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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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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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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夜

 

太阳落山,天地肃穆;炊烟四起,草虫声声。

胡子要我为株林水库起草几份合同。可是,几天下来,白纸一张。我疲软得透顶,——天地之间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从清早到天黑,一直坐在嫩草地上,背倚似有似无的杨柳,眺望迷离游移的山脉。发呆得久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声音在轻轻地呼唤:回来吧,回来吧。孤苦、悲戚,像绵绵不尽的落霞。我不可抵抗、不能自己!

胡子不无忧郁地说:“如大律师,我看你是走了魂,五神不做主。今晚水库第一次用机械化设备捕鱼,散心去!明天提条大草鱼陪你去庙山口,你爸喜欢吃鱼。”我一个激灵,糊状的苦闷中醒悟了一切,软柔如水的身躯突地注入了一股神力:“不!回家!”

胡子见我毅然决然,说,“那好,我送你。明晚捕鱼。”

到了老屋院子,已是人影模糊,炊烟与夜色融为一体,屋前的修竹在淡青色的傍晚里轻轻摇曵。

左邻右舍拢来了,急着询问、安慰:

“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今天上午还见你爸躺在走廊的竹椅上看《五鼠闹东京》,还跟我打招呼。怎么说危险了就危险了?”

“没事!对面瞎子说五月份没有豆腐呷。”

 “这几个晚上,狗是叫个不停,但不凄惨。”

“也不见猫头鹰哭。”

胡子从堂屋里出来,站在走廓上,说:“你爸的神志很是清醒。不过,我打算留下,或许可以帮你做点什么。”我无力地摇摇头:“不!你走吧。有些事还是不见为好。”

胡子刚走,老妈走近身边,神色戚戚,语气急促:“你爸喊你扇风。”我忙返回房里,未及开口,躺在床上的老爸就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老爸长舒一口气:“回来了就好,我也好回去了。”“您回哪里?这不是家?”我一时转不过弯来,以为老爸老糊涂了。

老妈将蒲扇递给我,忧心忡忡:“怎么得了?不是全身火烧,而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从脚开始,烧完之后就冰凉了。”房里十分闷热。我摇着蒲扇,一会儿,手臂酸痛。我说:“老爸,这不是个办法,又没有风。我看我还是跑滩头去买台风扇最好。”老妈瞪着我:“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爸正在为风扇赌气。”我说:“赌什么气?买一台不就得了?一包烟的事。”老妈说:“不是那个意思,你爸想你三哥那台风扇,可你三哥又迟迟不拿来。”我一时懵了,恍如电击;迟疑片刻,佯说:“早已坏了,拿来添烦?”老妈说:“本来就坏了。你爸却想不开。”老爸说:“唉,让你妈从早到晚给我扇风,我心里痛呀。”说着,老爸流泪了。老妈将老爸眼角的清泪拭去,低低地说:“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生什么气呢?”

我心里酸酸的、涩涩的,站了起来,说:“我马上去买,气死他。”

老爸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先把蒲扇、风扇的事放到一边。娘亲舅大,我临死前,你是不是应该到舅舅那里去一趟?这样的事是不能捎信打电话的!来得及的话,我还想与你舅舅说上几句。”我忙接音:“来得及。大家都说你是一条好汉。”老爸说:“好汉?好汉也有终了之日。你不是说太阳会落山、河流终入海?”我避开话题:“人老了,开开心心过好今天是最重要的,不要想明天的事!明天没来想它干么?”老爸说:“对,过好今天。你还是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不是今晚就是明早的人了!”我心里一愣,注视老爸,然后故做轻松:“不会这么恐怖吧?您的气色很好呀。”老爸摇摇头:“我心里清楚。脑壳没坏,躯体坏了。”我坚持着:“还是请医生吧。要不,舅舅来了,您却躺在地上,多难堪?”老爸轻轻地说:“药,治病不续命。你去了,是尊重你舅舅;与你舅舅一起说说话,只是我的最后心愿!”

“好吧。”我无可奈何,站了起来。积佛山风俗:父母大限将至,子女必去告知舅舅,叫“塞坝水”;尊重舅舅是一个方面,根本目的是让舅舅来家里看个明白,不是子女不孝而是无力回天,从而使丧事得以顺利进行,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子女挨耳光、罚跪是少不了的。

“你今晚一定要回来呀。”老妈看着我,再三叮嘱。

“还有,顺便告诉你三哥。”老爸拍了拍床沿。

“怎么还想着那台破风扇?”我问。

“叫他去给我买把剃须刀,死了总得干净!”老爸的声调高了八拍,语气决然。

我仔细一瞧,老爸脸部凹陷,双颊突兀;稀疏的胡须倒是很有精神地硬挺着。也是,胡须早就应当刮了。

我默然,心沉甸甸的,还夹着针刺的感觉。

我转身就走,三哥正堵着房门,我淡淡地说:“你也特那个。”三哥说:“刀片坏了,明天去买。”我有点挖苦:“明天去买?今夜死了呢?以后,你就在梦里与一个胡子邋遢的老头相会吧。”

五弟嫂走了拢来,插言说:“哪里是怪三哥,是怪我屋里那个猪。一个理发师,天天给别人理发,自己的父亲要刮胡子了,却推三推四,哪像人?”

五弟站在半开半合的大门口默不作声。这扇大门早己因下雨回潮无法全部打开了。上次回来,老爸对我说:“我到坪里去是不敢了,四肢无力。只想到走廊上躺躺,透透风,看看书,与路过的人打个招呼。可是大门硬是打不开,没有人帮忙,椅子出去不了。”我说:“别烦。下次回来,喊个师傅,把门拆了。”

走到大门口,我青着脸瞪着五弟:“修扇门,怎么就这样难?你自己也不方便呀。”五弟将门推开,低声说:“修好了。”虽然声音低得像蚊子,但五弟嫂又骂开了:“修好了?骂了好多架!今天下午才修好!”我心戚戚。

天幕上虽然有数不清的星辰,可是遥远而无光。地面黑漆漆的。摸黑翻过积佛山去舅舅家,夜里恐怕无法回来;而且,路上会有毒蛇、蜈蚣、难辨的岔道、锐利的荆棘、凄厉的叫声、恐怖的怪影。于是去找表哥。我回来时还见他站在庙山里,可是一转眼却不见了。庙山里的人说他到庄上去了。走到庄上,庄上的人说他在桃洪坝放长笼。我站在庄上喊,要他用摩托车送我去舅舅家。庄上的人忙问:“你父亲又病危了?”我说:“七天没动筷子了。”庄上的人围了拢来,说:“你爸真是一条好汉,拼过好多英雄!这次,或许还能挺过去!”我摇摇头:“不吃饭,好人也饿死了!”说话间,表哥来了,说:“走吧,尽早不尽晏。”

舅舅家住白鹰。路上坎坎洼洼,很不好走。一会儿人骑车,一会儿人推车,关键处人抬车。到了小舅家,大门紧闭;到大舅家,不见人影。只有大表哥的大门开着,屋里亮着灯。表嫂见我,忙说:“这么晚了,表弟,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我说:“没有,我爸要我来喊两位舅舅。”表嫂忙问:“怎么啦?”我说:“我爸说他不是今晚就是明早的人了。如果舅舅有时间,就过去。要不然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了……”不知怎的,我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很久以来,郁结于心的哪股无助、悲苦之气终于找到了泄气口,忍也忍不住,滔滔不绝。表嫂急得手忙脚乱:“怎么了?怎么了?”我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我爸说,他最后一个心愿是想与舅舅说上几句。”表嫂说:“莫哭!莫哭!你大舅舅同你表哥到山里找牛去了,我马上去喊。饭熟了,吃了饭一起走。”我抹着眼泪,说:“不!我还要去滩头!”

去滩头的路是条水泥路,平整宽敞。可是灯光一亮,蚊子扑面而来,撞到脸上生硬生硬地痛,撞到眼睛上眼挣不开了。表哥只好把灯熄了,趁着夜色小心前行。到了滩头,我说:“买风扇。”表哥说:“真的买?你不是说我姨父不在今晚就是明早了吗?”我一字一句:“买!用上一秒钟也要买!我不信鬼神菩萨,但更不想留下遗憾。”

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多了。

安装风扇时出了一点问题,时动时停,原来墙上的电线被老鼠咬破了。

老爸甚是感叹:“风扇真的与蒲扇不一样。你妈也可以去睡一下了。”一会儿又提起我三哥那把破风扇。我说:“您真的是没话说了。”老爸停了停:“唉!不说了吧。”

手机响了,我对着手机小声说:“今晚没时间,明天吧。”

老爸忙问:“是生芒打来的?”

我嗯了一声。

“去吧,他来问过你好几次了。今天上午还来过。”

我说:“没事。是他妹妹被男方抛弃的事,不是一夜能办好的。”

“办不好是办不好,但你不去,生芒今夜就睡不了呀。”老爸总是设身处地,以心度心。

老妈在旁帮衬:“生芒为了那个小妹,也操碎了心呀!还是去一趟吧,早点回来。”

回来已是十二点半。老妈问我:“呷饭没有?”我说:“饭倒没呷,水酒呷了几碗。”老妈数落不已:“讲了无数次了,要你在外面少呷点酒,就是不听!还呷不呷饭?”老爸说:“讲两句就算了,他也烦。”

我站在床边,看着老爸。老爸说:“干嘛站着?坐!”我说:“为什么不开风扇?又想起什么闷闷不乐的事来了?”老爸说:“没有!没火烧身体就凉了,凉到骨髓里去了。”

我说:“还要我做什么?”

老爸说:“陪我讲讲话吧。该用的用了,该做的做了,该吃的吃了。”

我笑了:“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老爸说:“确实没什么。如果你五弟的小孩喜欢读书的话,你要帮助。虽然你五弟讲话做事太愚蠢。”

我说:“哪有什么?行!我们每年冬天还被县政府强制春风行动哩。至于五弟,换一个角度讲,能够自食其力,已是万幸。”

老爸说:“这样想就好了。听胡子讲,你明天要去八都?”

我说:“胡子要我去检察院给他亲戚复印案卷材料。其实,并非明天一定要去,迟几天也没事。反正他亲戚很久前就进了牢房。”

老爸说:“答应的事,应当去做。如果方便的话给我捎几个二中包子。”

我莫明其妙:“二中包子?你去过二中?我怎么没碰到过你一次?”

老爸沉默不语。

“行。只是天气太热了,早晨的包子到下午就潲了。如果后天清早拿回来是最好不过的。”我几乎看到了老爸对生命的留恋。

老爸说:“只怕等不到后天了。”

我忙说:“这很好办。呷不了饭,磨些西洋参。”

老爸摇摇头:“死就死吧,磨什么西洋参?光明打了几千块钱的吊针,还吃了好多好多鸦片,好了吗?比我先死。十年前,院子里与我年纪相仿的有十七八个,只有我的身体最差,聚在一起总开玩笑说要呷我的豆腐。结果怎样?我成了抗拒死亡的英雄。对面瞎子、贤老师傅、小毛道士都讲我阳间早就没粮了;还说别人烧灵屋,我的游魂去抢钱,径直走了,连头都不回。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去年冬天,去马头山赶场,走到彭家,碰到黄鸭塘一起人,他们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没死?!’‘我死了,魂站在这里?’‘那清早放鞭炮干什么?好像还烧床铺草。’‘庄上一位老人去了’。你看,我还不死,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说着,老爸皱纹深深的脸上竟然有点舒展,透着点自得。

我说:“面对死亡,您就这种心态?”

老爸反问:“这种心态不好?”

老妈看了老爸一眼,又转向我:“他硬不肯打针呷药,你就拿个潲包子回来祭菩萨。”

老爸说:“祭也好,呷也好,反正我不打针不吃药。一来我不想拖,呷不下饭的人是过不了几天的,与其痛苦、折磨,不如利索而去。二来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不是讲你不孝,而事实又是这样。隔壁白胡子婆娘,在床上躺了半年多,自己没死,倒把子女拖垮了。还是学你三娘,医不好,干脆放弃。七老八十的人了,医好又如何?人,首要一点,活得开心、健康,开心是心理,健康是身体;其次,对他人有益,至少不能成为他人的累赘。否则,就失去了尊严。”

我忙提醒:“您的三位宝贝女儿还在回家的路上。”

老爸脸上竟露出悲戚之色,双眼有点潮湿。

老妈见状,忙说:“去喊医生,要得么?”

“不!”老爸又恢复了刚毅的神态,“她们的孝心早已到了。人不过是肉体和灵魂的复合体。死去的是肉体,升华的是灵魂。死,有什么可怕?死,是夕阳怒放的晚霞,河流入海的绝唱,硕果离体的赞美词。劳动累了,想到的是休息;休息累了呢?当然想去另一个世界看看。那里,也许有另一道风景。”

突然,老爸脸上的肌肉极力地收缩、痉挛,颊骨像刀片,脸膛像木刻,汗从皮肤里汩汩冒出。老爸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超极限的疼痛反而使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枯槁似的平静。老妈笨拙地打开风扇。一会儿,老爸又恢复常态,气喘吁吁:“老辈传下来的东西也不是绝对正确。”我忙问:“什么东西?”老爸说:“老辈讲,人死之前,要将骨骼烧松。可是,我感觉不是烧骨,而是烧肝烧肺。”我说:“老辈传下来的东西怎么不对?没有烧骨骼,就表明您没事!别想了,好好休息!”老爸看着我,说:“想睡了?”我说:“没有。只是觉得您说话太费力。”老爸说:“费什么力?烧的时候,身体早已不知腾到哪里去了,不烧的时候,除了冷又与平常一样。”老妈对我说:“你还是去睡吧。”老爸说:“没睏,睡什么?明天,想说也没机会了。”

我逗老爸:“您既然大悟大彻了,百年之后,不如葬在屋后的石山上。那里有一处绝妙阴宅地:背倚积佛山,两侧山棱状如椅子扶手,远眺九龙,中间一马平川。葬到黄鸭塘,路途太远;那里也不是一处最好的地穴,远方的铁矿山太秀气。”老爸说:“不对着铁矿山不就得了?其实葬在那里都无所谓,不过一抔黄土。直走,到石山上与到黄鸭塘,路程差不多。”我说:“差不多?还不是想葬回黄鸭塘?魂归故土。”五弟嫂站在门口插言:“你老爸为什么不愿葬在庙山口?今天上午跟我讲了,怕像葬在土株塘的晚奶奶,后代都到外面打天下去了,清明节没时间回来。他喜欢热闹。你答应算了。”

我说:“葬回黄鸭塘!不过,山的朝向不空怎么办?不能动土怎么办?或者要搁尸怎么办?您一生节俭、简朴,总不希望自己的丧事繁复、遥遥无期吧。”

一听我的话,老爸竟然神清气爽,说:“说实在话,你只要将我葬回黄鸭塘,其他都无所谓。以前我说信者有不信者无,现在我认为信者也无。我从小与儒、释、道打交道。周围开路做道场、烧怪哉、求神拜忏,哪一次我没参加?只有光明死了,我实在走不动了,没有参加。我从未看见过鬼神。都是遮阳人眼、了死人意。天堂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心中;地狱、菩萨、鬼怪也在心中。”

“这么说,上午死下午埋?”

“行!”

“这么豁达,不开路做道场了?”

“眼一闭就不是我的事了。不过你老妈百年之后必须开路做道场,她生养你们不容易。”

“给老妈开路,不给您开路,厚老妈薄老爸说得过去吗?”

“那就尽量简单。”

“这倒是心里话。要不要通知黄鸭塘?”

“你没时间就算了。”

“又是我没时间?他们不来您不要怪我哩!”

“你只要捎个信,他们一定会来!”

我笑了:“这才是您的真实想法。您总是环顾左右而言它,幸亏我能破译。死后是不是想多放鞭炮?我知道您是这么想的,但您嘴里不会直说,对不对?没关系,放!鞭炮,用火车装,是骗您的,也不现实,因为走廊上还没通火车,但用拖拉机装,那是一定的。”老妈插上话:“讲大话不怕顶破天。用拖拉机?要燃放多久?地上不就成了红地毯?白喜事不就成了红喜事?”我说:“管它呢,白喜事也是喜事。只要老爸无遗憾!”老爸说:“我没遗憾。以前是吃过不少苦,遭过不少罪,但是老来享了一点福。两者相抵,嗨,甜大于苦。”

老爸身体又烧起来了,烧的部位往上推移,间隔时间比上次明显缩短,而持续的时间又明显加长!老爸躺在床上,除了井喷似的流汗,没有了知觉。我和老妈坐床边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风扇在轻柔地转动,像阵阵山风。

老爸醒来后,比上次更消瘦了,脱去了人形,只有一双眼睛很有光泽。

我想起了一件事,问:“老妈怎么办?同我去八都?还是轮流煮饭?”老妈立刻抢过话头,斩钉截铁:“都不行!能动就煮,不能动就饿。”我愣愣地看着老妈:脾气怎么比老爸还犟?

老爸双手撑了撑,想坐起来。可是,撑了几下没有成功。老妈忙走拢去扶着:“好好的。坐起来干么?躺着不能说话?”

老爸说:“箱子里还有几千块钱。分了还是用了?”我说:“您真是烧糊了!老妈还在呀。”老爸说:“也是。不过,要从中拿出一千,放到你手里。”我忙问:“我手里?干么?我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晚。”老爸说:“是这么一回事,黄鸭塘水垅排上原来有座庵堂,破四旧的时候拆了。我背了一块板子。这块板子,你是见过的,就是那块厚门板。移民来庙山口的时候,七队启芳拿去制槽风板子了。”我说:“拆庵堂的目的就是要把它夷为平地、化为乌有,让人的心里没有信仰没有恐惧,从而使人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老爸说:“拿走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是不对的,应当偿还。”我说:“现在庵堂没了,还给谁?”老爸说:“不会重修?”我说:“谁来重修?我就是闲得爬到积佛山尖尖上唱大风,也不会主修那座庵堂。”老爸说:“我知道你不会修,别人也许会修。先把话说到这里:没修,把钱存下;修了,替我还债。”我说:“不还,没人会说您的不是。”老爸说:“没人说就可以不还?拆庵堂时,哪个没看见?人!应当磊落、坦荡,只能要属于自己的东西。头上三尺有神灵。”我有点嘲讽:“神灵?都是不相信神灵的人用来欺骗相信神灵的。那些改朝换代者,政府禁止造反,他就登高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己成了皇帝,他就声嘶力竭‘谋大逆,杀无赦,诛九族!’”“唉!”老爸轻叹一声,“少年的不公、不平,导致你说话总是偏激,考虑问题总走极端。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抽点时间,去名山大刹走走,比如白云岩、花瑶古寨,要不去神农殿。虽然,对一个只相信国家和法律、而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无党无派的人来说,菩萨就是死寂的木雕泥塑,高山深谷就是死寂的顽石古木,毫无生气,但是,在名山大刹中熏陶得久了,木雕泥塑总会赋予某种神圣、高山深谷总会赋予某种精神,那么敬畏之心或向上之力油然产生,从而悲天悯人或奋发图强……”

老妈又阻拦起来了:“你们怎么就说得没完没了呢?七天没端碗还这么有精神?”

我摊开双手:“不是我想说呀,是老爸要跟我说。”

老妈瞪着眼睛怒视我:“东扯葫芦西扯叶,说了一夜了,我也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说:“还没说呢。”

老妈半响回不过神来:“还没说?天亮了!不说出来,你爸就不能闭眼落气?”

我说:“差不多吧!”

老妈看着老爸:“什么大不了的事?快说呀。也要休息一下了。要不然,阎王还没来收你,你早已累死了。”

“也没什么。”老爸看着帐顶,轻轻地唉了一声,似有无限的心事。

老妈看看老爸,又看看我,沉默良久,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迁回黄鸭塘。可是,你说了整整三十年,迁回去了吗?没有!现在要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不是自己烦自己吗?”

老爸说:“明天不会烦了。”语气甚是低落。

我说:“老爸,我知道您在等什么!您别怪我,其他不管什么愿望,我都会尽心尽力照您的意思去做,是否成功,不是我的责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惟独这个愿望我还没想过。”

 “那就算了吧。离开黄鸭塘时,你站在大坝上说过,不回黄鸭塘。三十年来,你一直这么坚持。”老爸的声音低沉、嘶哑。

我说:“黄鸭塘,对我来说,是一场梦,还是一场恶梦。何处水土不养人。我看了两个地方的族谱,无论庙山口还是黄鸭塘,史前老祖宗不是逃荒来的就是讨米来的,说到底都是移民户。英雄不问出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处天地之间,应当活得快乐、洒脱、有作为。庙山口的人情风物、山水田土哪一点比不上黄鸭塘?看是一幅画,听是一首歌。想起黄鸭塘,豆腐渣凉了半桶。”

“那就算了吧!”老爸声如蝇音,希望本来就是一盏摇曳的油灯,风一吹就熄了。

我觉得自己的心太硬、太冷酷,何苦纠缠于一个暂时无法实现的梦?让老爸陷于一种无解的落寞?忙说:“按理说,回去也有可能,人口大迁徙成了常态。只不过,得体体面面、披红着彩……”

“好呀!”老爸腾起一挺,竟然坐了起来,随着身子一晃又倒了。

“打鸡血了?升天啦?为一句话,至于吗?”老妈忙将老爸的身体抚平,拉清单被。

“一句话?这就是希望,我至今未死的希望。”老爸全然不顾老妈的叨唠,语气中有一种凛然的刚烈。

“灵光一闪,连梦都说不上。”我实打实。

“没事!有了这条灵光,我也可以闭眼了。”老爸恢复了常态,语气轻和了。

我望着老爸,微笑不语。

“笑什么哩?笑我痴?”老爸好奇起来了。

“没有。我在想呀,如果真的有哪一天,说明您是一位运筹帷幄、决胜未来的将才,可惜被时代耽误了。”

“对不起,请你原谅。”老爸轻声一句,然后就沉默了。

“什么话哩?真的烧糊了。”我轻轻辩解,不希望老爸又陷进往事。

“对不起呀,”老爸喃喃有语,“‘一切的不如意,婚姻与事业。’别看你表面上嘻嘻哈哈若无其事,其实你活得很累很苦很烦很孤独。你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老爸很是自责,声音全是凄凉。房间里荡漾着一种无助、凄苦的气氛。

我无言。原以为结了痂的苦楚,不再泄漏。没想到,经老爸轻轻一揭,痂就破了,血浸了出来,又弥漫全身。我用手抹了一下脸,说:“提哪些干什么?都过去了。也许是命吧,奈何?”

老爸的脸略动了动,说:“什么命?生命线在掌中,握紧了拳头就握住了自己的命。是我害了你,很多事我不该劝你去做更不该强迫你去做。如果让你的个性从小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发展,凭你的聪明才智,你的工作、你的生活不会如此黯淡、落寞、无趣。但是,一个家庭如要有尊严、体面地生活,首先得有人担当、得有人牺牲呀!”

我凄然一笑:“都过去了,还说它干么?说您自己吧。”

老爸说:“我自己?你爷爷死的时候,我写了一幅意对挽联贴在大门上。上联是:问父亲天堂安好?下联是:嘱儿女耕读二字!横批:当大事。哟,火爬到脸上来了。”

老爸的脸火烧起来。脖子以下冰凉冰凉。

老妈又是大怒:“越说越来劲,邻居都吵醒了!羞不羞呀。还讲什么?鸡叫头遍了!去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六点。老妈坐在床内侧。老爸脸上敷了一块湿的洗脸巾,安然地睡着。我说:“烧退了?”老妈说:“刚退。你一走,持续火烧,中间只停了短短三次。”我说:“为何不喊我?”老妈说:“你爸不准。说你在这里就催你去睡,刚睡下又要喊起来。什么道理?!”我站在床前,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脑袋空空。老妈小声问:“不去八都了?”我摇摇头:“算了吧!”谁知老爸竟然听见我的话,字正音纯,说:“人落气的时候,面相最是难看。都别守在我身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几抹早霞浮在狮山之上。太阳主阳,老爸白天应当没事,不如去八都、去检察院、去二中。五弟拿把锄头准备去抽水放田。我冷冷地说:“舅舅已经到了路上,进门喝口开水不过份吧。”

三哥在走廊上来回走动,手脚无措。

车过株林水库,五弟打来电话,说:“老爸去了。大概是凌晨六点五十左右,具体几分几秒不清楚,大家都不在身边。”

嗡然一声,一口鲜血喷在透明的车窗玻璃上;我觉得自己的骨架散了,神经质地抓住扶手,又感觉扶手无筋无骨委了地。但我不能委地,父亲的丧事,第一要务;父亲未了的心愿,一个大家庭的今天明天,自己的将来……一切的一切强逼着我:站起来!站起来!即使孤苦,也要在孤苦中奋然前行;即使无助,也要在无助中绽开希望。

山阿寂寂,烂如夏花的晨曦中,父亲的灵魂脱壳而起,化作永恒的山脉,撑起一片参天大树。

父亲,享寿八十年;父亲,父亲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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