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渐深,想着“霜”此时是否已初显?一查日历,要到十月二十四日才霜降,但即便到了这个节气,苏州也不见得就有。
等不及了,现在就去。
家住姑苏,有一大好处,那便是能够随时亲河、随地趟桥、随意抢先得月。
农历八月,夜风从寒山寺那边刮过来,虽已凉,却不寒。夜半,钟鸣,人已睡,夜更沉。
月白如纸,却不见霜?
今夜风,依然微暖,不知此季,唐时是否凛冽?难晓张继看那满天霜涂,是冬?是秋?
山依旧是那座山,寺依然是那座寺,桥仍然是那座桥,只是桥已然被张继改了个名。可他为何要改呢?是不是弄错了?不禁想问张继:姑苏那时的枫桥它叫枫桥吗?可古时它是叫封桥的呀,你怎么将它写成枫桥了呢?
此问只能问张继!
万万想不到,他一介书生竟有这样大的魔力,自己弄错了一个字,后人竟世世代代跟着他将错就错了几千年。
可风呢?月呢?应该不会再弄错了吧!
风定然不是那阵风了,可月,它会变吗?
月是会变的,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月尽管圆缺明黯,但光仍依旧在。正所谓,月缺光不缺。
想当年,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一线顶流大咖,风骚人物都在姑苏饮过酒、作过诗。他们从阖闾城的历史烟云中走出来,也带走了不少的姑苏月。可偏偏诗作寒碜、少得可怜的张继将姑苏城外寒山寺的月留在了枫桥。难道说,是他那句“江枫渔火对愁眠”惹人唏嘘而记住了他?还是他故意弄错了几个字而引起后人争论不休起了效果?如是,那倒是个不错的手法!
可后来我才知道,是后人自己弄错了,还错怪了他。
据说,唐代高仲武曾编选过一册《中兴间气集》,其中选录了张继的这首诗,这是已知的最早记录了,那时的题目叫《夜泊松江》,题目里没有“枫”字,更别提“枫桥”二字了。那时,高仲武离张继生活的时代算是很近的了,他编选时,应该是比较了解张继的,是有所依据的,是可信的。直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在北宋初年编纂的《文苑英华》里我们才发现这首诗的名字已被改成了《枫桥夜泊》了,诗中不仅仅有了“枫”字,还有了“枫桥”这样的字眼。
是谁改的呢?这得问月!
月说:张继的文采自是没得说,文采卓绝,品格高洁,如月。可他却高冷,气节颇矜,不擅结交权贵,哪怕窘迫寒酸,也气节不改,似我。他《感怀》: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他也曾有过高光时刻,公元753年,进士及第,曾选为探花郎,也风光一时。然而却终难逃“榜下捉婿”之劫,早已成家的张继无此攀高之念,拒之之后,可想而知,结果便是在铨选中被淘汰。
后再遇“安史之乱”“刘展之乱”,那时的姑苏,因官兵大肆掠夺,把一个繁花似锦的吴郡折腾得零落萧条、城空人散。张继也为避乱而落魄沦为难民。
不羁之性,耽误了大好前程。落拓者也会愁,而且愁得更厉害。因战乱而四处漂泊的日子并不好过,月下,我仿佛看见寓居姑苏的张继此时站在姑苏城西门的城楼上在向寒山寺的方向眺望,枫桥河边,两岸一片荒凉,有几处烟火袅绕,更有焚香烧纸的香火几处。
不问月了,尽说些伤心事。在这秋夜,不必学张继躺在狭窄的船舱里口中嘘叹,眼里望着月,竟吟为满天的霜了,多没意思?
诶,又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是人红是非多。而我只观月,夜来寻霜。
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地爬上了来,默默伏于树梢,我看它,它瞅我。月白如银,泻下光,灌满了巷陌,却不见霜。
霜呢?满里弄找,仍不见。
再问张继:你的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到底作于何时?
是不是我弄混淆了?想必这个“霜”应是《诗经·秦风·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霜”吧?唐人颜粲《白露为霜》中“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我倒觉得正应了秋景。而唐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中那句“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的“霜”似乎更为确切。如此说来,张继所言的“霜满天”那肯定是写月的光,而非冬之霜了。
我在寒山寺下枫桥头。秋天的夜空,似沉淀了千万个世纪后纯清得像玉石的髓一般通透。它透出一丝淡青玉的蓝,几朵白云,还有星星那点点的闪光斑点,似坠非坠,似落非落。夜空的边缘,在那淡蓝的最远处,是谁驶来了一艘船,一艘弯弯的船,与江枫渔火对愁眠?
夜如此静静,我不敢惊扰。
本想着月夜至枫桥,来观月。不学古人对月当歌那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可此时我却改主意了,就伫于桥头,默念一首《枫桥夜泊》吧。
恰如张继写出的美丽。枫桥夜泊,古诗古韵,将姑苏变成为一座飘于诗中的城。估计这世上再没有哪一座桥有它那么傲骄而闻名遐迩的了。
此时,霜虽没见着,但露水倒是有了。寒山寺此时并不寒,依然温润。
2023年9月15日作于苏州
本文发表于《苏州日报》2023年11月02日 A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