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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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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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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工

母亲这辈子没有正经到城市里打过工。我上小学,她到城里一个老头那里去做保姆,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在工厂给人家做过一段时间的饭;50多岁时候到饭店打过工,具体干多久,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母亲说过几句:女服务员们占了下铺,上铺也都放满了东西,母亲去了,人家不愿意腾地方。母亲那么大的年纪还要爬上高高的上铺去,当母亲问女孩你是哪里人,女孩大吼,要你管,母亲说女孩真是野白星(很野蛮),问她点话,你看那死样。种地是母亲的本分,除此之外,母亲50岁左右开始不断地做小工。

烟站一直伫立在那里,但是很多年很多年过去,我们都不知道那里原来可以打工。母亲50多岁,开始到烟站打工了。母亲嚷着用我姐或者我的身份证,去复印,一心想着要去烟站干活。前几年确实去干了,我还去过几次,多一个人多一份钱嘛。大大的车间,到处堆满了烟叶,母亲们的任务主要是抱烟叶,烟叶来了,就开始抱,灰尘很大,烤过的烟叶真呛鼻子啊,我戴了口罩。回去我告诉母亲,你也戴口罩吧,母亲说戴着难受,坚决不戴。我鼻子里呛满了烟灰,只是两天的功夫,晚上回去洗脸洗鼻子,都是黑黑的污垢。一咳嗽,吐出来的吐沫都是黄的。母亲要在那里呆几个月。大家一起干活,说说话逗逗笑也是快乐,但是里面有几个女的偷奸耍滑,老是呆站着,或者一会儿去一趟厕所,或者光和男人打情骂俏,或者挤在一堆说闲话,反正没人管嘛,干得少那就赚了,这几个女的到哪里都是这样子。母亲虽然看不惯,但是也不会得罪她们,自己坚持干好自己的活。

才一两年,人家坚决不要母亲了。即使母亲一到夏天便嚷嚷着要去烟站报名,但事实证明,母亲只是瞎念叨罢了。母亲50多岁了,40多的女人大把,30多的女人也想去,谁还要50多的啊。母亲再也不能去烟站干活了。

从哪年开始,村里开始流行打工了,去他家锄地,拔草,撇烟叶、集烟。暑假我正好在家,亲眼见证了母亲有多辛苦。

三点钟,母亲就不停地开始打开手电筒看手机上的时间了,一遍遍地,等到四点多,母亲爬起来了。厨房里忙活,还忙活一些别的,菜地里浇大粪等,我说你起那么早干啥啊,不是六点人才来接嘛,你五点多起来也来得及,母亲说,5点多起来,上厕所哩,洗脸哩,烧锅哩,吃饭哩,哪能来得及?再说家里没有馒了,我昨夜发的面早上把它烙了,有馒就好做饭了。母亲坚持4点多起,那时候外面还是黑透透的,我却睡在那舒服的床上。心里有愧疚感,去拔草,替过母亲一次,结果第二天母亲说你不去了,你去人家说你不顶事。想要跟着去撇烟集烟,母亲说你干不了。

人家来接,母亲便走了,毒辣的太阳晒着,不停地撇烟叶,抱过去,中午,才勉强坐下休息,吃一碗人家煮的挂面,能吃饱吗?我问母亲。出去干活哪能像在家似的,谁还回碗?一碗挂面半饱不饱。我说那你煮点鸡蛋拿着,或者拿点我买回来的点心。母亲说拿了也不好意思吃,你看谁拿了。吃完饭便开始集烟叶,集烟需要很大的力气,那绳子上绑着那么多的烟叶,很重,你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新的烟叶弄到那队伍上,手上勒出血痕是正常的。太阳还是那么毒辣,便奔赴地里,开始继续撇烟叶,一直到天黑透,主家开车送回来或者走回来。回到家,八点多了还没吃饭,烧锅随便吃口。很多次,天黑了并不是能马上回家,人家主家没说回,在人家吃完晚饭,又坐着开始集烟了,十点多了,母亲还没回来,邻居的婶婶叫母亲明天去哪里干活,母亲还没回来。等到不知道几点了,母亲终于回来了,我开始犯小孩子脾气,责怪母亲,你60多了,往70上去哩,你不能这样干了,我故意不告诉母亲婶婶来家里叫干活的事,因为母亲已经是半夜回来了,我告诉她,她又早晨一遍遍看时间起来,那能睡几个小时啊,我真为她担心。到早上,我还是告诉了母亲。母亲起来了,夜里只睡了几个钟头,第二天又要在烈日下晒一天,并且要马不停蹄地撇烟,集烟的。母亲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晚上母亲回来了,我很高兴,因为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明天母亲干不了活了。母亲睡下了,打着呼噜,真香啊。疲乏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好好的休息,但是早晨,母亲又起得很早,虽然我告诉她要下雨,她也知道要下雨,念叨着下雨,但是她还是想着起来看看下不下雨,下雨是不是能去人家集烟,撇烟肯定是干不了的。天黑着母亲还是起来了。就算是不去干活,家里还有数不清的活要干啊,绿豆摘了好几天了,得收拾收拾,晒了好几天了今天正好可以捶一捶(晒干了好捶),没有掉下来的等晴天再继续晒。家里的玉米也要继续播;干豆角也要剥……母亲就干家里的活,忙忙碌碌不得闲。

又一天,母亲回来已经很晚了,偏偏有个娘娘来串门,我心想,干活累一天了,估计一会儿就走了,结果她一直说啊说啊,两个小时了,已经十点多了,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中间沉默了好几次,不知道说什么了,然后又找话题聊了起来,母亲打了好几次哈欠,我终于忍不住了,心想昨天母亲半夜回来,早晨又四点多起来,今天又干了一天累死了,肯定是累了,我说我起来尿哩,不料那女人很不识眼色地说,尿就尿嘛。我说没穿衣裳。她却来一句,都是女的,怕啥。虽然嘴上那么说,但还是说回去睡了,不早了,就走了。

走了以后,母亲骂着,来找我叫我跟xx说说去干活哩,要不十天半月不会来。说自己没活干没活干,下雨还有活,咋不叫我去,打枣一下挣了8千……我问母亲,我以为你俩可好了呢,结果人家一走,你说人坏话。母亲说好啥好,有好事想不到你,有事了才来找你。

每次我回去赶上母亲要去干活,往往是我俩好几天几乎见不到面。早晨她天不亮就走,夜里我睡了她才回来。就算是第二天我要走,母亲也不会为我歇一下,陪我一天,送别我。我懂得她的苦心,她虽然没说,但是我大概知道如果你差一天,这个活会被别人顶掉。这是一个班的人,相当于一个小团体,一个也不能少,如果你今天有事,明天她有事,这个活还干不干了。虽然是最辛苦的活,但是谁也不想要少挣这一天的活。我心里有点委屈。家里鸡蛋也没有,蔬菜也没有,下个挂面吃吧,吃点咸菜。凄凄惨惨的感觉,这是个家吗?有时候母亲交代我去地里摘一下绿豆,说绿豆熟了好几天了,再不去,下雨就要腐败在地里了。我就去地里干活。很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我还上中学,母亲去打工,交代我小沟南的绿豆熟了,有一点小雨,我在地里摘绿豆,我快快地摘,淋着雨,哪个孩子像我啊,上中学,在学校吃得差,睡不好,又孤独,回到家里也几乎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临走还要去地里干活,坐上车我总是哭着,因为平时母亲会送我。她老是将我的东西抢着拎在手上,说你上去了我再递给你,你下车再倒车拎的地方多着呢,我现在替你拎会儿又不累。

如果母亲恰好不干活,就在家里,而我第二天要走,她就蒸馒头,做这个那个忙个不停,不同于干自己家的农活,主要是忙活着我要带到学校去的馒头饼鸡蛋,还想着尽量用家里有的食材给我做点好吃的。

但大多数情况是母亲都不在家,母亲也没交代我有什么活要干,我就心慌慌地凄凄凉凉地一个人在家里,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咋了,心里总是有点慌,好像少什么似的。醒来,阳光大亮,洗脸吃早饭,去外面转一圈,院子里转一转,烧火做午饭,太阳快落山又烧火做晚饭,家里没有馒头饼了,自己弄面糊、鸡蛋烙煎饼,然后一遍遍爬上房顶看母亲有没有回来,天快黑了,我开始怕起来,将院子里的灯拉开,屋子里的灯也拉开,还是怕,天越来越黑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这个路口走一段那个路口走一段,各个方向走一遍,终于,有一个白影闪现了,伴随着人声,母亲回来了,我站在房顶上喊妈,母亲洗脸吃搁在火上的饭菜,也算是能吃上一口现成饭。后来我越来越懂得能吃上一口现成饭的人是幸福的。父亲在家,磨蹭着等着,暖瓶里都不知道烧一点开水,更别提吃上口热乎饭了。母亲回来,热水喝不到,没有热水洗脸,还要急忙烧火给父亲做饭,父亲还说你妈欠干活。

有时候母亲要洗澡,大盆搁在院子里,我给她搓搓背,躺下,和母亲说着话(因为平时实在是见不到面),可是还没说几句呢,母亲就睡着了,我还在不停地说着呢,母亲突然反应过来回一句嗯?我知道母亲是累了,也就不吭气了,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真亮啊。

眼看着母亲夜里没睡几个小时,白天又猛干一天,夜里我带着责备的语气质问母亲,你累不累啊。母亲停了半天,文绉绉地对我说,你们是脑力劳动,我们是体力劳动,不累,睡一觉就歇过来了。有时候,母亲进屋,我坐着打字,母亲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进来拿了东西,就又出去了。

母亲和我说着,一年本来能存个五千块钱,家里这个人情那个人情,买化肥种地又花花,五千也存不住。我在心里呼喊着,我们挣钱再难,还是比母亲挣钱容易啊,她的钱那真是淌着血汗的。虽然没有像建筑工地上的男人女人那样,但是在烈日下暴晒一天,再不停地匍匐着摘烟叶,抱烟叶,累了也不能歇,不停歇地干,一天十几个小时,才只能挣120块钱,以前是50,渐渐涨起来的。120块钱,主家还嫌亏。说人走得早了,说女人不抱烟叶了,不扛烟杆了,120块钱,实在是亏啊,要是给她们50块钱就好了,可惜她们不是畜生,是个人。

母亲带着高兴劲拿纸盒给我看,歪歪扭扭地记着,日子和工钱。我能挣3000多,母亲似乎在炫耀着。有人来了,说这是你那50块钱。母亲接下了,搁在自己的钱盒里,那个盒子是姐姐当年买的mp4的包装盒子。那里面装了不少钱,有五十的,一百的,也有十块二十卷成卷的,大概是哪一天的工钱。

二娘是村里有名的干活人。有人问母亲,你家那个老二不是到处干活吗?不叫你啊?是的。她从不叫母亲。她不仅不叫母亲,还和母亲的仇人改巧好得不得了。父亲说,你二娘是为家族团结,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母亲也说,父亲老是帮着外人说话,在外面好的不得了,一回来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看不顺眼。夜里吃了饭,改巧还跑很远去西头二娘家串门说闲话。说是做小工,还有点分帮别派呢。二娘固定的有一个队伍。母亲一般是跟着一个人,有时候没有队伍。没活就歇歇,母亲自我安慰。这个包了活,叫了二娘的那一伙,那一伙就固定去干,其他人没有插手的份。除非缺了人,替补上。

今年夏天时候,栾珍喊母亲去干活,说是去高速路边装沙,拿着铲子去。人一走,母亲便开始收拾东西了,拿一个夏凉被晒晒,拿了褥子,还准备了毛巾,说拿哪个铲子呢?忙活个不停。我说这事还不一定呢,你着急收拾万一去不成了呢?母亲让我去街给她买染发剂,我去了。回来她还专门染了头发。母亲惦记着这事,夜里吃了饭去人家问,人家说xx不让母亲去。母亲听了生气,说我见了xx倒要问问,为啥不让我去,到底谁是老板啊。第二天,栾珍来了,说不去了,一袋才2毛,一天得装多少袋啊,出去干一天至少要挣70块吧,那70块都得装300多袋啊,累死了。我也不去了。第三天一早,栾珍在上面喊着,赶紧准备准备去吧。为这事,母亲特别生气,感觉有人故意欺负她。村里女人都是最贫穷的底层百姓,却并不能和平相处。看似是纯净的乡村,其实又存在多少闲话与窝囊气。有人活络,有关系,就吃得开,有活就去,春天锄地夏天撇烟叶秋天拔草一年下来能存不少钱,但是像母亲这类老实人,遇上好机会,卖力干还行,要是今天没活了明天没活了,细细数数,也没干多少天,自然也存不了多少钱。更别提还有那么一个糊涂账呢!改巧、二娘、我妈一起去干活,夜里二娘让改巧捎回一百三十块钱,改巧说给我爸了,我爸说没有。难道是我爸说了谎?那一百三十块钱就那样打了水漂。从那以后,母亲和改巧就成仇人了。那一百三十块钱我可以给母亲,母亲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挣回来,但是那两天的辛苦劳动血汗从哪里弥补回来?

2022年2月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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