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的奶奶

麦苗长到四岁半，小嘴巴越来越灵巧了，说出的话比一个大人还老道，大人在聊天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加入到当中，绷着一张小圆脸适时地插话，比如大家正在说出门的事呢，她就会马上接口：有肺炎呢，可厉害了，传染，等肺炎走了，才能再出去。说到兴头上的时候，便一字一顿地往外蹦，先把下巴扬起说出两个字，然后下巴向内缩的时候再换下气，接着继续说下去。麦苗稚嫩的声音像唱歌似地，嘴巴用力张成一个O形，大家也就假装吃惊似地配合道：真的吗？下一步她就会更加认真地拿出她的那套医院的“器械”，来给我们每个人打针治“肺炎”。

去年，姥姥接送她去上幼儿园的时候，送进去的时候很容易，见了老师就跟滑滑梯般从姥姥身上麻利溜下来，跑过去问老师好，再回头跟姥姥摆着手就进去了。每次到接的时间，一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姥姥，我饿、我饿！姥姥明白她“饿”的意思，姥姥说：咱家里的饭都做好了，回家吃饭！经过这么五次三番对姥姥的试验，她觉着姥姥太有主意，不爱听她的，便不愿再喊“饿”了。

可是一换了她的奶奶，她又开始了她的老套路，只要一出幼儿园的门，她就直喊，我饿、快饿死了！奶奶就会遵命似地拐进旁边的商店里，然后由她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她每次也不多选，就老三样，饼干、棒棒糖、奶片，她给奶奶说，你不能插嘴也不要动，你站着等我，等我挑好你去交钱。这个时候的奶奶好像成了孩子，她成了大人。到吃着香甜的棒棒糖快要进她们家门的时候，她就让奶奶把棒棒糖藏到沙发背后，饼干裹进衣服里，因为不想让她的妈妈看见吃零食。

但刚好奶奶第一次接她的那天下午，她一进门，她妈就说：小姑娘，我好像闻到了你嘴巴的甜味，奶奶今天给你买啥好吃的了？奶奶一脸的惊奇，夏娃也一脸窘相，因为......那个......、那个啥......,我的嘴巴有点想......她脸上细嫩的皮肤一会儿白、一会儿粉，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在闪，她很害羞地下意识地把在房子的三个大人一一压倒，口里喊着：躺下----躺下----躺下----她觉得，大家都一被她压躺下，她的窘迫就解决了。

她奶奶去年天冷的时候第二次来到了麦苗家，她说她心里经常想着孙女麦苗，早都想要来看呢，一个秋收把他们一家差点苦死了，每天天不亮去地里，到天黑透了才回到家，累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倒头睡了。姥姥说，你等地里活都收完了再来。奶奶说这几天总算收尾了，她过来把姥姥替换一下让去休息，由她来接麦苗。

奶奶来了，麦苗说她很喜欢奶奶，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不管她啥时候要东西，奶奶总会比姥姥好说话，奶奶一般每次都会依着她的性子，她也觉得奶奶来了对她也特别好。

但是有一个坐公交车的事奶奶总是弄不惯，她每次接麦苗也不问是来的还是去的，每次站在路边，见公交车一来就着急跑过去上，上车的结果是每次都坐错方向，一坐错，下车就得打的。就因为这，麦苗就老嫌她笨，那一天还下着针尖样的雪粒，天越来越冷，车到了终点，车上的人下到只有她俩了，司机喊她，你到哪下？奶奶突然想不起来是到哪个站下，她问麦苗说，到哪里下，宝贝！麦苗说：我们家在水城，你不知道吗？在司机的大喊下，他们只能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下了车。

下了车的麦苗说，你的脑袋去哪了？奶奶说：宝贝，都怪我笨。麦苗生气地说：老错、老错，你咋连个车都不会坐？

奶奶就连声给麦苗道歉说：都怪奶奶没脑子。麦苗说，你没长脑子？你的脑子去国外旅行没回来么？前几天我没带脑子，现在我的脑子回来了。奶奶本来心里就紧张，一听麦苗这么说，就更加心上熬糟，本想接上孙女赶回去给麦苗家做饭，这下，经过一路的耽误，饭算是做不到点数上了，饭一做不上，就会惹媳妇生气。而媳妇一生气她心里就越紧张，这时的麦苗也越不配合。

好不容易等了一辆出租车，他们坐是坐上了，可司机还没听懂她的口音，把“北门”听成“白门”了，到白门放下他们走了，麦苗说，反正我走不动了，你把我背上！奶奶说，你都大娃娃了，自己走，我提着菜呢。麦苗说，谁叫你没带脑子乱坐车呢？

我就不走，你把我抱上。

奶奶就只得抱着麦苗和菜抱在一起走。

他们回到家，麦苗就及时地告诉了他们晚上奶奶带她坐错车的事，麦苗还告诉了另一件奶奶的脑子去旅游了的事，说上个周六，她奶奶带着她去上舞蹈班，到课间休息时，她奶奶说要去上厕所，奶奶走到厕所门前左瞧右看，也没看出哪有厕所，一个上面贴着一个男人和烟斗、一个上面画着一个穿裙子的图像，她心里想这哪个房子看起来都阔气得很，比他们乡下村上的办公室还讲究，一点不像个厕所，她憋得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找不到个人问，反正没人！她干脆掀开拿着烟斗的门进去了，正在在一旁喝水的外孙女老远喊着说，奶奶，你咋这么笨呀，这明明是男生的卫生间，你就随便进去了？

奶奶在孙女的喊叫下，又出了男卫生间进了女的卫生间。到最后出来时，孙女生气地一路上连话都不想说。孙女在给她妈妈说，还是她把奶奶从男生的厕所叫出来了，她爸妈也没说奶奶什么不好，只是夸赞她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出门能给奶奶帮大忙。

还有那次奶奶接送麦苗，那是十一月份的时候，她因为头天夜里接着老家的一个电话，因为操着大半夜没睡着，下午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到睁开眼接孩子的时间还剩几分钟了，她慌忙拉上门就往出走，一路上不停地小跑着，在快跑到幼儿园前那个大转盘人行道的时候，绿灯亮了起来，别人前面跑她后面也紧跟着跑，别人很快跑过去了，到她的时候，突然感觉一只脚后跟被绳子绊了一下似的，“梆当”一声跌倒，后脑勺便“嘭”地磕响在地面的白线上，停在绿灯前的大车小车都在不耐烦地叫唤着，她只觉得头很木，但生怕自己挡住了司机的路，又怕连累人家下来扶她，赶紧爬起来跳着一只没了鞋的脚到没人的地方，这才感觉后脑子噌、噌地疼了起来。

她看见，她的那只左脚上断了的半截鞋在经过的每辆车底下被碾来碾去，好像在找寻它的主人似的，她缓了半天，脑子仍在噌噌地跳着疼，幼儿园的娃娃只剩下麦苗了，她给老师说了刚才摔倒的事。接上麦苗，麦苗问，奶奶，你的鞋也旅游去了？她边笑着边抹了一把泪，搭了一辆刚下了人的出租，踮着只有一只鞋的脚尖和麦苗回到了家，她想，回到家穿上拖鞋啥也看不出，只要不出门，跟啥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今天丢的人出的事谁都不会知道。

到第二天，她想等儿媳妇都去上班了，满鞋柜找儿媳的鞋，几乎都是高跟鞋，有一双平跟的太小，不是自己穿的号，既想出去又怕自己眼绌，认不下路摸不着回来，她想，要是不买，今天当时连吃的菜都没了。

她从楼道出来扔垃圾时，在垃圾箱旁看见好像有一个鞋盒，打开一看，果然不但有鞋还是一双皮鞋，她太高兴了，什么人这么好，这么巧地扔了一双鞋，那双鞋看样子好像是专门为她放的，但鞋口边缘一圈已经磨得毛茬茬的，能看出主人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也是看着它不能穿了才扔的，她前后左右看看没人，就提上这双鞋快步往楼上去，进房子她上脚一试，还正是她穿的号，鞋底很平，她主要看上这双鞋的底子很厚实，是那种熟胶底，她心里想，老天爷不亏人，给我送的鞋来了！

她接麦苗回来，麦苗看见地上的摆着的鞋就问，这是哪里的一双鞋？奶奶？她说，我买的！麦苗说，你骗人！我才不相信是你买的。她给麦苗说，给你爸爸不要说是我拣的。她自己在心里说，唉，儿子在单位当官着呢，连我穿的一双鞋都没有，在垃圾箱里拣着穿，这不是给儿子丢人嘛？她又给麦苗说，那鞋好好的，宝贝，我真的很喜欢穿呢。

也幸亏那双垃圾箱的鞋，让麦苗的奶奶穿了一个冬天直到腊月，自从腊月奶奶带着麦苗去他们乡下过年，因为封了村庄，不能随便出门，而麦苗的妈妈又要生二宝了，奶奶给麦苗的妈妈发微信，让她问一下他们这边的小区，会不会被隔离？能不能接收她进小区，麦苗的妈妈也没有任何回复，儿子也没有任何回音，她又给麦苗的姥姥打电话说，她本来想早来侍候月子，但村上路都挖断了，每家大门都封了，队上不让出门，她一想着姥姥既要带麦苗还要给媳妇做饭，她一天到晚就急得干跳弹，嘴里起着大泡，心都快操碎了。

姥姥说不要急，慢慢来吧，早晚有你出力的时候。

果然，在麦苗的妈妈出月子第十天头上，麦苗的奶奶来了，她在抖弄给麦苗弟弟的衣服时掉出来一个红包，她说这是给新生下的麦苗弟弟的礼物，五千元！姥姥吃惊地说，你怎么能拿这么大的包，她说，是他们包地给队上，队上给的补贴，姥姥悄悄给她说，就这么点补贴你不会留下给你自己养老？她说，是他们老俩口商量好的，给到媳妇手里图个欢喜。

姥姥给她出主意说，给一千行了，其余的四千你给你存下来，万一有个病呢灾的，自己手里有钱，用起来也方便点。奶奶给姥姥说，哦，这话也对。第二天姥姥去给麦苗的妈妈送饭的时候，麦苗的妈妈给姥姥说，昨天婆婆来看小孙子了，给她撂下了五千元钱，她不知道是啥意思？为啥给这么多？姥姥心里想，这个笨脑子奶奶真是脑子进水了，一点没听我的话。

过了几天，麦苗的奶奶给姥姥发来了电话，说得很急，说，她老家的娘病了，从床上摔下地，胳膊和腿都摔伤了，她想偷偷地给老家妹妹汇点钱让带给弟弟，这两天她的手里没钱，想找姥姥借400元钱，姥姥心里说，你为啥把钱一次送光，这下该到用钱的时候了。姥姥说钱我有，你给你儿子说一下，让他知道。她说，后人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苦心得很，不能给儿添麻烦，让姥姥赶紧给她转点钱，她偷偷汇了就行了。

过了几天，姥姥问她为啥给麦苗的妈妈给那么多，把自己手里弄得连几百块钱都拿不出，她说媳妇给他们养了一双儿女，感觉自己家在村上脸上有光的很，她一辈子是个不贪财的人，没钱的时候没钱，是个穷怂命，只要手里有钱就想着给儿媳妇他们。

奶奶让姥姥保守秘密，把她借钱的事给谁都不要说，可是姥姥还是说给了麦苗的妈妈 ，麦苗的妈妈又说给了她儿子，她儿子又把她叫到一旁问起借钱的事，儿子问她有啥事以后给他说，儿子问，你现在还有啥事瞒着我、骗着我的吗？她给儿子说：老家的你姥姥得脑膜炎从炕上、地里都跌倒过几回了，这次你姨在电话哭着说人快不行了！每次我都是偷偷地寄点钱去，这回我再没熟人，说给了麦苗姥姥......儿子说，我咋从没听你过？奶奶说，你公事干的那么忙，我不忍心拖累你。

奶奶说想回老家去看生病的她妈，她的眼圈一天比一天黑了，眼睛啥时候都看起来都像刚哭过的，麦苗有一天去找奶奶陪她玩，奶奶在被子里蒙着头，身子抖得很厉害，第二天，从来不敢一个人坐火车的奶奶，就独自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