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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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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叫“实木”

我回家第一眼看到实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他的后背,我叫了“实木”一声,他的声音绕过后背跟蚊子般传来,头低蹙着,想转,但没敢转过来。

我到我妈的上屋,我妈嘴里含着一口饭说,“哦哟,一家子人都在等你,咋来这么晚呢”?“快吃点饭,人饿坏了”!我爸关切地说。

我不想吃,感觉头晕乎乎的,只想睡。

家中的人包括弟媳妇仙儿都忙乱地问候着我,唯有实木低着头,眼睛忙乱地眨着,两腿蹴在地上,胆怯地侧弯着身子,往自己碗里调着辣椒油。

“出去!你哪的脸在这屋里进来呢”!

我妈的声音就像一把老钢挫,挫得我的后脑“噌”地响一下,话音刚停,我爸就紧跟上:“唉,一天到黑在街上游逛,跑几十里的山路上都去看戏呢!

我看了下头发花白脸如焦炭般实木,几年不见,他咋变得这么厉害,整个脸比锅底还黑,眼睛总是低垂着,总是避着不与他人对视,别说是大人,哪怕一个小孩说让他干啥去,他的一口饭正含在嘴里,都得赶紧听从。

我说:“实木,坐下吃吧”。弟弟就应声坐下了。

还丢人着说,“今天要去新疆、明天要去外国哩,你这么个怂样,谁给你把钱给上叫你转哩!

然后,我妈站在炕边上,眼睛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看着,舌头啧啧了两下,你看,你们姊妹都一样,一辈子都没把自己收拾利索过。我说,我穿得这都是平时舍不得穿的高档衣服。“你要收拾好哩,你咋是大城市来的,别让人家笑话”。我把桌子上的几颗饺子夹到我的盘子里,三下两下吃完,我强撑开快要粘到一起的眼睛说:“我先去睡一会儿,连着两天没睡好了”。我妈还要说啥,我就去睡了。

一觉起来,我妈正站在我家大门口扫地,从大门口一直扫到了半巷道,她每次扫地,总是要跟上上下下的人很热情地招呼,一会儿,已经跟四五个人打过招呼了,与其说扫地,不如说是想跟人说话。

我妈发现,阎疙瘩从从巷道口摇晃着身体地走上来了。

阎疙瘩的妈跟我妈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平时没事的时候,一天不知要来家多少趟。但是,自从三年前的有一天中午,她刚从我家串完门回去,第二天,她就没再醒过来。至今算起来己三年了。

“疙瘩娃,你来了”!疙瘩应道:“来了,姨姨。我来给我妈过下三年”。我妈说:看好不?真是个孝子娃,给你妈过得欢闹点,尽孝心的呣。一打听疙瘩要给他妈办事,我妈的扫路活计马上结束,转身拿起扫帚就急忙往家走。

实木——实木——,我妈喊叫着,我爸说:在屋里呢,叫死都不答应么。我妈有点气狠狠地说:“你们都是一家子死人,人家疙瘩妈去世三年了,疙瘩刚我碰上了,说过三年来了,你们快去给人家行个情。我爸听到这话,手哆嗦着急忙从一侧的口袋里往出掏钱,掏出两张,我妈从我爸的手里一把扯扽过去的时候,钱“唰”地响了一声。“哦哟,今天咋还舍得呢?平时要钱跟剜你的心一样”。

接下来就是喊叫实木的声音,实---、木---,实木低着头出来了,我妈说:叫你死气没活气的,把这二百拿上,快去给疙瘩妈行情去!实木就听话地拿着钱去疙瘩家了,两分钟的时间,实木就回来了,我妈就迫不及待地站在院子里问:“给人家了吗?”“给了”。“给谁了”?“给他的手里了”。“给谁的手上了”?给他们的人了”!“倒底你把情给谁了”?我站在一旁帮实木说,“给了,肯定给了疙瘩家了”!我妈说,“我没问你,你插啥嘴哩”。我妈就迅速拿起了她的武器----扫帚,另一只手跟铁钳似的掏挖实木的上上下下的口袋,我妈跟翻鸡嗉子那样地翻了一地的碎纸、破烟盒、破表、垃圾袋。

然后,我妈手里的扫帚瞬间在实木浑身上下翻跳起来,实木的身体马上就变成一个活着的沙袋,锤击沙袋的声音訇然响起。我叫你说谎,我把你送到派出所走!

大门突然“嗵”地一声响了,疙瘩来了!正打在在兴头上的我妈呆住了,大家的眼睛全都惊讶地看着进到门里的疙瘩,疙瘩塌着腰、板着脸,一直走进上屋,手就直往我妈的口袋里塞,“你把钱装上,我不要钱!今年光兴规程不待客”。这时候的我妈眼睛眨了几下,愣怔了半天,看看实木,又看看疙瘩。

我刚才揪紧着的心猛烈变得轻松了下来,但我妈刚才抽打实木的凶恶和她轻抚着疙瘩让坐下的过程,突然让我的心拧扯着、膨胀着,我想给我妈说:“你好好看下,实木是你的儿了吗?把钱给人家了,把钱给人家了,你让他变魔术吗”!我等着我妈说“对不起”!但是,一直把疙瘩送走,我妈也没说一句对不起实木的话。

我想这个搭人情的事到这个时候也就了了,实木的事了了,一切就都了了。我不停地“唉唉”着,感觉我的心里如同几十面节奏混乱的小鼓,在四面八方轰响。我的头快爆了,心快溅出火星子了,我把外出的衣服换上,又脱下,脱下又换上,我一想到实木,我刚挪出门的脚步,又停住了!

想到实木几乎每天忍受着各种冤屈,我的心就突然像气球样憋圆,怒气跟开了锅的水一样,冒着大水泡一圈一圈地往上走,我不知道我咋样才能闭眼忍受下我妈对实木的指教呢?我要在哪个地方转去呢?

我把放在窗外的手机装到上衣口袋里,之后,就上了趟厕所。

我家的厕所还是那种露天式的,粪便下去,只要不请人剐,全留存在屁股下面的粪池里,我蹲完起身的时候,头脑还沉浸在刚才我妈打实木的现场中,只感觉口袋里的东西滑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粪池里的重重的“扑腾”声,我赶紧掏口袋,唉呀!糟了,我的心即刻悬起了,呼吸都困难了,就像一根细细的看不见的丝线正勒住了我的喉咙,我赶快出去叫仙儿,我说:仙儿,快快快!手机掉厕所了。她“娘呀”了一声,便放下正洗的衣服,跟了我进来,我说,快给我说下掏粪工的电话。

我爸动作迟缓着才要翻号码,我想不不如查114,我手颤抖着按了几次,都没按成,我妈便站在一旁又开始说怪话,“活该!谁叫你经常把那装上呢?粪刚掏过,掏什么粪呢?我感觉我的耳朵像有鞭炮在不停地炸响,终于将电话打通了,掏粪的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今天有事情哩,来不了”。我有声音里像哭一样地哀求他,“你快点来一下吧,哪怕你站着不动手,我用你的掏粪罩来掏”。他坚决地说,”来不了!今天有事呢”。

这个时候,连掏粪的都请不来,我的后脑隆隆轰鸣个不停,经常不爱说话的我爸,也在旁边嘟嘟囔,我心急如火大吼着:“都别说了,还不够烦的,给人添的这乱”?我在厕所里急得转来转去,想在院子里找个柴呀棍呀什么的,可是,院子里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比别墅还干净,别说一根木棒,就是一根火柴棍都找不见。

在分秒必争的时刻,我只有靠仙儿想办法,我跟仙儿商量说,用一下你的笊篱行不?仙儿说,行!我把一个捞饭的大笊篱拿来,找了一根断掉的拖把杆儿,楔到大笊篱上,就放入粪池中左一下右一下地捞,我俩一动不动地睁直两眼,望着黑臭的粪坑,仙儿吊着一个小塑料桶剐着稀粪,一会儿一只泡涨了的死老鼠上来了,

一块砖头上来了。

两块砖头上来了。

半块瓦碴都上来了。

有棱角的东西都剐完了,可就是不见手机上来。

仙儿说:“就这么大的粪池,我不信它不上来,它会钻到哪里去呢?眼看三个涂料桶一会儿都装满了大粪,池子里的粪还不见少,剩下的将往哪里剐,剐出来的将倒到哪里,在哪再去找粪桶?仙儿上班的时间快到了,仙儿一走,我妈肯定又要咒个死去活来,仙儿的“娘呀”声和唉叹声把我紧张的大脑神经又一次剐削得七零八落,我的神经绷得马上就快断了。怎么办?

我问仍然站在一旁不停怪怨抢我手上的笊篱的我妈,我说,妈,把你要烧的烂衣服破裤子拿来我穿上,我妈想了下,说“没有”。我出去一狠心找我的衣服换上、仙儿在烂纸箱里翻出一双雨鞋,我穿上,腿就往粪坑里踩,我试了几次,蹲坑旁边的水泥板挡着我的腿,下不去。仙儿说,姐,先别急,等等我,我去叫这去,她说的“这”就是实木。

我们三人开始抬那块压在粪池上面的预制板,我妈也加入到抬的行列,不知仙儿和我妈是啥感觉,我感觉这块板它就像一个常年蹲守在厕所终年见不得阳光的人,这个时候,终于有机会被人抬举了,它倒有点像熬出来了,我和仙儿、还有我妈,我妈暂时停止了唠叨,都在帮着抬,那块板的沉重是我这辈子从没感受过的份量,在把它抬起的那一刻,我们仨人的手的胳膊都同时划出了长长的血印,感觉我的心脏都快跟着水泥板出来,我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把我的尿都挣淌了”!我让我妈快别管了,赶快去换裤子。

仙儿缓缓地把预制板小心倚靠放在粪池边的墙上,我这才长出一口气,抓紧下粪池,我靠在粪池的边沿,我相信手机就是从边上下去的,用手左一下、右一下艰难地挖掏,摸了几个回合,最后一次的挖摸,我好像是从大江大海的隐藏起来的黑洞里生拉硬拽出来的,掏出来的那一刻,我从糊着厚厚的粪尿的表面看过去,有一丝光亮!那光亮闪烁着!

我从粪池里趴出来,认出真的是手机,看着它还一闪一闪地对着我眨眼,我惊喜地想,兴许还能用。我妈说,“拿出来也没人要了,臭着谁用那呢”。我给仙儿说,“我先出去晾一下,还有电呢”。

我把手机放在太阳底下,找了个毛巾正擦着手机上的粪和尿时,仙儿的“娘呀”声凄惨地从厕所响彻在院子里,我赶紧看过去,我妈也闻声看过去。

仙儿用两手托着实木的左手,惊恐地哭着说“咋弄呀?咋办哩呀”?我说:不就手指头破了么!仙儿说:”指甲没啦啊,我俩往下放预制板的时候,他把手腾得慢了,把指头肉和指甲都扽走了啊”。

实木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我看见他的两只鸡爪样的手指不停地抖瑟着,我飞身进屋拿了条毛巾,绑在实木的手上,我说,快打120!上医院!仙儿说,120没用!路挖断了上不来。那就打出租!仙儿掌着实木的两手往巷道走,我来不及换沾满屎尿的衣服,拿了钱包就跟在仙儿她俩身后往医院跑!

下了出租,我左冲右荡冲出人群在前面跑、仙儿和实木在后面跑,跑进医院,我跑着挂了急诊,跑着去骨科,骨科的大夫正给一个哭闹的孩子换药。大夫看到心急火燎的我们,问:咋了?仙儿说,我家的人手指甲脱了?大夫抓住手指看,仙儿就抽抖着身子哭得死去活来,好像她代表实木哭似的。我说,不哭了,仙儿,一切都是为我哩,一切的事情由我一人担。

大夫看了实木的手说:“办法是有,就是要截掉半截指头,你们看行不行?要不行,我给你们介绍个好医院,啊?我们都焦急地往下听着,“去云海,那里的技术好,能给你保守治疗,把手指头保留下来”。我听了心里来气了,我说:就指头尖上肉砸烂了,你们给治一下算了。这点事还要跑大城市?大夫说:“我们不是不看,是我们没那技术,治不了。你们要去现在就快去”!

我出了医生的门,在过道里等电梯,仙儿的哭声响遍整个医院。

我的心快急疯了,电梯迟迟不下来,仙儿又不停地哭,仙儿说还是给我的妹妹打个电话征求下意见吧,人多好出主意。

我佝着胀痛的腰一路狂跑,到医院附近的手机店,我先把手机交给店老板让收拾。

我又疯了一般朝东河桥长途车站跑,这时,我看到实木被人拉着上了车,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大喊着姐、姐,三妹己赶到车站,正在焦急地叫我,说实木己坐上去云海的车,让儿子小凯跟我一起去。

实木坐在车上,还像平日没发生任何事一样一声不吭,好像受伤的是仙儿而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陪员一样,我一路上心急火燎,心就跟一面小鼓使劲地敲打着,我一分钟都安宁不下来,实木却像得了好事,终于有了外出看风景的机会,看着一路上车窗外面的风景,司机和一个年轻女子嬉笑着,说着他们之间的趣事,一点也没不体会我的心焦心慌,说个实话,自祥林长到五十岁前,除为了去看我工作的地方,趴过一次煤车,再没出过县城一步。今天的意外受伤,倒还像给他争取了个转游的机会,他盯着窗外,两眼贪婪地看着,一直看到了云海市,一路上,我的心都疼着拧来扯去,跳着撞到我的嗓子眼了,,感觉这几个小时,跟十天八夜一般漫长,但这么长时间,竟没听到实木呻唤一声。

云海市的手足医院己到眼前,我扶着实木冲进急诊室,看着里边没一个人,就着急地问:“大夫?我们要住院做手术,有一个说话口音跟我们一样的大夫过来了,穿着的一件发黑的白掛子,好像是上班前临时借别人的。他让我坐下说:我说:“大夫,我弟弟的手指给砸了,县上的大夫让到这里来做手术,今天能做上吗”?那大夫慢腾腾地说,“跟你一样,等着要做手术的人多得很,先检查一下再说嘛”。祥林的两只血手突突突地颤着,血已经把包裹的毛巾染成黑紫色。

大夫问我是病人的啥人?我说是亲姐,我也顺便问了他是我们老乡的话,可是他一点都不爱攀老乡。

检查了实木的两只伤指,我在医生的消毒液清洗中,看见中指和无名指的前半截肉都碎成了米粒大的肉末,血仍在往出来流,我不敢再往下看,把脸捂住头转到后面。大夫问:是怎么伤的,我说是给家中的水泥板砸的。砸完有多长时间?我说“3个小时”。大夫说:这个伤病现在肯定要做手术,现在有几种方案,看你能不能决定,你要能决定下来,我们今晚就安排做手术,你确定一下,做不做?

大夫在电脑里登记着实木的信息,有人问大夫病历的事,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说:要查一下他用的药,我焦急地舔着肿起来的嘴角,眼睛里的火星四下飞溅。我说,大夫,我们就不转院了,就在你们这治能不能快一点,你咋治都行,把时间抓紧行不?这时,桌上坐的另两个大夫停住玩笑,一齐给我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家属,你的这手术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做好的。再说这指头的手术有的需要植皮、有的需要截肢、还有的要在胳膊埋植培育,大夫看都没看呢,你就要做手术呢,你再急也不能这么急。

我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时候谁能帮我拿主意?我爸我妈肯定不行,仙儿也根本不懂,我前面领着实木一跑,我爸我妈都不知道我去哪了?只有我跑的时候我爸瘸着跛腿追来,给我给了600元钱,我好像又听到了仙儿哭泣的声音,临走时仙儿给了我五千元。要知道这五千元是她一天复一天连续半年起早贪黑的苦力钱,想到这些,我心里成千上万种的伤都一齐奔涌上我的眼眶。我该找谁帮我呀?

我一想到我抢了好多天才抢到的火车票,想到实木没人做主的住院时间,想到了实木将来要与“截肢”生活,想到了假如截肢,给全家老小带来的将是多么巨大的打击?我的心彻底拧成一团了,也如被预制板给砸得四处流血一般!

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被我的手机变残,被手机扼杀?

我这一个破手机能值多少钱?

为啥会出这么大的事情?而这事为啥偏偏会落到实木头上,难道实木的命还比祥林嫂苦?我真感到我是一个罪人!一个彻底害了实木的罪人,害了实木也就意味着害了全家,别看实木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在外面不会那么有派头、长面子,在家里天天经受着我妈的辱骂,但几十年如一日,每天上顿下顿给他们端吃端喝,除了实木能做到,我们几个当姐姐的都做不到。

早上我妈为搭人情打实木,打得全家鸡飞狗跳,到现在我的心还顽固地停留在早上,人情的事疙瘩给实木洗冤了,可是,我的手机却让实木又再次陷入了一场灾难当中。

我真想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大声扯展声音,好好地吼哭一场。

可是,这时候的我肯定不能哭,但我的眼泪却急惶惶地下来了,不管不顾有没有人就下来了,我太不争气了,我要快速决断手术呢,我给医生说,我还是选择植皮吧。大夫说,不可能的,我们只做保守治疗,在胳膊埋植。做过的人当中,有百分之98%以上的成功率。那就选择你们最拿手的么。我急的在全身乱掏,小凯及时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让给他妈打电话。

我拨通了妹妹的电话,我说实木要做手术,费用大夫说要差不多8千多,妹妹说,8千?一个手指头值8千?这是不是正规医院?这一句让电脑旁边的大夫听见了,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赶快出去说去,我们不给你治了。

大夫一面生着气,一面让我签了一大堆字,主要是让家属责任的字,内容我连看不没看,都签了。我只希望实木现在就在手术台上,小凯忙着楼上楼下地跑着缴费,一会儿,随身带的五千元就剩下80元了。

实木马上快做手术了,我让实木在躺在床上等,我蹲在手术室门口,随时等叫实木的名字。

我站在三楼手术室门前,两条腿禁不住一阵阵地发软。眼泪像一条小河似地淌着,过道里来来去去的人都扭着脖子看我,三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电铃响起,有病人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护士大喊,家属、家属、14床家属,赶快往楼下抬,拍片!听到没有?我看见手术床上的病人眼睛明烔烔地睁着,也在伸长脖子找寻着他的家属,可是,这里除了我,再没人,我是在等着他们叫我弟弟的声音,这会儿也该叫了。

等了一会儿,手术病人的家属还不见人,我看我再不帮忙,那个病人就要自己走下手术床哩,我突然决定给他当一回家属,我齐齐掀开病房,大声呼喊了几个壮实的男人,求他们抬一下刚下手术的病人,那几个男人听到我的呼喊,也没吭声,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就站起身来,顺着我手指的手术床,他们迅速地走到跟前,轰隆隆地推过过道,在楼梯下台阶时喊着一二、一二的节拍下了楼,拍完片子,又再次喊着口号把他抬上楼,直到把病人最后搬挪到病床上,这也是我有生以来帮人最成功的一次,之后,我又代表病人家属去给他们慰问了每人一罐饮料,但只有一个陪孩子的接收了,其实的几位都说,都是病人,何必这么客气声中拒绝了。

我这才想起实木了,护士大声呼喊着我弟弟的名字,我突然说我我我,护士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病人要做手术呢,大夫叫了半天,你到哪里去了?唉,连自己的事都不操心!还没来哩就要马上做手术,给你优先安排上了,又找不见人!我死活找不见实木,那个14床说,大姐,刚大夫叫进手术室了!小凯跑过来给我说,大姨,我舅舅进去了。

啊,我......

我把自己的衣服叠了叠,就坐在手术室门口,坐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护士过来说,你不要在这里坐,挡路,你不知道吗?房子里等去!一会儿人出来会通知你的。

这时,楼下有人大声哭喊着,哭声由远渐近,从楼梯口传了上来,三四个人推着手术床过来了,我看见,那是一个乡下老汉,他的小腿腕上血肉模糊成一片,身后跟着的老婆子不停地擦着眼泪,还在哭,我心里“咯噔”一下,他直接进手术室了。

护士喊着13床,13床的陪员过来一下,我看到实木被护士送了出来,护士说临时接到通知,有一个急诊病人,要马上手术,完了,再给你们做,实木被换了出来,这时己是晚上十点多,我心里想骂,但不知骂谁去?

我焦急地坐在病房里等,小凯眼巴巴地盯着手术室的门,希望刚进去的病人能快一点、尽快一点出来,14床的家属回来了,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她听14床说今天多亏我帮他叫人,要不真放在手术室门口没人管。我说,我害怕我兄弟出来也没人管哩,大家相互帮一下,事就过去了。14床的老婆说他今晚来陪一下,完了还得回去陪女儿,女儿明天坐火车要去省城表演节目去哩。

实木都瞌睡了,手术室的电铃响了起来,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人都说快点、快点,病人被推了出来。护士喊起了13床,给祥林吊了一瓶水,我和小凯把实木送到手术室门口,实木终于进了手术室。

实木进了手术室,不到半小时,跟进手术室串门去似的,竟然自己走出来的,我看到实木的脸色跟一张裱纸般那么黄,我记得他进去的时候是穿得工工整整的,可是,这一出来,祥林跟小丑似的,他身上只余一套秋衣秋裤,上衣的两只袖子不知去哪儿了,一只袖子的缝线全裂开,袖子就像时装袖那样大甩着,右膀子暴露在外头,左手交叉用绷带缠在右胳膊上,护士大声嚷着快走、快往前走!把路让开。

我和小凯赶快扶着实木进了病房、实木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小凯给舅舅连着盖上三床被子,实木还是冻得打颤。隔壁病房的人也来看实木,说手术室里特别冷,他们的人一出来,都冻得不会说话了。我赶快出去找大夫,那个矮胖大夫进来说,护士通知了吗?赶快去缴钱,!缴了叫人把液体输上。我说5千元才缴,就花完了。

手术做完了,大夫说,指头手术做完全凭在胳膊上养,有些人有十几天手指就长出来了,有些人不一定。我想,实木的肉肯定会争气的,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

只要不截肢,我可大放宽心,可以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了,我这才想起我妈,现在她该不会再就骂实木了吧。我的电话刚响起,电话便通了,那是我三妹的声音,姐,实木的手术做得成功吗?那天急死忙活就那样跑了,好几天没在家里随意地说过话,我突然哽噎着说不出来,我妈又接了,实木的手术成功吗?我喉咙里涌上来一股痠楚,但假装声音很大地连声说成功、成功着呢。

我妈连哭带骂地着说:唉,你看哩,实木的手砸伤了,这个没良心的外甥把他舅舅连问都没问一声,倒还小凯娃心疼着把他舅舅陪出陪进的,幸亏你在跟前呢?要你不在了,谁管我这个命苦的后人哩!听得到三妹抽嗒起来。唉嗯,实木不是你搭救,只能等死啊,呜呜......我妈的哭声久久回荡在电话当中,小凯有急事要回家去办,我让小凯照了几张实木的照片,让我妈全家都看看实木。

我妈接到实木手术成功的电话,看了实木的照片,就把我比成了实木的救命恩人,给来家里看他们的邻居说,我给实木喂饭、洗脸、洗脚、擦屁股,把实木当我的娃来伺候,说他们没享上我的福,这福都让实木享了。

其实,对于这夸大之词,我自言自语说,谁爱享受这种挨刀的福?这疼痛也就遇到了实木身上,遇到任何一个人身上试试,光那每晚上十指连心疼的罪就够遭的,直想把疼的地方给像锯木头似的锯掉算了。为啥我这样说呢,因为同病房中另外两个大男人白天有说有笑的啥事都没,一到晚上就抱着个胳膊或腿疼得哭爹喊娘的,骂得跟前陪护的家里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实木从头至尾就没叫过半声,哪怕疼得翻来滚去都没有!我就常常在心里给他说,实木,你疼了你就喊叫出来,哪怕疼急了骂我几句也好,只要你不受疼痛。每次我问的时候,实木总是腼腆着把脸扭到一边,语速飞快地说,不咋疼。实木越这样说,我的心里就愧疚。

做完手术的这几天,实木的伤口一天比一天要好一点,只是,经常就偷偷地去上厕所,等我突然发现,实木不在床上,我就大声叫骂,唉,你不能这样害自己,你的胳膊上有伤呢,伤口扯开了咋办呢?实木就悄悄在厕所外站着,既不出来也不进去,我就给他把裤子拉下去,然后,就站在门背后等,过一会问一声“完了吗”?再给他把裤子提起来。

在病房的几天里,我妈的电话一天要打五六次,有时是打给我的、说让二妹、三妹来替换我,这几天我把苦坏了,有时是打给实木的,说:让实木听我的话,我是实木的大恩人,出院了要给我报恩哩。

其实实木到这个医院来,我倒觉得是走出了苦海,一点都不受我妈的死气了,除了手指疼,哪怕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也没人骂,心里也不生那么多的闷气。

实木床上躺够了,就起来坐在床边上,病房里三个男病人,那两个男的只要坐下来,一个大哥、一个小弟地称呼着,实木木讷地呆坐着,眼睛也不敢正视他们,把目光转移到某一个不与他们对视的地方,但耳朵却努力地听着他们的闲谝,那个叫小弟的有时候瞟一眼实木,实木立刻胆怯地躲开,小弟好像看透了实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来不与实木说话,感觉他在与不在一个样。但那个14床,张口闭口把实木叫大哥,尽管实木答应的声音如蚊子声,他还是对实木客气得很,他说,看大哥的走路,是个攒劲很的人,就是跟人没话,话少得很。每次他老婆给他提来饭菜,他都要叫着喊着让把碗拿来,说专门给大哥做上着哩,快,给大哥舀上。

想家

实木这几天可能也想家了,实木跟我回到病房,明显没有前几天安静了,他趴上翻下地从口袋里找东西,我问,你在找啥,实木说,他口袋里装的100元钱没了,我说你要钱干啥呢,我说你的手术刚动过,指头还在肉里别着哩,你咋这样折腾哩,我直接上去照他后脖梗剁了几巴掌,我剁时,实木如一只挨宰的羊似地一动不动,一丁点的反抗都没有,再加上他那两只胳膊像被人绑着,我还想剁时,14床把我劝住了,算了算了!老哥人本来可怜,来了十几天,我一直看着呢,没听到他说一句话,唉,一看是个实诚人,不要打了。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停下了,我钻进厕所捂着嘴巴哭了半天,我出来后,给实木说,等你患好了,你想买啥,我带着你一起去云海市边转边挑,钱我都装着哩,只要你的手好了,我们出去给你买好穿好戴,实木嘴咧了咧,笑得那么实在,两只眼睛都高兴成了一条缝。

第二天,三妹给我打电话,说她已经坐上来云海的车了,来看一下实木,我到医院门口接着了三妹,三妹一进门,看见实木的胳膊、看到实木的脸色,三妹说,从没见过弟弟有这么好的气色,脸色比女人家的还要好看,我听了心里也很高兴!

第三天,我俩带着实木走出医院,医院外边的阳光金灿灿的,虽然十二月份的天气,并不感到特别冷,三妹给实木的裤口袋塞了一张钱,我忙说,钱我装着呢,你不要给了,三妹说这是有讲究的,带在身上是压身钱,邪门歪道的不上身。三妹给完钱后,就着急着说下午回去。

第四天,我送走了三妹,下午我又带着实木上街去理发店,云海市的理发店没几个,满街上招人眼目的净是看着就让人害怕的发廊、发艺,满云海转遍,腿都走瘸了,才寻到一个窝在拐落里冷僻的理发店,我让理发店的那个女人给实木理个小平头,有个男的说,老哥都上岁数了,理个寸头吧,我说,行!实木的头一理,衣服给穿整齐,看上去很有些衣冠楚楚的样子,只是实木的脊梁塌了。我猜想,实木到时候病好了回去,我妈看了或许会特别高兴,因为他一辈子做梦都想有一个攒劲儿子,希望是那种身材高大魁梧、声如洪钟,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她对实木会好起来的。

实木的手术拆线了,那两个伤指仍然黑青着、扁塌着,手指在瑟瑟颤栗着,大夫拍着弟弟的肩膀说,想老婆了吧,可以回了,老兄。

可是,我真的又不想这么快就领上实木回家,因为一想到回家,实木又要被我妈天天打骂、嘲笑。在病房,尽管病房的墙壁桌柜全都是快要进垃圾箱的一样破烂,但那个14床昨天走得时候对实木太好了,昨天给实木说,大哥,你回家了放心大胆地说话,说错了也没关系,人越说越爱说,谁叫你去给他帮着干活,你说不去。他把实木老哥长哥哥短地叫着,还发了一支烟,我赶紧阻止了实木吸烟,实木一辈子没教过朋友、没人尊敬过,那几天,14床竟把他叫成哥了,实木的眼睛也敢笑着看他了,在14床的老哥声中,腰板也一点一点挺直了起来。

早上八点,接到护士的出院通知,说我还欠了医院的几十块钱,等把钱缴了,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我在云海的写着大甩卖的服装店给实木专门买了一件桔红色羽绒服,这种桔色特别显眼,我感觉在医院呆了这么长时间,穿上这种亮色的衣服,全身使劲一摇,会抖掉实木有生以来的一身晦气。

终于回到家了,我妈强拉着实木让给我跪下磕头,实木低垂着眼,我妈教一句,他说一句“报恩”的话,我一把拉住要下跪的实木,我对我妈的做法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我妈说,那你不接受的话,我就给你找金子客来给你买点金子啥的,我给你报恩!我说我的亲妈,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他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亲妈,我倒想要给你下跪呀,我不喜欢金子,你再不能咒骂实木了,三妹赶紧添油加醋地说,你看离开家里多少天,实木的气色好成啥了,一个男子汉的样样出来了。并且三妹激动得抹着眼泪。

经过我对我妈的劝说,我妈也确实看到实木的男子气,实木端正地坐在上房里,每天接待着来家看望他的亲戚朋友,这个问一声,实木啊,这回把你吃了暗亏了。那个说,实木哥,你命大福大,只虚惊了一场。实木的脸色红润着,声音一点一点大起来。仙儿也脚底下轻快地跑起来。

我要走的日子也在跟前了,我想带着实木一起走,但我妈和妹妹们都说,我给他和家里把大功劳挣下了,再不要给自己带拖累了。实木在家里还是个大掌柜的,一分钟都离不开的,到一个月之后,妹妹又在电话中低声地告诉我,我的兄弟实木,又被我妈咒得渐渐地、渐渐地回到从前了,眼神总是低低地垂着,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跟一个叫不认识的小伙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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