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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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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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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随想

初秋的酷热,未因我回乡的行程而消减。相反,却让听到消息的哥嫂,心里的晴雨表瞬间‘降温’。只是,对我而言,能从整日敲击键盘“噼里啪啦”的声响里,能从日久生腻的办公室中解放出来,我有种逃逸者的庆幸,更多的是浪子回乡时的愉悦。

自从父母去世后的这十多年里,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当面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遗憾,只得用‘月是故乡明’的心境,抹去‘身在异乡为异客’时的孤独。以无以穷尽的回忆,和赖以回忆缩短的距离,删除对故乡之前一些并不看好的形容词,比如愚昧、脏乱、嫉妒,还有世故……

这次临近秋收回趟老家,明知帮不上哥嫂什么忙,只是出于担心临近古稀之年的哥嫂,缺了儿子儿媳回家的帮衬,在收获十来亩的稻谷上,本就日渐衰弱的身体,能否还吃得消?

回到老家,就住进了哥嫂他们家唯一的那间空调房。但,几日下来,却偶感中暑时才有的头重脚轻,体软乏力。多年不曾出现过的湿疹红斑,在指缝,在脚底,密密麻麻,奇痒难忍。涂抹药膏也无济于事。于是,笃信‘单方能治大病’的嫂子,似乎有了用武之地,她自告奋勇地为我充当起了良医。翻出陈放在屋檐下多年的老陈艾,砍了坡坎上的花椒枝,从地角边挖来全是尖刺的鸟不站……煎上一大锅,让我气熏浸泡。本来就忙着抢收高粱、玉米及伺候牲畜的他们,这下还得劳心我身体上的贵恙。我的内心也生出一些懊悔。

每天清晨起床后,更多的是到屋外走走看看。去高坡上,举目而望成片的金色稻田;去日渐干涸的小溪边,看浅水处是否还有儿时记忆中的游鱼小虾。去屋后的石壁,触摸那些曾在我念想中,无边蔓延结出紫色浆果、块茎臃肿的何首乌藤蔓。也去我父母的坟茔旁席地而坐,望着远方起伏黛色的山峦,用沉思代替言语……

偶尔,也站在大门外,驻步看看门楣上的彩绘雕花,品味篆刻在石柱门框上的对联。或者站在天井的台阶上,仰头看方正天空中出现的翘角飞檐,欣赏那上面各色瓷片镶嵌出的飞鸟、龙凤、蝙蝠、白菜、花瓶……还有它发出的银光。目光回望大门,仿佛看见那个曾经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目光呆滞,低着头,蜷缩着身子发呆的老人,以及他(她)和时间一起打盹的样子。

陪伴我度过年少时光的这座百年老宅,据说是当地一户屈姓地主留下的。在这座老宅中,我经历过鲁迅先生《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中的一些趣事,也感受过类似《故乡》中的一些场景。只是,那时的‘闰土’们,如今据说在省外‘混’得还算马虎……每年春节回家祭祖,带上年迈的父母;携妻唤子。驾驶着高档的商务越野车。抽着清一色的‘大中华’或者‘大重九’。仅凭这一点,可以想象他们向别人敬烟时,眼中的豪气与洒脱。而母亲生前说过的‘子贵父(母)荣’,在他们父母眼中闪烁的,一定是令人羡慕的自豪与荣光。而与之相比,我的逊色,自然也就撩拨不起他们联系我的想法。

老屋门前,通往镇上学校的石板路,依稀保留着它的原样。那天,我走在了这条石板路,来到我曾经就读过的学校。可眼前的学校,已变成了一个空荡的院坝。徒留一堵紧邻公路边的青砖围墙,墙上依然可辨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此刻却陪伴着废弃的砖石瓦砾,和砍伐后零乱堆砌的古槐,以及围墙下孤独生长的构树……

目睹这一切,我突然觉得自己竟像个失魂者,或者更像一个‘寂寞无主’的飘零汉。许是站立久了的原因,对面商住楼的阳台上,一位穿着紧身衣、露着腰际,在“哗哗”水声中低头浣洗的少妇,突然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干咳。紧接着,惊见屋内窜出一位上身赤裸,嘴里含着刷牙的男子。他从满嘴的泡沫里,机警而含混地蹦出一句:“你找谁?”我说:“没找谁,就是来看看。”他又说:“这地方有啥看的?”我说:“这里是我读过书的学校啊。怎么没啥看的?”“学校……政府说在这里建休闲广场,开发商推倒这烂房子已经过了猴年马月了;至今还不见动静……”

面对他的抱怨,我选择沉默解读他们的机警、不屑与不满。原谅他不能体会“知识改变命运”唯有读书才能跳出‘农门’的那个年代,这些奋斗在这里的莘莘学子,为了圆梦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以及有过的欢笑、泪水,和母亲期待的眼神,父亲沉默后转身的背影……

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坡,整个坡体由齑粉似的黄色沙石覆盖。即使农民用心种上农作物,也难见收成。只有春季充沛的雨水,才能唤醒荒凉山坡上沉睡的蒿草、蕨类……显得星星点点,由此装饰着它潦草、斑驳、黑黢的山体。但就是这处奇丑无比的山坡。那时,我悄悄地来到这里,蹲在坡上的空地处,读书、背书。也站在它那高高的山顶,用少年清澈的目光,追逐过秋水、长天中翱翔的大雁,凝望过曲折迂回的小路连着竹林掩映的村落。目光远眺,是若巨浪翻腾起伏的山脉,还有它凌空而起的山外青山;或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河流。以及,游弋于山坳之间,似巨龙飞驰的人工渡槽……懵懂中的得意与失意,迷茫与慰藉,信心与勇气,是眼中那些雄浑,卑微,苍劲的自然符号,叠加一起!使我慢慢明白,‘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

我很想去看看那处山坡,但这位男子却告诉我,多年前,那山坡就开辟成了采砂场,整座山已经荡然无存。

在离开学校的回程路上。思绪却怎么也绕不开那年拿到录取通知书时,以即将跳出‘农门’的时髦心情走出乡村,揭下贴在身上的农民标签……如愿以偿地穿行在了城市森林,用青春滚烫的心去融入新生活。可多年后,才突然发现自己竟像是随风飘落在城市水泥地上的一粒种子!面对冷酷的生活,也必须用柔弱的根须,在水泥地面撬开一条缝,穿过坚硬与冰冷,才能扎下根来。可更多的时候,面对丰满的理想,也只得用骨感的态势,迎接城市的黎明。

时至现在,我仍不敢与身边那些用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来彰显财力的同事相比。虽然我知道,那些值得他们炫耀、消费的资本,是经过他们自身的努力,或是他们亲人在道义与责任上的帮扶!我也明白,他们对我美德的赞美,比如节俭、朴素、低调……不排除揶揄我生活上的窘态与衣着上的土气!可我并不认为,我的土气侮辱了我的气质。相反,我的生活目标却在这样的发现和‘赞美’声中,日渐明朗起来。犹如我每天上下班,穿过健康公园时,出现在我眼中的一棵又一棵树……

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是这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装点出了这座森林城市。而这些来自山川沃野的树,自觉它们就像是若我一般来到这里生活的人。而让人羡慕的,是花园干道两边修剪得规规矩矩的行道树,是华盖如伞的小叶榕,是草坪中圆润饱满的桂花树,还有略显清高的银杏,不善打理的黄桷兰……可以说,它们有专门的园林工人为它们修枝妆容,浇灌施肥,除草打药……这应该是植物界中的优渥生活吧?

可在去年二月份,我经过滨河公园时,看见园林工人正用吊车,除去草坪上一棵濒临枯死的百年大树。而一年前的春天,我从它面前经过时,看见旁逸斜出的枝条上,露出了星星点点米黄色的嫩芽……这棵预示着新生活即将开始的大树,怎么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生命就走向了结束?有人说这树是水土不服,也有人说这树是思念成疾,郁郁而终……树自然比不上人,人可以随便猜想树,而树只能坦然、诚实地面对自己脚下的泥土,这种真实的生活属不属于它,可以从它生发的枝枝叶叶看出来。只是,我想树如果能开口说话,它一定会对我们说点什么。可沉思一想,在这喧嚣、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中,我究竟也是一棵怎么的树?

毫不夸张地说,我享受过大都市西餐桌上的烛光和商务宴席上的奢华。喝过零污染、纯天然的高级纯化水。吃着海鲜生猛,满怀笑意,儒雅斯文地起身,举杯、碰杯……但我不敢保证,这样的我就脱去了身上的土气。席终人散,我仍觉饥肠辘辘,终究还是思念家乡的柴火菜,甑子饭。或者,花上七元钱,在小巷入口的门市里,静静坐等珍姐为我端来的那碗撒上葱花芫荽,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我分析过这种不入流的饮食习惯,可能一方面,是我的味蕾还停留在家乡菜的记忆中,除了这菜的外观抢眼,肠胃对这些精致玲珑的菜肴也不抱有饥饿感。另一方面,本质上对这种饭局文化上的客套也觉得十分别扭。一定程度上,我说不清楚这是相互间的逢场作戏,还是他们的大方出自真正的友谊?因为,反观过去和现在,我骨子里一直不曾离开过乡村生活带给我的倔强。虽然,这种倔强对我如今的工作乃至仕途,造成过一些苦闷、彷徨甚至是致命打击。说实话,我真没法去进行改变。

至今,我的朋友圈子仍然划定在以前相好的农村同学,以怀旧为基础地延续我们的友谊。即使回乡偶然相聚,约上三两个曾经的好友。在那所谓的苍蝇馆子里,几杯小酒下肚后,听他们在这酒桌上的‘赞美’和讪笑,打脸我青春时期,或者曾经酒后口出的狂言,检验我如今在现实生活中的兑现率。但我知道,这些话是真实的。而我只能说,我的全部努力均与此有关。

我想,这是作为从故乡泥土中生长出来的真正友谊,便是我们必须不断地进行批判与自省,以还原真实的自己。如水稻离不开水,松树只得抱紧贫瘠的沙石。如我需要故乡的精神滋养,渴望亲情、友情的延续……

挂着豫、皖牌照的收割机,隆隆的轰鸣声,在田野中已经响起,我也将在明天离去。而哥嫂眼中期待的那场缓解红薯旱情的雨,也不知何时能落下来?纵使因收割稻谷后,哥嫂不再期待那场雨。但这雨,仍是我心中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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