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每一天,是从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开始的,仿佛这碗麦香盈盈的阳春面对他而言,就是一道神圣的圣餐。
而为了这碗面,他已经执著到近乎固执的地步,甚至达到了一种冥顽的程度。而这碗面,只不过就是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宽汤阳春面而已!可为什么爷爷又如此心心念念的痴迷呢?原来,为之一日之雅的汤面而起早的爷爷,并非是为了无利不起早的那个“利”字,而是为了心中的一个念想而讨个“头汤”的彩头。
独钟这碗“头汤面”而持之以恒了半辈子的披星早起,就是为了一日三覆的回味吗?作为后辈,习惯了快餐便捷的我,自然没有这种圣奥的体验,也就不能感同身受。亦即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但天长日久从爷爷平日的言谈中,却隐隐透露出一丝姑苏吴风的蛛丝马迹。这种对“头汤面”的钟爱,挑剔之遗风,一直伴随着邹氏先民从姑苏的阊门迁徙到了兴化的马桥街,后又移植到了双溪镇。一路风尘,一路执著。浸透了水乡的水,也浸润了徙民的髓。浑身从爷爷的骨子里冒出一股对一碗头汤面的孜孜相求,难舍难离。
爷爷大名邹彩民,外号大狗子。长的高挑,白净,瘦清。慈眉善目,性情温和,儒雅随放。一双尨眉下笑眯眯的眼,衬着略带沙哑的男性磁音,让人看起来,听起来便觉得亲切,舒服。
年轻的时候,爷爷开有猪行,粮行。座商于双溪南街。双溪镇,又叫大邹庄。之所以谓之“大”邹,皆因褒显邹氏先民勤勉开拓之故。
爷爷的行铺沿中心河大码头南侧河岸展开,生意曾一度触及上海,姑苏一线。与名噪一时的大邹猪集一起兴旺发达过。
作为一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爷爷平日很忙碌。但每天的必修课,铁定是清晨雷打不动的一碗“头汤面”。
水乡人,离不开个水。因为他们从祖辈时起,那方土,那方人,就泡在了水中,与水结了不解的缘。而对汤,则更讲究。头汤面,二道茶,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对伴水而居之人则似乎更甚。而爷爷对这茶水的成色到似乎不太上心,但对头汤面的苛求,却未曾有丝毫懈怠。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甚一日。
每当清晨的天色还是蒙蒙亮时,此刻勿容醒来便知道爷爷肯定起床了。此时的街道上,青石铺就的南北街的路径上响着的脚步声,十有八九定是那些手捧茶壶,茶杯的茶客们。当然,夹杂的还有早起忙碌者的步伐。
爷爷捧着他的一件小巧精致的紫砂壶,不徐不疾地在一街弥漫的晨雾中朝着茶馆的方向走着,一路走过,那样子看上去有些闲适而又从容。街边店铺的屋檐下,夜露从屋檐的瓦沿口缓延地流珠滴翠,唱出镌刻于青瓦片中那一夜墨色的水雾滴答。伴随着行人从石板街的路上走过时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此时的天色还没亮,水气晨霭中迷蒙蒙的一片。但此时起早的都是些老街上的老街坊,不用看,便能从脚步声中听出这熟悉的步伐走来的是谁。
爷爷一路笑呵呵地和街道两旁早就忙碌开来的街坊熟客们问着早安,打着招呼。有烧水炉子的,做皿饭饼的,炸油条的,臼豆浆,豆腐脑的。还有就是早起开店铺门卸闼子板的同行们。
“大狗伯,吃过亮?”从一声水乡人专用的问候语中开始,爷爷的新一天生活也说随之揭幕了。
“嗯啦,买摇亮。”爷爷开心地答着话。
“烫个茶喝喝萨。还是老格式?头汤面?”
“嗯啦,去弄咯哇。老格式咯”爷爷重复着加以肯定。
“大狗伯哟,这个头汤面恐怕是一世改不地嗝亮!”
“嗯啦,不改哟哇。就好这一口噢嗝。”
这一问一答,一问一侯中满满的是一份乡里乡亲的乡情,和一份邻里四坊的融洽。更凸显街坊四邻对爷爷这份独宠头汤面的偏执。一目了然地彰显出那碗头汤面对爷爷的迷惑程度是何等之深。
“大狗伯,跟坳子改个口嗝,吃根油条换换味嗝?”
“大狗伯,拿个皿饭饼尝尝?吃吃看撒?”
“大狗伯哟,跟坳子尝个豆腐花萨。”
爷爷一一笑答,“跟坳子还是老格式,一个茶头,一碗面。”婉谢的余音中,街坊们早已耳熟能详地洞悉爷爷对那份头汤面念念难忘!
爷爷所说的茶头,就是我们锅底洼人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烫干丝。烫干丝随时现烫都是一个味。而面则不同,头汤,清汤。浑汤,浊汤下出的面条,有着很大的区别。
所谓的头汤面,就是指茶馆在清晨燃灶后刚开门营业的第一锅汤水所下的面。用清水所煮的第一锅龙须面。在老食客的眼里,那绝对是心中的一份圣念。一口青瓷的汤碗,龙须丝光的头汤面从滚水中一烫漂起后,即刻捞起、过水、顺叠于碗中。在装碗时,长长的笊篱从锅中翻滚的汤水中捞面出时,顺势一抖、一甩、一翻、一叠。就成了方形状叠入碗中。动作一气呵成,一蹴而就。这几个娴熟步骤,只有那些老面师才能做到如此的精准。
一个老面师下出的汤面,就像是作出的一件雕刻作品。此时看那叠面,纹理分明,叠放规整,中间微微宝起,丝丝面线微露出汤水,神似古代女人的发髻,一丝不苟。
手艺好,还要眼神好,那才是艺精味湛的顶级面师。一个好的面师,往往都知道自己的熟客的喜好。有喜硬面的,也有好烂面的。是拌面,还是汤面,老师傅往往一目了然。
而汤面中又分宽汤紧汤,咸淡咸重,增青免青,素油荤油,喜辣喜甜等等,不一而足。每位客人的口味几乎都有些细微的差别。而要准确地满足这些客人的口福,就要看面师面面俱到的眼神功夫是否像他的手艺一般的过硬。
而碗汤则有清水汤、鸡汤、鱼汤、肉汤等等。种类大致分为红汤与白汤之别。口味则可从桌上放置的佐料罐中的辣酱与醋汁各人根据喜好调制。也有个别干拌者,其味之需亦如出一辙地炮制。但从苏州迁徙到里下河的徙民,还是钟爱宽汤居多。
配几棵青绿的菜心菜叶,面上浮着香油(麻油或猪油)和细葱(也用蒜花)。无须太多花费,几毛钱就可以美滋滋的吃到一碗念兹在兹的头汤面了。再奢侈些,加两荷包蛋,一方大排,一块鸡腿就已足够排场。
既然食客是冲着头汤而来,那首先下面的水就要不折不扣的清澈。若稍有浑浊,便会有麦腥残余。而浑稠的锅水,其稠粘的面汁附着在面条表面的粘附感,会对面条的清爽口感大打折扣。挑剔的老食客从第一口面条入口,便知是否头汤。其爽清、劲道、麦香纯粹一尝便知。
记得有一年冬天放了寒假,一场雪,一夜间妆白了黛瓦青巷的灰寂清晨。冬,冻裂了深巷的一夜幽静。一缕旧忆从挂着冻冻钉的屋檐裂开的口子缝中滑落,又滚入印记于一个老人踏雪而行的一串雪地脚坑……
这个姗姗缓行的老人,就是爷爷。他来了享受人伦的兴致,起了个大早,带着我与小妹,一手牵着一个一起去茶馆喝茶。
一路的兴奋,抵御了晨雪的寒冷。一路蹦蹦跳跳踏出的零乱脚印扰乱了爷爷的一串踏痕。一到茶馆门前,我便抢先一步掀起茶馆的厚棉门帘,才掀开一道缝隙,一股热气腾腾的暖和气夹着诱人的面香肉馨便迎面扑来。急不可耐的我像条闻腥而至的小狗一头便钻了进去,见了一张空桌便毫不客气地一蹦坐了上去。
接下来,便是狼吞虎咽。干丝大口地叉,包子大口地咬。而爷爷则喝着茶,只顾看着我们笑。还不断地提醒“别噎着。”
我在大快朵颐的间隙不经意间一抬头,便问仍然端坐着的爷爷:“你怎么不吃呀?”爷爷眼睛笑成了一道缝,和蔼地说:“吃吧,我等头汤面呢。”
“头汤面就那么好吃吗?”我幼稚地睁大眼问。
“好不好,你尝过了,就知道了。记住,以后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一点都不能马虎,偷懒。”
说这话时,爷爷那长长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看起来好像深邃了许多。但桌子上热腾腾的汤水气又让爷爷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朦胧。而此时的我,肯定是一头雾水,似懂非懂!
岁月的香甜仿佛就在此刻浓缩进了一口茶水,一枚包子,一碗汤面之中。也于此时凝固进记忆。这熟悉的滋味从此慢慢在心底流淌,从上学,工作,下岗,打工。一路南北闯荡,最后又回徙到姑苏。从未忘却。爷爷的笑容中,从他一生钟爱的汤面中,飘出的,透出的,悟出的是一种对于心念的孜孜矻矻。
在我眼里,爷爷对一碗头汤面如此的钟情,犹如一种对美食的相思痴恋。平常日子中养成的一种从心底由内而外的讲究,对细节的苛刻,对过程的挑剔。这些从一碗头汤面中尝到的滋味,都是日后做人做事中一种时时刻刻的无形鞭策。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后来定居苏州,常听到苏州人说到 “浴要浑汤,面要头汤”的俗语,才懂得了作为一个苏州徙民后代的爷爷,基因中的那份“固执”是从何而来。
作品曾发表于《海外文摘》(散文选刊)36-70
2021.4月下半月。原创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