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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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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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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高楼

 

独居高楼

 

阳春三月,朋友洪遇到我,未语脸先红,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如月,给我个面子,腾出雅舍如何?”我立马接旨:“行,马上腾空。”我借住的雅舍虽是朋友洪的,但产权还是单位的。换房的事我早知消息:雅舍处,车水马龙,有位小小副副主任想用雅舍来开礼品回收店。朋友洪说已借给了如月,如何撕得下脸皮?副副主任说,如月风流倜傥一个。雅舍听雨,高楼揽胜。雅舍换成高楼,有何不可?

我性懒散,雅舍、高楼有何区别?何况老祖宗早说过“与人为善,方得始终”。风闻副副主任为了爬上这个位置,下了血本,钱是小儿科了,晚上让出自家枕头成了公开的秘密。所以,他不把本金捞回来,不把子孙的棺材钱捞足,如何顶立庸俗的现实?

高楼在东北角:教学七栋顶层(第八层)的单身宿舍;校园内最高点。顶层是H型建筑。一端是阶梯教室,太高,从完工到现在二十年了还没有使用过;另一端原是三间教室,年轻教师无栖身之所,领导慈悲,隔成几弄,成了单身宿舍。夏天酷热,冬天酷寒,爬上去几百个台级,跌下来又是几百个台级,爬上跌下就成了典型的空巢;两端之间是十间教室的顶蓬,铺着厚厚的隔热沥青。

第八层与第七层之间铁将军把门,上下楼层就成了别样的世界。

开锁而入,走廊上一地灰尘。推门而进,房间整齐素雅:一桌一椅一双层铁床,墙角有一处淡淡的无碍观瞻的陈旧蛛网,短且细的蛛丝在空中飘浮,蜘蛛不知逃荒何处!

我本无意清扫,人生天地之间,何处不污垢?何处无尘土?想清扫又能清扫几何?可是门后却有一把扫帚,床下有一只铁桶,床沿上有一条毛巾,好像特意为我预备的。一想,暂时栖身也是栖身,在永恒的时间长河里与长期栖身有何区别?都是一瞬间。扫尽蛛网、除净灰尘,忙活了一上午。望着窗明几净的房间,心忽地舒展开来:洒扫庭除,真是一种怡然的生活。

将被子往床上一扔,书与电脑往书桌上一撂,一个新家就形成了,这片窄窄的空间就属于我的了。虽然,我对此没有所有权,没有处分权,但真的属于我了!谁有所有权?谁有处分权?最后这房间归于何人?毁于何时?只有天知道。都是匆匆一过客,都来尘世走一遭、历一劫,——终归尘土。山河不改,日月依旧。鸟过留声,留在记忆之中;人过留名,还是记忆之中。只有使用才是真的!我注目四处,了无杂物,将门一关,成了一个别致的独我支配的幽静空间。

入夜时分,朋友洪提着一袋酒菜上来,我忙将书桌移到房子中央。朋友洪说:“何必拘泥于一室?明月星辰,鸟语花香,临风把酒,是怎样一种浪漫情怀?”我站在走廓,淡淡地说:“左边是铁门,右边还是铁门,背后是直壁,向前跨出一步粉骨碎身。此地此境,浪漫何来?”“这有何难?事在人为,我给你造个空中花园。”朋友洪拿起一块砖头,“嘣、嘣”两下,通向教室顶蓬的铁门嘎然洞开。

铁门一开,天地顿现。环视远方,灯光渺渺,山影离离。楼下窗口外泄出来的灯光,使匍匐在枝叶上的茶花、迎春花、石榴花、紫薇花,淡去了白天怒放的丰姿,显现出一种聊胜于无的风韵;高大挺拔、成行矗立的泡桐树、苦楝树、槐树,则被一层迷离的轻纱,揉成黑魆魆的一团,分不清彼此了。“啾啾”几声鸟鸣,“嗖”地一声,一只黑色的小鸟从枝叶中冲了出来,在白色的光影中划个优美的圆弧,又钻了回去。枝叶摇动,淡淡的花香弥漫开来。

朋友洪说:“怎么样?鸟语花香,月色灯光,偌大的空中花园独属于你了。”我说:“不错,鸟瞰天下,整个世界都属于我的了。恣意汪洋,长啸狂歌,你尽可来此。”朋友洪举起酒瓶,遥望苍穹,意气风发:“下次再来,应是故地重游。”“去哪?”“明天去省城面试。我说过,雅舍,钟灵毓秀。你,也一样!”

酒瓶空了,食物没了。朋友洪说:“如想醉酒,省城找我。如月,记住:有耕耘定有收获;坚持到底就能成功。”随着“砰”地一声,下楼的铁门又关上了。

我原以为,身居数千人的教学楼之上,嘈杂是必然的。然而,月夜里,楼下的铃声、桌凳的撞击声、人的喧哗声,经过腻腻的夜色洗涤,轻柔得有点渺茫。

下班后,独居室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须担心美女与野兽。双休日里,文思潮涌,天亮到天黑,天黑再到天亮!浸于其中,犹如美妙的梦中,惬意极了。

即使有人想找我——当然,这是很罕见的,也只会在下面大喊:“如哥,下来!如哥,下来!”我塞住双耳;打电话,我设置无法接通。反正他们找我除了消遣八小时之外不会有什么好事;反正他们臃肿富贵、没力气爬上来;不是在雅舍,你不开门,他们就从门窗上爬进来,不玩个通宵、不将地面弄个烟蒂纸屑遍地,是不会走的。现在好了,我独享这空中花园,更是免去了清扫之苦。几个月过去了,地面只有一层薄如蚕丝的灰层,中间是一条我用双脚度量出来的白道,灰层、白道,泾渭分明。

偶而酒瘾烟瘾上来了,望着空空的房间,吞吞口水,拿着放大镜在房间里寻找蚊子、苍蝇、蝴蝶、老鼠,竟然没有踪迹。于是,夜不关窗,日不闭门。时间久了,依然只有空气寂寂,还有窗外的蓝天白云日月星辰。燕子、麻雀、黄莺这些娇小玲珑的小鸟飞不到这里,它们只会在矮矮的树丛中啾啾;偶而误闯进来的鸟都是大鸟,如雕、如雁、如鹰。“扑!”一阵劲风,一只黑色的大雕直扑进来,速度过快,“啪!”地一声撞到对面的墙上。墙上立即出现了一张呈放射状的血色图案。我腾地兴奋,手舞足蹈向它致敬,可是它竟然惊慌失措,在墙上乱磕响头,作揖了半个小时才从来路飞了出去!后来,只要有生灵光临,我定泰然处之,莞尔一笑。

疲惫不堪的时候,站立走廊或顶蓬,风景如画,醒脑明目。

地面注目,花是一簇一簇的,树是一株一株的,人是一个一个的,车是一辆一辆的,可以触摸,可以把玩。凌乱而芜杂。独立高楼,鸟瞰天下,则另有一番风味。远山委地,白云如絮;一带河流,鳞光闪闪;青色的树林浮着一层轻薄的纱;掩映的村庄影影约约;穿境而过的公路一律是河水似的轰鸣,有时传来一声尖利的笛叫,转而又被淹没了;色彩斑斓的花,一堆一堆,浓郁似火。即使活动的人,也不是孤零零的忙活,而是与五彩斑谰的环境融为一体。整个天地成了一幅流动的画。近处的树尖一律耷拉着脑袋,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平面,无论是挺拔的水杉、笔直的雪松、还是焚烧不失节的楠竹。即使清晨,曙光初照,嫩嫩的树尖仍然载不起晶莹的露珠,只是更青翠了些。鸟儿呢,从不来树尖上嬉戏,仅在中层以下的褐叶间穿梭,从而引起树叶的颤动!

夏天的分界雨,最是诡异。瞧,西南方向、赧水上游、云山之巅,乌云密布,闪电如泻,雷声乱炸,就是不见雨点——乌云早已将整个西南方向的森林、河流、山峦、田野、村庄吞噬了,不露一丝亮光。一会儿,吞噬万物的乌云像被什么抓起来似的,一片一片撕开,撒向空中,飘然垂下,于是,天幕上挂着无数黑色的云索,有拳头那么粗。没有风,但好像被什么神灵牵引似的一律向东方飘移。云索飘过,地面又黑漆漆了。最后,雨来了。奇妙的是,雨不是从天空泻下,而是从云山奔来。奔到下方的猫头岩,又立马住了。于是,以猫头岩为界,出现了两个迥异的神奇世界。上端,雷在呐喊,电在助威,雨如瀑如柱如帘。暴雨淹没了一切,成了一个黑色的幽灵。下端,天空堆着厚厚的被阳光染红了的乌云,乌云的间隙里漏着几柱耀眼的白光;地面流光溢彩,人来车往,成了一处琼瑶玉宇。而我伫足的顶蓬与黑色的暴雨世界不足五百米,却白云悠悠,风和日丽。

这是一道怎样的瑰丽风景?梦耶?幻耶?

夏日的天犹如小孩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刚才还是大雨滂沱,一会儿,云开雾散,天青地绿。远在天边的山峦树木,纤毫毕现。这时,天与地是分开的,没有丝毫联系,蔚蓝的天空盖过山那边去了。

最令我心迷神弛的是东墙外田垅中央的一口鱼塘。离我八百米左右。塘不大,不足两千平方米。塘坑杂草丛生。平时人迹罕至,不起涟漪。环视四周,山峦、村庄、白云散乱,可是水中的倒影浑然一体,错落有致。看着水中那幅静态的图画,我想,任何事只要换个角度,就会是另一种心境。本来我看到的具体的世界是纷乱的、烦闷的,可是它的倒影却是有机的、亮丽的。天地间,需要过滤、沉淀吗?如果需要,介质又是什么呢?是时间?还是希望?

看水知风雨。只要波光粼粼,满塘碎银,那么,雨就来了。陪同雨一起来的是戴着笠披着蓑的渔翁。渔翁独坐水边,又成了一道风景。我很是诧异:正常的垂钓是在风平浪静的晴天或阴天。风起雨至的天气,鱼是慌乱的、盲从的。你可以撒网、可以板罾,但就是不能垂钓。可是,在这里,田垅中间的不足两千平方米的鱼塘中,青天白日,从未见过渔翁的影子,而一下雨,渔翁准时而至,很有规律:毛毛雨,一人独钓;屋檐雨,二人;倾盆大雨,三人或更多。人的数量随雨的大小而定。他们在雨中独坐着。风收雨止,又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画面。每次下雨,我每次关注。他们是来钓鱼的,还是来体味风雨的?永远是个谜!因雨而来,雨散而去。也许是另一种别样的生活。他们那么执着,那么专一,那么准时,那么毫不威惧。就是伫立于高楼的我,也觉得烦闷、孤独离我远去。由于居高临远,渔翁的脸色、装束不甚了然,但那种怡然自得的垂钓之韵却铭记于心。

酷暑来了,屋里成了蒸笼。从楼下提上一桶水,睡觉时,想擦把脸,手伸进水中,滚烫滚烫。我将八小时外的工作完成后,躺在烫背的铁床上。枕手默想:躺五分钟,如果入不了眠,就去顶蓬与天地融为一体。可是一个暑假未能如愿。每次等我醒来,太阳早已浮游于天上。

我想,酷暑过去了,在月色泻地、清辉满天的秋夜里,躺在顶棚上数繁星,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呀。

可惜,西风才乍起,黄叶未飘零,高楼又不属于我了。——单位将房间收回,两间连成一体,进行豪华装修,供济给新来的单身的副副领导了。

顶篷上面数繁星,就成了一个纠结于心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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