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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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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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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头


在等车的时候我看到车上有一个小老头,他戴着鸭舌帽,遮盖住眼睛,嘴角透露出一股阴笑,我想起了一个小老头。

这个小老头,他本是安徽农村人,在农村呆了一辈子了,老了老了儿子们在上海打工,他也就来了。和老婆租住在虹口祥德路一栋几十年的老房子的二楼。房屋构造我不太清楚,听他说是个小黑屋,白天也需要开灯,大概是个亭子间。屋里靠电磁炉做饭。老婆四处打工,干保洁。他呢,在我们那个商店帮忙。

开业的时候,他来了,因老板和他是老乡,便说纸板箱全部给你,但你有事没事要来帮忙。听女合伙人朱姐的意思——时间一长,人也懒了,是个老滑头,听人家说,他到公司去干保洁,喝醉了躺倒在地上,人家不要他了。他又经常吹嘘卖鱼的要他去帮忙,一天180,他不愿意去,不能老杀生啊。这个不干那个不干,就靠老婆养活。对于老头的老婆,朱姐也不满意,有一段时间,老头确实找到了工作,老婆就来拿纸板箱,每次拿了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个。正好有一次,有个顾客要一个纸板箱,正在和朱姐聊天,没想到老头的老婆大喊一声这是我的箱子,你想要自己找去,一把夺了过来。朱姐只好赶紧安慰顾客,气极了,对我说,这是我的箱子,不想给你就不给你了,怎么能这样做呢,现在老头也不来帮忙。

老头个极矮,大概1米多一点,以前估计也不高,农村人又老是往土里缩。常年戴着一只鸭舌帽,胡子拉碴的,小圆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常常带着笑意,这是农村人的典型特征,心地善良,热情好客。他常常蹲坐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后来就常常坐在店对面的花坛边上。帽子取下来,用手挠着头,你看,朱姐说脏死了,本来打算让他帮咱烧点菜,还是算了。但也有几回老头端来了饭菜,有鱼,有菜,还有米饭。朱姐吃得也倒是津津有味。老头常说鳊鱼15两条,自己可以买到。朱姐大概给了他20块钱,老头拿回来几块的找钱,买的活鱼还是死鱼不太清楚,朱姐也许会想着老头买了两条,一条烧给我们,一条自己吃,他拿点米饭拿点菜,油啊葱姜啊这些都是应该的。“在店里天天揩油”。朱姐这样想着。一个月水电费50,随便用。他伸出五个指头,一板一眼地说。老头常常将热水瓶提过去,拿来灌满热水的热水瓶,从不抱怨。只是后来,老头突然拿来一个烧水壶,说你们自己烧吧。大概是房东嫌弃他费电。有人在背后出馊主意。也是我们对老头也越来越不好了。

他穿着一双黑色棉袄,春夏穿一件蓝色布衫,蓝色裤子,黑色布鞋,有时候干脆取下鞋光着脚坐着。夏天时候他甚至光着上身,吓坏了人,我却看到了他的身板——年轻时候一定是出过劳力,吃过很大的苦,像弓一样的脊背,肩膀左边塌陷下去,肋骨高耸。他爱喝酒,常常来买酒,老是买一种酒,10块钱塞过来,老板、女合伙人、小高(老板的好哥们)都会找他2块,可是后来,朱姐看了进货单,说现在这个酒进价9.5,只挣5毛,再找给他2块赔死了。老头还是拿了10块来,朱姐、老板、小高不再找了,老头虽然知道进价涨了,但还是脸上不高兴,给了钱等了一下,没回应走了。有天夜里进货的回来得晚,到处堆满了箱子,打电话叫老头来拿箱子,女人接的电话,说早都睡了。早晨,老头来了,脚肿着,听说是中风,医生说不能吃黄豆不能喝酒,喝酒的毛病怎么能改了。又一天早晨,本来堆满了箱子等着他来拿,他却没来,大概病得有点厉害。

老头的老婆长着一张凶相,嘴巴往外突,也许是因为老头这辈子都是好脾气,自己不厉害点,家里可就净受欺负了,在农村就是这样。老头的老婆常常穿着整洁,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老头喊老婆的名字,大概是淑芬还是春芬,我感受到了白发夫妻常年陪伴的那种情谊。

年后,生意越来越差,纸箱子越来越少,老头不太来店里了,老头说到老板过年给了他1000块钱,言外之意是给的也太少了,那时候一天挣一两万,你们发死了,光是苦荞片(2019年网红零食),一天就帮你卖几十箱,搬、称、卖……老板闲了问老头你一个月卖纸箱能卖多少钱?老头的支支吾吾和默然表明卖不了多少钱,但是老板却说箱子现在可贵了,我们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多少箱子,老头一定挣了不少钱。箱子5毛钱一斤,老头隔三差五就推着小车去卖。店里生意好其实也就年前那一个月,甚至可以说只有年前那十几天。老头因为常常在店里,颇有点老板爸爸亲戚的架子,卖苦荞片的时候,患糖尿病的老婆婆来,看着随时都要跌倒,嘴上却嘟囔着还有吗还有吗?老头大声说,像吸大烟,上瘾了,不吃不行啊,这上海人,说这个不健康那个不健康,可注重了,苦荞片这东西倒吃得猛啊。人多抢的时候,一个人一大包,20多,10多块,疯狂兜售,稍微拎着苦荞片的袋子抖一抖,碎末全部到了碗底,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装进袋子里,有的人不计较,而有的上海人却大喊着你把碎片全部给了我,我不要我不要。老头只好重来一遍。他使着自己的小聪明,把自己当做店的成员,想着法为店多挣钱。遇上那些老实人,他就变着法地欺负人,几乎袋子里全是碎渣。

老板在小高在,递过来烟,他接着,聊着。而朱姐在,他嘴上说朱姐人好,但明显是不敢胡作非为,拿个芝麻花生糖还要趁朱姐不在的时候塞进嘴里。用朱姐的话来说,老在后头转悠,不知道拿了店里多少东西呢。他在朱姐面前眼神中有卑微,不能那么放肆,想要表现自己,想要巴结朱姐,眼睛往上看,这个拿到仓库吧?再拆一箱吧?卖苦荞片卖得激动的时候嘴上豪言壮语,一会功夫卖了十几箱。

我也狡猾。我和老头明明都是最底层的打工人,我却渐渐变坏了。刚去的时候,老头经常帮我,到后来,我嫌他慢、嫌他腿脚不利索,有时候逞强自己干,老头渐渐也意识到了。最主要是朱姐说老头坏话的时候我附和也就算了,我为何还要主动打小报告呢?他已经快70岁了,偷懒那不很正常吗?他几乎整日整日帮店里的忙,有时候还搬着搬货,可店里也没有给过一句好话啊?反倒是朱姐有次和我说,你威胁威胁他,你说你再不好好干纸箱子我们就自己卖了,我说他不好意思。我后来才明白朱姐的意思,就是借刀杀人。挑拨我俩的关系,又能维护店的利益。朱姐卖了很多年的保健品,全靠一张嘴皮子买了几套房产,购置了几处商铺,车库就有好几个,车子就别提了。她本可以躺着挣钱,但却告诉我,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有钱就有资本,就有底气,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女人没钱男人看不起,那是她自找的。从她身上我学会了怎么和顾客交流——那就是将大多数顾客当做自己的亲爹亲妈一样关怀问候,又恰到好处地推销出一大堆东西;有的人不喜欢过于亲近那就保持距离,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但是脸上常常笑着。

对于老头,有时候我也感到愧疚,那就是我万分疲惫的时候,狠狠地将箱子全部踢出去,扔出去,没有想到给老头留。老头也渐渐对我生了嫌隙。但是他并不和我一般见识,常常说我应该去教书,我有个远方亲戚办学校的,你要不要去教书,去的话我帮你联系联系。至于店里的活计,他常常坐在对面的花坛边,一般不过来,叫他他慢悠悠地过来了,有时候喊他抬个东西,他不言语,有时候甚至说,这是你的活啊,你上去吧?

但我也不会记仇。老头的女儿偶尔来看他,老头常常抱着小孙子来店里玩,脸上的开心是多日的阴天终于天晴的感觉。朱姐给他吃几个廉价糖果。小孩子见到什么都想要都想拿。朱姐脸上含笑,心里有气。买东西该是多少钱还是多少钱。朱姐不在,我收钱的时候,给他优惠,有时候甚至一大包沙琪玛说拿回去吃吧。老头会意,马上就走。等到我喊着没吃饭的时候,端来一碗饭,有肉圆、豆花、青菜。老头平时不舍得花钱,但是孙女孙子一来,出手大方,又是买红烧酱油,又是买西瓜。我懂他的不易。

朱姐不来了,老板不来了,店里只有我和小宋。日子倒是平安无事。只是后来,小宋的老婆来了,叫嚷着箱子要自己卖,常常藏进仓库,老头来了总是不见箱子不见箱子,就明白了,往后就越来越不来了。我说不干了,但过了几天就去了,老头说你不好意思和小宋说我来说。再后来我彻底离开了。再见老头,他仍坐在花坛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问我现在在哪里上班。他说先前的工作不干了。为啥?我自己的那一块地方扫完了,又让我去别的地方扫,那个人手慢,让我替他扫,我不干。

他常常嚷着自己不喜欢上海。上海有啥好的,农村有地,种点菜吃不完,在上海,菜又贵又难吃,不放味精鸡精根本吃不下去。几次三番说要彻底回去。有次真的回去了,没过几天又来了。看来他的老年也许会在上海苟且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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