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年轻的时候干了几年居委会主任,现在都过去三四十年了,每次跟我们说起她的光荣往事时,我妈的眉毛就会满脸乱飞,她明里自嘲自己那时候是一个“跑烂鞋的”,暗里却在自豪着旧时的自己,当我们故作惊奇地追问,为什么叫跑烂鞋的?我妈说:因为我就是个为大家跑腿的。
我妈78岁的那年,她给街头偶然认识的陈老师说成一门亲事后,她的名声再一次远扬了全县城,当时陈老师也是一片好意,为了表达对媒人我妈的心意,跟新老伴一起去乡下,专门将儿子地里的新菜籽合拿去榨了40斤油,他们高高兴兴地把装着40斤油的大油桶用一根木棒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抬到我们家时,一向谦和热情的我妈脸色变了。
我妈下炕,站在煤炉子前着急着蹬不上鞋,唉呀呀,你俩也都是上岁数的人了,这是弄的啥名堂?
我妈说:唉,死价的,你们做这活计干啥呢?你们是一个把一个看上的,我只是张了一下嘴,就给我把油都抬来了。
快抬走,我不要!
接着,我妈就叫我弟弟把油桶往大门口抬,我妈对陈老师和新老伴说,叫我的儿给你俩送回去,我不能要!
我娘家过去虽然是大地主,但我的爸跟娘打小教我不能欠别人的人情。
从小我们那一街人人都知道我娘家的规矩,你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最不爱让别人给我送人情!
陈老师坐在凳子上笑着说,我的个老姐,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好,但这跟送礼不一样,这是我俩的一点心意!
你把我们都体贴得很,把穷人富人都能装在眼里,我一辈子虽然是个哄娃娃的穷教书汉,穷人也有个穷心呢么。我老伴前几年得病过世了,老伴活着的时候,把我在手心里掌着哩,我靠着她过了几十年就差没往嘴里喂饭吃的日子,到末了,她把我撂下说走就走了,这不是把我害了么?要不是你老姐给我操心着找了个她姨,陈老师指着站在他跟前的新老伴,我也早都跟着老伴入土了。
姐,你莫嫌,这是我俩的个心啊!
新老伴也帮腔着说。
我妈说:我知道你当过老师,懂的比我多,但你的东西我不能要,看你胡搞哩么,人活在世上,谁还用不着个谁,给你这么好的人,不瞅个跟你能搭锅做饭的她姨姨,把你都可惜了,这她姨姨也赶的巧得很,头一回进城里来,就让你给碰上了,你俩人就跟铁锅配着锅盖了似的,再没有这么合适的人了。
赶快拿上走,赶快走!不走我叫人给你送到你家去!
我妈说的话,陈老师起初还笑着,笑到后面,他的脸色就绷了起来,变得不那么自然了。他心想,自己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经见得比我妈多得多了,但像我妈这么大个岁数满口拒绝着不讲究礼的人,他还头一回经见,他感觉着我妈说的最后那句,把上门的人追着让赶快提走的话,就像被火钳灼了他的心一样,自己跟老伴的感情跟亲兄妹一样,不是老伴走早了,八辈子都没想着人老了,还再找个老伴的。
我妈还是一个劲地催着快把油提走,陈老师突然心上有股东西往上在翻,他终于跟娃娃似地放声大哭了起来,他哭得眼泪都滴到油桶上,陈老师说:姐,我活了这六十多年,多大的官都见过,唯独没见过像你这样犟的人!你生把我的一点良心都给气没了。
我妈看到陈老师一个大男人哭得抖动着两个肩膀,我妈说:好,我惹得你都淌眼泪了,那就先放着!
陈老师:你不知道,我过去当居委主任的时候,给人啥忙都没帮上,就有人给我提来好烟好酒,他们的意思让我帮着隐瞒他们的错误呢,那我不干!最后我跟老汉连夜打问着送还给了人家。你看,现在有些年轻娃娃哪个不攒劲,都犯错误了,都是在这些事情上跌了跟头。你也知道,现在人杂得很,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人前脚送后脚就告去了。
陈老师听到我妈的“告”字,就立时止住了哭,陈老师涨红着脸语气很急地说:唉,姐,你把心稳稳地放到肚子里,即使别人再咋告人哩,我绝不会告你,你给我说成了一个家,我紧感谢都来不及呢,这本想着给你送一桶油,结果还把事惹下了!
再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前都是媒人说成一桩喜事,主家都要拿礼当去谢媒人的。我这也就一桶油么,这还是自家地里产的么,有个啥呢么?
陈老师说完,我妈也不说油的事,但桌上还有他们刚提来的烧鸡、蛋糕,我妈说,油放下,这些东西拿回去。陈老师转身拉着新老伴就往大门外走。我妈大声说,你陈叔,闲了带上她姨来家转哦,陈老师答应说:你可别嫌我把你家的门槛踏断了。
陈老师走后,我妈又为这一桶油愁肠起来,她想了半夜,这么一桶油放到哪里好呢,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是给陈老师退给500百元钱,还是再送给他家去,要不,给陈老师家买两条毛毯送去?我爸说,唉呀,啥都别弄了,昨天不是说好了么,你再送来送去,把人都得罪完了,我们死了都没人埋了。
早上起来,我妈一会儿把油提到厨房,一会儿又提到上房,一会儿放到耳房里,一会儿又装进柜箱里,总之,这桶油成了她这几天的头等烦心事,一定要给这桶油安顿个好去处。
我妈想了半天,让我爸给我二妹打电话,说让过来拿油,二妹说,我公公家昨天刚提来一桶菜籽油、我还想要给你们送一桶去。我妈又给三妹打电话,三妹说:这几天乡下的亲戚也刚送来两桶清油、两袋新麦面,房子就那么小,什么东西都没地方放了,油还是你们吃吧。
我妈又想到房前屋后的几家邻居,那个为了节省水电到我家经常来借开水和煤的天宝,我妈站在门口瞅了半天,天宝就问我妈,烧下开水了吗?我妈就说:进来看,经常把你穷死咧。天宝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桶油,嗬哟,啥人给你送的啊?
油被天宝连桶都提走了,天宝说他的二爸是陈老师。
我妈觉得她这么做了,她心里也瓷实了,总算不欠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