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站在大门上
我要走的那天,雨稀稀拉拉地下着,父亲起得比平日早,他坐定在电炉前,听着滋滋作响的茶罐的声响,好像跟没什么事似的。
说好八点半的车,母亲性子急,先提前出门了,弟弟拖着我的行李箱,也出了大门。
家里就剩下我和父亲,我一直盯瞅着父亲那双有点哀伤的眼睛,慢慢跨出门槛,对父亲哀怜似地说:爸,那、我就走了......
我看见,父亲端着茶盅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右手使劲扳着椅背,试图要站起来,但努力了几次,没站起来。
我叫了声“爸......”我慢慢扶起父亲,眼泪就如喷泉似地涌出,我的喉咙里,像堵塞着一团棉花,一点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我......还是把娃送一下吧。
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父亲还把我称做他的“娃”,我想像着父亲的心境,此刻太过于复杂!父亲的眼睛里难以掩饰着伤悲,他在心里一直寻找最适当的话语,我一直侧耳在专心倾听。
但是,到我一直走出了大门,父亲还是没说出什么来,父亲肯定在心里把一句话说过来说过去几十遍,可是,还是没对我说出来。此刻,把我称做“娃”,已经是他这一辈子来最恰当的内心表达,我这五十几岁的人,早该我来体贴关心父母的生活,可是,这话出自父亲的口中,让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痛!
我这次回家发现,父亲比五年前又老了许多,眼睛肿得几乎看不见东西,腰弓得更厉害,左脚经常落不瓷实,始终寸着小步脚往前一点一点挪。回家的几十天,我看着父亲为防摔倒两手随时挓开、小心走路的样子,我的心就难受得像被一只大钳紧紧揪着,扯得生疼。每到这个时候,我快步跑去,想扶父亲一下,父亲突然坚决地,把我的手给甩开了,在我惊诧的一瞬间意识到,我的父亲内心还是不向困难低头,温柔地倔犟着。
父亲曾给我说,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跟着大人跑生活,走州过县到上千公里的外省背盐、背茶、背鸡蛋,常常一走就是一两个月,由于全靠步行,脚底经常被石子磨破、脚趾间流血是常有的事,晚上住在车马店里,有时还遭遇劫匪打劫,打小就备尝艰辛,把生活的苦难早都不当回事了。现在,将近九十高龄的父亲、腿脚僵硬的父亲,仍然还是挪动着的脚步,还勤快得跟小时候一样,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说,现在路再难走,也没有我小时候那样的路难了。到处都是一马平川,要遇上我那时的两条腿,有多少路不在话下!
常常是到晚上了,我都躺在床上了,还清晰地听见父亲仍在拖着小碎步,忙着埋火盆、给大门上门闩,大声问出去给人帮忙的弟弟回来没有。
这次看望父亲,我本想呆够一个月后就走,可一个月后,我看着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里潜藏着说不出的话语,那种恳求我留下的眼神,真切地写在眼睛里,我根本不敢看父亲的那种眼神,我感觉父亲的眼睛里总藏着一丝隐隐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那天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呜—哇—”的大叫声惊醒,那声音既像从我爸的房子传出的,又像是从遥远的巷道传来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令人惊骇,我起身在父亲的门上听了一会儿,知道是父亲的声音!我赶紧掀门进去,我看见,母亲的杯子里热气汩汩升腾着,父亲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小塑料桶,在哇哇大吐着,我快步过去在父亲的背上轻轻拍打,母亲说,你不在家的时候,经常一不小心,半夜三更就吐。我给父亲倒了杯淡盐水,让他漱漱口,我说,现在就去医院检查一下。但父亲却跟没事人似的说,我好着哩,你快去睡吧。我抹着眼泪回到我的床上,再无睡意,蒙着被子压低声音哭到天亮。我真想找到一处森林,把我这几十年来的苦、父亲的苦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出来,哭出父亲几十年来深埋在心里的难肠,哭出他这一辈子的无法言说的伤悲。
你去啊,秋月!我啥都好着哩,心里啥都不要记啊。距大门不到二十步,我迈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到大门前,回头看一眼正在扶着屋门、目送我的父亲,一股悲伤的情绪便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扑天盖地般将我席卷,我感觉我的头一懵,手里的包什么都顾不了,只顾抽抖着肩膀旁若无人地啜泣起来!
我走在巷道里,不断地朝我家大门口张望,心想,父亲或许正在往院子走,在慢慢地走、一直到我走到半巷道了,我回头看,我家的大门空荡荡的;大门像一个失神的老人,呆呆地立在那里!巷道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行走。我很想返回家中,扶父亲一起出来,但我好像感觉自己跟梦魇般似的,既回不了大门,也走不到巷道口。
我很不情愿地往巷道口走着,母亲大喊着让我快点,我走一步回头看一下我家的大门、再走一步回头看一下大门,我失落地发现,大门,还空荡着。
大门还是孤独地空荡荡地站立着,我压制着我的哭声,我快步走到巷道口,站在街边上,看着早晨的大街上车流滚滚,各种车辆发出剌耳的鸣叫,我的哭泣声和车辆剌耳的鸣叫声搅和在一起,母亲在跟街上来来去去的邻居打着招呼,我没有心情抬头跟任何人说话,眼里只想着能再次看见父亲送我的样子。
等着来接我的车,但还没有下来,我真想飞身回家,扶着不能行走的父亲,再一同下来,等我转身两手拭泪的当儿、我回头向巷道瞥了一眼,我忽然看见,在我家的大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拄着拐杖,佝着腰站在门上,在向我这里望着,我也向大门口的父亲打着手势,我的父亲终于站在大门上了!父亲终于战胜了阻碍他的两条腿,我希望那辆车来得晚一点,尽量晚一点,我赶紧让弟弟放下我的行李,去把父亲扶下来!
父亲站在那里!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就在我看见弟弟刚走到大门口时,我的手机响了,车到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车前,东西刚一放上去,司机就催着快点上车,母亲也在路那边大声地叫:司机,等一等!司机说,不能再等了。车门关上的一刹那,车速缓慢着行驶,不一会它便像一匹狂野的烈马猛烈地奔跑了起来。
车里坐着四个人,我都不认识,我的心一直被站在我家大门口的父亲揪扯着,我像个毫无顾忌的小孩子似地抽泣着、悲伤着。
泪眼中,我看见我的父亲拄着那根歪把子拐杖,两腿颤抖着,一直站在大门口凝望着巷口、目送着我,眼看着即将跌倒,跌倒了,又爬起来,一直站在我回归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