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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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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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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雾夜

 

流动的雾夜

 

鸟儿归巢,桨声汩汩。

我提着电瓶灯,胡子划着船,我俩就漫游在水生雾丝的株林水库之上。大黄狗,总在胡子的脚前跟后摇头摆尾的大黄狗,因无法趟过沉积于库床的齐腰深的腻泥,蹲在岸上定定地看着我们,然后,头一扭,不见了。

船是只木筏子,桨是一枚竹篙。

水库,横断数条溪流而成,由胡子经营。打鱼季节,为了捕捞方便,几天前就放了水,可是捕捞队偏又没空,只好向后捱着。平时罕见的水鸭子像接到了“英雄帖”,成群结队,聚集于水面!鱼儿穿梭,划出一道道白浪,立即引起水鸭的欢叫声、扑翅声。

我俩的目的是“防患于未然”:“捉拿”个别放夜网扳夜罾的人,以便将“他偷得我为何偷不得?”群体性哄抢事件消灭在萌芽状态。当然,水库有专门守鱼的人,可是胡子硬拉着我陪他到数里长的水面上巡逻,让我“体验生活”。他始终担心:一旦有个闪失就会像溃涌的江河堤坝——势不可挡。胡子说:“现在不是扳鱼、钓鱼、网鱼,而是捡鱼。”也是,今晚应是最好放夜网扳夜罾的了:上午暴晒,下午暴雨,傍晚又雨住风止,再加上水库里的水降了五分之三,鱼儿似乎吃了兴奋剂,胡窜乱跳。

竹篙在水中轻轻划动,木筏子往上游缓缓移去。与水相吻的是细腻的泥,光洁似镜,一直逶迤到岸上。岸上是一些黑魆魆的树林和一些模糊的庄稼。天上的云层很厚,漏下淡淡的银色的月光。白天,单调、分离的景色,在夜色下,被薄薄的雾丝织为一体,轻柔而飘渺。

“怪!腻泥上怎么没有夜游人的脚印?”胡子问。

“扳夜罾放夜网的人都是一些口谗、找菜下酒的人。腻泥这么深,谁愿意陷于其中出不来?”我不以为然。

“也是。”

上溯一个洄湾又一个洄湾,依然不见夜游人的痕迹。

“回去。偷鱼的影子都没有,毫无刺激。”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你希望碰上偷鱼的么?”

“要不然我来干嘛?不就是捉贼么?”

“不急,还没到后半夜,有你心惊肉跳的时候。”

宽阔的水面滋生着缕缕雾丝,袅娜,飘逸,交织成网、成团,慢慢地将我们裹了起来,眼前就成了一个雾的世界,使人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也分辨不了前后左右。静静的水面也隐藏到筏子下面去了。

“开电瓶灯。”胡子下达命令。

“扳罾放网的看见灯光,早走了!还抓什么?”我不解了。

“守贼守君子。他真的要偷,你也奈何不了。”

“那我俩今夜来干什么?”

“人无廉耻,百事可为!他真的要偷,难道你一竹篙打死他不成?”

豆腐渣凉了半桶。下水前,我遥想着:趁放网的人专注起网的时候,木筏子轻轻地荡过去,我一手扯过网来,突地一喝:“人有脸树有皮!想呷鱼,白天来呀!”同时,手随声起,当着他的面将网撕个粉碎,丢进水里。放网的人羞色满面灰溜溜地消失在夜幕之中。或弃筏上岸,悄然无声靠近正在扳罾的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低低凄厉:“要回家了,夜路走多了会碰上鬼哟!”“哎!哎!”扳罾的人灵魂出窍瘫了下去,像一堆稀牛粪,连罾都忘了拿,跌跌撞撞回家请道士追魂煮胎去了。或相互撕打,一同滚进水中……

无论哪种情况,在这桨声汩汩、雾丝飘逸的轻柔夜色里,一定兴奋,一定刺激,没齿不忘!

而胡子的心中竟然敲着一面铜锣,唱着花鼓戏:“收获季节、鸡鸭小心!”

了无情趣。

电瓶灯也没精打采,光线未过筏子就被浓雾吞噬得干干净净……

突然,水面骤变。垃圾、树蔸、枯枝、稻草、碎家具顺着流水汹涌而来,咆哮而去。木筏子摇晃起来,颠簸起来了。

我心惊胆战:“上头水库决堤了!”

胡子紧张地望着水面:“可是?上面没水库呀。”

我说:“山洪暴发?”

胡子侧耳听听:“不像。”

我说:“那怎么会浊浪滔天?”

胡子说:“也许是下午的山洪下来了吧。”

木筏子在惊涛骇浪的急流中向上划去。雾略淡了一些,电瓶灯的光可达到木筏子外十几米远了。光的尽头,水面上出现了一幅奇特的危险画面:奔腾的水中,十几头大水牛围成一圈,在急湍的水中挣扎、沉浮。“这是谁家的牛?被水冲到了这里?”望着急速环转的牛群,望着奔腾不已的流水,整个天宇都动荡起来了,成了一个混沌的世界:水在咆哮,牛在挣扎,筏子在颠簸。山岸、村庄、田野、天空、淡月都不复存在。

我的心悬到桑眼上了,但好奇心又磁铁般吸引着。

木筏子颤颤地向牛圈靠近。我的心急剧加快:在这急湍的水中,如果一头牛牯倚角撞来,木筏子还不成了板是板方是方?良久,抚着胸脯长嘘一口气:原来不是牛群,而是突兀水面状如水牛头的十几块石头。但稍一仿佛,又像是一群牛在急湍的流水中挣扎、沉浮。

雾淡了一些,灯光可以隐约达到岸边。原本宁静而秀气的两岸不见了。瞧,一个庞然大物从山顶挥矛而下,簇拥它的是千军万马,旌旗猎猎。刚定神,又是一场虚惊:一片松林,从山顶逶迤到水边。

哎呀,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巨无霸在原地打着圈儿。

我不解:“雾中的夜晚怎么成了一个流动的魔幻世界?”

胡子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碰上。不如我们靠岸,静静心。靠岸,你不会怕吧?”

一惊一乍,我真的有点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想到漆黑的岸上的毒液四溅的五步蛇呀、撕皮噬肉的猛兽呀、古怪的精灵呀、无状的魔鬼呀,又心慌胆怯。不过,嘴巴还是硬着:“有你垫背,我怕什么?”

“嘭!”筏子轻微地震荡了一下。哦,到了村民担水洗衣的担水塅:上面就是溪流了。

胡子将铁链甩向石级,一个黑色的幽灵箭似的扑进木筏子。

胡子大骇:“呸!呸!”同时,条件反射似的扬起竹篙乱打。定眼一看,原来是大黄狗。看清了,胡子仍不放过,在筏子上追着打。大黄狗挨了痛,惨叫着躲到我的身后。

我说:“何苦呢。多一个生灵,多一分生气。”

胡子说:“也要叫一声呀!骨头都吓软了。”

我说:“你训练它的时候不准叫,现在它又怎么能叫呢?”

一路的惊涛骇然,我俩早已把它忘却,没想到它一直在岸上无声地跟着:狗之忠主尽职,令人汗颜!

我俩坐在石级上抽着烟,浓雾又慢慢裹了拢来。虽然紧挨着,但并不清楚对方的神态,只有烟头的红光在浓雾中忽闪忽暗。我有点懵然,浑身无力随意倚着石级傍的苦楝树。胡子却亢奋异常,亮开嗓子放歌喉:

“无事唱个扯白歌,

风吹石头滚上坡;

麻雀子窝里生鹅蛋,

树尖上面有马窝;

对面山上獐咬狗,

叫鸡公背起豺狗子走哇……”

 

“别糟蹋歌曲了,干嚎也没这么难听。”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

“那也不能怪我呀,优美的旋律被浓雾吞噬了。”胡子犟嘴,不服输。

“莫唱不就行了?”

“那你说做什么?”

真的!做什么呢?浓得化不开的雾,激湍不已的水,不见星辰的夜,我们的空间就是这么窄窄的一团。

“有酒吗?”

“酒?早准备好的。还有一只武冈烧鹅。”

我突发奇想:“烧鹅?不如捞条鱼来烧烤。反正偷鱼贼还在酣睡。”

“是啊,怎么只想到别人偷鱼,独忘了自己享受?守什么守?到下段捉鱼烧烤去!坝上的茅棚里还留着一捆干柴。”

“放钓还是放网?”

“放网!”

胡子也疲劳了,懒得举篙,倚着筏子板,任筏子自去。雾稍薄,岸上的各色怪物迎面扑来;雾一浓,又不知身属何处。

“叭!”筏子撞上了一个硬东西。灯光一照,一线竹排——我们已回到水库的中段。岸上是水库猪场,猪场上方有一了望台,台上有盏探照灯。月白风轻的晚上,这盏灯光芒四射,半个水库如同白昼。现在呢,探照灯也在雾中睡着了。胡子懒懒地将筏子划向水中央,良久,筏子又与竹排相遇:筏子转了一圈,又回原处。

“水里也有倒毛鬼?”胡子大惊。

“说鬼逗鬼,别自己吓自己。”

突然,木筏子的左侧明晃晃地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白色泡沫。我俩突地兴奋了:终于抓到一个放夜网的了。我忙提灯照着,胡子腰一弯就捞起泡沫。泡沫下真的系着一付网。收上来一看,却是一付废弃已久的鲫鱼网——上面什么也没有。等胡子将网洗净,丢进筏子,筏子又与竹排相撞了。

“怎么原地打转儿?”胡子迟疑不定。

“雾太大了,不如坐一会,找找参照物。”

抽了数支烟,终于从右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流水声,那是流入库中的一条小溪流。

越过溪水,前面出现了鱼的跳跃声。胡子蓦地将竹篙往水面击打:“啪!啪!啪!”鱼儿惊跳,鸟儿惊飞。

有鸟无人,再下去没有实际意义了。

“就在这里放网。下面鱼的密度太大,容易网死鱼。”胡子吩咐。

我说:“随便,反正是‘捡鱼’。”

顺着水流声,胡子将筏子划到岸边,我在离岸一尺远的地方将系在网端的白色泡沫丢进水里。胡子在浓雾中划着竹篙,筏子慢慢地向对岸摸索开去;我在后将网一截一截地撒下。网很长,足足撒了十来分钟。

蓦地,我发现筏子的右侧有一个四方形的泡沫。胡子说:“嘿!这边也有一个。”我俩又兴奋起来了:有的人,胆子真大。

我将泡沫抓在手里,开始起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这不是我刚放下去的吗?我说:“白空喜一场。”

胡子很是疑惑,说:“怎么又回到原处?”我打趣说:“真的碰上倒毛鬼了。”

胡子说:“雾太浓了,吞噬了一切参照物。”

我说:“任其自然吧。”

胡子将竹篙直放,于是我俩就坐在筏子板上,抽着烟喝着酒,任由木筏子自由漂流。

水在流动,雾在流动,天籁在流动,一切的一切都在流动。没有流动的只有我们。但我们又在流动中颠簸、流动中体会。宁静之夜的参照物是喧嚣的白昼。但流动的雾夜又以谁为参照物呢?以木筏子?以水?或以岸?或以我们?细细推敲又觉得什么都不是。如远方的古树,为什么到了有云有雾的晚上总是持矛挥戈向夜游的人冲来?而白天是多么睿智高贵!平时,库水泱泱,鱼儿悠悠,为什么总会有些口馋的人深更半夜在水边游荡?可是,如今晚,水性好的,一个潜游就能抓到两条鱼,然而,除了雾什么也没有。

喝着,坐着,假着眠。浓雾慢慢朦胧而稀疏了。随着,灯塔稀疏了,两岸稀疏了,稀疏的原野里又出现了稀疏的人影:天开始放亮了。

伏在脚边的大黄狗,嘴巴搭在前肢上,呼噜呼噜酣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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