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
我活到了六十岁,突然不喜欢我自己的名字了,打心底里不愿被人叫出来,有人打通了电话问我,你是不是X栋X号的XXX?我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刚刚被莽莽森林遮蔽,但突然如同暴露于戈壁滩的感觉,狠不得立刻像袋鼠一样,把自己的头埋藏起来。
十几年前有人给我打电话,打通后叫我名字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拉长声音轻柔地叫着,让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比如给我信箱里送报纸的、给我送稿费汇款单的,还有报社编辑打的电话,那些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动听,那么地客气,婉转而柔和,叫人心里感到十分舒畅而亲切。但近几年来,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少,前些年快递员送快递时打电话的声音,让我惊喜之余感觉总有那么一些不足,毕竟商业与文化是有区别的,而现在我的名字,差不多变成了签收快递的专用名。
现在,只要别人念出一长串我的地址姓名,听到那声音生硬且急躁的时候,我就心急心慌的,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好多地方不认识的人的名字,在姓氏后跟我名字一模一样,甚至于连姓都一样,我就急得两眼冒火,想马上改掉这个太雷同的名字,但却没一点法子,名字可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容易改的,毕竟改名儿关系到无数相关的改换,也只是空着急一番,事过后,还得继续该咋叫就咋叫。
我曾经问过我母亲,我的名字是谁给我起的,母亲想不起来,记性特别好的父亲给我说:我们弟妹四个的名字都是外爷起的,母亲生下我后,外爷特别高兴,外爷曾经考过省上的拔贡,是我母亲乡庄上最负盛名的“师塾先生”,在我们家里,象我外爷这样的文化人,起名的权利肯定只属于他,外爷给我起的名叫“淑琴”,我前几十年读书、参加工作,都一直使用着外爷给起的这个最常见的名字,但到现在都用老了,才想起我这个名字太没意思了,最要命的是,叫这个名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一个社区里、一个群里就好几个,有的连姓都是一样的,都无法分辨出谁是谁了,经常听到看到别人的名字那么有深意又耐琢磨,我心想,我外爷这样一位当时大家族中的唯一学问人,怎么会给我这么不用心,很明显这名字,连街边摊贩都会不加思索随口而出。
平时每次听到有的人叫着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名字,我的心里就愤愤不平,就不由地嫌弃起我的名字来,然后,心中就有着无法弥补的缺憾,虽然现在社会很时尚,名字叫着不好听,可以改的理由有千万种,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名字是从一出生就带着最好,至少带着当时生辰八字的原汁原味,我妈说,生我的那天是四月二十三,正赶上逢集,早上太阳红艳艳的,我外爷就从乡下来了,外爷就单等着我的出生,问生的男孩还是女孩,听到是女孩,就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了“淑琴”二字,然后再走三十里路,回到他们乡下去。
从我上小学起,我记得外爷就是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端直高高大大的阴阳先生,外爷经常会在热炕上支一个饭桌,上面摆上笔墨纸砚,一面喝茶,一面听庄上人给他说自家的各种难肠事,外爷给乡亲经常写着写不完的文书,那蝇头大小的一手楷书写得太漂亮,写完了,外爷再给来人大声念一遍,然后拿着罗盘、跟着乡亲们一起去他们地头安土。外爷在家的时候,乡亲们来问事,做的还有卜卦、摇麻钱等之类的事,一到忙起来的时候,外爷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有人来请,常常是人还没回家,半路上就被别家直接接走!很显然,外爷在乡下是乡亲们最离不开的人,在记忆中,外爷总是被四乡八村乡邻们称呼为“师爸”、“师爷”。
我记得外爷平时的爱好,他平时忙过写文书的事后,就会拿着写满繁体字的古书边看边读,越读声音越大,读到高兴处,还要给我大讲一通,有一次,外爷去城里我们家,那时候我正上高中,外爷随手拿起我的一本毛笔字贴,他读到鲁迅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漏船载酒泛中流的“华盖”时笑着说,华盖运是最好的运气,你好好读书,多读书、多学习,你就有可能撞上“华盖运”。
我当时没注意好好听外爷的话,只是收拾整理自己的学习资料,但现在最迫切的事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落俗套,没有深意,在我反复多次地琢磨后,在我实在没招的情况下,每次写完小文后,在文末写上“书罄”,也算是对自己名字的一次穿凿附会的“改造”。
但我前几天睡到半夜,突然像来了灵感似的,外爷给我起的名字“淑琴”,又显得很是超俗,不但不俗而且还很有点大雅的气息,外爷是要让我不仅作为一个女人,要具备贤淑温柔的品德,而且还要富有琴棋诗画的艺术才能,我慢慢地细细地琢磨着外爷的用意,感觉这正好合乎我的这半生爱好,我不是更喜欢与音乐相关的艺术么,从小学时听到那种脚踏风琴的乐声我就灵魂出窍,到现在一听到音乐我就会悟性大开,睡梦中的人都会突然非常清醒,然后就细细琢磨外爷给我名字的用意,我的外爷要让我把天下书读空读尽,在艺术中学习做人的贤淑品德,此时才领悟到外爷的用意,外爷不亏是个老“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