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在一场雨后,从燥热沉沉地坠入秋天,风也分明的变得冽厉。在密集的楼宇之下风总能找到缝隙,告知人们入秋的消息。我习惯在黄昏时分来到这个园子,但今天是一个罕见的阴天,我来的较早些。
风把落叶卷的好高好高,飞过我的颅顶,飞向北风去往的南处。而早已落在地上的树叶此时也在打转着犹如一群失声的孩童在风中嬉戏般围绕在我的身边。恍惚中,风是他们的四肢,我是他们的玩具。
只是一时的风停,一片树叶落在我的手心里,那还没完全褪去的绿,掺杂了一点明媚的黄,竟让人看上去如此惨淡。我把它捧在手心,沉心感受着那逐渐式微的生命迸发着的强烈的心跳。那绿与黄的分界分明是被某种不可抗力割开的一条深渊,向深处洞察,那跳动原来是首涅槃的偈......我将它在下一次风起时重新抛向天空。将这秋风赠予我的礼物,还给秋风……在这短暂而精彩的飞翔中它们表现的是如此尽兴,也许它们也知道它们将马上随风停落幕,而落幕后它们短暂的生命旅途就只剩最后的腐烂了。它们落幕时是该如此凄美,如此的向死而生。那缓慢落下的过程,不需要假以任何一种含义仅仅是落下都是一幕绝无仅有的群像性悲剧。
这是风的季节,风的形状是落叶。风中唯一流血的也是它们。它们的愁绪与使我生出的愁绪在这秋天的深处构建起另一个秋天和一群颤抖。
我就坐在风中,呆看着一棵柳树干枯着任由风挟持着它的枝叶杂乱的摆动着。凝视得越久,那杂乱纷飞的枝叶越像噩梦里一个柔软的手掌,将我诱向更深邃的洞穴。使我沉沦,那颤抖着的不见底的深处,使我成为那洞穴里唯一干枯的暗室。唯一拥有的干枯也在扭曲变形。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种恐怖的被动中抽离出来——这是在眼睛长时间微睁被风吹的干把,不得不眨眼后——突然的魂归般的清醒......突然的,我眼前的所有,人只是人,树只是树,落叶来自剥削,颤抖来自视觉,残阳只是提供昏黄的工具,那向东边延长的影子属于树,却再没有呼吸声。清醒使什么都如此理性,包括风,包括我于风里的飞翔。
只有那棵柳树的落魄是确凿的存在于幻境与真实中的。我见过它夏天蓊郁时的模样,就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刚刚沐浴后散落着她的黑发驻足在湖边,风将她的头发吹拂向何处,他便把芳香安放在何处,阳光在她身上跳舞,连影子都在勾人,她倚在凤和日暄里,尽情的展示她的婀娜与丰腴。可是现在呢,刀一般的干燥割伤了它的面庞形成一条条沟壑,那并不来自与衰老的落寞是时间对它特殊的礼赠和霸凌,亚热带季风气候背叛了她。人们也因为她老态龙钟的模样拒绝为她停留。秋天是柔软而残酷的,一视同仁的没收这大地上所有物种的生机,却给予他们在悲伤中自由的能力——飞翔由此产生,解放由此产生,男人的眼泪由此产生,女人的衰老由此产生,自杀由此产生。
“细崽啊,等奶奶回家给你做好吃的,给你买了新棉衣哦细崽,等等试试合不合适啊,等奶奶回家”背后不知何时走过一个老妇,声音沙哑模糊,口音像是湘赣地区的,脚步蹒跚的从我身后缓慢走着。入秋以来广东的蝉一夜之间全死了,就再没有什么能打扰这夜晚的静谧,也在没什么能让这静谧里存有一丝生机。我没有回头,只是听着。听着那轻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呼吸声,那位老妇挂断电话之后,好像就只在行走,并没有往四周看看,自然也没注意到我。脚步声渐远,呼吸声消失——我依旧没有回头——我们就这样短暂的相遇,又永恒的失去。
“奶奶......”我的身子更弯了,接近俯在腿上,热泪浸湿我的双眼,途径我的沟壑,滴落进风里。
我没有回头......
感知里一直蝴蝶从那呼吸声消失处飘来,停在我身旁有着23圈年轮的树桩上,与我一同呆坐在风里,书上说,它煽动翅膀便能动摇一些遥远的事物,是否也适用于时间的纬度呢?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奶奶的角色,“奶奶”这个......(我想说的是“东西”但稍感冒犯)于我而言唯一具体的只是一张照片,之后的所有对奶奶的印象只是我在失落时幻想出的一个能纵容我逃避的完美角色和一个肩膀,但通常也会催生出“本来如此”的让我绝望的遗憾。我就这样浸入逃避与自虐的快感中,所以奶奶之于我是如此复杂的感觉集合体。只不存在现实中......
父亲说奶奶在他还年少时就溺亡在家门前的水库里,因为她看见水中的鱼想给她命苦的孩子吃上一回肉,她便义无反顾的冲进水里,鱼跑了,她也再上不来岸。发现奶奶时,父亲还在上课,读书的地方离家里有一段距离,但父亲就这样一路哭一路没停地跑回了家,那时奶奶已经一脸惨白,没有温度了。奶奶被葬在屋后的半山腰上。
后来爷爷也葬在了那。
父亲说他以后也会葬在那。
一股秋风和一只蝴蝶略过不同时间,不同躯壳内的同一个感觉里。冷得我止不住的颤抖,侧目一看,蝴蝶不知何时已经飞走了,另外的侧面却遥远的传来一束手电筒光。
晃眼的光蹒跚的接近,我散光的眼睛看不清来人的样貌,看上去像是个老妇,牵着一个幼童。是刚才的那位奶奶吗?散光在她们接近时最大,天地眩晕,双目颠倒。但我尽力看清那位老妇的样貌。无果。只看清旁边的小童也同样在那手电筒光后眯着眼。
她们说有东西落下了,要去取回来。
当她们走过,我目送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始终安坐在原处。她们身前的光,在她们的背影上描画了一圈光的夜阔。北风呼啸,吹弯了孩童身侧的树,吹弯了奶奶的背。随着夜阔的暗淡,那一声声的咳嗽声也被淹没在风声中,再听不见。
......
这时我才从呆滞中彻底清醒,眼前的柳树还在肆意地摆动它手掌般的枝叶,我逃也似的从它的掌心里移开视线,我奔跑着,风穿过我愈渐空洞透明的身体,将我席卷。我像片落叶般,被抬起,又被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