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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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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羊相待

以羊相待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狗叫声,嘭、嘭作响的剁击声,柴禾的“噼啪”爆响声,自言自语的问答声,这些声响,一直持续到天快亮时。

早晨起来,才知道老董从夜里两点和他姑舅聊完,便再没了睡意,把院门外长得的跟羊腿一样的柴禾都拖到厨房门前,他要为姑舅再炖上一锅羊肉,让他们走的时候吃上最后一顿他精心做的“羊餐”。

他心里想着了一句“相见时难......”什么的话句,偏想不起原话是咋说的,要把它用在这个节点上,才正合他说不出的这种心情!一想起几十年来从没见过的同学加姑舅,刚相见两天,这就要离开,他就心急心慌得睡不着觉。

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把羊骨头剁成了块,他喜欢炖羊肉时把骨头剁得大一点,说这样也不亏待陪着自己这么长时间的伙伴!有时候自己心烦了,没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伙计,指着那个叫偏头的家伙说,你,才是我的知心朋友!你不嫌贫爱富,自从你来到我家,你亲眼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说个实话,我对你一起的这些羊兄弟们还不错吧。有时候避免不了我去团场给那些头头脑脑们抹桌子、扫地,耽误过给你们喂草,因为我是一名退伍老兵,这几年独生子女的补助、退伍老兵的补助、镇上的各种杂七杂八的补助,拿到手也要有两千多元。

我不能亏待了镇上对我的补助!我是个粗人,书没念下多少,做不了啥大事,但是我心里亮清得很,听到镇上动员让做义工,我就想都没想主动报名要当一名老兵义工,也就是以前老话说的——做好人好事。我相信只要我不走,这活计我干到九十岁都可以,有个啥苦呢,打扫卫生的活谁干不了?有些人说干不了,只能说他们太做作了。

他给羊继续说,有些饭馆卖羊肉汤爱把你们的肉剁成碎块,连下水都不放过,和肉搅和在一起卖,那都是为想法子掏别人口袋的钞票!我反感他们这种谋杀的行为!羊来世上一回说容易也不容易,虽然你是人,牲畜们的命掌握在你手上,也不能对它们太过了。

一口尺4的大钢精锅,他放进了四大块羊肉,就已经把锅涨得满满当当。我喜欢大块地的炖羊肉,除了肉都密匝密实地连在一起不分离,吃起来让牙齿也嗑淙、嗑淙地跟着享受,那声音就好像羊还活着、正在欢快地吃草的声音,让羊也觉着即使让人炖了,也是一副快乐地样子。

老董在农场的这个家,房子都是农场统一建的,每家的厨房都建得宽大,老董的厨房还沿用老家的规矩,在里边盘了一铺炕,对于一个60岁的养羊老汉来说,这间厨房也还算收拾得干净,有三四个常用的碗碟、筷子都还干干净净,放在柜子里,抽屉里的调料都东倒西歪地挤摞在一起,一只能盛十来桶水的大缸紧靠着门窗,一个小孩的吃饭桌,还有一个预备冬天取暖的煤炉,把厨房摆放得也还蛮像个样子。

炖羊肉的火苗舔着炉门,柴禾都一点点地化身成红色的火炭,直到最后只剩火焰的灰红色,老董转身向坐在堂屋里的老姑舅走去,他说:我接待了几十拨战友同学,男男女女都有,还没见过像你婆娘这样不嫌脏不嫌累自己下厨房做菜的女人。这是炖的给你俩送行的最后一锅羊肉,我昨晚操心着炖了半夜,不管炖得是好是孬,你俩一定要把我的心意了下,必须在家里吃了再走。

他瘦高而干瘪的身躯,架着两条干柴一样僵硬的腿,靸着抬不起脚后跟的鞋,步子忙乱着,一听着我要水,就端起盆子给我倒洗脸水,说女人价不能用凉水,一定要用温水掺上,他把毛巾和水盆都给我架在一把晒得显出发白的木椅上。

老董觉得一切都弄妥当后,才要给大门外的一百多号羊们去放草,羊们看见他都咩咩地叫着,老董歹、歹地着吆喝着几个长角的短尾巴羊,警告它们说,不要跑到乡道上去,跑去没了,你们可都别怪我。他又跟叫鸡似的啁、啁地给三只肥鹅大声说:你们也不要走远,跟上羊去一起吃。

羊们摇动着短小的尾巴,吃草的沙沙声如同一场六月天打在地面的狂风暴雨,四面八方都是如同刮风似的沙沙沙沙的声响,这声响震动在闷热中的天空中久久没有消散。等羊们吃完草、饮了水,心满意足地回到圈中,老董关上圈门后,才放心地再去看炖在锅里的羊肉。

老董喂完羊进来,看见老姑舅把昨天搬下来的东西往车上提,他的心抖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大好,他俩心里都明白,他跟他老姑舅临走之前的心情,只要有一点任何的风吹草动,就可能会引发一场难收场的瓢泼大雨,老姑舅已经把地上的东西都放到了车里,老董说:东西先放着,快来尝尝,我这炖了半晚上的送行肉香不。

老姑舅低着头说,一大早的,吃不下去肉啊!老董脸上顿时生出了些紧张的神情,他最害怕临要走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他每次接客人来家的时候心里的那个高兴劲,总要大过他们要走时的心情,他的眼睛里露着恳求的光,哎哎,这是我操心着专门给你们炖的一些精肉,你们一定要吃了咧,要不,你们就这样走了,我的心里要难受多少天呢!

老姑舅不吭声。

老董又紧蹙着充着血丝的眼睛说,那把羊肉给你们带到车上吃。

老姑舅眼睛看着手中的手机说,不能带,天这么热一会儿就坏了。

老董又说,那我给你们送床新棉花的网套吧?

老姑舅沉着脸说,就那么大的个的地方,往哪里放呢!

我看着老董一只手用筷子挑着一块熟扒了的羊腿,羊腿上的汤汁一点点地往下滴着,另一只手在底下远远地接着,紧蹙的眉毛底下两只小眼睛不住地眨巴着,老姑舅并没有要吃的意思。我突然就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我说:来来,他叔叔,我来吃!我做出特别爱吃的样子,接过他递给我的一个大瓷碗,我用瓷碗掩护了一下我正在大颗滚落下来的眼泪,却没料想喉咙中的哽咽声把直接大口送到嘴里的肉咳呛了出来,我掩盖着我已经失真了的声音,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又抹,把肉一块又一块扯成长丝,调动着满口有裂缝的牙齿,大吃大嚼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鲜香味道直接穿过我的咽喉进入胸膛,再次夹肉吃下去,我的喉间如同被堵车了一般拥挤,我的嘴里也满满当当地,闪转腾挪来来回回地咀嚼着,这时的老董正定睛看着我,那双发红的眼睛显得特别晶亮,不时有一丝亮光闪过。我说,他姑舅爸,你给我个袋子,我要把你的肉带走,要把你的肉香筋嫩的肉带在路上吃,这是我们几十年从没吃过的顶新鲜的羊肉!

老董激动地说,我就等你和老姑舅的这句话哩!他姨,要照我的意思,你们爱吃羊肉,我给你们再宰一只装上。

我说,你快别说了,这句话羊听了会生气的。

那就给你们多带点。说完老董又给我捞出一块羊脖子肉,羊肉腾腾地冒着热气,汤汁直往地上滴嗒,他又给套了一层袋子,又套了一层袋子,袋子里立刻罩了很厚的雾气......

我想起那天我们刚要从大敦高速上下来时,老董在高速出口早早地等着我们,他说他是先把三轮车开到红花镇,然后再打车去高速路口,老姑舅说:你没车,只管说好地方在家等就行了。老董“咦”了一声,说,你也太可看人了!好歹我每年接待的同学战友也几十拨哩,人家大老远的冲着我来,不嫌弃我是农民看得起我,我虽然没车,但可以打车,实在不行,步行也能到高速口去!古人说过一句口歌: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我已经是穷不下也富不起的60几的老汉,怕啥!

最后,如同他自己同意自己意见似的“嗯”了一声。

在高速口,老董当时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横道衬衫,一条皱巴巴的蓝裤子,系着一条滑了扣的皮带,里边隐约现出一丝红线头,黑红的脸膛,头发浓密而花白着,说话总是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可能平时跟他的羊这样说惯了。

他一路说着老家话,带领我们到了红花镇,老董着急着下车,手机从他口袋里滑落到我的脚底下,他一瘸一拐地走着,他走路的步子里有些摇晃,说,你看我突然觉着我的脑子不合适了。

让我们跟着导航前头先走,他登着三轮车在后面追赶,我们的车跟着导航走过一丛丛硕大的红柳,又走过一丛丛硕大的红柳,走过堆成小山丘似的沙包,五月的大敦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炙烤的气味,天空大地已经无所顾忌地烧烤起来,烤得地里的棉花苗、苞谷苗都蔫沓沓地软趴在地上,我们一面跟逃难似地赶紧往老董家赶,一面在想,老董在大敦这几年,和他的三轮车在这条路上不知跑了多少趟,这里不是他的老家,这里只能算他的第二个家,他几十年前当兵来这里,就因为这里是个知名景区,退伍后,在这里安下了家,按照他平时的为人和那么多的战友,每年肯定有人会找着他来游玩,他一定会是尽其所有式地接待,也肯定在竭尽全力中奔跑。

老董登着他的三轮车在火辣辣的村道上狂奔,他的接待有着自己的一套独特的办法,开着那辆三轮农用车去接待一辆辆四轮小车,不管别人说他傻也好呆也罢,老董不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寒酸,并且特别认可自己的接待方案,人活一世为挣钱,那苦死累活挣下钱干啥呢?还不是为了五湖四海的战友们活着,钱花完了,还可以挣,我养的这几百只羊我即使一天吃一只,又能吃多少,平时除了该给镇上的,更多的是要给每年来大敦玩的战友同学养着。我没有包满汉全席的本事,但有能力给他们吃个烤全羊。

前几年没有疫情的时候,随便给找我的人让堂弟在市里说烤一只就烤一只,但现在只能自己在家炖,老董觉得用自己现养的羊接待远路上来的每一个亲友和同学,是最健康豪华的接待方式,羊肉既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有啥对不住人的呢!

如果自己把这两年的义工做完,最后回老家了就算了,要是我在这里的两年,只要有人找我,我就得做这种吃力而讨苦的接待。

半小时后,老董的三轮车终于到了。老董说,别看我是个放羊人,从高速口接待战友同学几十回,经验比旅行社还丰富哩。他一连说出接待过来大敦的上海的、浙江的、甘肃的战友旅游团,每次都提前一个月把那些机灵一些的羊关在单独的圈里,给它们吃独食,预备随时等战友来了宰杀。现在正关在育肥圈里的羊就有十来只。

他从滚烫的三轮车上拿下来刚买的西瓜、饮料、矿泉水,还有一袋刚买的苹果,他把手里一直捏着一瓶偏平的高梁烧酒晃了几下,说,唉呀,老姑舅,我不知是老了的原因么还是啥,现在一分钟都离不开这个东西,不喝,人跟病了一样,喝上二两,人就一天精神得很。你说我是不是神经病!今晚咱俩老姑舅得用它好好叙叙这几十年。

老董真不愧是接“团”专业户,我们进到老董的房间,顿时感觉到一股凉爽扑面而来,房间里摆有一张茶几、一个铺着一个鲜艳床单的大炕,整个房间最显眼的是墙面上方挂着的那台正在不停闪烁着绿灯的空调,老董说,我知道你们城里来的人夏天最离不开它,这都是前几年为战友同学准备的。说实话,我不喜欢耍这个,天热了,吆上羊去偏僻的深山时里呆上十天半个月,走哪睡那,见啥吃啥,或者等着秋凉了再回来,那生活过得跟野人一样地自由自在!

我最好的就这一口,他指着手里已经下去一半的小扁瓶酒,你们先坐下凉快,我去看看羊肉。

从厨房出来的老董沮丧着脸说,老姑舅,这羊肉炖得太烂了,临出门时给多塞了一根柴,这一下肉太烂了,这可咋办?我和老姑舅赶紧说,烂了好!烂了好!老董端进来了两盘子羊肉,两份羊肉一放,那台本来拥挤的茶几就更加拥挤,说圆盘子里的是老姑舅的,我的是方盘子里的,一人一份。我把给我的一盘羊肉掂量了一下,给我的这块羊腿肉如同一把特意打造的结结实实的肉榔头,老姑舅正撕啃着他盘子里的那一大块羊排,那啃肉的姿势如同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

老董拿来了孜然、大蒜、盐,葱花,说:在我这儿没有别的,除了羊肉还是羊肉,你们尽量放开吃,这会儿我们本来就没有了往日在外吃饭的斯文,跟在自家一样,让羊肉在我们嘴里死去活来地翻滚,不一会儿,我们手里的羊肉便只剩下带着没啃干净的骨头了。

此时的老董已经带着几分醉意,拿起手机打电话,他向堂弟和邻居、朋友邀请着说,快过来!我来了同学加战友了,又是我的老姑舅,快过来陪着喝酒来。

堂弟说:我来不了,在地里正浇水着呢。老董说,浇水你让它淌去就行了,还用当老婆着守吗?兄弟说,不行,一会儿离不开,浇完就到半夜了。老董给邻居打电话说:喝酒来。邻居说,啥喜事,这么热的天喝酒?我们是双重身份,同学加战友,快点过来。邻居说,来不了。啥来不了?快点过来!老董命令着。邻居说,孙子感冒了,要照顾孙子。老董又给他镇上的朋友打电话,来,陪同学加战友喝酒来。朋友说:血压高了,前天刚出院。

老董说他从来不会生气,可是这次却真的有点上火,他自言自语道,这世道咋了,打了一圈电话,竟然没有一个愿来家陪我老姑舅喝酒的?

现在还不到大忙的时候,他们都推三阻四的,这么了、那么了,老姑舅的到来给他带来的十分的喜气,一点都没感染到这么多的人,人这都是咋啦?他的脸上的喜气便渐渐地、一点点地如同傍晚时分的晚霞一般缓缓消散了下去。

他心里想,你看下现在的人,咋都这么奇怪呢,没杀羊的时候,都眼馋着我的这镇上补贴的二百只羊,天天跑到我跟前打听着说,为啥只要有补助,镇上会先给你老董打电话?我说那是我的人缘好!你们不会做人能怪谁哩?我见了人就打这么个比方,公家的关系跟私人的关系都是一模一样的,公家的补助下来了,农场这么多的养羊人谁都可以享受!可是,有些人享受了补助,却小气得一点血都不愿放,人家领导心里也聪明着呢,给的都是公家的钱,给谁给不是给?人家就愿意给懂事理的人给,领导都聪明着呢,不知道得点好处的么?人家公家给你补贴五万,你就得想办法给人家最少一半,再带送点烟酒什么的,哪怕宰只肥羊,叫他来吃上点喝上点,也是加深一下个人感情。明说哩,现在啥不是关系么?

农场的家家户户只要愿意养殖,都有政策补助,现在的有些的当官的手里的权利大着哩,应该把他的嘴给抹描一下,你这样做了以后,等下次有好的补贴,他还会想着你,他就会直接打电话叫你,一叫你,你不就成了他们名单里的人了?人跟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这么补贴几次,算下来还是你没吃亏。花的都是公家拨下的钱,不要把那几个钱舍不得,要舍得给他一些,一个月杀一只羊,能把你穷到啥地方去!老董愤愤地说。

平时我领点补贴的时候,你们都一齐嚷嚷着要来吃我的羊肉喝我羊汤,这不酒肉都备办好了,啥都不用带,就让你们拿嘴过来白吃,却还这么推脱,又不收羊肉钱?怕啥呢?我也更不向你们借钱,我也真不该让给你们讲补贴的道理。

真是想不明白!你看着,我以后也不会去给你们帮吃喝了!老董愤愤不平地在心里说。

老董拿起手机,他的手机里全是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排着长队的数字,这些电话谁是谁的他都分不清,有人给他教过写上人的名字,可自己这脑袋,一教过就忘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刚才都是给谁打过电话了。

既然没人过来陪吃陪喝,那就带着老姑舅出去旅游!反正总不能让战友同学走了后给我留下骂名。

他还没找到电话,他的电话先响了,是农场里熟人的声音说,老哥,听说你家来朋友亲戚了,不带着亲戚景区转一转?车费好商量,六百!一个来回!

刚接完,电话又响了起来,问:老兄,来亲戚了?也不说一声。四百!怎么个?去了打电话。

老董生气地想,就你们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咋我战友同学一来,你们不来陪酒,光想着往去赚?去年还没这么贵呢!我一个放羊老汉,哪里没去过?整个一个大敦谁不认识我,还想蒙我的钱!两个打电话的人说,那你去找便宜的吧,或许有免费跑的。

老董说他不着急,到万不得已了可以问一下红花镇上陈麻妹,陈麻妹的电话他记得去年专门请别人存在他的手机里了,为的就是来了人,随时可以叫上去旅游。去年一年来了几拨,都是陈麻妹带着去的三道沟。

打通陈麻妹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老董觉得这个点数打电话有点不合适,但现在不商量好,只剩明天一天了,只能这时候打,假如陈麻妹再涨价,那就只能再厚着脸皮去求那俩人了,因为今年跑车的人整个红花镇就这几个。多的人都不跑了,有些车都转让了,都说疫情不挣钱。

过了半天,陈麻妹打过来了,问啥事?老董磨叽了半天,才说:战友加同学来了,明天想包你的车去景区一趟。

老董有了刚才的经验,他直接拦腰砍了一刀,说:三百咋样?要行,我们给你先交点定金,定下。陈麻妹生气地用含混的大舌头说,啥咋样?说好多少(小)就多少(小),我啥时候多挣过你的钱?

老董赶忙陪情说,不是这意思,我是说现在像你这么心里美的人太少。陈麻妹说:我不多要,要多了自己也没那花脸花。

老董说,好好!那就说定,我老姑舅来了,定下明天一天从早上到晚,你就是我们的司机兼导游。游好了回来我请你吃羊肉,游不好不掏钱哦。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先乘坐老董的三轮车到红花镇,再换乘陈麻妹的车一路向80公里外的三道沟游去,老董问陈麻妹说,你家的那个老王真是个明事理的人,你一个女人家开着车远路风尘地到处跑也不管,陈麻妹说,他爱钱,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淡绿色的出租车象一片被风吹跑的树叶,奔跑在一片枯黄的戈壁滩上,热浪一阵阵袭来,老董的老姑舅呼噜声一阵响似一阵,如同戈壁滩的刮起的风沙,呼噜声淹没了我们的说话声,老董像旅行社的导游似的,一路说着俏皮话,一面逗弄着陈麻妹,陈麻妹说,这大沙漠上光秃秃地有啥好看的呢,老董说,你不懂!人家有文化的人专门大老远地找着来看光景呢,说是看了走得再远也有亲人哩。陈麻妹说,我只关心今天我挣到手的票子是多少。老董跟陈辣妹说着一些红花镇人的家长里短的闲话的时候,就到景区门前了。

老董先下车,提着那只他婆娘买菜的钱包,掏出几张百元的现金捏在手里,售票员在窗口伸出头提前告诉他说,门票只能扫微信,不收现金。老董不管她说的话,还往窗口里塞钱,说让她通融一下,他几十年没见过面的老姑舅从老家来了,今天专门带他们来旅游,不能让老姑舅掏钱,要是实在说不成的话,他去找他们这里的领导。

女售票员说那让他靠边站着慢慢等领导,别挡了后面的游客扫码,景区门前站着几个人,都是手里拿着钱却不会扫码的人。

老董抢着让我扫他微信,我在用我的手机扫,他的脚急得在地上一圈一圈地踩着刚砌的石子路,问谁能帮他扫微信。我扫完,老姑舅已经进去了,老董还在景区的旋转门外站着,正抓耳挠腮地看着他的手机,不知怎么点,用哪根手指点,点什么,老董说,唉,我们这些人已经成了社会垃圾了!手里有钱都花不出去,活着有啥意思!老董才进了景区,还没走到景点,老董突然在空中高举起自己的胳膊问,我手里的包呢?大家都相互看着,朝四处张望着。

那包里可是来时从红花镇银行刚取的钱,要是被什么人拿上......一想到包不见了,老董脸上的汗便黑白分明横七竖八地流淌着,老董展开两条干柴一样的长腿尽力地跑,汗水顺着他的两颊一直跌落在半膛子上,他努力回想着,刚才照过像的那面写着景区名字的大鼓,应该就在大鼓旁边,老董跑了一会儿时,远远地看见,他婆娘的包正在红艳艳的大鼓旁边放着,他晒得黑红的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些,他扑过去拿起那个晒得发烫的婆娘的黑包,说,唉,谢谢你,老婆子,看来家有婆娘是镇宅之宝,今天拿上婆娘的这个包包算拿对了,走到哪都有婆娘保佑着不怕丢,老婆不在,里边的钱没人敢拿!

看到老董的包还在,幸好这个景区游玩的人不多,他们的工作人员问着能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坐不坐区间车,也幸好我们没坐。我们大家都悬起的心也放下的同时,也在替老董想,他的那几个刚取出的钱不容易,那是全部的老兵补助和独生子女补助,没人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存在卡里,因为取一回还比学生上考场的麻烦,最麻烦的是那个卡的密码,不设去不行,设上了不是找不到卡就是密码忘得一干二净,最后没办法把卡都挂失了,回家又正巧在哪里找着了,就因为这,卡上的那几个钱不到用不着的时候就不取。他跟老婆说好,专门留着等孙女假期放学来了再用,这次正好趁着老姑舅来,也刚好让老姑舅帮忙着取出来,把设下的密码再记一下,为老姑舅宽宽裕裕地花一花,走了也安心。

谁知道让他心里难受的是,既没给老姑舅派上用场,也还没付上车费,就那样白白地撂了,咋想咋生气,这还是有天意,今天不该折财,只是把人空惊吓一场。说来说去,都怪自己的脑子不对劲了。

返回的路上,空旷的沙漠上空看见一面红花林场防风林的巨型广告牌,我们一路上看的最多的是黄黑两色交错着的沙漠、戈壁,在这里突然看到了这个广告牌,顺着广告的方向进去,沟渠里哗哗地轰响着,雪白透明的水花在奔跑翻滚,路的那边,写着各种名称的农家乐和栅栏里透出翠绿的葡萄庄园,就好像我们如唐僧师徒走了一路荒漠,才得以看见一位妖娆身材的村妇在向我们招手,让进去旅游,我们感觉到这里才是真正的旅游景点,想直接跳下沟渠去,掬一捧清凌凌的渠水,泅着渠水一路走回去!但却只能想像一下捧起水来的柔软和清凉,老董是这样辛苦地接待,我们也只能在困乏中享受着旅游的辛苦。

此时肠胃中的饿虫也趁机出来捣乱,这时陈麻妹的游兴好像才唤醒,她提出这个时候可以上山海湖,我心里想,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呢?算上这次,山海湖我已经第三次了。

真想现在就躺在房间休息,什么景都不如现在就躺在床上的舒服。

到我们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大敦的下午,还是热得似身上笼着一团火似的,我们躲进了一家牛肉面馆,每人要了一碗加肉牛肉面,老董大叫着陈麻妹,问吃干拌还是加肉。陈麻妹在刚停车的地方,迟迟不肯上来,她在车里啃着自己烙的干馍馍,喝着车上晒得时间很长的矿泉水,老董大喊着,麻妹,快上来吃牛肉面。陈麻妹拗不过老董的拉扯,应承着,点了一碗清汤牛肉面,我们都在电扇咯吱吱作响的凉风里快要睡过去了。

没看到陈麻妹吃饭,她给每人端了一碗面汤,拿着每人吃牛肉必须要吃的大蒜,看着我们三个人都吃完了牛肉面,老董说,今天回去一定要请麻妹到家去吃羊肉,麻妹这一趟跟着我们太辛苦了!

在陈麻妹的车上,老董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邀请她的话,陈麻妹说,她真不想吃羊肉,她根本闻不惯羊肉的那股臊膻气,平时说是说,只是和他老董开个玩笑,图得大家开心而己。等我们都下了陈麻妹的车,再换乘老董的三轮车的时候,老董又想起来,他把来时装水的双肩包忘在陈麻妹的车上了。

 我看老董走路左摇右晃,随时要倒地的样子!我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其实我也累得直想倒在大街上,但我看见老董的走路比我还吃力。等我拿回包,老董已经瘫软在水泥凳上,睡着了。

他说今天没顾上喝高梁烧,感觉身体撑不住了。

我们坐着老董的三轮车往他家走,我正要搭腿坐到车厢里去,老董说,女人家坐在驾驶室里去。这个驾驶室也并不比车厢里舒服多少,只是有一点好处,多了几块带着脏污的挡太阳的玻璃,可以挡着太阳,比直接在敞车厢里要好一些。老姑舅站在车厢上,戴着墨镜,跟大领导阅兵似的,一路两手扶着车架子,检阅着飞速而过的路两旁红柳,三轮车在老董熟练操作下,带着我们飞速奔跑、飞速奔跑,我心里想,谁说三轮车不算车,只要能上路,啥车都是代步工具,我们的心情一点都没受到影响,相反倒觉得三轮车跑起来,比小车更加敞亮方便。

跑着跑着,老董却突然拉了一下我右面的一个拉杆,他的嘴里弹响了一声,并叹了口气,我看见老董抓住拉杆又猛拉了几下,有些慢了下来的三轮车如被抽了几鞭子的老牛,又满血复活起来,“呼呼”地在平直的路上叫着飞跑着,随后便嗒嗒嗒嗒地用一种怪异的声音叫起来,老董说,他姨,你坐好。

等滑过一段下坡,老董下去把三个车胎都踢了一遍,右边的轮胎不知啥时早就瘪塌了下去,老董说,可能是今天天太热,车胎在太阳底下晒爆了。他又说,光顾了人去旅游,忘了照顾三轮车,三轮车也耍小孩子脾气呢,今天晒着了。不跟我们好好走了。老董说。

三轮车在村道上跟有气无力的人一样,虽不情愿但却坚持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往前跑,三轮车现在就靠两个轮胎驮载着我们三人,老姑舅也发现了三轮车有事了,和我一直请求老董,我们下车推吧!老董坚持说:左边的轮胎还好着,能坚持到家。

三轮车在下坡的时候还能快速滑过,但上坡的时候,显得就像一个气喘吁吁的跛腿老人,转速越来越慢,显出僵硬的步态,就像一个即将耗尽生命的人,由刚才呼呼的声音,慢慢变得“轧轧”地响,是那种轮子几乎贴在地面,然后每转一下都会发出痛苦的辗压声,我担心这个已经磨烂的车胎会随时在路面爆响起来。老姑舅说,不行了,咱们下来推一段。但老董说,只要坚持,就能到家。

三轮车转过了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渐渐地终于如腿脚失灵的老人一样,向前缓慢拖行十几分钟后,车速再一次降了下来。

老董就像开着一艘奔向大海尽头的耗尽了油的船只,一次又一次地睁大眼睛、加大油门,他嘴里不断地鼓舞自己,快了,再把前面这一段走过去就快了。走过了一个小路又过了一条小路,三轮车的轮胎已经与地面粘合在一起不会再走半步,像一个耗尽了生命的运动员,在最后冲剌阶段,稳稳地停在了他家砖头砌成的简易大门前。

站在老董家大门口,看见傍晚远处地面的夕阳在树林间变成一抹金黄色的光圈,这金黄四处弥漫开来,羊群也都像穿上了金黄色的迷彩服,那只头羊咩咩地叫了起来,其余的几百只羊都在大声地咩咩咩地叫着......

老董说,现在可以让这家伙休息会了,我去喂羊。

早上,我们就要走得时候,老董的羊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老董又开着他的那辆经过一夜修复恢复完好的三轮车,三轮车“呼呼”着响着,把我们送到了农场的路口,那里的芦苇站在水里长得正欢,耀眼的金光照射在老董的身上、脸上,他缓慢转过他那高瘦的身子去......

当我们再次回头看时,他已经开着那辆呼呼作响的三轮车隐没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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