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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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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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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

 

 

1.天地间真静。

我燃起一支烟,坐在桃树下。翠鸟在竹排、河草掠来飞去,水面不起半点涟漪。岸边的院落,全潜入水里,在水里寂寞着。小虾、螃蟹、河蚌在院子里穿来梭去,划着优美的弧线。

兴趣来了,身子一跃,就到了竹排上,我就势躺在竹排上,眼望蓝天白云,耳听河上清风。

“嗨,要你读书,偏要捉嘛蝈劁猪,找你一天了,原来你躲在这里?”我抬头一望,老妈满脸铁青,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根大竹竿,站在河坑上。

“唉唉,不是嘛蝈,是条大鲤鱼。”我忙将鱼从水中拖出来,举向老妈。

“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看我不打死你。”老妈双手持竿腾空扑打下来。

赫!手里的鱼竟成了一只癞虾蟆。我忙撒手往对岸跑去,老妈竟然焕发了青春,不再老态龙钟,蜻蜓点水般追了过来。

事情紧急,我忙爬上古柳树上。

“下来,给我下来!”老妈拍着着古柳,古柳左右摇晃。

“抓不着,抓不着。”我向下伸出舌头,摇头摆尾。

“好!小兔崽子,我看你还往哪里逃?”老妈头一低,双手抱树,“嘎吱”一声,古柳折断了。

“诶,还来真的?”见古柳斜向河里,我忙双脚往叶片一点,往老屋院子飞去。可是,一回头,老妈持竿打了上来。我急得满头大汗,忙向积佛山顶飞去。可是全身像牛绹缚着似的,挣不脱,解不开,寸步难移,眼睁睁看着竹竿往头上落下。

“胡子来电!……”一声清脆的铃声划过,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四周黑魆魆的,唯有床头的手机闪着金色的光,尖叫不已。我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拿起手机,心里嘀咕,“这个老妈,梦里也想着打我。”

 “去万言书和倚天剑!”胡子在手机里大叫,习惯成自然,开口就是单位一把手的口气,不容置疑。我恍恍惚惚:“这?”我还没“这”完,手机没了声音。

风轻云淡,旭日高照,正是结伴出游的天气。

不过,我有点惆怅:这种天气,回庙山口,多好!河上漫游,水天一色;林间漫步,一地阴凉。老屋院子,虽然断壁残垣,但沉淀着一种历史,一种文化。累了,厚厚的马鞭子草,轻柔极了;饿了,水酒、豆腐、河鱼、时令蔬菜。

但我不能号令朋友:扫别人的兴,最是不道德。车到分岔路口,我轻描淡写地说:“踩一脚,买包烟。”胡子洞穿了我借机溜走的小心思,将一条烟掷了过来,狠狠地说:“什么烟?给!没有你,地球照样转。”

胡子阴着脸,车子在庙山口一个急转,一溜烟消失了。

 

2.伫立龙口坝上,“杨柳岸,晓风残月。”极是爽心悦耳:景色清丽、空气柔和。站得久了,我突然发现,怎么整个庙山口都肃穆着:袅袅的炊烟呢?晨曦中,河中捉鱼捞虾或河边洗漱洗涤的人呢?还有,鸡呢?鸭呢?羊呢?牛呢?

这使我没由来的惊讶。

身边的桃花河,静静地流。水面不时翻出微小的浪花,还有轻微的波纹,粼粼的闪了开去;小鱼轻浮于水面,嘴巴夸张似的张着,但吧水的唧唧声,极其轻柔,生怕搅碎了清晨的宁静。

哦,石拱桥里,冒出一队麻鸭子,沿着河边,头入水中,屁股撑天,或者脖子一缩一伸,戏弄着飘拂于水面的河柳。

机房边,“吱呀”一声门响,一位衣着朴素的少女拿着洗嗽用品,走向上端河边;她是柳大娘的外孙女。柳大娘的女儿连生两胎,全是女儿,为了保住家庭的完整,在院子里体面地生活,此女一落地,就是两条路:垃圾桶或送人。年旬七十的柳大娘忙抢了过来,带回庙山口;磨粉熬粥,一把屎一把尿,竟然无病无灾成了人;在外出打工的舅舅、舅母的支助下,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公务员,假日里回庙山口与孤独的外婆相依为命。

下端的庙山里,一扇小门开了,三大娘提着一桶衣服走了出来,没精打采来到龙口坝,抬头看见了我,轻轻一句:“回来啦。你妈坐在大门口。”然后就着石板搓洗起来。三大娘不善言语,中年丧夫,独自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儿女成年后去了远方。远方太远了,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一显身,惊鸿一般,又急急离去,眼泪汪汪的。三大娘有呷有穿有用,一些老人羡慕死了;一些老人却说三大娘并不快乐,撑着、熬着过日子。

龙口坝冲下去的水,像瀑布,白亮亮的,轰轰的响;凝神屏气得久了,感觉到一种别有的韵律在空中回旋。

一条十二米宽的水泥大道,从马头山,过彭家院子后龙山,横穿兑屋大田、荫山田、贺家坟山、黑山垴,一笔伸到邵新长关。修马路时,彭家、黑山垴下端的经懒弯扯横幅、呼口号:“禁止占田修路!”唯有庙山口古板、木板上面钉钉子:“不从田垅过,请你飞过去!”(沿山而过,占田十亩,绕道五里;通过田垅,占田二亩,直达马头山)。马路一通,彭家、经懒弯全部腐朽,没入草丛之中。唯有庙山口依然山光水色、乡村风貌;从而使街上的“城里人”每天来庙山口桃花河边抖落满身的噪音与雾霾。但是,大浪淘沙,庙山口也难以幸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俗无形中淡了;十户九关门。即使门户洞开着,也是寂寞地开着。

亮而白的夏日缓缓从狮山的项上冒出。背阴的狮山黑魆魆的,像泼了浓墨似的,深不更底。而阳光直射的黑山垴、黄茅岭、马头山,则像水洗过的一般,一尘不染,纤毫毕露。天上蔚蓝蔚蓝的,深邃高远,遥不可及。

“快来看哟,黄鳝王出来了!”一只竹筏子从摇摇欲坠的石拱桥下荡了上来,筏中的应生大声叫着。

应生是扎根庙山口唯一的中年人,高中毕业,立志庙山口,使七个院子通了水泥马路,带领老弱病残发家致富,每年种四百亩烤烟是他的政治任务。虽然,他的妻子、子女都在省城,一年从未回来过,但他很快乐。

喊声在空中回荡,但并没有什么应和。

“这么早呀!家里有什么事?”应生一边招呼一边划着筏子。

“没有。有专车。”我说。

筏子近了,应生将篙放在筏子里,一根绳索系在枫树上。两付长龙(网)摆在坝上,一手抓住鱼网,一手往网上抛打,鱼虾黄鳝就集中一头。

兜索一松,“哇!”铁桶里鱼虾跳跃,三条大黄鳝在桶中蠕动,脑袋伸得老高老高,像怒目于人的黄龙蛇。最大的,身体有拳头粗,呈圆柱状,腰身很短,尾巴倏地消失。两斤不足,一斤半足足有余。

我不解:“年年放坝水、放药,怎么还有这么大一条的黄鳝?”

应生说:“是呀。放钓,放四方网,从未碰上,没想到它竟然钻长龙。你不知道,河里多着呢,今年上来十几条了。到目前为止,只有这条最大,其它的一斤左右。”

除我外,并没有人来看稀奇,因为,留守小孩还在梦中,年轻人除了有事偶而回家没有影子,而老人对稀奇并不感冒,也许早已迟钝或习以为常。

应生将鱼虾清洗一番,然后对我说:“中午何如?我现在得去运烟。”

我说:“算了吧。你也够累的了。清早收网,露水一干马上运烟,还要扎,还要上烤房。手忙脚乱,哪有时间?”

“一切都安排好了。到了中午,烟全部进了烤房。何况这么大一条的黄鳝,不喝一杯,对不住它呀。”

 

3.老妈正在走廊上颤颤徘徊。

见我走近,老妈对我凝视着,半响才问:“你找谁?”

我故意不语。

老妈试探问:“你是如月?”

我笑了:“您说我是谁就是谁。”

“请他们进屋呀?”

“谁呀?”我故意问。

“我好像听到了车子的声音。”老妈又抬头望着河对面,努力地辨认着。

我说:“早已到了万言书和倚天剑。”

 “你为什么不去?”

“在梦里您都打我,我还敢去?”

老妈略停了一下,说:“我看到你就行了,你去吧!”

“没兴趣。”我就势坐在走廊前的青石上,一种透心的凉爽弥漫全身。

 

4.“妈,吃饭了。”五弟嫂走了出来,将半碗稀饭送到老妈的手里。

我一惊:在我遥远的和最近的记忆里,我回来的第一餐,老妈无论如何要亲自下厨。应生说上午忙,中午喝酒,也是知道我回来的第一餐总是在家里。否则,我在邻居家,老妈就会拄着拐棍,颤微微地找上门,上酒上菜了,我回去又不可能,而请老妈一同就餐,老妈又立马转了身:“八十不上桌,你们呷。”凭生许多尴尬。

老妈慌忙将碗一推,说:“如月回来了,多炒一个菜。餐柜里有土鸡蛋,还有一边干鸭子,你大姐昨天拿来的。”

“知道了,您先吃吧。要不然让您吃冷菜冷饭,还以为我虐待您呢?那可是我担不起的罪名。”

我莫明其妙,只好附和:“这是哪跟哪?”

“我已经抱不起柴、烧不起火了。”老妈的语气明显透出无助和自责。

我说:“该不是我在梦里得罪您了吧?”

老妈说:“喉咙细了,吞不下饭了。你说,还有几天活头?”

我说:“可是,也别老想着一个死字呀!阎王注定您活到九十三,想死也死不了呀。”

五弟嫂说:“三天前,你老妈突然一声喊,就吞不下饭了。喝几口稀饭,呷一两块瘦肉,其他什么东西都不吃。幸好,没有卧床!否则,给你打电话了。”

老妈真的老了,虽然老妈除眼睛迷糊外很是精致,牙齿未脱,头发未全白,衣着干净、平整,思维清晰,但是,八十五年风霜雨雪,使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精神!站着或坐着,头像酷似茅屋背后的巧夺天工的观菩坐莲台石像:肃穆、慈详。

我呷完了饭,老妈小声问我:“菜辣不辣?淡不淡?”

“很辣,辣得全身舒坦,只是稍微咸了一点点。不过,没关系,多喝了两瓶啤酒。”

“唉,我动不了。”老妈有些伤感。

我说:“动不了就动不了,说它干么?人,要快乐!您快乐我们才能快乐。”

 

5.对面有人喊打牌。

老妈偏过头来,问我:“你不去?”

“不去!”

“为什么?”

“难得挨您的骂。赢了,什么钱不好挣,抢人家手里的钱干嘛?输了,别人家的小孩怎么那样聪明?再者,农忙季节,打什么牌?没的刺人的眼睛。”

“今天不骂你。”

“没兴趣。”

“捉鱼?”

“还是怕骂。你这个豆子鬼,死在水里就算了,否则,不打你个皮开肉裂,不算我狠。”

“还记仇呀!不骂你,你能成人?”

“可是,我现在成了好人了。”

“回单位?”

“胡子没来,怎么回?”

“哪我就不知你想干什么了。”

“坐在这青石上不可以?透心的凉爽,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可以!谁说不可以?”老妈颤颤地在走廊上走着,不时用手扶着墙壁。

忽然,竹梢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咝~咝~咝~”的蝉鸣,足足一分钟,一气呵成。片刻之后,较矮处一竹叶中传来两声“嗯昂咝”、“嗯昂咝”的和鸣。然后又停住了。良久,一个角落 “咝~咝~咝~”“嗯昂咝”起了,绵长而悠远;随即另一个角落起了和声,相互映衬。一会儿,整个竹林此起彼落,咆哮起来了。宛如潮水,汹涌澎湃。慢慢地,竹林的不同层次,不同部位,不同高度,又和谐了。我正在琢磨是哪种类型的蝉鸣,忽又嘎然而止,犹如花鼓戏的前奏!

老妈瞧瞧我,又注视着竹林,说:“听,有什么好听的,不如去捉。小时候,你总是守在树下,静听树上的蝉鸣,捉摸鸣蝉躲藏的位置。有次还从树枝上栽了下来,头上刮了一条好长的口子,用了几个蜘蛛网才止住血。可是好了伤疤忘了伤,不出三天你又爬树上去了。打都打不下来。没办法,没到启蒙年龄,就把你送到学校!背着比自己还高的书包,现在想来又好笑又心痛。”

我摸着完好无损的脑袋,说:“不会吧?您又讲故事了。您和老爸不是说怕我被落水鬼拖下去了才送去学校?”

“都一样,反正你小时候很逗皮,古怪多,让我担尽了心。我用竹枝打,你爸就怂恿。”

“不会吧!只有老爸打,老妈怂恿呀。”

“你老爸?雷声大,雨点小,下不了手。”

 

6.“表弟,你好像还没向我报到吧?”表哥从屋背后出现了。

“没报到,你怎么来了?”我调侃着。

“天师,吃了饭么?”老妈问。

“姨娘,我还没吃中饭。”表哥笑着说。

“做爷爷了,依然油腔滑调,一点没变。”

我说:“嗨,今天怎么啦?头发锃亮,胡子干净,短袖长裤,还穿着凉鞋。想去啦?”

“今天神农殿拜忏。”

“哪还不去?”老妈忙问。

“回来了!”表哥似乎喊了起来。

“又想骗我是吧?谁早晨拜忏?”

“这次,真的没骗您。我的任务是采购,东西上去了,就没我的事了。”

“哪还得上去呀?”我妈忙说。

“除非如月陪我去。”

  “我想陪你去地里挖土、施肥。”我说。

“我土里的苞谷听到你这句话,嗖地一声长到天上去了。”

“要不捉龙虾?”我起了兴致。

“不去!”表哥一口回绝。

“有事?”

“这么毒的太阳,晒脱了一层皮,还是小事。到了今天晚上,有人呀,全身火烧火燎的痛呀痒呀,整个院子还不抬了起来?到时候,姨娘拿着竹枝找我的麻烦,我躲到哪里去?”

“戴着斗篷、长衣长裤呀。”老妈劝道。

“也不去!”表哥依然没有余地。

“哪我不知你们俩兄弟想干什么了。”老妈一脸不解。

“打牌。”表哥一锤定音。

“对面正缺人手。”我说。

“谁喜欢坐在马路上呷灰尘、听噪音?”表哥站了起来,撕破嗓子大喊:“打牌啰!打牌啰!”

声音尖锐,久久回荡。

 

7.白亮亮的阳光已洒到竹梢上,竹叶就成了白色,溅着光亮。透过竹林,龙口坝上,三三两两的小孩,或戏水或抓鱼或坐在河边的苦楝树下看蓝天白云!口里却吱吱呀呀唱个不停:

“拖拉机,三架脚,爸爸妈妈莫骂我~”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有时还会在半截中打住。但就是尽兴!健康、快乐。他们无忧于天地之间,氛围于爷爷奶奶干瘪的怀抱。这些人的性格,要么温柔似水,要么爆裂如火。

河边是小孩的天堂。高而毒的太阳,经过枝叶的滤过,就成了斑驳陆离的碎影,湿润荫凉。抓鱼、捡田螺、捉螃蟹、摘野桃、捕水蛇、采花椒。开始还像模像样用袋子装着。时间一长,随抓随扔,回家的时候,除了一身腥味、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一张黑不溜秋的脸,什么也没有。

 

8.“我仅半年没来老屋院子,草丛竟然可以藏老虎了。那时,一条青石板路,下雨天,穿过整个院子,不用打伞。才几年功夫呀,长矮的屋,倒了;求麻子的屋,当门墙裂着两条好大的口子,两条狗在穿进穿出捉迷藏;晃子的屋,门烂了窗子空了;三爷的屋成了一堆瓦砾;其他几栋屋,铁将军把门,好还是好,也被草吞噬了。雷雨天,谁敢从这里过?哎哟,今天刚换了一身衣服,被棘划烂了。晓得是这个样子,走河边就好了。”折叔从院子上端来了,在一溜长长的齐腰深的野向日葵中喋喋不休。

表哥接了音:“别不知足哩,庙山口还有几个人。你知道阳山冲么?一个院子就两个人,七十岁的奶奶、三岁的孙子。现在,没了。”

“怎么啦?”老妈忙问。

“老的病死了,小的饿死了。等人发现,成了两堆蛆。”表哥说。

“五保户?”折叔问。

“五保户会有孙子?还是大老板哩。仅道场就做了七天七夜,用了20万。就一个小孩,绝了蔸。”表哥说。

“真的是遮阳人眼了。”老妈有点感叹。

“这是不孝的报应!”折叔加重语气说。

表哥说:“齐齐号号拜神农殿里的死菩萨,却忘了家里的活菩萨。”

“子女也有子女的难处。”老妈设身处地。

折叔说:“什么难处?娘也不要了,崽也不要了。那还有什么可要的?钱算什么东西?能买命么?”

“我还是有点孝心吧。”我夸奖自己。

老妈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不错!如月是有孝心,一有时间就回来。”折叔坐了下来,偏过头去问我妈,“大娘,在娘家您应是最大的了吧?”

“开始,他随姨娘最大,我第二。上个月他随姨娘死了,白鹰的亲房全去了,坐了七桌;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好热闹哩!几个村都轰动了。”

我说:“人死如灯灭。做三天道场就枉为人子。”

老妈瞪着我,问:“什么发癫逻辑?”

我说:“俗话说,对死者最大的尊重,就是入土为安。守三天灵,肉都臭了。父母的肉都腐烂了,还叫孝?再者,做三天三夜的道场,左邻右舍熬得眼睛通红、东倒西歪、脱了一层皮。良心,真坏!”

老妈叹了一口气:“只要你舅舅莫打你,我死了就莫做道场了。”

我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哩!定了,七天七夜,让全滩头的人都知道!”

老妈说:“哼,别人做三天三夜,枉为人子,你做七天七夜又是什么子了?”

我说:“三天三夜枉为人子。七天七夜呢,物极必反,负负得正,就成了孝子。”

老妈说:“不行!你老爸只做了一夜,我就一夜。要不然,到了阴间会与你老爸吵架的。”

 “您希望白鹰来多少桌?”老妈的心思,我懂。既不能不做,又不能奢华。但面子上要过得去。

老妈说:“一个亲房就那么多人。”

我信口开河:“背着白布,点着鞭炮,上门上户去跪拜。您要多少有多少。”

老妈说:“拜什么?通知一声就行了,随便来多少。”

我说:“脸面,热闹呀。”

“油腔滑调,我懒得跟你说。搬桌子出来打牌。”老妈有点愠愤。

 

9.蝉声又起了。粗听满林都是,好像充塞整个竹林,可是仔细一辨认,又分成很多组。琢磨那片竹叶下有一只蝉在鸣叫,可是静下心来,那里又没有任何声响,而另一处又蝉声不已。整个竹林成了一个流动的世界。

将心思收回来,整个竹林是“叽吖嘶~叽吖嘶~嘶~~~”,不尽的蝉鸣,修竹里,绿树上,呈排山倒海之势,似乎要将整个院子抬起来!

 

10.是叔一弓一弓从坝上过来了。

表哥将桌子搬了出来,我拿出字牌。

“先别忙着打牌,是叔找你有事。要不然,我不陪你下河捉龙虾?”表哥说。

“什么事?”

“找你还有什么好事?”

是叔住在桃洪坝下转头院子,国土所退休职工。有事没事,到庙山口来打牌,但不赌钱,仅是娱乐,粘胡子钻桌子。

是叔的神态很忧郁,陈述的事实很羞涩。最后长叹一声:“……唉!早知如此,何不将党的计划生育政策贯彻到底,一个也不生!大的是个女,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找到了一个稳定的单位,结了婚生了子,结果自己的家偏不要,硬要与别人抢丈夫。惹得我都没脸去马头山赶场了。小的是个崽,超生的,后来还是亲戚帮忙,才上了户。结果呢,读书,不进学校;开店子,当空手老板;讨了婆娘生了子,婆娘小孩撂在转头院子。这也算了,又与一些吸毒的搅在一起了,还刑事拘留了。唉!我一生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有听党的话,不该生育。”

我说:“事已至此,奈何?按理,聚众吸毒,不是什么大罪,也就判个一年二年,来个缓刑,我还是有这个能力。但我告诉你,是叔,如果这次毒瘾没戒脱,你就真的浪费了一个崽。”但我又不忍心是叔的愁苦,又说“这样吧,是叔。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唉!算了吧。你说的是实话,放出来就是死路一条!陪你打牌吧。”是叔摇摇头。

“这就对了啰。是叔,就要想开些。大不了当五保户。反正你比我们好,你至少还有退休工资。”表哥兴奋起来了,“是叔,今天来点真的如何?”

折叔立马反对:“干么要真的?粘胡子钻桌子不可以?”

是叔说:“我也看开了,随便。如月,你定。”

我说:“不管打什么,打牌过硬,呷酒莫论。不能头打二开三赖皮。”

“谁赖皮了?今天,我还偏不赖哩。”表哥拿出一把钱掷在桌上,说“这是什么?”

“来真的?”我笑着。

“不拿回去!”表哥拳头锤着钱币

“赫赫,三天不见,还真血性了!”

“牌,打手气;宝,押运气。”

“没错。可是,时间一长,就不是手气和运气了。要不,打盲牌?”

“什么叫盲牌?”折叔忙:

我说:“你们给我抓牌,告诉我是什么牌,我不摸牌不看牌。”

折叔说:“哪不是传说中的枫树落叶么?”

“比枫树落叶低一级;枫树落叶还得有出神入化的手法。”我说。

“真的?哪就见识一下吧。”折叔拿出十元钱,放在桌上,说“把它输了。”

“你每天就上这样的班?”老妈瞪着我。

“哪能呢?打盲牌与下盲棋是一样的,纯是记忆力。枫树落叶,那是动刀放血的买卖,我才不会那样傻。您看,您儿子我多聪明?”我摊开双手,又油嘴滑舌。

表哥轻轻嘲讽:“可是,以前也有人与我一样粘胡子钻桌子呀!”

我说:“纯是娱乐,干么那么认真?”

“来盘真的。天师,你手脚勤快,给如月抓牌、报牌、打牌。”是叔来了兴致。

做这种事,表哥特别来劲。

折叔坐庄,他将第一张牌往桌上一放,我说:“地胡。”

表哥说:“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抓了两圈。表哥抓了一张,报出牌名。我说:“地胡你不胡,自摸总得要胡了吧?”

表哥说:“又胡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说:“牌扯三张呀,你怎么这样死板?”

表哥搔头揉耳,良久,大叫:“真的胡了!再扯一下,看是不是地胡?嗨,还真的看不出来呀,是地胡。”

“不打了!难怪你次次赢。”折叔将桌上的钱拿了回去,“不如给你买包烟,你还感谢我。”

“哪干什么了?”表哥看着我。

“打呀。反正消磨时间。”我说。

“打扑克,升级。我钻桌子,总得拉一个垫背的。”表哥说。

升级,一要牌好,二要配合默契。我跟表哥坐对,基本上不会钻桌子。可是与折叔或是叔坐对,钻桌子的机会就有百分之五十。

一钻桌子,气氛就活跃了,情绪高涨了。

“原来的老屋院子,上下两排房子,二三十户,邵新到六都寨、金石桥、小沙江的必经之地,现在也荆棘丛生。”是叔有感而发。

表哥说:“变化也太快了的,做梦也想不到兑屋大田里会变成马路,黑山垴会成一条街。才多少年?我出生时,兑屋大田是贺家院子的兑屋,黑山垴鬼打死人。”

我说:“过不了几年,马头山到关长就是一条街。”

折叔说:“不会!庙山口还没有人想到马路上呷灰、听噪音。”

表哥说:“有路没人走,有屋没人住,就要实现了。”

老妈说:“我来庙山口时,有一两百人,现在只有一百来个了,还搞什么计划生育?”

表哥说:“姨娘,您真的落伍了,现在不搞了。”

老妈说:“不搞了,就好。”

折叔说:“好不了哪里去。以前是多子多福,现在是多子多罪。”

老妈说:“多子怎么多罪?你是不是也老糊涂了?”

折叔说:“我没糊涂。您说过,黄鸭塘修水库,害了移民户,好了水圳下面的人,损己利人。生儿育女,也是一样,好了国家,富了他人,与自己,除了受累受苦受难,毫无好处。”

我说:“没有这么恐怖吧?”

折叔说:“我可以到积佛山顶敲铜锣。我是三个女一个崽。开始连生三女,想生个崽,别绝后。现在想来绝后是借口,老有所依,老有所靠,才是真实意思。为了这四个小孩,工作被开除,房子被拆掉,现在还在追缴社会抚养费。仅抚养费,我给国家做的贡献不下五十万。现在,除了老四,都成家立业。还好,大家争气,不是开公司就是办工厂,一年税收不下百万。且不说工厂养活多少人,仅税收就可以养活数十上百个王八。”

“说明你的崽女有出息呀?你享福呀。”我妈说。

“屁!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是超生子。超生子,一世不得超生。少年时,罚款,养活别人。成家后,拼命打工,缴税,养活别人。我干么不让别人来养活我?村里动员我晚崽报名当兵,我说当兵是义务,人人有责,我没意见。可是,既然同是中国人,为什么他来得这个世上非得交社会抚养费?而其他人不要交?请先退还社会抚养费,再说去当兵!你看哪些独子,少年时,享受国家的奖励,悠哉游哉。年青时,要么考公务员,要么呷低保,再不行就啃老。老了,又呷低保。过得有滋有味。”

我说:“别这么偏激。”

折叔说:“你为什么不生育?”

我说:“时刻准备着。”

“等待什么?”

“生育费和抚养费由国家承担。坚信:没有人口,就没有国家。”

“只说明你文明,我粗鲁。”

 

11.折叔的手气奇了怪了,与我表哥或与是叔坐对,别说王八抓不到,连个A都没影子。与我坐对了,王八与A是他喂养着了。惹得表哥、是叔先干着急,然后在桌子下面互相埋怨。

“怎么你不钻桌子?”老妈问我。

“他们不要我钻。”

“你是不是打什么枫树落叶?”老妈看着我。

“我哪有那个能力?要不我早开牌馆去了。那样,钱如流水,滚滚来,想挡都挡不住。”

“打牌是个猪,一盘赢一盘输。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妈愤愤不平。

“不打牌,他们三个怎么会免费来陪您?”我笑着说。

“也是,留在院子里的孤寡老人,不打牌,干什么呢?只是别把孩子带坏了。痨病从喘起,做贼偷瓜起。”老妈不好意思笑了。

“小孩不都在河里吗?”我说。

老妈说:“立秋了,还让小孩子下河洗澡,打秋摆子了怎么好?有人生没人养的小孩真是遭罪。”

我说:“还没有立秋吧。”

老妈说:“今天是什么节?你以为我真的老糊涂了?

我说:“今天立秋,也是明天才不能下河洗澡呀!”

老妈说:“我也管不着了。过几天七月半了,老客要回来了。”

我说:“什么老客?我才不信。”

老妈说:“你大舅舅开始不信,七月半,既不接你外公也不送你外公。后来,你大舅舅病了,去惯婆那里出惯,你外公借惯婆之口说:‘你说我不灵念?可是谁挂记我呢?从阳间回来,别人都是一担一担的,惟独我两个肩膀抬张嘴。别人笑我,你的后代没打发你东西?我说:‘好多呢,请人挑着,在后头。’还是信点好。”

我说:“好吧。您灵念,逢年过节烧纸,七月半烧衣冠。不灵念呢,就算了。”

老妈说:“你去做了,自然灵念。”

我说:“无论老爸在的时候,还是他不在的时候,我都按他的意愿去做,可是,灵念吗?不灵念!”

老妈:“怎么不灵念?你受了几次挫折?就是你爸灵念,你才平平安安。”

我一摸脑袋:“也对!以后就按您的做!忘记了,您就送梦来。不过,梦里别总是打我呀。”

老妈说:“我懒得与你说。”

老妈倚着竹椅,故作闭目养神,我笑而不语。

 

12.我很清楚,阎王注死不注生。老妈已是屋老树空,日子不多,也许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天堂。我不懊悔自己无延寿之术,也不想为老妈以前遭受的苦难而不平,一切都为历史,一切都为记忆。我只想,老妈在,陪她说说话、聊聊天、解解闷;老妈在,有家可回,就多回几次;一旦老妈去了天堂,这里就没有家了,只有手足亲戚!回家、走亲戚又是怎样一种天壤之别的心境?

绵绵不绝的蝉鸣将河边玩厌了、唱累了的小孩吸引了过来。他们一会儿凝望竹梢,一会儿侧耳倾听。

我静静地注视竹林中的小朋友,看他们怎样捕捉鸣蝉。他们脚步轻柔,动作舒缓,声音呢喃,看着看着,我的眼皮有点发胀,睡意弥漫,恍若置身温柔之乡。

“终于抓到一个打岔胡的了,怎么样?给我钻两次!”表哥双手压住我放下的牌。

 

13.胡子来了,车子冲到了走廊上。脸色阴阴的,看来,玩得并不愉快。

“走!去滩头。他们在滩头等。”

我说:“第一,牌还没打完;第二,你大娘说一定要你吃了饭再走,不过她正在打瞌睡;第三,你猜,黄鳝最大的多重?”

胡子说:“顶多三四两,要不然,二三两。”

“错。今天可以让你见证奇迹,没有一斤半,我白说。”

“真的?在哪?”

“我带你去,既可以欣赏,又可以品尝,怎么样?”

胡子说:“哪我干么去滩头?让他们等吧。”

五弟嫂回来了,提着两个西瓜。西瓜一切,牌就停了。于是,一边吃西瓜,一边说些趣闻。

下头新屋里瞎子先生的家庭广播开始播放了,是一首歌,循环地放着:

……

您为儿女费尽心血,

儿女们记在心头。

感谢妈妈含辛茹苦,

请饮这杯小酒。

啊,妈妈呀,

祝您长寿,祝您长寿。

……

音色纯正甜美,音域宽广流畅,感情纯朴真挚。本是一首欢快明捷的歌曲,可是,听得久了,竟然听出了它的反面:忧伤,悲鸣!歌词远去了,细腻而深沉的旋律在空中荡漾,又如春潮在胸中激荡,使人在欣赏中陷入一种迷离、一种遐思。我想起老妈含辛茹苦的昨天,寂寞寡欢的今天,来日无多的明天,笼罩我心头的是一种灰色,一种无奈,一种无助,老妈不该是这样一种生活,而是另一种生活,但我也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总之是一种更好的生活。令人心酸的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总想给老妈最后的日子增添一点亮色,但我又不知道是一种什么亮色。我离家时,老妈总是嘱咐:“有时间要记得回来呀。”轻淡的一句,令我落泪。回来后,看着老妈每况愈下的现状,又使我心酸。时光这柄无情的剑,悄悄地将老妈的笑容、身体,一截一截地削去了,过不了多久,就将削得无影无踪,让老妈含恨而去,让我愧于天地,无依无靠。

心潸潸,情凄凄。

“你怎么落泪了呢?表弟。”表哥突然诧异起来。

“怎么会呢?”我左手往脸上一扫,故装正经抬起头来,泪光中,发现胡子也泪流满面。胡子见我看着他,也将手往脸上一扫,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我回老家了!让他们来接。”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到了呷饭的时候了,如月,快拖住呀!”老妈急得站了起来。

拖是拖不住的,今天是胡子的老妈八十岁寿诞。为此寿诞,胡子想到滩头街上大摆宴席,他妈想在家里喝点小酒,于是发生了争执,刚愎、任性的胡子就赌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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