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子
在庙山口,叫化子并不使人憎恶,相反使人滋生出一丝怜悯和同情;尽管揭不开锅了,叫花子上门,半截红茹或一个饭坨的施舍是不会少的;乞讨,是人到了尽头的活路。
相沿成趣,谁家办喜事如果没有叫化子到场,气氛反而有些单调,小孩子更觉扫兴,似乎叫花子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喜庆元素,成了一道风景。
随着庆贺的鞭炮声,叫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不多,三五个。右手拄一根打狗棒,左手提一只破竹篮。讲究一点的背着一个破竹篓。篮子里装满了乞讨用具:贮米的布袋、盛肥肉坨子的竹筒、吃饭的碗筷、装酒的瓶子、送礼的茶盘、喜庆的鞭炮、唱莲花落的竹板……
叫花子一进院子,狗就叫了起来。狗眼看人低,专咬穿烂衣服的。小孩子却高兴起来,手舞足蹈,远远地唱着童谣:
“叫化子,逗狗咬;不读书,讨饭呷。”
近了,小孩子忙躲在父母的屁股后面。父母就嗔怪:“你现在不努力读书,将来也是一个讨米的。”小孩子就住了口。叫化子对自己成了反面教材并不气恼,倚着主人家的某个不挡道的墙角,晒着懒洋洋的太阳。
酒过三巡,肥肉坨子上桌。每个叫花子就从篮子里拿出茶盘,上面放一抓米,米上放一个红包,包内有三两角钱。将茶盘放在厨房门坎上。然后,放一挂百响的鞭炮。接着,手敲竹板唱着莲花落——
如结婚酒。“鞭炮声声响,俊男靓女结成双;洞房花烛夜,生个儿子当帝王。……”
如上寿酒。“野鹤巢边松最古,仙人掌上雨初晴;龙门泉石香山月,蓬岛烟霞阆苑春;红日晓开南山树,绿云秋映北海云。……”
一曲唱完,叫化子双手端起盘子,从胸前送出。有时,厨师故意不接,难为叫化子。叫化子就口含莲花,一路滔滔!直到厨师接收盘子为止。这叫“送礼”。不能进堂屋,不能直接送给主人,以示与客人相区别。
叫花子在厨房门口送完“礼”后,又回到原地晒着懒洋洋的太阳。
散席了,厨师亲自端着一个茶盘,上面半壶烧酒、半碗肥肉坨子、半碗和菜(不是几样小菜混和在一起,而是庙山口一道特色菜,用红薯粉、干熟长豆角、玉兰片、木耳为主要原料做成。脆而不腻,爽而不滑)、一碗饭。走到叫花子坐的地方,倒入篮子里的坛坛罐罐。
厨师吃完饭、客人回家前,厨师将叫花子送来的盘子里的礼品加倍,退还叫花子。
叫化子看着厨师平端胸前的盘子,萎靡不振的尊容忽地容光焕发,抬头挺胸,手之舞之、脚之蹈之,击打竹板唱了起来:
“一声竹板一声唱,
酒足饭饱心花放;
走东家、呷西家,
厨师手艺盖四方……”
唱着唱着,免不了盘起“道”来。所谓盘道,就是探问厨师的祖师爷是谁、信什么教、厨师里有哪些名人、有些什么规矩,直到每道菜的来历、配料、寓意,以及对今天菜的出场顺序、色香味的点评。
有唱必有答。除非厨师在叫花子开口之前将盘子迅速塞进叫化子手里,不过这样一来,厨师会被围住看把戏的客人们羞得几天抬不起头。
厨师唱道:
“先生口才好,
滔滔莲花落;
不才手艺差,
先生别笑话……“
然后,依叫花子所唱顺序,一一回答。回答完后,再反问叫花子:你的祖师爷又是谁,信的又是什么教,为何背篮子,为何送盘子,为何打竹板,为何逗狗叫。
一唱一和,一抑一扬。临场发挥,出口成章。好不刺激!客人、主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时不了掌声雷动,接着又喝彩震天,比看花鼓戏还过瘾。尤其是厨师闹了个大花脸——输了,更过瘾,更添了喜乐的气氛。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这时候,整个院子沉浸在一种自由、热烈而又妙趣横生的氛围里。人无所谓贫贱高贵,只要有别样的能力,都会受到别样的喝彩和尊重。
也有例外:不沿街乞讨;乞讨时不说颂词;不存隔夜粮;不打竹板不唱莲花落。——纯粹为了临时的腹内饥饿。
如梅就是这样一个例外,但院子里的人当面背后都叫他梅先生,而不叫叫花子。
梅先生,高个子,长条形脸,皮肤漆黑,似乎从出生就没清洗过,穿一件千疮百孔分不清纱路的长衫,皮包骨头的脸上戴一副有五条裂缝的深度近视眼镜,两手空空,衣袋里塞着早已过时的破报纸。
他每月来庙山口两次,日期基本固定。
吃饭时分,屋里忽地暗淡下去;饭桌上一惊,抬头往门口一望,高而直的梅先生正倚着门框。家庭主妇立即放下碗筷,起身递给他半截红茹或一坨米饭。食物一到手,梅先生嚯地消失。那情节,那场面,双方极像电影中的地下交通站的情报人员,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乞讨与施舍一气呵成。小孩子还没萌发唱童谣的意识,梅先生就消失在寂寥的野外;何止小孩?爱追着叫化子狂吠的小狗还在东张西望伸着懒腰哩。
如果撞上院子里办喜事,他不送盘子,因为他没有盘子。不但没有盘子,打狗棒都没有一根。其他叫化子一边撕着竹片剔着牙齿,一边小声地传递着某村某日某家办喜事的消息。他则不,双手拿张报纸,脸贴在上面,从这面嗅到那面,又从那面嗅到这面,似乎要把报纸吞下去才罢休。更不与其他叫化子答话。高高的精瘦个子,像根在败窠田里浸了无数个冬季的黑色树杆,在叫化丛中特别显眼。人小胆大的无知小孩,见状顿觉好玩,趁父母不注意,冲上去抢报纸。“嗞~”报纸中央出现一个大窟窿。梅先生竟然没有反应,脸依然贴在残缺的报纸上。当然,无知小孩的噩运也跟着来了,“啪”地一声,脸上顿现父亲的五爪金龙:“撕!撕!一耳光打死你,送回去!”于是,小孩带着哭腔将圆不圆方不方的半截报纸递向梅先生的额头上。此时,梅先生才抬起他那低沉的头颅,迷迷糊糊看着递过来的破报纸,一会儿又沉湎到报纸中去了。于是,梅先生又成了正面教育的典范:“梅先生讨米都不忘读书看报,你不愁吃不愁穿,书不会读倒学会了撕书?还不回去看书?!”
虽然梅先生两只胳膊抬张嘴,但厨师不会忘却他,也端来一个盘子,上面也是半碗肥肉坨子、半碗和菜、半壶烧酒、一碗饭。
梅先生先向厨师作个揖,然后看着盘子,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盘子里换成小半碗和菜、小半碗鸡鸭鱼、一碗饭、一双筷子。梅先生望着盘子,欲接不能。平时乞讨,他一概伸出漆黑的双手。厨师说:“呷!叫化子也是娘肚子里出来的,脏不到哪里去!碗筷我洗。”其他叫化子一齐瞪着梅先生。厨师大吼一声:“瞪什么瞪?落魄到这个地步还讲什么狗屁行规?”于是一齐低下头,倚着墙角慢慢品尝美味佳肴。梅先生却是饿死鬼投胎,三扒两碗;饭一下肚,惊鸿一般飘然而去。
我问我爸:“厨师怎么对他那么好?他既不用唱莲花落,又可以用主人家的碗筷。”
我爸说:“方圆几十里,谁敢与他挖根盘道?厨师讲师傅爷爷,他就讲师傅爷爷的爷爷。”
我又问:“他从何得知?”
我爸说:“你不见他手不离报吗?”
我反问:“报上有吗?”
我爸说:“怎么没有?万变一条,千辩一理:见多识广,博闻强识。”
哦,原来是这样。
我心生怜悯:“他一日三餐都乞讨,遇上冰天雪地怎么办?何不像其他叫花子,一个篮子,一根棍子,平时贮些食物?”
我爸说:“他不是叫化子,怎么能有叫化子的行为?他是文曲星下凡,讨米是劫数。”
我不以为然:“都是讨米的,还有区别?”
我爸说:“叫化子有个规矩,乞讨不上桌。梅先生却可以。”
我很是惊讶,说:“还可以上桌?哪客人不都成了叫化子?”
我爸笑而不语。
我三哥三十出头才做了父亲,自然喜气盈庭,瑞气荡漾。婴儿出生第三天的时候,要洗第一次澡,俗称“洗三朝”。婴儿洗了澡,就成了家庭中的正式一员。于是,祭祀天地、亲朋庆贺。
正是“十年浩劫”末期,家里很穷。杀了一只老母鸡,通过熟人在食品站称了五斤猪肉,在供销社买了十五斤烧酒。摆了两桌酒席。客人,刚好两桌;自家人就在后头。开席时竟然没有叫化子光临,气氛自然有些冷清。临到客人离席,外面才起了狗叫,接着传来了快乐的童谣。
梅先生来了。梅先生很是衰老,脸宠像块枯竭的煤炭,皱纹粗且深,穿着那件从未洗过的飘飞的长衫,光着脚,坐在我家门口左边的一堆干柴上,手里又是一份不知何年何月、字已模糊的报纸。他的脸依然贴在报纸上。
重新摆放碗筷,自家人开始吃饭。
我爸走到外面,轻咳一声,梅先生闻声抬起那肮脏的头颅,两相一对照,梅先生又别过脸去。我爸先是欲言又止,最后下了天大的决心:“进屋!”梅先生脑袋乱捣,身体后退:“不!不!叫化子是不能上桌的。”我爸上前一步,一把抓着梅先生的手,眼睛一瞪,说:“你是叫化子,怎么从未进我家乞讨过?”我妈也在旁边劝道:“梅先生,既然今天碰上了,就一起坐吧。从前,你不是没来家坐过。”“就是!怎么可以把自己等同于叫化子?难道这个社会就没有尽头?不会!万岁也有万岁的时候。我们又是一个大家族的,你的辈份比我大。从前,清明扫墓都同桌……”我爸意志更坚。
梅先生的家与我家相隔两三个小山头,因为嗜书的缘故,与我爸从小就是朋友。后来,梅先生去了远方,我爸苦守一亩三分田。再后来,梅先生被打成右派回原居接受农村改造,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沦为叫化子;我爸成了四类分子,除了披星带月劳作不得乱说乱动。两人偶而在院子外碰上了,如果四周无人,就坐田埂上或贺家坟山的枫树下,抽支旱烟,唏嘘一番。但是,到我家乞讨确是第一次,也许实在讨不到吃喝或者风闻我爸终于做了爷爷。
好说歹劝,梅先生才被拖进堂屋。我爸将梅先生推向第一席,梅先生则双手抵住桌子,死活不肯,但是枯瘦如柴的梅先生怎能奈何我爸那双长年累月紧握犁耙的手?只好坐了,但样子非常窘。
这时,我三嫂抱着小孩出来了,一见梅先生坐在第一席,脸上立刻阴云密布,还小声嘀咕:“怎么让一个叫化子坐第一席?”
梅先生慌忙站起来,可又被我爸用手压住。我爸大声说:“正德皇帝下江南,远到为客!千载难逢的好事。”(确是好事,后来,我这位侄儿竟然成了一方土豪。这是后话,在此不表。)
饭桌上,实在别忸。梅先生身上泛着一股又一股刺鼻的腐酸味,衣服油迹斑斑照得出人影,长长的指甲里塞满了黑魆魆的东西,黑白相间的头发里隐隐约约爬着小虱子。
梅先生很明白自己不伦不类的身份,猛喝几大碗烧酒就离了席。没端饭碗、没拿筷子。
这次,梅先生没有飘然而去、立马消失,而是坐在屋旁的干柴上,手拿破报,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
我爸蹲在柴堆旁,有事没事与梅先生搭讪。
“给小孩取个小名如何?”我爸问。
“行!曙光。”梅先生脱口而出。
“曙光?”
“夜观星象,紫微星很暗淡了。”
“不是星象吧。说实话,从报纸缝缝里嗅出什么名堂来了?世道真的要变了?”
“从缝缝里看,连篇累牍‘批林批孔批周公’、‘反击右倾翻案风’,物极必反,时局如同烈火上煅烧的蒸汽球,爆炸不远了,——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临了。”
“还要等多久?”
“快,就在今年;慢,就是明年。”
“好呀!你也熬到头了。”我爸兴奋起来了;回到堂屋里端出两海碗烧酒,递一碗给梅先生,说“干!”
梅先生这次没有半点推让,自然接过碗,还与我爸一碰,低吼一声:“干!”一饮而尽。然后,脸红脖子粗,双拳上举,仰天长叹:“我是要熬到头了!又要变成人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一切生疏而荒芜了。这是怎样一个世道?天啊,你为什么要降临我?我来到这世上又干了什么?”说着说着,梅先生竟然嚎啕大哭,惹得围观的小孩子好不扫兴。
天黑时份,梅先生狂歌而去。自然,一路狗叫相送。歌云:
“一腔热血竞风流,
风流风流过村落。
破篮向晓提残月,
竹板临风唱晚秋。
双脚踏遍天下路,
一肩挑尽古今愁。
满腹诗书嗟来食,
村狗何苦吠不休?”
苍老、凄凉、如泣如诉;整个庙山口沉浸在一种无状的悲呜之中。
最后知道如梅先生的消息是在肃穆的坟山。一块墓碑上刻着:如梅先生,飞机制造师,天真烂漫5年,求学留洋30年,厂里工作2年,四方乞讨20年,病退休息2年,享岁5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