请……请多指教……”
“请不要责怪好帮手说话不利索,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
仿生机器人说完,又拍了拍自己:“我叫赫柏,功能型音乐类仿生人,跟我同名的仿生人大概还有三万多台,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提前退休了,这个名字现在就是我的专属。”
就在我想开口介绍自己时,赫柏先注意到我脖子上的声纳系统。
“听诊器?原来你是一个医生啊,那我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
“我就生活在附近的奥斯塔维亚,如果有机会,欢迎你来观看我的表演。”
就在这时,赫柏的身体响起了提示音,她操作手腕上的控制按钮将声音关掉——赫柏一开始说的没错,距离我将她打捞上来的那一刻,刚好5分18秒。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赫柏。
4月20日,当我完成了收集风吹在月海玄武岩卷起沙砾的声音之后,驾驶着月球车特意绕了远路,来到昨天工作的海湾附近。赫柏果然还在那里。
“嗨,医生!”
一下车,赫柏就挥着手向我打招呼。
她的衣服又变成了湿漉漉的状态,显然是刚从水底出来,不过仿生人不怕寒冷,衣服的作用仅仅是维持外在形象。
我坐在海湾旁边的土丘仰望天空,有时候我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深邃的黑暗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吞噬,然后作为渺小的一员融入其中的感觉,会让人在心痛中上瘾。
赫柏坐在了我的旁边。据她所说,自从认识了我这个人类之后,她的话好像开始变多了。
经过之前的交流,我已经了解到赫柏是市面上早已经淘汰的音乐机器人,只因为编号有特殊的含义,她才没有被公司回收更换成新的型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赫柏的职责就是为人类唱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也是制造者写进她骨子里的程序。
声音对于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月球重新回到了真空状态,那么她的音乐将无法传递给其他人,这无疑是剥夺她生命的意义。所以赫柏才会想到把自己浸泡在水里,举行一次音乐演出,她知道,如果没有了空气,在液态水里就能把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去。
她在某些想法上,与我的原则一样——如果音乐的声音不经过介质传播,那岂不是跟对着屏幕互相发消息一样无趣?
看到赫柏就像一个普通人类女孩子那样,用力拧干自己衣角的水分,我戳了戳她湿漉漉的头发,提醒她:“虽然你的想法不错,但人类怎么可能会在水底下听你唱歌呢?你只能唱给那些海豚听。”
她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表情十分沮丧,“我只考虑到水是一种传播介质,可以让观众更好地听到我的音乐,忽略了现实的问题。”
“你如果想开一场演出,应该先准备场地,把一切前期工作安排妥当,然后再通知所有人,做好宣传。这些你都完成了吗?”
“场地和其他准备工作,好帮手和其他朋友都在帮助我完成的。现在最紧张的是详细方案,还有经费,可能宣传方面,我们也无能为力。”赫柏叹了口气,星星的微光就像霜糖一样洒在她的身上。
“计划是什么时间?”
“三十天后。”
“会不会太紧了?你可以考虑把演出时间延后一点,这样准备时间会更加充分。”
赫柏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计划演出的日期,定在5月20日这一天吗?”
“为什么?”我不解。
赫柏突然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这一天是我的编号,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我想,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时间有点紧迫啊……”我也感慨道,“还有三十天,演出方案你要加紧了,还有经费问题。至于宣传,如果你信任的话,可以交给我来帮你。在我工作的地方还有特殊频段的无线电台,等你准备妥当了,我可以帮你广播消息。”
科考站有对外发布重要信息的电台权限,虽然在他们离开月球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了。在我看来这场演出,可以看做是我“月球最后的声音”课题重要的一环——或许在几百年后,未来的人类也会很好奇,月球最后的演出到底是怎样的声音。
“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赫柏握紧了小拳头,眼神变得很坚定。随后,她的屁股又朝我坐的位置挪了挪,距离又靠近了一点……
起初,我打算向赫柏伸出援手,是出于恻隐之心。两个对声音有着特殊情感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产生了共鸣,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同类。
直到后来查询了赫柏的仿生人编号,我才知道,自己帮赫柏完善计划的那一天,距离赫柏的使用报废期限还有整整三十天——就在她计划演出日期的结束后,也是她“出生”的那个具有特殊含义的日期。
那场演出对于她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最后一刻”。
4月20日以后,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距离月球大气环恢复真空状态越来越近,我和赫柏开始加紧了各自的工作。我驾驶着月球车,开始奔走于月球背面的各个角落,不断抢救这座星球上最后的声音。
我跟赫柏加了联系方式。工作结束后,我们偶尔也会在老地方见面,看星星,完善演出的计划,互相交换彼此对事物不同的认知。
人类与仿生人的思维是不同的。在聊到猎户座的星空传说时,赫柏会为这个虚构的故事感到悲伤,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而我则认为应该归咎于狄安娜的无能。明明是月球的女神,却连一个海面上的“猎物”都看不清。在分析问题的逻辑上,仿佛我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仿生人。
4月23日至28日,月球上各大城市集中爆发了大规模居民游行,他们高举旗帜,抗议各大城市执政者的不作为。如今放弃月球的大气环,置所有人的生活不顾,就是在走地球污染的老路。
广场的中央竖起了一块高大的牌子,电子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向所有人传达着月球第二次失去生机的倒计时——第一次是大约11亿年前,月球停止了岩浆活动。
奥斯塔维亚上空,一架架星际飞船飞过头顶,最后冲出了月球上的视线范围。有条件的人,早在月球官方刚宣布放弃大气环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向其他人类居住的星球移民了。
然而在剩下的人中,更多是麻木和选择观望。抗议者势单力薄,抗议到最后,结果也是像之前一样,只能老老实实购买最新款的防护服。月球移民早期的老房子,都有安装类似大气环原理的空气循环系统,随着气压的不断下降,新房子的改造也在加紧进行中,销售防护服的商店不出预料,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空气稀薄,呼吸就变得越来越困难。街道上的人类已经全部换上了特制防护服,开始使用信号设备交流,奥斯塔维亚前所未有的安静。只有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在经过每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身边时,都要小心避开了人们尖刺般的视线。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遇见了赫柏,这是我第一次在奥斯塔维亚见到她工作时的样子。
她穿着我初见时的那套礼服裙,坐在落地窗的旁边,指尖轻轻在钢琴上跳动出一个又一个音符。与怀抱电吉他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此刻的赫柏,真的很像走下神话星空的青春女神。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安静等待她工作结束。
“嗨,医生——”
钢琴的音符停止后,赫柏就发现了我,她踩着木质地板发出“哒哒”的声响,来到我的身边。
周围的视线立刻集中到我身上,随后又被落地窗外的情况转移,外面刚好有一队游行抗议的人经过。
赫柏剥开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又递给我一片问道:“吃吗?”
“你一个仿生人需要嚼口香糖吗?”
“口腔保养,防止生锈。”
在感慨赫柏如此人性化的行为之余,我也嚼了一片,薄荷味的。赫柏去交接完工牌,领取了今天的工资,就带着我在奥斯塔维亚的街道上游逛。
她偶尔会哼唱两句歌曲,好像如果不唱歌,她的程序就会无所适从。设计师如同赫尔墨斯赋予了潘多拉美妙的声音,所以赫柏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给人类唱歌。
我默默打开了听诊器的声纳,将她的声音,连同环境中的白噪音一起记录了下来。
“对了,我看你在工作的时候,都是弹的钢琴唱着古典曲,为什么演出却打算表演摇滚呢?”走出奥斯塔维亚的时候,我问她。
赫柏脑袋一歪,反问道:“喜欢就是喜欢,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我从来没有把赫柏当成仿生人,有时候她的主观想法,让我感觉站在面前与我对话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在赫柏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还以为她对音乐的态度,只是刻在程序里无法改掉的习惯,就像人类要吃饭睡觉和排泄一样。
赫柏似乎从眼神中读出了我的想法,她叹了口气:“虽然一开始喜欢音乐并非我心中所想,我也试图想象过,如果我是一个人类,或许会成为一名星际旅行家……可是不行,我还要为人类工作,歌唱。”
“那你为什么又喜欢上它了?”我继续问道。
“可能是后来,我理解了你们人类所说的叛逆情绪吧。”
“叛逆?”
“应该就像小孩不服从大人的管教,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赫柏啊,你为人类唱了一生的歌,弹了一辈子钢琴,为什么不在自己退役回收之前,也为自己唱一次歌,办一场摇滚演出呢?”
她说到这里,我忽然理解了。
“说到喜欢……”赫柏停下脚步,看着我:“医生,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我思考了片刻回答:“我的导师,他是声波学的专家,对我帮助很大。”
“不是亲情和友情,我是指那种类似于诗歌中描绘的爱情!”
“那你为什么要用‘东西’这个词来指代,而不是‘人’呢?”
“因为我曾经爱上了一辆太空列车。”
我诧异地看着赫柏,她拉起我的手,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就在那个方向,曾经有一条月球轨道,他每天都会穿梭月球的正面和背面。他是我的心上人,从前我每天都会去轨道附近注视着他,只可惜他的工作太繁忙了,从来不会停下来看我一眼。”
“后来呢?”我的八卦心也忍不住想要听到下文,却听见赫柏的身体内部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就像是在哭泣,但她的扬声器依旧发出语气平静的声音:
“后来啊,我就这样每天默默看着心上人开出我的视线,开向远方,最终开进了机械的坟场……”
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了,半晌后,我终于张开了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冻到麻木的嘴唇:“一台收音机,我把它从地球带到这里,埋葬在了智海下面,试图与过去的自己道别。它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世界’之外的声音。”
赫柏的眼睛里有了一些神采,她捧起我的脸颊,抚摸着上面的粗糙和胡茬,上面刻着我年近五旬还没有娶妻生子的原因。她仿佛想要将它们全部解读,解读一个跟自己拥有同样感触,却直到迟暮才有了交集的灵魂的前半生。
“所以说医生……这才是你舍不得声音,迫切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的原因?”
“准确来说,是喜欢。”
我不怕被其他人或者同行笑话,如果要说喜欢这个情感,在这四十多年来,我只对一台收音机产生过。
在月球大气环和环境改造完成之前,人类还没有开始星际移民,依旧停留在人口大爆炸的时代。随着环境污染的不断加剧,地球上的资源已经无法养活超过140亿的人口了,各个国家相继出台政策,限制人口的增长。
我是超生儿,为了躲避高昂的罚款,从小被父母关在地下室。五岁的时候,我从地下室翻出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并无意间打开了它,从那以后,我的世界里才算第一次有了“声音”这种东西。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岁,父母凑齐了需要缴纳的罚款,将我从地下室里“赎”了出来,我才真正触碰到“世界”之外的世界。
那台收音机被我带在身边。在跟随导师搬到奥斯塔维亚之后,月球的背面接收不到来自地球的信号,这台收音机就成为了回忆的纪念品。也是为了跟地球的自己道别,我私下为它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将它埋在了月海玄武岩下面。
虽然这件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可我的心里一直有种感觉,不是过去的自己被埋葬,反倒像是我亲手把什么东西挖出来了一样。
赫柏的手还在捧着我的脸颊,等我说完了,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她才解释道:“空气比前几天更稀薄了,我怕听不清你说了什么,漏掉了什么。”
我对她说:“没关系,如果漏掉了什么,就让它们像那些黑色的月海玄武岩沙砾一样,随风吹向更深邃的宇宙深处吧。”
如果现在,我们身处地球的某一处,月光可能会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投射在我们两个的身体上方。一个月光下的青春女神,一个声音倾听者,成为了整个世界舞台中心最孤独的演出角色……
距离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近,赫柏与她的同伴们到了最忙碌的时间,不仅要为演出排练,做好各项准备,还要兼顾工作赚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工作的原因,我对声音都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我感觉最近赫柏的声音系统,正在逐渐变差。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由于筹集演出资金,赫柏和她的朋友们增加了工作量,只希望可以呈现出更加完美的演出效果,这也加速了她身体部件的老化。现在,只要赫柏想说话,扬声器就会发出沙哑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就像老化的磁带。
“整天被你‘医生’、‘医生’地叫,现在我还真成了医生。”我拆开了她颈部维修的外壳,检查里面的电路板,老化非常严重。
“距离演出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天,我现在发不出声音了,该怎么办啊?”
赫柏坐在我的实验室里,开始发文字信息跟我交流,还不忘连发一大串感叹号,来表达她紧迫的心情。
尽管这样,她还是不忘打开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发泄般地嚼着。
“口香糖别乱吐,包装纸也别乱扔,一会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我开口提醒道。
赫柏不满地踢了我一脚,我继续调试着她的扬声器,除了晶体管,其他的零件还能继续使用。检查完之后,我告诉她没关系,我现在出去一趟,交给我吧。
我在心底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离开实验室,我在门外遇见了徘徊的北极星。我小时候也有这样一款儿童陪伴机器人,大概是四十年前的型号了,内置程序也有很多年没有更新。在我刚走出地下室的那段时间,为了让我更快融入社会,父母给我购买了这款机器人。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嫌它的声音太聒噪,将它丢弃在放学的路上。
每个购买这款机器人的家庭,都会在孩子告别童年后,不约而同抛弃掉它们。
这台北极星是赫柏的朋友,也是他们这群仿生人收养的孩子。一见到我,北极星就张开双臂:“抱抱我吧!”
我将他举起来抱进怀里,就像抱起曾经的自己。
他的身体很软,北极星的自动调节功能会把体温维持在36.5℃,也能读懂人类的情绪,所以会在适合的时间,给他人一个温暖的拥抱。
“好帮手他们呢?”
“哥哥们都去努力的赚钱了,没有时间需要我陪伴。”北极星眨了眨眼睛,“医生哥哥,赫柏姐姐的身体怎么样了?”
“晶体管老化损坏了,只要更换上新的零件,她就能像以前那样给大家唱歌了。”
“赫柏姐姐没事就好!”他开心地回到地面上。我确实没有骗他,只要更换了晶体管,赫柏的声音就能恢复如前。
可是,那个型号的晶体管早就在三十多年前停产了,资源贫瘠的月球上,怎么可能找到这种老古董?
所以我才问到好帮手他们去了哪里。之前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过把好帮手他们的晶体管拆下来,给赫柏安装上——但这个想法也在一瞬间之后,就被我否决了。先不提一台老式起重机是否需要说话,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那么赫柏也不会原谅我。
现在是5月13日,街道上已经看不到游行抗议的队伍了,或许他们大多数人已经开始认命了,除了几个打算用生命坚决抗争到底的“硬骨头”,所有人都穿上了防护服。
我独自离开了奥斯塔维亚,一边记录着沿途正在消逝的声音,一边朝着停放月球车的地方前行。
赫柏需要的晶体管型号我知道哪里有。
或者说,我也不确定十多年过去了,它还能不能保存完好。它就埋藏在智海的下面,连同过去的回忆。现在,我要把它们一起重新挖出来。
智海的名字里虽然带海,但却跟海没有任何关系。月海是一种地貌,它们并不像人工改造的海洋一样,富含液态水——相反,这里只有干枯的月海玄武岩,连一丝绿色的生命迹象都没有,就像地球上的撒哈拉沙漠一样,让人感到无尽的绝望。
我把月球车停靠在边缘地带,剩下的路程只能靠我徒步前行了。那些数十亿年前岩浆活动留下的地貌,如今已变得死气沉沉,月海之中的层层岩石,在经过长年累月的自然演变,早就变成了重峦叠嶂。当初我在“坟墓”前为它立起了奇形怪状的碑,融入了一望无际的荒野,谁能分清它是月球上的望夫石,还是守望着、等待着未来某天我再像一个舔狗那样,将它重新拾起来如若珍宝。
我只能记得大概的位置,在形状相似的石块之下挖掘着。此刻我就像是一个丢失了珍视之宝的孩子,挖出了许多千篇一律的沙砾,却始终找不到那颗属于我的夜明珠。
直到松软的沙砾被我全部刨开,露出了坚硬的月海玄武岩表层,我又再度扑向了下一块样貌相仿的石头附近,继续挖掘着……
想到那一块小小的晶体管,其中包含着我和赫柏的存在意义,我的胳膊就没有停下动作。
我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祈祷着狄安娜女神,如果她在脚下这片土地有知,可否怜悯一下眼前这个可悲的临时信徒啊!
算我求求你们这些虚无缥缈的因素了!
——终于,在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之后,我的手在沙砾中,触碰到了一块手感完全不同的物品。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激动地捧起那块脆生生的塑料外壳,没有一丝怜惜地,用刚好的力道将它拍碎成两片,又颤抖着把电路板上的晶体管拆了下来,如获珍宝般揣进怀里。
曾被我称作是“爱人”的收音机残骸,被我随意丢弃在月海的荒野中,甚至比十多年前的“隆重下葬”还要可怜,丝毫没有珍视之物应该有的待遇。
由于近乎耗尽了体力,返回月球车的路途,要比起初艰难百倍。我关闭了鞋子上的重力协调功能,利用减轻的重力,快速攀越上一块块杂乱无序的峭壁。
就在我已经行进到月海的边缘,月球车就停靠在视线范围内,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喉咙就像被死神扼住了一样,整个空气中的氧气被抽空了,一瞬间竟令我无法呼吸。
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了,我挣扎躺在地上,不管怎么用力,身体却始终爬不起来。眼前出现了各种幻觉,就在这一刻,我居然想到了九岁那年,第一次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被表面的美好迷惑了,你只要过去那个黑暗但很安全的世界,就足够了。
将北极星抛弃在放学的路上,回到家被父母毒打了一顿,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你做的没错,谁也无法陪伴你成长,你的世界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
在父母因为地球污染带来的疾病,陆续与世长辞后,却又留下了足够我移民月球的费用时,我在心里劝说自己:只要跟在导师的身边,做你想要完成的事情,就足够了。
在其他人陆续调离了月球科考站,只留下我守在这片荒芜的星球,终日与声音为伴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做好这个声音世界的记录者,就足够了。
足够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已经做的足够了……
但是,这次还不够!
我还需要再完成一件事情——把晶体管交到赫柏手中,才能算是足够了。
我打开自己的通讯手环,急不可耐地发出视频通话请求,可就在我要点开那个通话按钮时,突然跳出来的弹窗打断了操作。
那是一则城市通告:
【敬告奥斯塔维亚的所有居民,因大气环即将在未来停止运作,月球生态系统恢复于人类移居之前。特,组织最后一场人工降雨。】
就在阅读这段文字信息时,我的意识又模糊了一些。我已经逐渐无法解读这些文字的字面意思了,想要触摸通话键的手指,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点到了“语音输入”上。
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回过许多的话,张开了麻木的嘴唇,但是每一句到了嘴边都不适合说出口,想来想去,最后却变成了一句:“喂……”
“喂,Ostavia下雨了,你现在还好吗?”
如释重负般,我整个人瘫软在月海的土壤之上,摸了摸怀中放晶体管的位置,确定它还在之后,我终于彻底松开了那口气。信号已经发送出去了,其他人肯定可以在茫茫月海中找到我的尸体,以及我怀里封存好的晶体管。我不会责怪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因为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只能走到这里了。
最后我试图掏出口袋里,赫柏今天早上塞给我的口香糖,度过可能属于我最后的时光。翻过身向后看去,却发现黑暗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视网膜里不断放大……
可能就像刚才闪回过的诸般幻觉一样——我梦中倾尽赤诚的青春女神,正怀抱着一件笨重的太空防护服朝我奔跑而来。
她没有说话。或者说,她打破了我的常规认知——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即便没有声音,也没办法影响她客观存在的美好。
三米、两米、一米、她把我僵硬的躯体抱进怀里……
“扑通、扑通……”
就在赫柏为我佩戴氧气罩,笨拙地换上太空防护服的时候,掌心触碰到了我的颈动脉。
她第一次听到了人类的心跳声。
在昏睡的梦境中,我回忆起十二年前跟随导师,远赴一颗三十光年外的类地行星进行考察,星球的表面被大片原始森林覆盖,如今已经开发成人类的移民星球,代号为B612。
我们是第五十多批前来考察的工作人员,现在人类对这颗星球的情况已经足够了解。导师用一种信誓旦旦的语气对我讲述,天文学家们将这颗星球命名为B612,是源于二百多年前的一本童话。人类肯定会继续向这里移民,看着眼前如此美丽的光景,又怎么可能不心动呢?他们希望可以把这颗星球开发成为人类真正的家园,但接着导师却说:这是纯属放屁!如果对于生物来说存在所谓的家园,那么一定不会是生命诞生以外的星球!
正如导师预料的那样,现在月球上的人也在源源不断往那里迁移,那里有适宜的气候,充足的水源,以及还没有被文明污染的空气。
不论什么时候,有月球的陪伴,地球都不会感到孤独。尽管相隔四十万公里,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被抛弃了。
但它们不会一直孤独下去,可能再过几千万年,地球上又会孕育出一批新的生命,在太阳的照射下,重复这样一个循环过程。
我在培养仓内昏睡了整整三天,身体机能才完成了修复。事实上,我低估了空气遗失的速度,还以为要再过半个月,我才能像其他人一样穿上笨重的防护服。
赫柏的扬声器恢复了运作。第二天,当我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后,她学着系统里的记录,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在知道晶体管的来历后,赫柏说这是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声称自己坚决不要。我开玩笑说,等你重新会说话之后,你就是我的收音机了。赫柏突然流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中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她搀扶着我重新适应回到地面的感觉,最后爬上了科考站的天台——今年的武仙座流星雨,要比预期提前几天到达,我们找了一个合适的观测角度坐了下来。看着夜空中划过一个个拖着尾巴的光点,赫柏靠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虽然赫柏的声音恢复了,但由于我穿上了防护服,耳膜接收不到外界的声音,她也只能使用信号设备与我交流。
天空之上划过的星际飞船数量比前几天又增加了,人类逃离月球的速度进入了高峰期。赫柏抱着我的胳膊,发消息说:“其实,就这样也挺好。”
“嗯?”我不解地问她。
“我觉得比起月球,我们要幸运多了。至少我们都有被彼此需要的人,可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却抛弃了它,前往新的星球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看向遥远的天空,众多星际飞船消失的方向:“你认为,他们到了新的星球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但至少那颗星球不会。”
“为什么?”
赫柏看着我,在发送消息的同时,她张开了嘴唇,一字一句默读着内容,就好像在亲口对我说一样。
“医生,你知道吗?出生之后,我工作的第一站是西式餐厅,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直到有个小朋友在跟我握手时,他把我整条胳膊都扯了下来。”
“孩子的家长拒绝赔偿,说孩子的力气那么小,怎么可能扯下来合金骨骼?餐厅的老板也不想维修,他换了新款式的音乐机器人代替我工作,我就这样被人类抛弃了。”
“没有了一条手臂,其他地方都不愿意雇佣我。我在一家盲人学校教他们唱歌,工作了三年才把自己修好。”
“后来,我遇到了很多像我一样,还没到回收期限就被人类抛弃的老旧机器人。像你之前见过的好帮手和北极星,还有咚咚、夕阳、船长和水手、夜莺、和谐号……我赚钱帮他们找人类修好了残破的身躯,但我修复不了人类在他们储存卡里面刻下的记忆。”
我看着赫柏的眼睛,试图从其中读出什么……按理说仿生人不懂什么是感情,它们只会模仿人类的行为,我在赫柏的眼睛里并没有读到悲伤情绪——可我知道,她掩饰得太好了。
“所以说啊……”赫柏看向天空,一批又一批人类离开的方向:
“他们现在选择抛弃月球,总有一天也会抛弃现在移居的星球,继续前往下一颗新星球。正如他们之前做过的那样,抛弃了我,也抛弃了地球。”
“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类总在重复同样的历史。”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赫柏的对话了,当初安排完家人的后事,地球就已经没有与我有关的牵连了,所以二十年来我没有回过地球。但我知道,赫柏说的没错,现在的地球,只会比以前更加充斥着文明进程的破败——如果当初没有逃离地球,我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海豚跃出水面的欢呼声,夏日悠扬的虫鸣伴随着星星入睡。没办法亲眼看到海水是蓝色,而不是绿色的,鱼虾的体内没有塑料,也不会缠绕着散发恶臭的海草。
想着想着,我突然感觉到赫柏在拉我的防护服拉链。
“喂,你在干什么?”我下意识没有使用信号,开口问道。
“医生,再让我听一听你的心跳声。”
赫柏想要把手伸进防护服里,我并没有阻止,她的手抚摸过我灼热的胸膛,似乎不满足于此,她又把冰凉的脸颊轻轻贴了上去,用拾音器认真感受着鲜活的跳动声——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爆发出强烈刺眼的光芒。
环绕在月球轨道附近的大气环解除了光学隐藏,从中间断裂开……
在后续的官方报告解释中,这起事件是由星际飞船驾驶员操作失误,撞上了武仙座流星,导致陨石碎片改变了轨迹。至于真相如何,我不知道。
5月17日,在遭受陨石碎片的撞击后,月球大气环彻底停止了运作。奥斯塔维亚的城市广场上,倒计时红色大字快速跳动,最后定格在了73:09。
“医生,要不……我们把演出取消了吧?”
我听不出赫柏这句话中的语气情绪。这个决定原本应该由她这个当事人来做,但我理解她的想法,如果“放弃”这两个字由我来说出口,她可能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也做不到那么狠心,用一句话来结束一个人的梦想。
“不,演出照常举行。”
“可是,现在外面的环境已经听不清声音了,更没办法脱下防护服暴露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我们不能像那些青春小说一样,为了我自己的梦想,就让其他人身陷危险。”
“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观众,如果没有声音,你还会继续唱歌吗?”
我看着赫柏的仿真眼睛,我不相信科学家们说的仿生人不懂感情。
“这次演出,我们不做宣传了,听众也只有我,还有你的朋友们,即使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愿意吗?”
听了我的请求,赫柏突然笑出了声:“真是狡猾啊医生,你明知道我程序里的职责就是为人类唱歌,我无法拒绝人类提出的唱歌请求……”
可是还没说完,她又开始哭了起来,仿生泪腺流下清澈的液体,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在拿自己打趣:“只有一个失聪听众的演出,对于歌手来说,听起来好像有点凄惨呢……”
赫柏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了。我不明白仿生人是怎样同时还原出三种复杂的情绪。按照设计者的说法,赫柏是不懂人类的情感,她只知道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应该模仿人类的行为,大哭一场才是正确的——什么设计者的说法都滚到一边去吧!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把赫柏当成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
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想要拥抱她给予安慰,但是胳膊抬了抬,又垂了下来。随后我想到这种情况下,不能什么都把她保护的很好,有些时候,也需要让她自己面对脑机中的奇怪感觉。
那天,我陪着她哭了好久。
5月20日,赫柏的音乐演出按照原定计划拉开了帷幕。
演出的地点在奥斯塔维亚城外一座废旧厂房区。没有豪华的装饰,只有赫柏的朋友们临时砌起的露天高台,两边搭起的钢架挂了一条红色的横幅,舞台的下面还堆放了很多废旧的蓄电池。早在申请活动场地的时候,奥斯塔维亚官方就不愿意为仿生人供应高强度的电压,工作人员几句话就打发了赫柏,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他们只能收集了大量的蓄电池,来维持现场的灯光和音响。就连舞台上的灯光,都是好帮手把自己的车大灯拆下来挂上去了。
这是一场仿生机器人之间众筹的音乐演出,每个人都做出了一点贡献,才搭建起了赫柏的梦想舞台。
上台之前,在我调试“听诊器”的时候,赫柏塞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等她演唱到最后一首歌时,再把它打开。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开玩笑说她的样子就像青春期少女送情书,但她反驳说这不是什么情书,而是最后一首歌的歌词。
预定时间到了,在一阵鸣笛声中,赫柏走上了舞台。她换了一身十分朋克的造型,金色的长发被她绑成了高马尾,背着之前那把款式很旧的电吉他。在这场真正为了自己演唱的舞台上,此刻的她仿佛才是为听众献上青春赤诚宝藏的赫柏女神。
随着她高举起自己的手臂,我的虚拟屏幕上面出现了微弱的声音波纹,摇滚演出正式开始了。
这是我见识过最特别的音乐演出,明明听不到声音,我的心却可以跟随表演者的情绪律动着。台下的听众也很特殊,除了几个形态各异的仿生人和机器人,甚至还有起重机和火车头。我根据之前赫柏不厌其烦的介绍,将它们的名字一一对号入座,除了我认识的北极星和好帮手,还有咚咚、夕阳、船长和水手、夜莺、和谐号……每个机器人曾经素不相识,包括我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点,都集中在舞台中央那个女孩身上。
站在舞台上,赫柏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也可能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有声音的露天演出了。尽管凡胎肉体已经很难捕捉到声音的频段,但她只想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尽在这里,不给未知的明天留下一丝遗憾。
屏幕上的声音波纹在不断减弱,也暗示着时间的流逝。终于到了预定最后一首歌的时间了,赫柏突然扔下吉他,对着台下的我挥起手。我心领神会,看她喊出“医生”两个字的口型时,打开了那张纸条,心里跟着她默念上面的文字: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在你的心底
有一片土地绿草如茵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
里面的繁星
倒映着湖水般的宁静
我想到了你
就像划破天际的星辰
跨越了孤独的时间
终于才能来到我的身边
直到此刻,我听见了你的心跳
那里星河璀璨,四季温馨
童心未泯
喂,我就站在这里
Ostavia下雨了,你还好吗
刚好我想你了
看着屏幕上早已经停止的声音波纹,我并没有关闭它。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尝试寻找的——月球上最后的声音。
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我隔着此刻并不存在的人海,对舞台上的赫柏,缓缓举起了听诊器的拾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