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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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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散回来了

王永儿妈自言自语地说,我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几年淌干了,散散外出都四年了!

这四年里,王永儿妈只要一有时间,就天天站在队部的门前,站在那条两边榆树像锅盖一般扣在天空和城里的大路上,两眼连眨都不眨地望向尽头,天晴的时候眼里像喷着两股火,天下雨的时候眼里也下着不断线的雨,这四年时间里,王永儿妈的眼睛就是这样水一阵火一通里活过来的。

早几年盼着她往两个孙子的脸上看,可是,现在......我一家子人叫她麸子挼成面筋了,给你娘家不该低得头都低了三次,我一家老小没做下欺天的事,为啥这么让我低一头呢?我把你在家里端吃捧喝的,没当个媳妇子来使唤,一句重言语都没说过,可是,你一走,这都四年了,把我的儿子都熬得不像个人了,王永儿妈每次想到王永儿,眼泪跟四处渗溢的滴灌带一般,点点滴滴的渗落在心上。

去年,也就是散散走了的第三个年头,王永儿正在地里拔草,听到村里人都在乱哄哄地议论,说散散离婚了!王永儿不听便罢,听了这个人最不爱听的话,他就跟晴天里遭了雷殛似的,一下短了半截,整个人都瘫软在棉花地里,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说那两个字的人说,一村子人都知道,就瞒了你们老俩口,王永儿的心上突然像把谁把一口气给从半膛子扯扽了出来似的,当现从头下到了脚底下,连脚后跟都凉瘆瘆的,只感觉心口子上乏丝丝的,我老俩口还早晚望着媳妇回心转意,跟盼星星一样地盼着回来哩,望来盼去,盼来了这么个话。

王永儿每天从地里回来,他妈赶快端上他喜欢吃的拉条子,王永儿强装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给他妈说,我不吃饭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两只脚搭在床边上,扯过被子就呼呼睡了,他妈撵过来强打精神,声音颤悠悠地哭着说,你一点不像个男子汉,一个烂妇人家就把你熬煎成这了?天塌下来人还有高个子撑哩,把那种懒货值钱啥?给你在老家打听一个好的嘛。

王永儿在被子里齉声齉气地说,我的个老娘哎,我一点没当回事!我只想睡一会儿。王永儿妈把儿子呆呆地瞅了半天,擦着两只湿嗒嗒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声,又把王永儿的额头摸了一遍,悄悄地退出去了。

王永儿这几年性子好像也给磨下了!王永儿妈给人这样说,自从散散走了,把我的后人愁肠得不像个人,啥人都躲着不想见,经常到整夜睡不着,到三四点骑着摩托车到自己的棉花地边,蹲着地埂上跟棉花说话。

他对棉花说,这段时间脑子里总是迷迷糊糊的,眼里看的啥都花花的,有的像散散的影子,有的像自己的影子,一会儿走了、一会儿来了,一会儿撕打着、一会儿又心疼着,散散的影子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晃,晃得他心里跟长了狗尾草似的,他下定决心了,他的心里只有散散,他一辈子不能没有散散。他边哭边给只会听不会说的棉花说。

都十多年的感情了,怎么说走就走了?王永儿经常给自己说,他一点都不相信散散会走,散散都沤在他的心上快沤烂了,就是沤烂了,散散一辈子都走不出他的心。

他的堂哥给他宽心说:算了算了,没想头了!女人有外心了,你拉都拉不住,我不信你的人样还不如她?还给你介绍不下一个攒劲的!王永儿说,这话我不爱听,你不要在我面前说女人长女人短的事,多好我都不要!我就想一心打光棍!王永儿后面说的这句话实际上说给人听的,实际上是要一心等着散散回的。

散散为啥要走呢?散散给人说,去年八月十五的那天夜里,王永儿把她打了一顿,他心里气不过。也实在想不通,你在外面喝酒,在酒场上受气了,回来却要在我身上出气?家里公公婆婆也护着她,也都帮她把王永儿打了骂了,骂王永儿打女人不对。散散也给婆婆说,她保证家里事家里了!她希望婆婆公公都要多加保密,千万不能外传。

但日子不长,他们听到队上的人说,永儿打我是因为我外面有人!你听一下说的这没意思的闲话,你不看现在都啥时代了,年轻人谁还没几个知心朋友呢?一般人都是找有钱人在城里卖房子了,最不济也跟朋友开着一辆车到处旅游去哩!哪个年轻人还守在农村住土房子种二亩薄地呢?再说,哪里还有自己不挣钱,理直气壮地打老婆的男人呢?散散一想到这些打人的男人,就气不打一处出,队上跟我一样的那些个外来女人,嫁过来没几天,家里的饭看不上吃看不上喝,他们全家还不得把人家当先人供上?就害怕生了外心起身要走。你能拦住人家么?散散想,人比人,气死人!我自打嫁到这家,得到啥了?不就是一个挨打受骂的家庭妇女么?我这次就要做一回攒劲女人,让他尝尝打人的滋味!

散散刚走出王永儿家半个月的时候,王永儿就听到去过城里的队上人报信说,好像在哪个手机店里看到过她。

一听说还没离开本地,王永儿就每天打电话、满城是的手机店里找,散散的电话快被王永儿打爆了,每次都是刚叫一声:“散散”!散散就用粗言大嗓吼一句:我死了,不用你管!王永儿妈就会一把把电话抢过去,如在秋天里虎口夺粮般地求着说:散散!散散!先不要放电话!我有话跟你说。

散散,你好着吗?你从没出过门,已经出门了,你把自己吃饱点穿暖点,自己把自己照顾好,不要亏了自个儿的嘴。王永儿妈在电话里好像在给自己的女儿嘱咐,散散也不应答,电话里满是她的声音。王永儿一把夺过手机说,这哪像个婆婆说的话?不但没说一句她不对的话,倒反跟她的亲妈一样,心疼她的女子出门了,还让吃好穿好?你这不是越说越远了么,不是帮着让在外头安心地寻男人么?王永儿气乎乎地说完,就垂头丧气地回了他的房子。

王永儿妈心里说,我这么说话是有我的道理,我一个当婆婆的谁知道我的难处,有时候想起来我的儿,气得直想把散散给拖扯回来,在她脸上连搧带打,有时候又心里跟我自己比哩,毕竟一个女人家出门在外,无亲无故怪可怜的,再一逼要寻了无常,你的一家子不就烂散了!

自从散散不在家,小山子的吃饭、上学、喂猪、鸡,再加上地里的活,把王永儿妈忙得只想一头栽倒再别醒来,人活着要有心劲,现在儿媳妇走了,整个一个家像没了筋骨一样,心乏乏的了。有时候傍晚才从地里回来,全身疼得都要散架了,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小山子一看到她,就奶奶、奶奶地大哭着,说他想找妈妈,他想妈妈,想得吃不下饭。王永儿看到小山子整天跟短了精神似的成了没娘娃,一从地里回来,浑身都顾不上洗漱,就骑着摩托给他们去城里买汉堡、肯得鸡,有一次地里浇完水天都黑了,看两个孩子都说不想吃,人都没精打采蔫蔫地瞅着快餐,有一次他硬劝着勉强吃了,半夜又吐又呕起来,王永儿爬起来骑摩托带着小山子去医院,骑到一处白天挖断的大坑前,连人带孩子都栽进了大坑里,小山子的胳膊和脸都擦烂了,王永儿的腰摔伤了,还是堂弟跑来把他们俩送到了医院,又拍片子又检查,花了几千块才回来。

近来队上不断地从城里传来新消息,说散散在城里不但卖手机,还在城里开了宾馆,说要等到什么时候把小山子接去。

小山子很快就要被接到送到城里去了,小山子话多得说个没完,说他去了还想爷爷奶奶爸爸怎么办?这句话把王永儿妈说得眼泪扑簌簌地流着,按她心上的气,她费心养的年猪肉一口都不想给她吃,但还总归是女人家的心肠软,一想到小山子要去,由不得她脚步快快地去缸里挑出一块猪后腿,说这是给散散和小山子带的,说媳妇子再不好,也是自家的人,看在生了这么心疼的娃娃的份上,把肉拿上,让散散补一下这多少天出门在外跑虚了的身子。

散散说是住的宾馆,其实也跟乡下的房子没啥不同,离城里远还不好找,七拐八弯终于找到了一家农贸市场后头的院子,院子里垃圾堆得半人高,绕过垃圾堆,一直从一个窑洞一般的楼梯口上去,上到三楼,宾馆登记室的走出来问找谁?小山子大声地说:找我妈!登记的人还没说几号房间,门就“哗”地一声开了,那门像长了手似的几乎把父子俩“忽啦”一下拖拽了进去,王永儿把肉和菜放下,屁股就往脚跟前椅子上放,却没提防椅子坐空了,他被倒推着从房子里掀到了门外。然后就听到小山子大声惊叫着“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我的爸爸”!王永儿被推出门,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小山子的哭喊,他边敲门喊着“小山子、小山子”,散散就再次把门打开,把他拿来的肉和菜全扔给了他。王永儿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哩。

门“嘭”一声,听到里边掰门锁的声音,小山子的哭声一直传到楼下,传到王永儿的心上。

王永儿一路如失了魂般回到了家,他在家里翻出了一瓶放了好几年的雪水坊酒,咕咚咕咚一口气空了瓶底,他感觉有点晕,就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鼾声就如轰隆作响的采棉机一般地响彻屋子内外。

不能眼看着叫自己的儿子倒下,王永儿妈流着眼泪,进屋看着儿子像刮风般剧烈起伏的身体,好好的一个人一身肉都没了,她的心就如刀割似的,她每天给上街去的队上人带话,给娘家人带话,说为了一家子人早点和好,让娘家给散散说点好话,如果娘家想要钱,那就想办法借。

王永儿妈苦想了多少天,想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侄儿去散散家去打问下口风,看要有松动的话,哪怕让后人王永儿上门给求个情低个头去。

侄儿去了一趟亲家门上,却很快就带话回来了。

侄儿说,娘家的意思叫永儿就不要去了,人家主要让你当老婆婆的要去一趟,说两亲家见个面,把有些话说开。王永儿妈又思前想后考虑了几天,就专门上街去备办了四色礼,就跟儿媳订婚时给娘家置办的烟酒肉茶的规矩一样,一样都没少,全都备办齐了。到王永儿妈要登亲家门的时候,王永儿说,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再说这是我的事!

王永儿就跟着她妈去了,不知今天散散娘家有啥事,像办喜事一样地热闹,房子里外全是队上来的人,吃瓜子的吃糖的大家都一副喜庆的样子。王永儿和他妈放下东西,他姨夫姨娘地叫了一遍,散散的爸和妈在炕上睡着,头没抬,眼皮也没睁一下,散散妈看到王永儿妈亲家、亲家地叫着,问着亲家最近身体可好吗?腿疼病好点吗?不问还好,这一问,散散妈的脸鼓涨得通红,指着门旁边的一只狗说,这谁家的丧家之犬,怎么也来凑热闹来了?没人请你叫你,你来干啥来了?我根本不想见到你!谁叫你上我的门呢?你把我的门槛都污辱了,快给我滚出去!

王永儿妈感觉头“嗡”地轰响了一声,她看到队上的那么多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过来,她感觉自己就跟台子上的猴子一样,被人耍弄着,又如膛子里笼着一盆炭火,烫得慌。她只想撂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硬气地离开。

可是,她还是把一口气给忍下去了,她笑着说,亲家,今天我是为娃娃的事来的,咱们两家有啥隔阂你尽管说开,说开了心上就没事了,让人家小人先把日子过好去,咱们当大人的有啥过错,要是全是我的错,我当着全队的人给你低头下跪!

散散妈说:你满队上造谣,说我养的女子懒得很,外头有人了,屋里蹴不下,出门寻男人去了,你的结巴男人还说,去就去!不要管,她爱去哪就那,没人管,自己没意思就回来了。你不是要给你的儿找攒劲的呢嘛,怎么啦,没找下?跑我家找不攒劲的来了?散散的姐姐也跟着骂了起来,说我的妹妹嫁到你王家伺候着一窝老小,功劳没有,反落了一身亏欠,我们还想问你王家要人哩。王永儿妈说,今天你们说的的这事管它有没有,我都认下,只要散散看在娃娃的面子上,跟永儿好好过着,咱们还是一家人。为了说合这事,今天我就是赔罪来的,你们咋骂我都行。求你们把散散往家劝一下,成吗?散散妈说,我也不知道去哪了?人是从你们家走出去的,人没了,你倒寻上我门来了!

王永儿在散散家一放下礼当,接了一个送种子的电话,就走了。

王永儿妈站在亲家的地上,一面给亲家母赔着不是,一面又向小的道歉,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咋样从散散家走出来的。她回到家里,看到正在等她回来的王永儿爸那一双露出血丝的眼睛,还没等他开口,她被这双眼睛流出的光照得流泪了,那眼泪流成了一条他们日夜浇灌的那条大渠里的河,记得那一次她去浇棉花地,她在跨坎堎的时候,被一根喇叭花的藤蔓绊住,脚没扯出来,反倒连人掉进了大渠里,那水流得急的呀,差一点没命了。就那,她都没哭!想着死就死了,人不就那么回事么!但今天这会儿,她看到自家的老汉的那张如爬满蜘蛛网的愁脸,就由不得眼泪憋鼓鼓的出来,她不是为自己难过,她想到了儿子、想到了两个孙子、想到了就会出蛮力干活的王永儿爸,她的哭声跟夏天来势猛烈的大暴雨一样,哭声盖住了电视的声音。

王永儿爸嘴有点拙,他说,他们、 把你咋了?他的女子走了还有理呐?王永儿妈起初是抽抽嗒嗒地哭,后来她干脆放大悲声,声音里掺着那么多的伤心,过了好半天,王永儿睁着血红的眼睛进来,满房子翻找东西,弄得门柜子的声音嘭啪乱响。我要去把这一家人剁了,剁了我去进监狱!王永儿翻出一柄长把斧头,大吼着说。

王永儿妈止住了哭声,说,咦?你这是干啥,永儿,犯法的事情不能干!你要剁,先把我们俩老的剁了,我们早就不想活这人了。

王永儿说:我们一个种地的老农民,就是抽着卖血也攒不够一套楼房的钱,他们的意思是把女子买钱哩,钱还没要够哩,这不明摆着把你俩往死路上逼么。王永儿妈说:你快别说了,要钱我俩可以给你们苦着种地往里添,钱是啥,只要你俩和和气气地过,钱是人身上的垢痂。

王永儿听到当妈的好像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口气,是不是也听到队上人说的啥话呢?自从散散走了,自己的妈经常头披鞋靸着,做啥没一点精神,门边都不爱踏出去,就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样,看着老妈老爸一天天为他熬煎操心,眼泪都流干了,当妈的总是用一双哀怜的眼睛看着他,我嘴上不说,看在两老人的可怜样上,能忍不能忍的都装在心上,散散的事不知他们还知道了些啥,其实我俩早就偷着办手续了,就因为散散总想在城里买房子住,以前老妈是不愿意在城里买房子的,说连个小学都没毕业,瞎字识不了一筐,耍的那洋排子,房子能顶吃喝么?在乡里住下,想吃啥自己产着呢。散散说,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了,就想进城,宁当城里的狗,不当乡下的有。现在看来,老妈也是让散散逼的只有随她的意思走了。

小山子昨天下午被王永儿接回来了,孩子六岁了,也会听话了,他给奶奶说,奶奶:我给你说个悄悄话,我听见妈妈向爸爸要钱,说要去很远的大城市去打工,还有一个叔叔要带着妈妈一起走。等挣了钱要在城里卖楼房。

散散突然对王永儿又好了起来,还主动给王永儿打电话,王永儿这几天也因为两人通了电话,人也活泼了一些,还没高兴一会儿,忧愁又把他的心占满了,这眼看马上快春播了,自己手里还拉着别人的十万元帐,都是队上人帮着倒腾的,都立等着用哩,明摆着的事就差张口了,现在大家都有难处,都在人背后希望赶紧把欠帐还回来,总之是各想着各的办法,但王永儿还是悄悄地给散散搭凑了二万元。

王永儿说,你要出门去,明摆着就是撂钱的,但你说出口了,好歹你我一场,你能保证啥时回家还跟我过吗?散散说,挣下钱了可以回哩,挣不下咋回,不是找着让队上人笑话?我在外面才要吃苦受累去哩,不就是为这争口气嘛!

散散说要带小山子一起去,小山子给奶奶说,奶奶:我先去了,我等妈妈挣到钱,买楼了,我再偷偷地跑回来接你和爷爷,我去了要给你买好多好多礼物。

散散跟着经常一起吃饭的那个叫团长的男人,拿着王永儿凑的钱,带着小山子就出发了。

第一站先到的是她的老家,散散从小到大有两个爸爸妈妈,一个在老家、一个在现在的大浪队上,这个老家的爸妈是抱养她长大的大浪爸妈,散散带着团长让爸妈见过后,有一天,她的正在患肺病的爸爸专门把她叫到跟前说,散散,你领的这是个啥人?长得跟个大洋马似的,我咋看面相像我这庄上谁家的娃娃,你咋认识他的,我快让你气死了,叫你来看我,我的女婿王永儿没让来,叫个旁巴外人来了?我说个实话,你这样做,我跟你妈死了眼睛都闭不上。快叫滚!别给我病上加病了。散散说,爸,咋是你们这的人呢?你不知道,人家是个大干部,部队下来的团长,程度高得很,也文明得很。人家知道的我们活十辈子都弄不懂哩。散散爸说,他卖嘴到别处卖去,我的家不需要啥团长马掌的,我只认王永儿是我女婿。

自散散俩离婚的事让王永儿妈知道后,王永儿爸妈实在没法子想,私下商量了一下,把离婚的事给散散的这个在大浪的爸爸说了。散散爸为了这事,也多少天心上记挂着,在心里谋划好一套说词,他给散散打电话说,医院检查出我得了不好的病,我现在谁都不想,就想着你是我们从小养大的女子,王永儿是个好娃娃,你俩要把你的家过好哩,你过好了,你来我床前伺候一场,我死了也就了然了。散散的爸想通过让散散来看他,他给比前曳后地把自己的女子连说带劝,让散散能早一天回到她的小家里去,但他没想到,是眼前这个谁家的坏怂搅着哩,骂又不好骂,把自己的女子缠定了。

散散的爸想了一个办法,在散散和团长出门转街去的时候,给王永儿妈打了个电话。

王永儿一接到电话,就当即买票坐进上了硬座,他以前一上火车,就瞌睡得从上车睡到下车,好像不睡觉就亏了火车似的,想把在地里干活的乏气彻底缓过来,可这一次,他非但一点瞌睡没有,反倒越坐越清醒了,真恨不得把火车自己开上,转几个大弯三下两下就奔到散散的老家。说实话,他打内心里还是挺想散散、想小山子的,想散散在与他对望时的那种幽怨的眼神,虽然这种眼神只能在梦里相见,但他还是愿意怀着这种的幻想,我们毕竟都十几年的感情了啊,就像书上说的,眼里放下了心上上来了,他经常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说。

到天黑的时候,王永儿就到了散散的家。一进门,王永儿给老丈人拿出了一条烟、两瓶酒,给丈母娘的黑枸杞保健药、五百元钱。散散的爸爸拉着王永儿钢挫一样的大手,他上下打量着说:我的娃,你咋这么黑?是晒的还是种地苦的?咱的女婿来了,我心里真高兴,感觉病都好多了。散散爸说,你快把那个哈怂给我叫过来,我来把话挑明,今晚上跟咱女婿一起团圆一下!

等散散的妈出去到外间的房里去看,平时坐在沙发的团长看不到了、散散的皮箱不见了,小山子不见了,散散妈说,把这个挨刀子的,咋就不喘一声呢?

散散果然走了,这个时候正坐在高铁上,她没给爸爸妈妈说一声,心里多少有些难过,她心里不敢忘了大浪爸妈的抱养恩,还想侍候几天爸爸呢,可是不走,团长又天天催命一样地催着她,一面又在天真地幻想着团长与自己,要是团长真的跟自己一起过了,那她在队上被人咋讲呢?

团长给她说,我要带你去南城里去旅游,让你见一下大城市的世面,团长在大浪的家里一声不吭,可这一坐在车上,他口里如数传家宝似地讲述自己在部队时的光荣,说在部队的国旗班还当过升旗手,被推选着上过军校,凡他走过的地方,有无数个女孩都争着抢着要与他合影签字,但他一个都没放在心上,他们都光知道吃喝玩乐,他最喜欢散散这样结过婚懂事理会侍候人的女人,他就想找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一起去外面发展。

散散也有些激动地说,其实她也想着自己的奋斗,想在大城市里开个自己的饭店、服装店,最好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楼房。把自己变成全身不沾泥的城里人。呆在农村土窝里有啥前途呢?一出门就是土,农村人的土脑瓜比不成城里人的金脑袋。

团长说:你把拿的钱都交给我,我看有差不多的项目咱们就下决心投资,散散就把身上的钱大方地交给了团长,小山子给团长说,那是我爸爸给我妈的钱,你不能拿!你拿走了,我跟我妈就没钱花了。团长说,宝贝娃,我就是你的爸爸,从今天起,爸爸带着你俩先去旅游,把这个南城里的风景都好好看一遍。一听到旅游还要买好多吃的好玩的东西,小山子就忍不住跳了几下。

小山子又在心里说:你才不是我的爸爸哩,你还在半晚上打我妈,打得我妈的鼻血都流出来了,我爸爸也打我妈,可是,那是、那是我真正的爸爸喝醉酒了,你不醉的时候也打我妈,骂得话都是我听不懂的话。小山子经常问妈妈:妈妈,我想我爸爸了,想爷爷奶奶、还有姐姐,咱们啥时候回家呀?小山子每次重复着问到这些话的时候,散散的眼睛就闭上了,她会轻轻转过身去,不要小山子败了她那双憧憬的眼睛。

王永儿在散散的老家服侍了丈人一些日子,等散散等得心焦磨烂,也没不能再等了,庄农人现在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我这么安闲地转悠,棉花和玉米地肯定都快干死了,我不能把家没了,连地里那些等着我的棉花苗玉米苗都没了,王永儿说回就立马提着包要走。

散散爸说,永儿,你忙那你回吧,你们的事有我哩,你让她转去,后面的事由不得她散散。王永儿一面嗯、嗯地应答着,一面就搭上火车心急如焚地回家了。

一转眼,散散和团长在天堂城己转悠半年了,白天,天上地下的景没有不去的地方,每到一个景点,他们就不停地照相、每次手机的电量都比他们先结束旅游,外出什么都好,唯独晚上那漂亮阔气的大宾馆住不进去,光拿身份证还不行,还必须要有结婚证,盘查来盘问去,才让他们住到一起,白天转的够累的,到晚上心情就很不好,一点都不能安然地睡。他们有经验后,每次住宿的时候,他们就选一些偏僻的地方,光顾上忙着找地方住了,吃饭也就随便找个饭馆将就一下,常常这个时候,小山子已经瞌睡得成了一滩烂泥。

他们自己都感觉已经转游得够够的了,一想起天天晃晃悠悠地转就想吐,这样转到啥时候是个头啊,每天早上起来还高兴着呢,可一到下午,就跟没着落的孩子似的,这儿打听那儿问问,为了住宿,有时候会一直跑到边远的乡镇上去住。

就想在哪个地方安顿下来,,先过一下安定的日子吧。

散散找了个饭店里洗碗的活计,老板说让明天来。散散给老板说,我今天就想留下上班。老板娘说:那就先实习三天,要能干,就留下。三天后天开始算工资,散散就留下洗碗,散散在家的时候,茶饭上是全队顶有名的巧厨娘,她的一双手炒菜、做面,利索得跟一台机器一样,来人在婆婆的堂屋里坐着说话闲谝,话还没说完,她的茶饭就己做好端了上来,想吃米饭有米饭、想吃面条的有面条,菜的色香味只要看一眼,不用劝,客人就主动拿起筷子吃得停不下来,只要家里人来客去,王永儿妈的嘴和散散的手就是天生的一对好搭档。有时候散散就会怀念起这些事来。

而在这里,也只有洗碗的活勉强能轮得到她,能在南城呆得久一点。散散提前把小山子安顿给团长,团长现在他每天懒得出门,打听了几个散布在各个大城市的老乡,想到他们的各自的地方上去看看,但听他们说话都是躲躲闪闪的,一会儿说在外地,一会儿说回老家了,一点也没有邀请他俩去转的意思,他也就无聊地躺在地下室里一集接一集看武打片,有时候还要散散回来带盒饭,不爱吃盒饭的时候,就出去吃小炒,心烦的时候,还得喝几杯。小山子每次看到他,就特别想自己的爸爸,要是爸爸在,肯定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他,可是这个团长叔叔吃好吃的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独享。小山子眼巴巴地看着,他理都不理一下,小山子说:妈妈,咱们回奶奶家吧,我不想见这个叔叔,我就是跟着爸爸在大湾队种地,也不和他在一起旅游。

散散说,听话,小山子。妈妈要给你挣钱,等挣到钱了咱们回家去买楼房,那时候你就能住在城里上学了。小山子问,那爸爸、爷爷奶奶可以住楼吗,散散说,行啊,他们都可以来住啊。

散散洗碗的头天晚上,散散住集体宿舍了,小山子跟着团长爸爸住,睡到半夜,他听到团长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团长的声音跟恐龙长长的嗥叫似的,在电话里一会儿大笑着、一会儿叫骂着,电话里好像也有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在不停地喊着爸爸,团长把电话一关,就倒头睡了,呼噜声跟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小山子给妈妈打电话了。

第二天,散散就被老板打发了,小山子扑在散散怀里,团长的眼角倒竖起来说:你看你给娃娃教的?出来都快一年了,跟着一起吃我的喝我的,把我从没叫过一声“爸爸”,还说我不是他爸爸?散散也生气着说,你跟娃娃生啥气?他这么小,跟上我们颠来跑去的,咱们整天这样跑,我也没个名份!走到哪地方都跟做鬼似的,住又没处住。团长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太好,生气地骂着说,你这婊子,要个啥家呢?滚到你的穷鬼男人地里刨食去!把你的狗杂种领上去!我还不养活你们了!散散头一次听到这些从他嘴里出来的话,惊得张大嘴看着他!谁靠你养活呢?我还不是靠自己吃喝着呢?团长就扑过来说,你再说一遍!将散散一把当胸揪住在墙上墩,脚在散散的腿上如踩泥巴般连踢带踏,散散就如一棵被狂风掳倒的小树一样,毫无抵挡地任凭他踩踏,他捏紧拳头猛抡在散散的脸上,散散的眼睛感觉就跟失明了似的,鼻血直往出涌,小山子看见妈妈的眼睛肿成一个包子、鼻血都流到衣服上,吓得浑身直哆嗦,哭着跪下给团长说,你别打我妈妈了,我求求你,我叫你爸爸、你是我爸爸、爸爸---!爸爸---!

散散的眼睛上如同倒了一瓶墨汁,嘴巴也肿了起来,嘴角都裂开了一条缝隙,她嘴里不断有血水往出吐唾着。散散哭得直往墙上撞。散散的心里放电影般地回放着她这几年的生活,刚结婚的那时候,她想着,终于离开了没人疼爱自己的那个家了,爸爸妈妈虽然生养了自己,可是她却把家里最小的我,送给了没儿没女的大浪爸妈,我那时虽然小,我知道我是这个世上没人喜欢的人,我在老家里哭着跑过几次,可把老家的爸爸和妈妈吓死了,他们满草垛子找、在厕所里找,最后在镇头的集市上把我找见了,把我千疼万哄地领回家,把我当他们的宝,从来都没不打也没骂过。一直在大浪爸妈身边长到20多岁,亲妈来了,只说想我得很!只说给我在大湾队上找了婆家,接我回去看。

那时候,我啥也不懂,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叫王永儿,他第一眼看我的眼神叫我心里真暖和!到现在,我对他的那一眼都记在心上,到啥时都忘不掉。

我一看王永儿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他的眼睛里流出一种叫人全身暖和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我们便连订带结,前后就一个月时间,王永儿给我说,他就一个种地的农民,就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要你不嫌我,我们两人拧成一条劲好好过,两个老人还不算老,还能帮衬上我们,我们保准能把日子过到大湾人的前头。

结婚的那天,散散给王永儿说,我自小虽说有妈但跟没娘娃一样,别的啥不要求,只要你疼爱我就行了。后来散散的话被王永儿妈听说后,她当着全家人的面,流下了一些眼泪,心疼着散散说:唉,想来想去,散散也是可怜娃,王永儿把散散一定当自家的亲妹妹看,哪怕我们少花几个钱也要尽着你们用。逢年过节,散散一个人窝在床上哭,王永儿妈进去拉着散散的手说,散散:我知道你的心事,我把礼当备好了,你和永儿俩快去给你娘家追节去。

自散散生下小山子,家务活慢慢地多了,到娘家去得次数少了,散散的亲妈就不断地给队上人放话,说他们结下的这是啥亲家么?女子给他们多少年了,婆家没一点人情,连女儿都管着不让上门认亲妈了,多少年了,连一根亲家家的烟都没抽过,一根猪毛渣渣都没见过。

那几年王永儿出门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开大车、挣点力气钱,说这比单守在地里手头活泛点,在那几年中,散散一人在家带着小山子,没人说话着急的时候,也跟队上的媳妇子一样,学着发微信聊天,刚开始是自己家的亲戚、队上的熟人,再后来就被人拉进各种大大小小的群,有一个叫“大校团长”的网友,特别喜欢跟她聊,他经常发一些他穿军装的照片,人本来攒劲,再加穿上那套军装,比电视里的那些军人还稀罕,说他已经从部队里转业,就等着在新单位报到上班。他给散散说,他是高级干部,单位让他外出休假,他想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他也很想约个一路上能说得来的朋友出去。

那几年王永儿开着大车路过家门的时候,偶尔的一次回家,叫他心里多了一些事。

回到家后,散散对他有点慌,拿着手机的手抖抖的,和他说话时眼角总是偷瞥着,王永儿过去拉她的手,她拿手却护着她的手机,王永儿本来不当回事的事让散散给引起来了,俩人你夺我抢,王永儿砸了她的好几个手机,但砸完后又给再买,散散的网还是继续聊。冬天傍晚的村子上,家家的院子里都散发出饭菜的扑鼻香味,而散散偏偏跟下班干部一样往城里跑,说有朋友要叫她去吃饭。经常到半夜三更才带着睡得死沉的孩子回家,王永儿在家闷头喝酒,喝多了,就在夜里打散散。

散散想起这些,她也念团长的好,团长那时经常是开一辆黑车停在队办公室那里,他从老远的城里来队上,就为的是接她一同去吃饭、唱歌,那几年他简直就是一个迷倒农村媳妇的城上干部,说话的那种样子太吸引人,人一听他是部队上下来的,心里都不存一点疑心,再加上他那张连树上的鸟都能说下来的嘴,人光喜欢还来不及哩。

王永儿回家了,王永儿的爸妈正忙着叫队上的人帮着种棉花呢,他们看见王永儿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手里正拆着一包烟,他谦和地笑着,拿过来递给正在移秧子的人。

王永儿妈说,你姨夫姨娘都好吧?

见到散散了?见到小山子了?

跟你咋说的?

王永儿抽了一口烟,隔了半晌说,也没说个啥。

王永儿妈心想,看样子这回又没啥希望,再不能问了,再问下去儿子会跟鞭炮一样炸响,看着永儿发红的眼睛,她又转身擦了把眼泪。

散散和团长两人各拉了皮箱,在漫无目的地走着,经历了几年的东奔西跑,差不多耗完了散散的城市梦,现在也不像刚出门时,他们之间那种相互吸引的劲头, 变得跟糠心萝卜一般糟,他们沮丧地向西北的方向出发。

在西城市,散散的心略微有了些瓷实,听街上众人的说话,带着一股老家的腔调,出来马上都四年了,现在竟然慢慢地产生了想回大湾的意思。但是,火车越往西走,她的心却越抽扽得紧,好像想回去又太害怕回去的心理,她在心里给自己提了无数个问题,她回答了几个问题连自己都很不满意,我回去了怎么办?我到底回哪里去?哪里是我的家?是回到我娘家去、还是硬气地在外面抗着,还等着团长开口说跟我过?哪一个想法都叫她的心如野草般的地蓬乱,我给王永儿说的那句硬气话,只能是让队上人传来传去地笑。

我现在才感觉出门的门槛低、进门的门槛高,心里像个跑马场,不知道咋办好?团长好像也在打他的主意了,在城里买房子的事不能再提了。打消一切念头,硬着头皮回家!散散在街上碰见啥接啥,有人发广告,他就追上人家求着说,这广告我也想发,发完广告又找了个收银员去面试,人家说,不要外地人。有人给她说,看你这身板,又有力气,给你介绍一份搓澡的活计,搓一次五十元。一天要搓上十个,500元,也美着呐。

那天,团长去洗脚城,看见了散散给一位模样像当官的人搓脚,官员拉起散散的手问,你老家哪儿的?这一幕被团长看在眼里,团长就说,散散勾搭有钱人,把她撕扯到他们租住的房间里,拉踢带打,他把散散的眼睛又打乌了,散散把他的衬衣撕烂了,小山子对团长说,爸爸,我叫你爸爸,你还打我妈?等我长大了,我要给妈妈报仇哩!

散散眼泪流着,每天数着按摩和搓澡挣来的钱,她觉得只有钱,才是世上最可靠的朋友。小山子每天想爸爸、想奶奶地喊着,团长听到这些话,这几天专爱指着小山子叫骂,他故意给小山子说:我回去就跟你妈结婚,不要你这个狗养的。

那天,团长让小山子去倒垃圾,小山子让他去倒,小山子从四楼往楼院子里跑,团长从楼里跟出来追,小山子甩开两条细细的麻杆腿,跟飞似地撒着欢跑似,越跑越快,几步就奔到了公路上,团长刚追出楼门外,便一个大马趴绊倒在一楼住户的门前,等他爬起来,手上蹭了一个大坑,膝盖的地方裤子都破了个洞,血都流出来了。团长爬起来瘸着腿牙齿咬得咯嘣嘣地说,你狗日的今天不要回来,回来落在我手里,看我不杀了你!

小山子跟团长彻底闹崩了,小山子不回来,散散就开始谋划偷跑的事了,她先和小山子跑到最远的叫海石的地方,在海石她假借推销酒的机会,甩开了团长,打问了几个从西边来的老乡,他们帮忙给她买上了回家的飞机票。

到大湾站时,散散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无数次地找出王永儿的电话,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压掉了,好几年了,她已经跟王永儿没任何联系了,每次都是王永儿问她,走到哪里了?团长让她把号给换了。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王永儿的电话。

散散心慌慌的,从来没有这么慌过,散散跟明星一样,戴着口罩、墨镜,围巾,看着她几年前就下狠心要离开的大湾,在无边的银白色的雪地上,悄悄地看着她回来。

鞭炮声在院子里噼哩啪啦地爆响了起来,王永儿妈抹着眼泪说,回来了,我们的散散回来了!散散回来了!有两家人正站在大门口,眼泪哗哗地拉着王永儿妈的手,嗯呀,快进屋暖和下,快进屋暖和下吧!王永儿妈穿着拖鞋,在冬天的雪地上两手朝空中举着、疯一般地跑着,散散回来了、散散回来了!

王永儿妈觉得散散回来了,自己的罪也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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