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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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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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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1.离开嫒姐姐家的时候,已是凌晨二点。

清淡的月色中,大姐站在屋角的田埂上向我下来的路径张望,一边制止身边狗的叫嚣。

“我还以为你在上面睡了呢。”大姐轻声说,同时退向一侧,让我走在前头。

“自从你将屋从大岭上搬下来,多年了,我还没住过哩。”

“明天莫回去就是了。半夜了,路上遇到什么怎么办?”

“遇到什么?山黑魆魆的,路白亮亮的。只有天上的云层有些古怪,一堆一堆的,月亮时暗时亮”

大姐仰望天空,说:“又黑又厚,要下暴雨了。”

进得屋来,柴火正旺,猪潲鼎里热气腾腾。

大姐给我倒了一杯开水,低声问:“没处理好?”

我没好气地说:“好个鬼!嫒姐姐坚决反对喝酒,嫒姐夫宁死不放杯。”

大姐说:“嫒姐夫可能得酒痨了,酒痨是戒不了的。但愿少喝点,莫打人摔家具就阿弥陀佛了。”

我说:“还打人?以前嫒姐夫每次醉后必打嫒姐姐,这次嫒姐姐先下手为强,一块干柴劈下去,嫒姐夫脑袋开了花,地上像杀猪后的堂屋,到处是血。幸亏120早来一脚,否则没命了。”

大姐说:“也是,两个都有个自己。嫒姐姐如果像以前一样,忍一下不就太平了?何苦动刀弄棒把整个村子抬了起来?”

我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人,总得有个出气的地方;没个地方出气,怎么活呀?”

“诶!”大姐轻叹一声,看着地面不言语。

万籁俱寂,隔壁传来细细两声“唉唉”。

我问:“大姐夫醒啦?”

大姐抬起头,木然地摇了摇:“他不存在醒与不醒的概念,除了发两声‘唉唉’外什么都不知道。”

大姐又轻叹一声,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隔壁去了。

 

2.我是今天上午从白鹰舅舅家来的,昨天到城江看万言书倚天剑。走到大姐家里,门虚掩着。推门而入,大姐夫正盖着一床碎花被躺在竹椅上,电视机正开着,但声音很小。我喊声大姐夫,大姐夫毫无反应。大姐夫的眼睛却睁得圆圆的,眼珠好像要脱眶而出,酷似李逵张飞。仔细一看,眼珠没有光泽,死死的眨也不眨,而眼眶周边却血脉纵横膨胀,膨胀得要崩裂开来;平时削瘦如棱的长条形脸庞,现在浮肿成了圆球。整个身体脱了人样,我心中发毛。

我大喊:“大姐!大姐!”

大概听到了我的声音,大姐夫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唉唉”声,眼睛睁得更大更圆,脸色更加惨白。

我麻着胆子问:“大姐到哪里去了?”

“唉唉”。大姐夫喉咙又是两声轻微的声响。

我说:“在菜土里?”

“唉唉”。还是两声。

“在田里?”

大姐夫的眼睛凝固了,喉咙里没有声响。

我心里空落胆怯,忙走出房子。

田垅里有一个人正在挖田。

应当是大姐吧,头戴一个斗笠,腰围一张塑料薄膜,膜上都是黑色的污泥。挖田,只有缺少耕牛农具或无法换工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去做的。一亩田,牛耕,一个早晨;人挖,三五天。

我默默地站立着。挖田的人终于抬起了头,我喊了一句:“大姐。”声音有些哽咽。大姐见状,立即将锄头立于泥中,走出水田,在田边的小溪里将脚与薄膜洗净,然后将薄膜叠好,顺手放在田埂上。

我说:“你还有力气种田?哪个尾巴呢?”尾巴,就是与她形影不离的大孙子。

大姐将头偏向马路,马路上有伙小孩在嘻闹。“不种田吃什么?不该生了一张嘴。你大姐夫全身瘫痪了,现在又哑了。崽女也只有那个样。不是那个样又怎样?各有各的难处。我也就耕种这一丘田,不愁水,一条水圳从田头流到田尾。本来跟杯哈子换了工,可是杯哈子昨天闪了腰。我有什么办法?季节不等人,别人扯秧莳田了,我这里还是一田草。”大姐的声音很细,轻风一过,了无痕迹。

 

3.如果说嫒姐姐和嫒姐夫是一对打骂怨家,大姐和大姐夫则是一对苦命鸳鸯。

姑娘时的大姐做梦也没想到会嫁到大岭上去。但是,造化弄人。在一个没有人格尊严、没有人身自由,只有批斗、只有仇恨、只有政治的年代里,活命都是侥幸!而我家又处于社会的最低层。还有什么权利选择婚姻?饱读诗书的父亲出于一种本能的想法:在那莽莽的山林里,虽然多了一份野兽的威胁,但是少了一份人性的蹂躏。

大姐别无选择。

出嫁后,生活还算安稳。大姐夫憨厚、勤劳、沉默寡言;夫家父母、弟妹也众心棒月。单处密林深处,打砸抢的革命小分队难得上去,也就少了一份外界的骚扰。只要有时间,我就穿过荆棘丛生的山道爬到大岭上去,躺在树林丛中的草地上看白云在蓝天悠然地飘移,或者通宵听大姐夫的弟弟们讲恐怖的鬼故事、来无影去无踪的神话故事、还有猜也猜不透的谜语。那里,一度成了我的乐园。我想,大姐最美好的时光也是在大岭上。

改革开放之初,被禁锢的人性和兽性忽地张扬,犹如大岭山里无约无束的树木花草飞虫走兽:杂花生树,鸟啼兽吼,幻成一个斑斓的世界。山下的蒋家院子有人胆大包天,依解放前的土匪行径送来了一张帖子:年月日到贵宅借耕牛一条外加人民币五千,落款×××(实名)。顿时,大姐一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请人去讲和、请人去调解,都没有用。束手无策,才想起政府。跑到乡政府,乡干部正忙于招商引资搞开发,哪有功夫来管这类土匪行径?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呢,正在广开财源抓赌博嫖娼搞创收,没时间!话说得更绝:要我们出警也行,先拿来一万元出警资金!

跑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自救,离开胞衣地,迁向山下!

但是,山下只有田没有土。

我说:“建在马路边的田里。”

大姐夫胆小如鼠,树上落片叶子下来,急急避开,以免砸烂脑壳,怯懦地说:“占田建房是违法的。政府不管?”

我呛了他一句:“政府管你,你会搬家?”

大姐夫还是不敢,用自己的良田换了等面积的荒山,荒山位于白鹰刘姓坟山之下。

我坚决反对:“坟山是阴宅地,能建房?还有,你将房子建在刘姓坟山脚下,挡了坟山的朝向,刘姓会同意?八毛己将房子建在刘姓坟山旁边,房子砸了几年?修了九年,砸了九年!你不知道?”

但大姐夫猪油蒙了心,一意孤行,偏要在刘姓坟山脚下建房。没有办法,我只好同大姐一起去白鹰找舅舅。晚舅舅倒是跟大姐夫合八字,话一出口,震得楼板上的灰尘簌簌地落:“外甥女修屋是千百年的好事。怎么不可以修?修!小坟山一丈,大坟山三丈。你修屋的地方与坟山相隔数十丈,惹谁了?”我知道,晚舅舅是刘姓中说话算话、响当当的主心骨。

当刘姓家族发现我大姐夫在坟山脚下修屋,立即将消息告诉我晚舅舅。我晚舅舅大义凛然,说:“在政府批准了的地里修屋碍你坟山什么事?既没拦你祭祖扫墓的道又没阻挡你祖坟前头的光。”又说,“城背清明到邵新扫墓,拆屋打人。结果呢?全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最多的判了八年。”我晚舅舅的口气全是警告和恐吓!

通报消息的人忙惟惟诺诺:“是,是,您老说得对!说得对。”

修屋难!子女都没成人。大姐既要带小孩又要给匠工师傅煮饭。娘屋里也帮不了多大的忙。而大姐夫的弟弟们也刚将家帮到烂泥坑,欠了一屁股债,正在广东打工。一根桁条、一块楼板、一皮瓦、一个青砖,都由大姐夫一手一肩搬下来。那是怎样一种超出自然人的绝对极限而又无以言说的艰辛?——只有烧红砖的煤炭是在祖下煤矿上班的白鹰表哥送过来的。关于煤的事,是大姐一生中感觉最露脸的一件事。那时,煤炭非常紧张,凭票供应,还得排队。清早去、晚上回来不一定有担煤。而大姐,还不知怎么回事,表哥就给她送来了一卡车煤。等大姐闻信想喊人挑煤时,煤炭早已被表哥的矿上哥们挑到了烧红砖的坪里。左邻右舍,啧啧羡慕。——没想到我大姐有这么大的面子。

年底,一栋四线三间二层盖瓦的红砖屋修成了。

正月里,给舅舅拜年。在酒桌上,我特意跟晚舅舅说:“是否要打个招呼,别出什么岔子。”晚舅舅反问:“打什么招呼?没事惹事?谁敢?没有王法了?”

我借着酒劲,轻描淡写地说:“八毛己的屋砸了,因为挡了坟山;我大姐的屋不能砸,砸就是犯法就要坐牢。你们族里会不会有人认为您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从而产生极为激愤的逆反心里?好,白鹰人怕你,不敢砸。三刘家敢不敢?他们的祖宗也在那里躺着。”

晚舅舅笑了:“外甥,喝酒!我不砸!谁敢砸?你要是不放心,今年扫墓时,我早早站在那里。”

人世间,只有做贼心哪有防贼心?清明扫坟祭祖,我晚舅舅虽然早早来了,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随着八毛己的屋上下了一阵急骤的石雨后,我大姐的屋也千疮百孔,还有一根桁条被砸断!等我晚舅舅醒过神来,冲向现场,那有掷石人的踪影?大姐夫当时气得吐血。奈何?

这次乡政府很重视,因为我的朋友和我表哥的朋友都很生气。

政府责令赔偿。大姐问我:“要他们赔多少钱?”

我摇摇头。

大姐不解:“为什么?八毛己领了赔款。”

我说:“那是他明年还想挨砸。刘姓每人出五毛钱,就可以砸你五年。你的屋顶成了渔网,大姐夫气得吐血,可是算起实际损失又有多少?不就是一根桁条几皮瓦?”

大姐问:“算了?”

我说:“算了!你拿了他们的钱,他们觉得不欠你什么,两清;你不要他们的钱,他们还觉得心里不安,你毕竟是白鹰的外甥女。”

“明年不会砸了吧?”

“到时再说。”

大姐夫是一家之主,赔还是不赔,乡政府要他表硬态。刚才还在会议室里气得哆嗦说不出一句话的大姐夫,这时竟然不见了。出门去找,大姐夫竟背倚乡政府的牌子坐在潮湿的地上,前面拥挤着一圈又一圈的人,只听他嘴里喃喃自语:“我碍着谁呢?住在山上,遭明抢;搬到山下,遭明砸!我碍着谁?这是怎样一个世道?”

又近清明,我和大姐早早去了白鹰。唉,说得好听一点,叫未雨绸缪,说得不好听一点叫横着蛮干。因为砸我大姐屋的缘故,舅舅一家与刘姓一族决裂了,我晚舅舅发誓再不参与族内的事也不去祖坟山。

由于我晚舅舅没主事了,临时主事的有多位,论辈份,都喊舅舅,我只好一户一户去找。上午下午他们都在地里劳作,只有中午、晚上才在家。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我刚提起大姐屋的事,堂舅舅们就说:“喝酒,喝酒,喝完酒再说。”

我说:“有多少酒?”

“可以让外甥大爷洗澡。”

那不是酒,而是水,一碗一碗地倒下去。

一餐下来,云里雾里,酩酊大醉。

一连七天,喝了几个院落。

喝得大姐流泪了,拉着我说:“我们回去吧,要砸就砸吧。命要紧!”

我挣脱大姐的手,醉眼醺醺,环视全桌,说:“回什么去?娘亲舅大,舅舅要我喝,我就喝。怕什么?不就是几碗酒吗?醉不死人!”

我真的豁出去了。不豁出去又有什么办法?大姐夫除了苦做苦吃什么也不会,大姐更无助。

终于,族里管事的都来了。

“好了,我们硬是怕了你,外甥大爷。你们姐弟回去吧,今年绝对不会砸了。去年也是气不过你晚舅舅。”

我晃着醉步,大笑:“你们不会砸,我相信,要不然你们还请我喝酒?可是三刘家照砸不误!来来来,喝酒,醉死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多好。”

我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只管要酒。

最后,逼得没法。年龄最大的主事出来了:“檀神檀神,服了蛮人。你姐姐屋上今年清明节烂了一皮瓦,你找我。”

相安了四五年,懦弱胆怯而又不善言辞的大姐夫竟然搞起了蚕食行动:在屋的左侧担出了一个宽一丈、长二丈的空坪,并且安好了石基,坪里堆着几堆红砖,而这一切都在晚上悄悄进行。

当我闻信赶到的时候(信是堂舅舅递过来的,口气坚决,一定要我去),十几个堂舅舅早到了。

“外甥,你来了,我们答应的做到了。你姐夫这种行为,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呢?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摇摇头,瞪着大姐夫,说:“唉,稀泥巴糊不上墙。要我说你什么?说你有胆量,担土挑砖砌石脚偷偷摸摸;说你没胆量呢,竟然将上坟山去的路挖断了。”

“我们就是你这个意思,所以今天就想当着你的面问你姐夫这是为什么。”堂舅舅附和着。

大姐在屋檐下一个三块砖搭成的灶上烧水,见状走了过来,抹着眼泪说:“他也是尽头了,崽大了,女大了,灶屋成了睡房。又担心将来媳妇女婿进门时自己的脸皮没有地方放,逼得没办法才走这条下作路。”

我火了:“要建就建啦!或者在清明节之前建好或者在清明节之后开工!干么在清明节前打石基清明后再建?你这不是明摆着向刘氏家族示威:看呀,我又在你坟山脚下建屋了!”

大家无趣,于是愣愣地看着露天里吐着长长火舌的灶。

“下雨天怎么煮饭?”有位堂舅舅打破了沉寂。

“移到哪。”大姐指指走廊,走廊上留着明显的灶灰痕迹。

 “要建也只建一间灶屋呀,怎么担这么宽?”个别堂舅舅起了恻隐之心。

“只打算建一间灶屋。宽一点,是为了有一个放柴的地方。”大姐忙解释。

“外甥女、外甥郎,你们两口子也是苦尽了。看到你们这个情况,我们也心寒。事到如今,写个协议算了,我们回去才有个交待。一、灶屋只能建一间,高度不超过正屋的楼筋。二、将灶屋的石基移过来一尺。为什么要移过来一尺?好堵悠悠之口。不说别的,上坟山去的路是被你姐夫挖断了。同不同意?”主事的堂舅舅开口了。

我忙说:“行!”

我陪堂舅舅们坐在砖头上晒太阳,聊着大姐一家的艰辛。堂舅舅们说:“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莫再出现砸屋的事,都是亲戚,你争我斗生疏了情分。”

吃饭了,大姐夫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喊我:“老弟,来一下,当着舅舅的面,拉根线,将石基移过来一尺。”

我说:“你又发什么癫了?雷公不打吃饭人!我饿了,没有力气给你拉线。”

大姐走了过来,轻声说:“你就去帮一下忙吧。要不然,他又是整天惶恐不安。”

我说:“夜里担土挑砖砌石脚都不怕,现在怎么就怕了?我如拉了线,接下来就是撬石头,我是不是也癫了?”

 “有什么办法?为了这栋房子,你姐夫的身子完全垮了。”大姐的眼睛里起了泪花。

我没好气地说:“你也是木脑壳。不就是‘移过来一尺’吗?大姐夫,你反正还没累死,有的是力气。我给你出个馊主意,等舅舅们一走,今晚你再偷偷地挖一个通宵,挖过去一尺,不就移过来一尺了?总比你撬石头、重砌石脚省力多了。”

大姐不安地问:“这样行么?”

我说:“你说行就行,你说不行就不行。”我端起海碗与各位堂舅舅碰了起来。

大姐看了我一会儿,默默无语,到灶边端菜去了。大姐夫像牛踩着绹,在灶屋地里转来转去。

“外甥郎,还在转什么?进来陪舅舅喝酒。”

大姐夫终于如愿以偿。可是他的生命、健康、劳动、生活也走到了尽头,——因惊吓、苦闷、过度劳累倒下了。从乡诊所到县医院,从游走郎中到回春妙手。治疗的结果是:从扶着走到瘫痪,从低声说话到舌头收缩,从脸上痛苦到浮肿木然——成了还会呼吸还会消化的植物人。

 

4.“还在想什么?给你铺好了床,一个人睡不怕吧。”不知何时,大姐走了进来。

“我怕?怕什么?”

“也是,怕什么呢?在大岭上你都敢一个人睡。你姐夫这一点是好的:饭来伸口,衣来伸手,安安静静。申家有个人瘫痪了,总是大喊大叫,一个院子鸡犬不宁,大家也烦,只好远离他,结果被灶火活活烧死了。”

躺在床上,一切觉得很新鲜,可是几天来的奔波又迷迷糊糊了。

迷糊中,觉得有人在走廊上走动,从脚步声中判定,应该是大姐,手里好像提着东西。深更半夜在干什么?

一会儿,猪栏门口出现了碰撞声。哦,是猪栏门没有加固好,怕猪跳出来。

碰撞声消失了,大姐又返回屋里。这时,又有两个男的从走廊上走过。今晚出什么事了?三更半夜的。我想起床又睁不开眼,身体软绵绵的。听两个男人在论议:“天黑漆漆的,要下雨了。”“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雨。”

一会儿,猪栏里传来“啾、啾、啾”的哄猪声,同时还有猪的嗡叫声。我一惊,坐了起来:贼偷猪?可是外面走廊上灯火通明。正在干什么呢?

有人说:“强硬拖出去算了,反正就是一刀。”“那怎么行?也是一个生命呀。慢慢地哄轻轻地赶,总会出来的。”大姐在走廊上轻声地说。

“快点呀,水叫起来了。”灶屋里有人在喊。

哦,原来是屠户杀猪。

随着轻轻的“啾、啾、啾”声,脚步声到了堂屋里。

一阵忙乱之后,传来猪的“汪——、汪——、汪——”,刺耳的倒嚎声撕破夜空。

倒嚎声消失了,窗外却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堂屋里的忙乱声被雷雨掩盖得干干净净。

雷雨声持续着,我又迷糊着睡了。

迷糊中,似乎有人在说:“把你弟弟喊起来,一起喝口酒?”“算了,他也累了,明天再讲。”

当我完全醒了,窗口一帘白光:天亮了。窗外依然大雨倾盆,屋里悄无声息,——屠户已经走了。我翻身坐起,往地下一看:房里进水了!水还在激荡上涨!我忙大喊:“大姐!大姐!房里成塘了!”喊了数声,没有回音。

我蹲在床沿上,搜寻着水的来源与去向:水是从后门流进来的,再通过前门流出去。

我踩着凳椅、攀着门框跳到走廊上。外面是一个白得耀眼的瀑布世界。屋内大姐夫正在竹椅上睁着眼睛沉睡,窗外的炸雷和暴雨与他无关。桌子上杯盘狼藉。门到处开着,惟独不见大姐:大概送肉去了——屠户杀猪,由主人送肉到屠桌上。

我站在走廊上,大喊:“大姐!大姐!”雷雨中传来一个轻微而急促的回音:“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我撕破喉咙喊:“家里成塘了。”

大姐提着一把锄头背着蓑衣戴着斗笠从瀑布中钻了出来,全身没有一根干纱。走路的速度很慢、很慢,好像全赖锄头的支撑。

我说:“你家的锄头呢?斗蓬呢?水是从后门进来的。”

“等我来吧,别把你一身弄湿了。唉,秧田里的谷种只怕被大水冲走了。”大姐忧心忡忡。我说:“田坝冲垮了?”大姐说:“田坝倒没冲垮,稻种是前天下的,就撒在泥巴上,没有印压。现在水一浸泡还不被冲走?”

我说:“那怎么办?”大姐说:“有什么办法?以后讨秧吧。”

大姐放下锄头,在屋里转了个遍,又转到楼上。说:“还好,楼上没漏雨,其他房也没进水。”

屋背后的高坑塌下一扇土,将水沟拦腰截断。

大姐说:“你呢,还是去烤火看电视,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把衣服弄脏了,我没时间给你洗。”

随着大姐手中锄头的挥舞,水从门坎上降到地面,再降到坑里。最后,大姐将锄头往石板上敲了一下,说:“没事。天晴后,这堆土只够忙一、两天的。”

大姐将蓑衣、斗笠取了下来,打开电视,说:“你看电视,我先换衣服,再煮饭。”

吃早饭时,大雨成了小雨。昨夜帮忙的邻居来了。住在山边的嫒姐夫也下来了,他的头上捆着纱布,浸出来的血在白纱布上绽放成一朵一朵的梅花。还有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大姐屋下面的。

桌子上很是沉闷,我也知道,邻居、同学、嫒姐夫,是我大姐有意喊来陪酒的,但我却提不起兴致。

“喝闷酒干嘛?来,老弟,碰一杯,向前天是我的错,该打!我忍了。我今天保证不喝醉。”嫒姐夫见酒就来劲。

我淡淡地说:“喝不喝醉无所谓,只要自己快乐。活法有七十二种,醉生梦死是其中之一。”

“那你怎么不高兴?”嫒姐夫自顾喝了半碗。

我说:“我不高兴?错!走到牛栏里吃牛肉,走到马栏里吃马肉。只是看到大姐的处境,心里酸酸的。我是昨天上午来的,现在也是上午,我还没看到大姐在什么地方迷盹过。我看见一个实验报告,一头狗不睡觉熬不过四十八个小时。”

桌上更加沉闷。大姐坐在桌上,端着碗低头吃饭,不说一句话。

“你吃过酸鱼吗?比酸菜还酸!”同学逗我。

我很惊奇:“会有酸鱼?”

同学说:“没吃过吧。从贵州山里带来的。我去拿来,下酒,有个味道。”

酸!那种酸味,酸得牙齿打颤颤。大家又多喝了几碗。

嫒姐夫说:“这种点到为止的喝法,没意思!”

一餐饭就在没意思中结束了。

我说:“不好意思。很久没回去了,不知老妈怎样了。”

大姐说:“打牌吧,吃了中饭再走。”

我问:“为什么?”

大姐说:“老妈喜欢吃猪脚,还有猪脑肉。可是猪脚还长着毛,猪脑壳还没炖。”

等大姐将猪脚、猪脑肉装进食品袋,已经下午了。

 

5.雨,完全停了。

大姐送我到屋上端山凹里的塘坑上。

我踩着圆润不一的褐色石子往大岭上攀登。大雨之后,地上的浮土,叶上的粉尘,林中的细雾,不见踪影。冲蚀而下的浅浅山涧水发出呜呜的声响。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没有太阳,没有云彩。雨后的空山,荡漾的田野,寂静的村落,孤独的古树,组成了一个愁绪的窄窄空间。

忽地,麦地旁的丛林里透出一只鸟儿的长长悲鸣:“最苦~最苦~”愁绪的空间徒增一种苦韵。好久,好久,田垅那边的山凹里才起了郁闷的回音:“最苦~最苦~”不知何故,虽然一唱一和,一泣一诉,可是两者并没有合二为一,而是固守自己的栖地。整个天地在这种低沉凄迷的呼唤声中窒息了。凄风苦雨的山下,飘来一首忧伤的歌:

“山鸟不解人间苦,

‘最苦’‘最苦’满山谷;

云愁雾惨何时尽,

山高路远日色暮……”

 

我不觉回头往下张望,猛然发现大姐还站在塘坝上,双手叠在胸前静静地仰望。等意识到我注视到她时,大姐手往脸上一抹,落寞而返,留下一个矮矮的佝偻背影。

我的鼻子忽地辛酸,眼睛刹时模糊:疲惫不堪的大姐是否也想回到老妈的身边,向老妈诉说自己的苦楚?抑或希望我不要将她的苦楚告知老妈?

“最苦”“最苦”,惟此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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