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暖阳,披着羽毛般的雾霭,从浅睡中醒来。远远望去,前方山坡上那遍墨绿色的橘林,似空中滴下的一团墨汁,与坡坎上开得正旺的油菜花,坡下潋滟的养鱼塘,以及田埂上李花的白,桃花的红……色彩斑斓的洇染着,交织着,处处向我传递出春的讯息。
其实,橘林离我工作的小镇并不远。新修的户户通公路若一条飘舞的绸带,弯弯曲曲地绕过橘林,滑向坡谷,连着坡下阿姨的家。
但,相对我这个长期工作在乡下,家又住城里。总是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来回穿梭的人。有时觉得,刻意解读‘人建的城市,神造的乡村’,那样会显得高迈与矫情。
不过,平心而论,我还是喜欢乡下的宁静与质朴,还有橘林中清新的空气,以及那若泉水般清澈的阳光。这些阳光,似母亲的手,把片片橘叶精心打扮得光鲜亮丽,用心呵护着躺在叶腋间睡意朦胧的花蕾。而这些花蕾,星星点点,恒河沙数。一旦盛开,铺天盖地。在晨曦、在日暮的微风中,送来阵阵馥郁的花香,像我冲泡茉莉花茶时,从杯口溢出的缕缕香气。
有时,停在树下,仰视这些如雪如絮,挂满树梢的橘花。时有成群结队的蜜蜂,从空中翩跹而至。一波接着一波,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地穿梭在花丛中。对于蜜蜂,人们早已视作勤劳的化身。但此刻,我更愿相信这是蜜蜂与橘花的一场约定。看蜜蜂收拢羽翼,步入花蕊醉悦其中的神态,静听它们迎面恬静的呢喃……真不乏肌肤之触的亲热,又似久别重逢的温柔缱绻。我想,这种漾在他们心湖中的欢悦,定会荡向幸福的彼岸。拍下一些图片发在朋友圈,时有朋友羡慕地向我打听这是哪里的农家乐?我说是阿姨家的橘林。
那日,来到橘林下边阿姨的家。阳光从屋后竹林的叶隙间穿过,像筛子筛过一般,稀落地洒在这两层楼高的砖混屋顶上。滤出的清凉,流过屋顶,泄在院坝的堡坎上。使得这些爬满堡坎的青苔,碧绿、绵软而温润,竟像一张挂在堡坎上的绿色绒毯。而那条汲水的白色PVC管,从鱼塘边的井沿口直接伸出。一段锈蚀的铁丝,胡乱地将它绑在旁边的树丫上,通向了屋顶的储水瓦罐。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弧线,似平地升起的一道亮光。
人间的烟火,就这样见证着岁月静好,见证着乡下人朴实的生活。
来这里久了,才觉得真正的喜欢是在时间的沉淀中,彼此生出的信任,感受到内心的欢悦。由此,我知道阿姨和叔叔养育了一双儿女。儿子在省城经商,女儿在市上一家医院做护士。但,我终究没有见过她的儿子和女儿。只是,拴在门前时时打盹的那条小黄狗,与我越发熟悉、亲热起来。就如现在,它远远地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嗅出了我的气息。趴在门前蜷缩的身子立刻站了起来,呆滞的目光瞬间也来了精神。扬起脑袋,目不斜视地望着我。‘汪汪’几声过后,摇起尾巴,温顺地扭着动身子,‘呜吱、呜吱’地从鼻腔中发出声声鼻息。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它,用手摸摸它的脑袋,瞬间它就安静下来,乖张地趴在我的脚下。我能猜出它的心思,想来在这闭塞的乡下,好不容易又见着一个熟悉的人。叫叫,显得热闹,也不失热情……这样的画面,让我时时想起我在乡下度过的童年时光。
许是听见了狗的叫声,正在厨房中捣弄猪食的阿姨走了出来。她年过古稀,短发、矮胖、敦实。见我,笑笑。湿漉漉的双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来回地擦拭着。“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她说。然后,转身从里屋中端出一条凳子,让我坐。我知道阿姨口中的‘他’。我说,“叔叔去省城了?”她答,“嗯,几个月没去了,在家老实东不是、西不是的心烦着呢。”说罢,又是笑笑。我说,“那你一个人在家不怕吗?”她说,“怕啥?穿地在身上,吃得在肚皮头。”说完,又是笑笑,没有了言语。
印象中的阿姨除了脸上的笑意,言语间显得木讷、拘谨。记得她每次到我们农商行办业务,都要让我给她办。有时,我忙于繁杂的对公业务,长时间闲不下来。即使其他柜台早已没有了顾客,大堂经理也引导她去那个窗口办理。但她就是宁愿长时间地坐在等候区,也犟着不去。
而每当这个时候,我真想静静地坐会儿。可一抬头,却发现她已坐在柜台外的椅子上。隔着柜台玻璃,客气地对我说,“小朱,我又来麻烦你了。”说着,便从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摞摞捆好的钞票——不论是用橡皮筋扎着的、还是用根根稻草拴着的五元、十元、百元,凌乱地凑在一起。或旧或新,皱皱巴巴,发霉粘连。我接过她手中这些钞票,一眼就能感知她的省吃俭用和挣钱过程中的艰辛。
记得有次,她来存款。我分门别类地剔整好后,机验、累加。最后确认她的现金多出了百元钱,就退还了她。可第二天刚上班,她就急匆匆地到我柜台前,手里拿着昨天退给她的那张钞票,说我昨天的账目肯定不对。我说,没有不对呀。她说,你肯定是大意搞错了。然后,细数那次卖仔猪是多少,卖牲口是多少,取回工资是多少……像对我汇报账目一样。并说每次的收入,都是叔叔记好账后,与现金一起放在箱子里,锁好后,钥匙也交由她保管。
“我是有数的,错了你要赔!”说完,笑笑,固执地撂下这百元钱就离开了。她走后,我又重新清点扎把券。终于发现在一扎百元券中,确实差了一张。
自打这件事后,我更了解了她家的收入。比如,门前养鱼塘的收入,稻田租给种粮大户的租金,还有她与叔叔的‘新农保’……这就是他们家的全部经济来源。像秋天橘林里结出的果实,真实清楚,历历在目,毫不掩饰。
也是那年年底,阿姨来取款。她从口袋中掏出十多张存单,总金额还不到十万,有的马上就临近期满。我一打听,原来是阿姨儿子要在省城买房。于是,他们拿出所有积蓄,才圆了儿子买房的愿望。我开玩笑说,阿姨,从现在起,你也是城里人了。她说,半个城里人还差不多。那时,也没细想阿姨话中的意思,但从阿姨的笑脸与寡言中,我能感知她心中的幸福与自豪。
想来如阿姨生活在乡下的人们。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必要开支,这些省在口中,节俭在身上;若涓流般积攒下来的钱,一般都是为了子女或晚辈。享受游山玩水、锦衣玉食,不是他们不想,只是舍不得花。如果真的为了享受而偷偷积攒下的‘私房钱’,也是为了防备自己哪一天突然生病时的支出。或者,善后自己或家中老人百年归山,尽量减轻子女尽孝时的负担。钱在他们手中,放在家里或存入银行,就是一个喜悦的数字。花去时,就是一份憧憬和担当!
而多少个若阿姨一般的乡下人。劳作完一天的农活,坐在门前,看着昏晓分割出的原野,不管是兴奋,还是疲惫,都不会在乎心中的孤独。这些孤独,早已融入季节的轮回里,陷在天天琐碎的劳作中,淡化在包容的沉默里。不谙世事,随遇而安,活像原野上的一棵棵大树,迎晨送暮,顶风抗雨;花开花落,枝枯叶荣……慈祥而卑微。
不可否认的,年复一年地爬坡上坎,挑抬推拉,练就出了他们一个硬朗的身板。同时,也祈盼一个好的收成。但收成的丰歉,经济收入的多寡,行情不测与老天是否眷顾,都是他们能力之外的事情。于是,他们笃信起了一个词汇——运气。这种笃信运气的心理,造就了他们隐忍、顺从,但又不甘厄运中的抗争。
记得那年蔓延的非洲猪瘟,席卷川南大地。阿姨家三头快出栏的肥猪和一头快要临产的母猪,也未能幸免。生活规律瞬间被打破,她也变得无所适从。看着堆放在粮仓中金灿灿的玉米,望着地里长势良好的庄稼……我想阿姨肯定偷偷哭过。不过,疫情结束后不久,她就到小镇上找八字先生,测了一张运势的八字。遵照八字先生择准的良辰吉日,信心满满地从几公里外的种猪场买回两头仔猪。然后,在院子里摆上供案,端出汆好的雄鸡、刀头,放上供果祭酒,焚香礼拜,祷告菩萨保佑。但也不忘用上买回的消毒液,兑上清水,对圈舍周围进行彻底的消毒。
一个月后,当我从市上结束学习返回单位。临近傍晚,散步途经她家时,看见她正坐在门前的矮板凳上,手起刀落、麻利地剁着塑料盆中的红薯。红薯剁开后,雪白粉嫩,露出诱人的色泽。她望着我,突然拿起一块,削了削残存的边皮,“小朱,你也吃一块。生板栗的味道,又甜又脆,好吃。”我接过她递来的薯片,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着。突然觉得木讷的阿姨,还蛮健谈的。我边嚼边问,“阿姨,你家的仔猪还长得好吧?”她突然低下头,忧郁地说,“本钱都又没收了。”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前方的鱼塘,笑笑。“运气不好啊……管他的,这些红薯还可以喂鱼塘中的那群鸭子。”言毕,又是笑笑。继续剁着她的盆中的红薯。而我却瞬间感到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她。
而此刻,西沉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映着她佝偻、低矮的身子。我看见阿姨是如此的落寞,无助。短暂的沉默中,目视着阿姨,我才看见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不堪。依旧挂在笑意脸上的道道皱纹,写满沧桑。本想要她几个红薯,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忍心开口。但,如果我要,我想她肯定会给。“那你今年橘子的收成呢?”“今年的雨水多,着果率不高,果子还没成熟就掉地上了。”她停下手中的菜刀,扬手慢慢地捋了捋额前垂下的几缕头发。这时,我才惊异地看清她的手,手指粗壮、弯曲、变形。掌纹深陷,黢黑、刺眼,仿佛成了道道沟壑。而手背上的皮肤,粗糙得竟像一张松树皮。凝固在皮肤的黑色薯油,使她的手上裂出道道血色的口子。
“唉,都是今年运气不好……不过,你看我鱼塘中的这群鸭子,还不错。”她又是笑笑。
那一次,我们就这样寒暄后着,全然忘了落山的太阳。当听见从地头上劳作后回家的叔叔招呼我时,才感觉时间不早了。我说,“阿姨,我回去了,你忙吧。”她突然起身,回屋捡了一袋橘子,快步追着送给我。我真不忍心要她橘子,但她固执地塞给我。推辞不掉,只得发自内心地对她说声谢谢。
爬上山坡,经过寂静的橘林时,无意间心中生出许多感慨。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以及我那乡下从未离开过土地的二姐……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坡下阿姨的家。
此时的暮色早已淹没了原野,周遭出奇般的宁静。而公路旁的太阳能LED灯,在我经过时,静谧中突然发出亮光,照在干净、宽敞的水泥路面上。这些灯光,即使微弱,也不乏明亮,仿佛是阿姨心目中不曾熄灭过的希望。经过一户人家时,这家二楼上灯火通明,屋内正传出邓丽君的歌声——《甜蜜蜜》。甜美的歌声,高分贝的音响,回荡在暮色的原野,让我失落的心多少有了些平复。
其实,世界永远不会关掉生活的声音。犹如现在,依稀听见远处传来微弱的犬吠,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发出的呼啸;还有前方山顶上,开采页岩气的钻井平台,昼夜不停传出‘隆隆’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