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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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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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菽薮闲人

闲人甲漫步在王城内,唔,姑且叫他闲人甲罢,在平日里他决不会走路的。笑话,堂堂正黄旗人会流落到如些闲散的地步。本来前些日的同个时刻,他应该和两三个旗人好友一并,抽抽大烟,遛遛鸟,或者是喝两口小酒。那时候,他回想起来倒是快活的很。坐在轿子上,随意地批一些公文,每月拿的钱可够他用了。光绪二十三年的夏日可真毒辣,他还没走两步就满身出了大汗,闲人甲不愿去换一身轻薄些的衣物,若是换了,那些庶民怎会识得他旗人的身份。他是为了那些下层人好,他想,若是冲撞了自己,不识指举,那这个罪状可好够那罪人吃一壶。

不远处,一个衙役骑着一匹小马,向城墙脚俯冲过去,百姓纷纷躲闪。到了城墙处,那衙役慢悠悠地,小心的从布包里取出一张纸,又掏出刷子和浆糊,将纸张方正地张贴在了墙上。随后他走了,那张黄纸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唔,黄纸,闲人甲脑袋昏昏沉沉的,啊,皇榜!是皇上他老人家又下什么命令了吗,他冷汗直直地外冒。上一次,上一次见到黄纸时,他应该不会被称作闲人甲,他叫淳…淳什么来着?淳什么老爷,淳什么大人,称谓他倒还记得。算了,他自己都忘了他叫什么,作者称他为闲人甲也无其所谓,只要没忘记他还是个旗人就行。皇帝陛下见到他也肯定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闲人甲实然全出了些愤懑,姓名尚具不知,撤裁倒是毫不留情。甚么新党,甚么康有为,他也不记得何时结怨了。

闲人甲缓缓地走向人群,这是他身体上的动作,心里却还不满地想着自己那个衙部被撤的事。乌泱泱的人群,乌泱泱的辫子,一个个锃亮的前额。人群止住了他,他走不近皇榜了,闲人甲只得干着急,好似皇榜有巨大的魔力吸引着他和人群。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被人碰到了辨子,压着心里的怒火一回头,呵好家伙,一样是乌泱泱的人群,乌泱泱的辫子一个个,锃亮的前额。人群的压迫,让他有了窒息感。他们是来抓捕他的吗,故意造出这般的陷阵;等着将他团团围住?一种无力回天的悲怆感渗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前些年看的皮黄戏,杨什么来着?杨继盛,对,就叫杨继盛。在他看来,死劾严嵩,无非也是这般悲杜。

“奉天承运…”前面有个会认字的白丁朗声念起了皇榜,将闲人甲打回现实,他敬畏而又害怕地继续听下去,“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六人扰乱朝纲,私通敌国,贪赃万两,坏我大清基石、定于今日正午斩于菜市口,以儆效尤…”闲人甲脑子一震,一时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昨日他就听到新党即将覆亡的风声,还有康有为,梁启超出逃的消息。现在看来,大致是真的。他兴奋地几乎要下跪磕头,大呼:“皇上圣明、太后圣明。”这意味着,他所失去的一切,应当快回来了,他继续听下去:“朝纲乱纪,亟须整改,现止所有新党诸人所施逆举,京师大学堂保留,所撤衙部一律复行,被罢默之臣民归复原职...”闲人甲又恢复先日的官威,不,现在应该叫他闲人甲大人。

闲人甲大人扭着自己肥硕的身躯挤出了人群。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找一个轿子,舒舒服服地坐回自己的宅邸。他累了,他乏了,他想去买些大烟来犒宴一下自己将来的钱银,还可以再去买个新的鼻烟壶和烟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出好戏要看。方才他可是听到了有六名新党将被处决的消息,朝廷的法,威严的法,正义的法即将降临在这几个逆贼身上。反了大清,反了当今圣上和太后可是要遭报应的。如此,他便唤了一个车夫,付了银钱,往菜市口去。一路人,许多的人都推攘着往前拥,有峨高冠的,有执扇子的,有虾弓着背的。人们都想在闹剧开场前觅一个好位子,为着这个目标争着当闲人。

太阳高照,闲人甲大人已经抵达了会场的前端,可以近距离观察法的施行。一路过来,他也见着许多熟人,几个相熟的闲人大人,不,旗人大人,几个胡同里的老邻居,他们多是坐着轿子赴来。自己觅个车夫,好像些许突兀了,自己可是旗人,旗人啊,满蒙的贵族,竟如此落魄。远远地,他看到淳亲王的轿子过来了,便远远地行礼。于何种角度来看,他是要行礼的,倘是他的父辈或许不用。

过道上的人忽地嚷嚷了起来,六个戴着枷具的人被缓缓押上了行刑台。剑子手的脸上涂满朱红色的染料,这一刻,他们不是人,是皋陶祖师爷,是国家的法。一柄剑,一柄龙爪做的利剑,叩开山海关,震裂李自成,震裂南明,震裂张献忠,怒斩吴三桂,怒斩大小和卓,斩尽一切胆敢侵犯大清国祚的人。这柄剑,对中国人,从来无往不利。可是剑锈了,龙老了,英吉利人,法兰西人,美国人,俄国人,德国人,诸外邦人从剑缝间,龙爪间漏过去,有时还带着兴致给剑带来一条缝,给龙带下几块血肉来。最近直隶、山东一带冒出了一个叫义和团的组织。他也是知道并暗暗赞同的。“扶清灭洋”四个字,多少人想干干不成,他从他那亡故老爹的好友那里听说就是眼前这将死的六人,想干的亦是这四个字,却干的不好,被拿入天牢,私通敌国那些罪状,皆为狱中盘诘出来。闲人甲大人晃晃脑袋,想要将自己刚才的意识甩掉,他只是一个旗人,一个闲人罢,国家大事,关他甚事,只要守着那个油水多的衙部就好了。国家即使将亡,与他何干,改朝换代的事过往多了去了,新的朝廷依然会给他们优渥。到时候他做他的闲人,他做他的闲人甲大人,仍有阔绰。

“时辰到!”行刑官一抖官服威严地掷出一道木制的令签,闲人甲大人抖擞精神,开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画卷。刽子手吞一口酒水,气凝丹田,用力地向刀上喷薄,这可是个力气活儿。台下的人开始躁动了起来,刀将斩下去的那一刻,已经无所谓闲人甲乙丙丁大人老爷的,台下皆闲人。可闲人众觉得他们并不闲,他们在亲历感受国家法的威严,有闲人大喊:“爷们儿,放几句狠话。”他们想把而闹剧真正变为一出贱躏了生命的好戏,闲人众翻涌着卷起一道逼人的声浪。

谭嗣同。第一个上刑的应当唤作谭嗣同,若是闲人甲大人没记错的话,谭嗣同的脸上有他熟习的淡然。他想起了他十岁那年,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他的父亲带他来看一出砍头大戏。看毕他只强忍作呕,父亲在一旁说道:“不要生有反心,反老佛爷也好,反圣上也好,反大清也好,便为这般下场,杀人不过头点地。”父亲说这活时一脸淡然,久赴沙场的他怕是早已将生死看淡了罢。他应该已给洞悉自己的结局,在镇南关战死时,恐怕带的也仅是淡然。当时自己尚且年少,未能理解。现今囚犯们的这幅模样。倒加深了他的体悟。

闲人甲大人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继续回想着父亲的话:“唯有政治,触之易亡。”这说的应当是眼前之人罢。谭嗣同怒目圆瞪,仰天长啸,大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这一番话,别的效用没有起到,却引得台下的众闲人掌声雷动。曾有闲人说过:“看钦定的犯人放声豪言,便似在龙上点睛,这场戏本身己经成为了艺术。”说时迟。那时快剑子手奋力挥刀,刀影过处,头颅与颈分离,身躯缓缓倒下,头颅却还在哈哈大笑,须臾以后,头颅虽怒目,却也无神。一个几秒钟前还生龙活虎之人,在历史上宣告了自己最后存在的痕迹,就此辞世。有老人赞叹起刽子手的刀法,比威丰年间的更快了。有些个人上去接血,都嚷着不要抢,我先到,是我的,人血包治百病,况且这不是一般的血,这是一位大官老爷的血。

人们争相对谭嗣同的尸体做些什么,尸身被旁边的小厮拖了后去,别人不知道,闲人甲大人倒是清楚的很。刑部大堂供养的刽子,也干些副业,如他们经营着京西一带最大的腊肉店。每日来这腊肉店里的人络绎不绝,熟客常夸这作店所谓“肉质鲜美,货源充足”。他们也曾供给过御膳,却害怕被吃出些什么,主动断了货供。莫言国是,莫想国是,闲人甲大人在心中告诫自己。

余下的五人接连落得尸首分高的样况,刽子拾起六个头顿,像是拾起六袋缺斤少两的腊肉,辫子带着头颅一晃一晃,刽子转身,对监斩官言:“请大人验刑。”被称作大人的人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扶了扶官帽,坐上轿子离开了场台。

太阳高悬,时刻依然像是正午,拖出来的六道血迹宣告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闲人众见没了好戏看,四下散去,作工的依旧去作工,坐轿子的依旧去坐轿子。闲人甲大人嘴唇噏动,却又说不出话来。一场被称为好戏的闹剧结束罢,他默默地想。扶了扶笨重的帽子,捋直了辫子,辫子拖着人一晃一晃地去找个车夫拉他回府。

走着,他发现街边有个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在写些什么,好奇地凑上去看个究竟。开头首句便是:“清朝将亡,唯有革命之途以救中华。“闲人甲大人缓缓地,深深地看了那学生一眼,大逆不道四个字已经呼之欲出,却又止住了。

他看着皇宫的影子慢慢拉长。纵身走开,闲人甲大人心想,政治国是,干我甚事。我,我不过是一个闲人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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