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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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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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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坝水

 

胡子还真好呷,大雪纷纷、天寒地冻,率领狐朋狗友真的来“杀猪过年”了,不过,时间已是腊月二十九了。

胡子倒背着手、踱着方步,对屋里屋外的过年物质,像模像样地巡视了一遍,然后挤进燃着熊熊大火的灶前的长凳上,张着嘴巴,轻佻地唱着儿歌:“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稀里哗啦二十三。二十四祭灶司,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杀阉鸡,二十八冲糍粑,二十九烤烧酒……”

“调不成调、曲不成曲,阴阳怪气,什么意思,老侄?”老爸问。

“年年有余。大年初一,桌上至少有四样菜:猪肉、鸡肉、年糕萝卜和鱼。你家的鱼呢?鱼在河里!”胡子调侃着。

“你还真说对了,猪呷叫鱼呷跳,鱼确实在河里。”

“可是,河面被厚实的冰层盖住了,鱼怎么跳出来呀!再者十多个小时后就是大年三十了,难不成锅子往这灶上一架,真的鱼跳‘农’门?”

“差不多。”

“我还偏不信哩。我定了,就在你家过大年三十,回家过初一。看看你们庙山口鱼跳‘农’门的古怪。”

“只要你父母同意,过初一也可以。床铺虽然旧点,好过让你挂墙壁。”

大铁锅里的水开了。

“走吧,看我的绝技去。”表哥站了起来,招呼着。

表哥用一个圆竹簟将栏里的肥猪赶到了走廊上,老爸上去帮忙,猪就进了堂屋。——飞溅的猪血,驱邪。

“二十六杀年猪。”二十六又没有杀。没杀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庙山口唯有我家有头年猪,左邻右舍希望有几两新鲜肉过年。二是国庆节里,来庙山口游山玩水的胡子们发现我家猪栏里有头猪,就在餐桌上举着杯、涎着脸向我爸祈求:“叔呀,小侄好几年既不闻猪叫又不闻肉味了。二十六杀年猪,至少得让小侄打餐牙祭呀。”我爸哈哈一笑:“可以!你来了才烧开水,行了吧!”

胡子是公务员,其工作尽是一些无尽而又焦头烂额的麻纱事。刚开始工作时,忙于计划生育:“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十年前,又忙于 “清洁庭院,强拆猪栏!”——从源头上消除污染。农户死顽固,今天拆明天建。最终妥协:以旧修旧,不再新建!时间一久,猪栏自然风化、破旧而腐烂了。三年前,一场大猪瘟,十栏九空死光光。清洁庭院一步到位。谁知猪价一天一跳:一头十斤左右的满月小猪,不是按斤,而是按头。一口价:二千元。于是,工作重心又转到养猪事业上来了:“要想富,快养猪。”猪来猪去,农户养猪的习俗却去了远方:有钱无猪栏,有猪栏又买不起猪崽子。于是饲养场里的饲料猪取代了农家的青草猪。但口味确实寡味:瘦肉,硬硬的,如同嚼蜡;肥肉,软塌塌的,没有一点油腻。

我妈是个老顽固,强拆时,将猪藏到地窖里;禁令撤销后,不顾大家的强烈反对,硬要喂头猪,理由极为环保:“剩饭乘菜,倒向河里,更是污染环境。”老爸还推波助澜,赫赫一笑:“有头猪,才像个年。”

随着猪的叫声,院子里的人离开灶火、顶着大雪来了,挤在我家大门口,表面是看表哥的杀猪绝技,实是僧多粥少,到手才是肉。

提猪耳上板凳,一刀捅入,铁杆惯穿猪耳、腋窝、四肢,吹气,刨毛。铁勾肛门伸入,往后一蹬;楼梯往猪背一压,裸露的铁勾往楼梯横杠一挂,楼梯往墙上一靠,雪白的猪就倒挂了。尖刀往下一划,肠子卤水到了脚盆里,一股青草的清香味弥散开去。同时不忘将一块两指宽的热气腾腾的长生肉割了下来,在空中摇晃:“谁想呷?谁敢呷?”

大家都往后退着,摇摇头。

见无人敢呷这块长生肉,表哥将肉往嘴里一塞,喉节一鼓,吞了,然后无不炫耀:“这才是肉的精髓:鲜、嫩、香。但见风就凉;一凉,不管怎样煎炒蒸烹,都寡味。”惹得胡子们瞠目结舌,云里雾里。

“放坝水了~!”有人在龙口坝上呼啸。

一听“放坝水了!”左邻右舍一哄而散,黑压压的大门口忽地宽阔、明亮。

一听“放坝水了!”表哥顺手将手中的刀砍在脚盆沿上:“走,这里差不多了。”与帮忙的急急离去。

我爸正手捏阉鸡,鸡脖子上的毛早已扯掉,露出一团白色的皮肤,一听“放坝水了!”忙将刀往地上一丢,“夜里还来得及。”手一松,撑起倚着墙角的罾,随后跟了去。阉鸡死里逃生,钻进柴堆不见了。

三哥正在烤烧酒,一听“放坝水了!”不无遗憾,“迟不迟,早不早,偏这个时候?”忙将灶里的柴火扒出,说:“不陪你们了,自己慢慢烤吧。”

“唉唉,地震啦?海啸啦?伸到嘴边的肉怎么说停就停了?”胡子们大惊。

“别唉唉,河里唱花鼓戏了。”我拿起墙上的短杆网兜,同时将一个绳索锁口的鱼篓丢给胡子。

“拿这个干什么?”

“废话,鱼篓装鱼。”

“装什么鱼?”

“你说装什么鱼?现在不是鱼跳‘农’门,而是鱼跃长空!在咆哮!在呐喊!”

“我们呢?”其他人大叫。

“抱衣服。”

“衣服在哪?”

“我不正穿着?”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往河边跑去。

“干什么呢?唉,门也不关?狗把年货叨走了怎么办?”胡子们胡乱跟在后面,但心思还在猪身上。

“喂!”擦身而过的挑着货担的外乡人,无法明白一句“放坝水了”男女老少往河边狂奔、整个院子立刻成了空巢,于是,稀里糊涂地问。见无人回答,也就稀里糊涂地挑着百十斤担子跟在后面。

雪,纷纷扬扬,天灰地濛。

“哟喂!”胡子们惊跳不已,“真是神了!刚才还是满河坚冰,晶莹逷透,一晃眼怎么河干见底,一河碎冰?”

“你聋了?没听见满院子在喊‘放坝水子’?”我反问。

“放坝水?谁敢沉入冰底放坝水?肯定是大坝垮了。”胡子们杞人忧天。

浅水处,长蝈公、白腥子、砧板丝、黄崽牯、虾子、螃蟹、河蚌、鲫鱼、小鲤鱼、小草鱼……浩浩荡荡,张着嘴巴,仰望天空,拼命地涌向岸边,涌向上游。它们视岸上流动的人群为无物,而岸上的人群对这些迷失心志、忘了自己的生灵也熟视无睹!

“哟哟哟,鱼全浮了头,桃花河真的成了鱼池了。”小见多怪,胡子们弯下腰去,双手去捧河边的小鱼小虾。

“别弄脏了手!下面的才叫鱼。这是不识水性的小孩、女人们的玩艺。”我忙拖住他们。

见胡子们一脸无知,我不得不一边跑一边解释:“大雪纷纷,天寒地冻,河面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一些不怕死的豆子鬼,穿条短裤,闷口烧酒,一个潜游,悄然将桃洪坝的底塘眼(塞水栓)全部拔掉。水面骤然下降,蛰伏于河底休养生息的水生生物如海啸掠过一般,张皇失措,冲出水面,挤向岸边!”

过了庄上,河面骤然宽阔。

河中,清粼粼的水面,突地冲出一条大青鱼,腾空丈余,然后,划一个优美的弧,再“啪”的一声跌入水中;嘿,一条大草鱼,斜地冲了过来,泛起一串漂亮的水花,最后,将身子一翻,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水上悠来晃去!“嗖!”一条大鳙鱼腾地从河心直冲岸边,离岸一尺,头往上一抬,优美的一个转身,懒洋洋地沉了下去。如此示威、叫板,惹得岸上的人群血管膨胀,全身燥热,呐喊阵阵!

此时不捉更待何时?寒冷的风,刺骨的水、带尖的冰块,不复存在。

身轻体健的水迷子们,大幅度地将衣裤抛向空中,衣裤划着漂亮的弧度飘落到雪地、草丛,赤身裸体,举着短网兜,迎着河中直冲过来的浪花箭似而去。成败在于眼急手快:要么鱼进了网兜;要么鱼身子一扭,没入河里不见了。这时,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只要鱼被你扣住或进了你的网兜,鱼就是你的。没有人为一条鱼谁先发现、先下水、先伸出网兜而懊恼,因为,懊恼还没产生,又是一声喊,下面有一条更大的鱼在冲浪!

不识水性的,怕冷的,就将罾放在浅水里,各种小鱼,立刻浮着头、张着嘴,进来相聚了。可是,扳罾的视而不见,眼睛敏锐地扫视着河面。一个浪花骤然而起,一条大鱼随即跃出,在空中飞呀飞,然后,悠悠而下,栽进罾里。只见扳罾的,屁股往下一坐,双手往上一拉,大鱼、小鱼就静静地躺在罾里了。

更多的,则是在雪地上呐喊助威,沉浸于一种忘我的亢奋状态。

鱼一上岸,人群骤地围了上来,啧啧称赞鱼的大小和品种。这时,下河的人背一转,穿上棉衣棉裤棉袜和棉鞋,披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众人面前,全身热气弥漫,脸带微笑,似得胜将军。看热闹的热心人不自主地从田埂上的稻草堆里抽出一些稻草,似乎要给下河的人燃一堆篝火,烘烤滴水的头发。可是稻草还没点燃,又发一声喊:一条更大的鱼在河面上冲浪。于是,呼啸一声,汹涌而去。

我看准机会,迅速去掉身上的累赘,穿条三角短裤,(赤条条在河里方便得多,可是胡子们在身边,不好意思),举着短杆网兜,迎着又大又急的鱼浪,迎面而去。

“嗨,还真的不怕冷!”胡子们惊讶了。

一手划水,一手举蔸。说时疾,那时快,网兜往下一铲,再往上一提,鱼就安静了。

鱼一上岸,自然赢得了胡子们的啧啧称赞。

如此三番两次,就到了桃洪坝边。

“差不多了。”我环视河中,虽有浪儿划过,但鱼鳍已在水面之下。倏地,一股滑翔似的水浪直地往胡子的脚边冲来,胡子慌不择思,丢掉鱼篓,顺手折断身边的一根系网树桩,照着鱼头狠狠地砸了下去,鱼往上一翘,张着嘴巴;迅雷不及掩耳,胡子连衣带裤扑进水里。

“扣死鳃巴!”我忙大声叫喊。

“这个我理手。”水没肩膀的胡子在水中笑开了花。

一条足足十斤重的青草鱼被胡子拖了上来。

“好啦,拖着你的战利品,回家过年。”我催促胡子回去换衣裤。

“既然湿了身,还要砸条鱼才划得来。”胡子沉浸于砸鱼的喜悦中,忘了天寒地冻,举着树桩,迎风而立。

胡子向来任性,我懒得理他。

“老表,力气真大呀!”胡子忽地注意到在院子里擦身而过的过路人。过路人,挑着百十斤担子,何伫立于河边,凝望着河里。

“哦!真的,我原想看一眼就走,没想到,往河里一望,心里一热,竟然忘了!” 过路人放下担子,拿出烟袋,自嘲地说,“反正赶不上明天早晨的年饭了,抽口烟,静静再说。”

一支烟的功夫,偃旗息鼓:大鱼小虾倏地不见了。

“我好像在做梦。”胡子张皇四顾。

“什么梦?”我反问。

“人与自然。”胡子思维跳跃,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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