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甩手丢给他一张百元面值的纸钞,不曾想转手被他撕成八块。阿福耳垂都气紫了,正要激愤地喷出脏话羞辱他,阿福想起早晨出门时答应老太婆的话,今天是忏悔日,是他的吉祥日,四十年了,今天是头一回阿福向太婆保证收起脾气,把他一身的正气狼尾巴一样夹在腿缝里。也就是说,这一天阿福必须得和和气气地过。本以为施舍给这名破衣烂衫乞丐的一百块会给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带来点好兆头,可阿福万万没想到他会毫不留情地撕喽,而且撕的那么干脆利落,他不说话铁青着脸瞪着乞丐时,地上出现一堆碎屑,像刚从碎纸机里掉落的无用公文。他学着广场上的太极师傅运气压至丹田,闭上的眼睛然后悠扬地挣开,仿佛他面前是棵烂了根的不通人情的柳树秧子。他就地蹲下,掏出插在腰上的铁扇,“气定神闲”四个大字随着扇面铺开,这会儿他颈项上的寒恼气散去大半,竟然强拽出沉积在舌头后的微笑,浑浊凋敝的眼框里充满了对乞丐的谅解,他问:“为什么把它撕了啊,少了?断没这邪理,这可是最大的面值了。”
乞丐抬手一把扇走面前的碎纸,虽是满脸灰黑难辨的污垢,精气神却格外地好,乌鸦般的嗓音一出口就里里外外把阿福看扁了:“假钱糊弄谁呢?”
“假的?”阿福眼珠溜的滚圆,“你说我会带假钱上街!”要按往日里,阿福平白无故地的受到这等侮辱,他一定会揪住对方的衣领,骂他个狗血喷头。这么多年,他眼里无老无少,无好无坏,出了名的雷厉风行,快人快语,直爽的脾气从南门到北门,人尽皆知,但他的的确确是个热心肠的善人,早些年刻章攒下的家底让两老安度晚年那是绰绰有余,所以他平常心情好的时候也拿些钱接济街头巷尾的穷人,不过,他从来没像今天这般出手如此阔绰。“蓬头垢面的瞎眼乞丐不识好歹,竟不知我阿福的为人,这是要毁我的名声,”阿福咽下这口气想了想,看着豆腐丁一样被风刮走的纸币碎尸,隐隐心疼。他叉腰迟缓地站直,俯视对他不理不睬的这人戏谑道:“今天你可走霉运喽,那可是张真钱。”
“真钱也花不掉!”乞丐拨开凌乱的胡子往嘴里塞上一口干硬的大馍,是后面包子店老板娘秀春扔给他的,蒸笼里热气往上直窜,秀春捯饬劲正盛,看来又是不错的一天。
“你简直疯了,真钱还能花不掉?”阿福眼神异样,他心头怒气迟迟无法消去,刻意把语气放缓,放平。
“老头子我不认识。”他抬头瞄了阿福一眼,白馍沫子漏了许多掉进胡子里,不久他发现下巴重了,又用手一抹送了一部分回到嘴里,这回可把阿福恶心坏了,他狠狠地一跺脚唏嘘着扭头便走。
张老汉家柿子树上红通通的几个果子从院墙里面向外冒了个头,几个调皮的小鬼流着口水仰面直勾勾地盯着熟透了的红柿子,叶柄下的枝条弯弯绕绕,看起来承受不住果子的重量,摇摇欲坠了,可他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东西从上面落下来。阿福走一路鼻子里的调子哼一路,一转眼他就把乞丐的事抛在脑后,只是钱的事他心里略微有些不痛快。老远的看见几个垫脚搭背的小屁孩用尽浑身解数往墙上爬,他兴致大发,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咧着嗓子喊了声“老张啊,你来啦!”一听老张就在附近,这会儿可能拿着竹棍撵了过来,几个小子吓的魂飞魄散,尤其是一个接近墙顶的小子,什么也不管了,直接雨蛙似得从高处跳了下来,他动作十分轻盈,落地时顺带打了个滚,蹭了一鼻子灰,头也不回的往反方向飞奔。阿福没想解救树上的柿子,他看到了想看的一幕,洋溢着满脸春光来到被孩子们脚蹬的尘土飞扬的墙角下,“老张家这墙又得好好修补修补了,缝衣打个补丁也没这样勤勉吧!”他自言自语,用手摸着墙面上几天前粉刷过新石灰的那一块,被孩子们一顿折腾后,出现了几个又大又黑的鞋印,另外,靠左边凹进去一个拳头大的洞,里面的红砖缺损了一块,他在思索这群孩子中谁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时,他脑门上啪嗒一声炸开了,大红果子被他的天灵盖接着正着,他先是一惊,随后感觉自己头上冷冷的有东西在流,一慌神以为自己头被砸了个窟窿,鲜血这会儿从窟窿里涌出往外漫呢。阿福一把蓐去头顶开裂的果皮确认自己受害的中心部位,那里吃痛感依旧强烈,但表面平整光滑就跟打了蜡似的。他从上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掉一些红色的斑迹,他需要镜子和水来把脸上和衣领上的残余物清除干净,于是他敲响了张老汉家的门。
“谁呀?大清早的。”院子里的公鸡打鸣声和老汉的回应声一同传来。
“是我,阿福。”双方沉默片刻后,张老汉拉下门闩。
“阿福啊,这大清早的,咋想起来我家串门了呀。”他看见阿福脖子上没擦掉的柿子汁,头发还湿了一大片,心中有了些数,连忙把阿福请进了屋子。
阿福也不客套,问他道:“哪里能洗把脸,瞧我这一身。”
张老汉指了指水井旁的菩提树,下面有个脸盆架子,他哧哧地笑了笑说:“该不是给砸的吧。”
“你家的柿子树,院墙外面。”
“真有这事?那实在对不起了。”张老汉挠挠头笑得十分呆傻,但他没有立马出去验证。阿福顺手叼起水井旁的毛巾走到张老汉面前,他不紧不慢地擦头,严肃地看着他说:“墙坏啦,粉掉的精光,还不去看看?”
“啥?”他脸上的老年斑顿时挤到了一起,谢了顶的光面上几根银发躁动不安地抖动着,他丢下阿福拔腿跑了出去,三十秒后他跑了回来,像个老式的拖拉机,眉头上黑烟滚滚,此时,他就这么火冒三丈地看着阿福。
阿福放弃了和他对视,“你别看我,我不会闲着没事踢坏你的墙,全是那群混小子干的,想偷你树上的柿子,被我逮个正着,我一声大喝把他们全吓跑了。”他一气呵成,还有些夸大其词,但他觉得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老汉这回总不会怀疑他了吧。
“那个洞怎么回事,里面的砖都碎了,这劲得多大。”老汉语气不太对,看来是不想让阿福就这么走了,但他知道阿福的秉性,想着如何点到为止。
阿福一听不高兴了,反唇相讥道:“你的意思是我干的喽,一个柿子而已,我阿福是个小气人?”
“我是说另有其人,墙坏了得找人赔吧,我一老汉能有几个钱,每月就指着那么点低保过活。”
“这我可不知道,谢了你的洗脸水。”阿福没觉得理亏在哪,他心如明镜,抱着互不相欠的姿态补了几句客套话就要走,时间不早了,他还要去菜市场买点新鲜菜回去呢,这要是去晚了那些貌似绿色无公害的时令生鲜指定被某些人抢夺一空了。
“话还没说完,您这是上哪去啊?”老汉闪身横档在门口。
“我去买菜,拦我做什么?你那墙与我无关,”阿福心头火直起,“你难不成还要撒泼?”
“不,不,不,”老汉一连摇了三次头,继而悲叹地说:“您看我这家徒四壁,哪还有钱再修墙啊,几个娃娃蛋子找不到了,我只能找你了呀,”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不并想讹您,只期望得到一点点补偿。”
阿福算是听出来了,这老东西就是个泼皮无赖,明摆着想讹他的钱,还拉着张乞怜的老脸,“惺惺作态,不知道给谁看,我要是掏钱我就是孙子!”他在心里给自己下咒,画好了禁忌之圈,突然他喉管咯噔一下,吞下了一团酸气,他想到和老太婆的对话,噗通一声,自己跳了出去,当了一回光明磊落的孙子。当老汉瞧见他打开皮夹数钱的时候,头皮都快给眼珠子顶禿撸了,两张百元大钱在他面前来回晃悠,把老汉晃的心乱如麻,拦在门上手就像闻到蜂蜜味的熊掌,挣着抢着也要摘下头上的蜂窝。
“这回我能走了吧,”阿福迅速把皮夹揣好,好像多看一眼会要了他的老命,他走出门,半分钟不到又折返回来,在老汉躲闪窃喜的目光里走向院内的柿子树,他抄起靠在树荫底的细竹竿,啪啪两下打落一个柿子用衣兜接住,这次,他大步流星地,绕到空无一人的地带,为了吐出心中那股子郁结已久的闷气,隔了道院墙对里面的老汉高声喊道:“翻墙偷柿子是小孩们过家家的玩闹!”
即便这次阿福用钱赎回了“自由身”,但通往菜市场的路程上又多加了一层疑云,不同寻常的一天从他决意为太婆改变一次这个意念开始,他预感自己还会遇到不顺心的事,主动且随意的改变就好比常年吸烟后突然戒掉,戒断反应可以严重到能让人刨个坑钻进去,仿佛这世界处处在与自己作对,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稍有不甚,暗处的这些不幸的怨灵就会被腥味吸附到身上,甩都甩不开。阿福腰眼发寒,四肢像粘上了几张薄薄的牛皮纸,皮肤透不过气,他憋的慌,“东郊蔬菜批发中心”的牌坊立在护城河对岸,他扶着桥栏调匀呼吸,向对面走去。
挑单子的菜农,拎水桶的渔夫,磨刀叫卖的猪肉贩子,挎菜篮的老妇,讨价还价的男男女女……他身边走过的,集市里飞速穿梭的,这家跑到下家货比三家的,嬉皮笑脸朝路人招手的,还有抽氧泵里活蹦乱跳的,种种凡是他所能看见,听见的或是他根本不愿意撞见的,布鞋一不小心踩到的,都在尽情欢乐地往水面上浮。
阿福前脚来到卖水产梁兵的摊子后脚老李端着紫砂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看见老友阿福,他唆壶嘴份外用力了,为的就是引阿福来问他喝的是什么茶,这样他就能故作堪怜地“抱怨”茶叶的来龙去脉。身为砖窑厂技术骨干,准确来说应该时前技术骨干,老李退下来三年了,膝下有三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大女儿去年嫁给了当地一个有名的药材商管五,厚道本分的货商这年头已不多见,甚至近乎灭绝,但管五算一个。这人办事沉稳,为人憨厚,不偷奸耍滑,也从不为鸡毛蒜皮的蝇头小利计较,十岁开始跟着父亲管师傅上山采药,学习药理,十五岁那年父亲送货归途时不幸被山匪劫道,逃命时意外掉下悬崖,从此下落不明,所以养家糊口的重担的全落在他一人身上。如今接手父亲生意已有整整二十栽,靠着难能可贵的聪慧和坚持,一步一脚印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一点东西扩大做强,不过直到去年才娶上老婆,也就是老李的大女儿,舞蹈老师李佳。结婚那天巷子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阿福还被邀请为新人证婚人,痛痛快快地当了回他家的座上宾,大家都说老李修来的好福气得了一金纺般的贤婿。实际情况没有辜负老李本人的预期,管五对他丈人感恩戴德,视如亲父,每每想来一个年奔四十沧桑尽显的男人竟能娶到小自己十五六岁的美娇娘,心里不禁乐开了花,逢年过节,寒暑交接时都往丈人家大把大把挑好东西,他深知老李有喝茶的爱好,便亲自前往原产地买来上好的茶叶让妻子带回娘家,而且花样月月不同,有些茶名老李自己都叫不上来,只在和众老友闲聊时一个劲地“香,香”地感叹着。显摆倒也罢了,几个老家伙喝着自己的茶嘻哈调侃抵讽两句也就相安无事的过去了,坏就坏在老李这人总喜欢和阿福对着干,动不动就将阿福气的吹胡子瞪眼,两人都时多年的棋友,尤其当出现这天老李不仅在棋盘上占了便宜杀得他节节败退,还搬出茶叶以及女婿送来的种种礼物出来夸耀,阿福恨不得和他干一架,奈何老胳膊老腿实在是举起来简单,放下去困难,也就只能联合其它观棋的老友用粗野的娘老子之类的骂词毁他,老李也不急不恼,继续我型我素,得意自在,反正临了看到阿福置了一肚子气回家,他就觉得这日子没白活。再来说说二女儿李云,此时正一手套着橡胶手套麻利地从泡沫横飞的鱼缸里捞出一条大青混子,旁边快刀呲鱼的精瘦男人便是他的丈夫梁兵。李云小学读完就跟着老李下了厂房,没几年活干下来就把一个出落大方的少女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工人,锻炼出一双本该男人才有的粗糙有力的大手,没嫁人之前谁也瞧不上她,因为他整天不晓得打扮自己,保守的像个灰头土脸村姑,跟她的舞蹈老师姐姐简直没有可比性。不知梁兵眼睛斜了还是太尖了,去给他家送鱼那天一眼相中了她,老李没做多少考虑便答应了这门亲事,后来才知道这小子着实捡了个大便宜,讨了个踏实勤劳的玉美人回家,一时间他的鱼摊成了菜场一道绝美的风景线,瞧,这回梁兵杀鱼杀着自己偷摸笑了起来。
“爸!”,梁兵信口喊了声,望两眼他身边的客人,“福叔来了呀。”李云把鱼过秤,装袋递给一名急着要走的客人,在围裙上抹抹手笑呵呵地说:“福叔今天要点什么,都新鲜着呢?”
“阿云啊,给你福叔来条大头鱼补补血。”瞧这脸煞白煞白的。老李开了个很不合时宜的玩笑。
“别添乱,这条鳊鱼够了。”他指着鱼缸说。
“好哩!”李云闪电似地把胳膊捅到池底,约莫半斤的鱼儿在他虎口间强大的握力下动弹不得,她说,“这个头可以不?”
“行。”阿福点头的同时瞥了老李一眼,这儿不是公园的亭榭,他们可以在沁人心脾的栀栀花香里互相“宣战”,纷乱的菜市场充斥着鸡鸭鱼肉的腥臭味儿,这里不是斗嘴的好地方,他更不想因为自己个人原因和老李生出口角,毕竟他的姑娘女婿都看着。
“老哥,我说你今天不太对啊,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啥事,出来着急了,走的快了些。”听到这,梁兵插了句:“福叔,您看您想吃鱼,跟爸说一声,他一早过来告诉我,给你送过去就行了,这大老远的,跑这一趟多费事。”他嘿嘿地笑,然后突然迷糊地问,“今天怎么没见婶儿啊?”
“哦,她不太舒服,搁家休息呢?”
“啊?那赶明我和阿云去看看,”他望望妻子又望望老李,好像在征得他们的首肯。
阿福连忙婉拒道:“嗨呀,不用,不用了,年纪大了偶尔这儿疼那儿痛的很正常,你婶除了腰杆子上那点毛病,身体硬朗着呢。”
“我说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轮到你这老小子出来买菜了呢。”老李品了口茶,冲阿福打哈哈。
“谁老小子呢?”阿福恼怒着拿出一张票子,“钱,大孙女,你老爹说话越来越没普了,这两年日子过舒坦了吧,成天闲的慌,端着壶嘴子四处溜达,也不怕给烫着。”
老李吞一口茶,不是被烫着而是险些被噎着,阿福这一通埋汰让他下不来台,顿时那股子牛劲上来了,扯着嗓门道:“这会儿脸不白了,血压上来了,露馅了吧,老福啊!”
两个小的见势不妙,老人有时候如顽童,可以不分人群,不分场合,不守规矩地去做一些幼稚可笑的事。阿云赶紧出言制止,矛头对着自己父亲:“爸,您先回家歇会,等会儿忙活完了,我和阿兵去给您老做午饭去。”
“日头还没升上去就赶你老子走啊,你福叔不是在这的吗,我等他。”他掀开茶壶盖晃了晃,闭着一只眼朝内部搜罗。
“用不着,喂,钱三,给我一把葱,五块钱蒜苗。”阿福吆喝穿黄褂子的钱三,他正蹲着嗑瓜子,忙着找豆腐摊撵苍蝇的姑娘小何打趣,阿福走到跟前一连喊了三遍他才听到,回过神致歉说:“福叔今天稀客呀,”他看阿福不作声,脸色也不太好看,便找到红光满面的老李,“李叔这口是刚上市的新茶吧,隔着盖子都能问着香。”
“那可不,女婿外地办事顺手稍回来的,那孩子啊……”他叹息的声音在阿福听来像西瓜地里狐狸的奸笑,老李寻觅了一早上可算找到了知音,阿福心想让他们互相吹捧去吧,自己可没时间在这干耗了,他正把钱递给一旁懵懵懂懂的小何让她切了块水豆腐装好,至于找下的零钱他朝钱三使了个眼色意思说和豆腐钱一并付给小何了,然后抬脚走开了。
阿福刚出菜场,老李神风道士一样追了上来,拍拍阿福的肩埋怨道:“都叫你等我,跑这么快干啥?”
“谁说过要等你?是你硬要等我!你说你这人是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钱三那混小子光顾着找何家姑娘讨钱去了,”他鄙夷地说,“撅个屁股我就知道放什么屁,这事赖你!”
“赖我?”两人站在桥头争执开了,说到这里阿福恨不得给老李推到护城河里算了,下去洗把澡醒醒脑子。
“可不得赖你,我正要说道说道我这茶叶,你非要把钱给何家姑娘,你不知道钱三那小子看上她了呀?”
“你当我和你一样没眼力见,成天瞎晃悠还晃不出什么名堂。至于人家不想睬你,除非我能掐会算?”
“要不你好事做到底,给我家三姑娘也相一个,还不指着老哥你人缘广嘛,”他嬉皮笑脸地求起阿福,净捡赶趟地好话说,“我知道老哥你本事大,十里八街谁不知道老哥你物色的人家都是个顶个的好人家,我们那三姑娘的情况你也了解,要不是小时候落下点残疾,保准比老大老二嫁的好,唉!”他的叹息声总是难辨真伪,毫无感染力。
“合着你拐弯抹角说这半天就为这事?”
“可不嘛,这算是我最后一桩心事了。”
阿福脸上的冰雪初晴,有了消融的迹象,可阿福就他家三姑娘的实际情况一直没敢当着朋友的面许诺。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私底下为她的事张罗,他极力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迂腐陈旧的说法,反而崇尚忽视门第家族观念的自由恋爱,他相信男女之间的婚配不应该由这些外在因素决定,受到操控的婚姻不应得到祝福,勤劳本真则是创建并维系家庭和睦的基础。另外,三姑娘这事最近似乎有了点眉目,阿福望着桥下一潭死水沉思了许久才洋洋洒洒地提到:“邻镇有个叫汪远江的。”
“哪个汪远江?”老李一口气憋干了紫砂壶里的茶底子,神情矍铄地问。
“汪,汪远江啊!”阿福吱吱唔唔,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我知道是哪个汪远江哟!老哥啊,你倒是别卖关子啊!”老李手像被朝天椒辣了一下,哆嗦地一抽一抽的。
“唉!裁缝店的汪远江。”阿福一笔带过。
老李一听是他脸突然黑成一锅黑米粥,“他是个磕巴啊而且听闻腿脚也不太好使,再说了一个小裁缝指着他能对我家三姑娘好?”
“磕巴怎么了?你家姑娘又不是十全十美?况且人家是真心喜欢三姑娘的,要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找我传信,恐怕你还蒙在鼓里吧?”
“所以我才想找个身体硬实的,最好有点家底的,别到时候我老俩口过些年驾鹤归西了,我那可怜的姑娘还得服侍他。”老李对三姑娘和汪远江书信传情的事置若罔闻,他满脑子都是那人的粗陋的外表和贫穷的家境,一较之后,高下立判,和大女婿自当没的比,现在就连杀鱼的二女婿也得压他一头,他平时最疼乖巧伶俐的三姑娘,要是把这么个在他心里一无是处的人请回家当女婿,还不得让四方街邻笑掉大牙?
“人家裁缝是仰仗手上的活,又不是靠腿脚功夫,远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你别现在说人这不好那不好,等过几年姑娘大了,可能人家心灰意冷早成家了,你这做爹的打算让三姑娘孤苦一辈子吗?”阿福心里愤愤不平,越说越气,他本想指着老李鼻子好好骂他一顿,让他明白因这事耽误了女儿的终生他就是彻彻底底的罪人,大伙儿都会在暗地里唾弃他的为人。
“合着我家姑娘就只能找个缺胳膊断腿的?”老李的话刺痛了阿福。
“老李,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福顿声道,“这事儿我们放在明天后天讲都行,但今天还是免了吧,老李,我真的不太舒服……”他背过头仰望头顶伤感的阴云,一瞬间所有的怒火都化为云翳里的眼泪,不久便会落下。他临行前对老太婆交待的话重复着又在耳旁唤起,四周不停的有手推车磕绊石头发出的聒噪,大地和天空面面相觑,仿佛它们也曾一起经历过这样一幕尴尬郁闷的清晨。阿福已经身心俱疲,独自走到一处高坡报刊亭的石凳旁,塑料袋里时而跳将发泄一次的鳊鱼闭眼深睡过去。这时,他听见身后的树叶被碎裂声割开一道道绿色的口子。
他迷茫地回眸眺望,老李伫立在桥头,自他走后一步未动,远远的,阿福看不出他脸上挂的是喜还是忧,也许想到三姑娘背着他干了些他无法原谅的事,也许他默认了两人的交往,也许是自责,也许是惭愧,但多半是他在懊悔了,还有其它那些不好揣摩的,就让地上的茶壶碎片来慢慢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