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鞭 乔 立 民 (小 说)
作 者 王 珍 谋
一
乔立民爱运动,爱打鞭。这在乔庄一带很多人都知道。每天早晚,只要听到村北植物园方向隐约传来的“啪、啪”的响声,这一定是老乔和他的伙伴们在那里练鞭了。
五十多岁的乔立民,方脸,高个,结实挺直的身板。一开口,声音不高,却节奏鲜明、简洁有力。走路大步流星,几步就把别人甩到了后边。
乔立民的鞭技特好,这一点乔庄人也知道。
鞭,在古代兵器谱十八种兵器中,根据威力大小,按照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的顺序,名列第九位。乔立民练的鞭,叫麒麟鞭,最早应该追溯到民国时代东北马车队的赶车大鞭。
除了麒麟鞭惯常的抡鞭、擓濑、打四门之外,乔立民平时擅长的是双鞭演练。看乔立民练鞭,实在就是一种享受。但见他双鞭高扬,屏息运力,身形腾挪闪转、左奔右突,鞭影如同跳跃的闪电,清脆激越的鞭声接连在空中炸响。年初,在全省比赛大会上,老乔的双鞭技法获得项目组第二名,可谓实至名归。
练鞭的人,大多洒脱、干练。这也很像老乔。乔立民古道热肠,植物园大多数的练鞭者,都接受过他的指点。老乔教授鞭技,纯属义务教学。不仅热心及时,而且几句就能点出对方的根本缺陷,接下来言传身教,使人迅速提高。
乔立民的家原本在城区。因为父母还在乡下,为了方便照顾,去年冬天内退之后,他和妻子就又搬回了老家。
除了练鞭,现在的老乔还有另外一个职业。每逢附近村庄集市,乔立民就要帮着妻子,摆出一些长鞭、鞭头和儿童图书玩具,半卖半送,既接地气感受了民风民俗,又充实了日常生活。鞭具是给鞭友的,图书玩具则为了孩子。妻子原来是教体局的,退休不久,在家闲不住,就办起了这样的一个流动摊点。每当卖出一本图书或一个玩具,老乔都要即兴送上几句:“娃呀娃,你快些长,长大后当市长;当了市长进北京,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建学校、盖新房,修大路、广积粮;除旧布新建勋业,惩恶扬善威名扬!” 一篇唱罢,孩子笑了,也引得众人一阵会心的笑声,现场平添了欢快的气氛。
二
看老乔练鞭、摆摊,时间一长,人们就想:以他的情形,在背后一定有些故事。
——乔立民是有些故事,却也不算过分曲折。
——老乔的秉性耿直、仗义,更多地来自他的人生的经历。
简要浏览一下他的履历:乔立民,男,1962年9月18日出生,汉族。籍贯(略) 1978年7月高中毕业,同年10月参军。1979年3月,参加中越边境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凉山战役。战斗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0年1月,进入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并转干。1984年4月至1985年3月率部参加对越作战老山战役。1997年5月,以副团职职级转业到滨海市人民检察院。2018年10月,经医学鉴定因参战旧伤影响日常工作办理内退。
十七岁离校,十八岁入伍,第二年就参加了南国边陲的战斗。五年之内,火线入党,两次出国作战。老山战役阶段,乔立民和战友们在昏暗潮湿的猫耳洞内一起坚守了九个月。热带雨林气候,严酷战争环境,狭小的山洞如同炼狱,战士们被迫将长裤剪成短裤,有的甚至一丝不挂,但是只要一听到敌情命令,却都迅速进入战斗岗位。“打出军威、打出国威”的口号演变为他们的实际行动。战场上,乔立民目睹一个个朝夕相处的战友前赴后继血洒疆场
,目睹冲在前面的突击队长用身体趟过雷区开辟通道的壮烈一幕。也就从那一刻起,他的内心深处萌生出一个顽强的意念:自己已然从生死场中走过一次,就一定不再惧怕今后人生道路上任何的险关危隘、暗礁深渊!
三
因为练鞭,间接地引发出其它几件相关的事情。
(麒麟鞭法:一步一抡,擓濑,打四门,反四门,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乔立民谈鞭技)
滨海市展览馆。
古代文物展大厅尽头,便是市麒麟鞭协会办公室。
老乔走进协会,主要缘自于他的同学赵玉杰。
乔立民的鞭技并非来自市鞭协。麒麟鞭,他是在一次战友聚会时偶然听说的,那战友当时是全国麒麟鞭协会的指导教练。之后,老乔利用出差的机会,忙里偷闲跟着学习了两个月,初步掌握打鞭的基本要领,取得真传。后期,又结合视频教学,晨昏演练,逐步学成。因此,他的鞭技同那些土生土长的本市爱好者完全不在一个水平。
赵玉杰是老乔的少年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优秀班干部、学生会代表。课堂作文曾经两次入选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才高八斗却命比纸薄。中学毕业,先干过一段乡通讯报道组成员、文化站站长,期间因为得罪了当时的分管书记,被迫离职,派往乡办中学。七年后,民办教师登记转正,又因为任教时间少了半年而功亏一篑。再后来,市、区教育局对代课教师统一清理,离校回村,身无长物,只得办了个流动书摊在周围集市上四处出售。随着这几年乡村中看书看报的人越来越少,春节前后,又兼着写些春联字画,边写边卖——既是同学,几十年各奔东西。如今一个耍鞭,一个写字,弹指间风雨沧桑,之间就有了更多的话题。
几个月前,赵玉杰也开始学鞭。他的体质较差,年前还住过院,此刻练鞭,完全是为了尽快恢复体力。那时老乔还没有赶集摆摊。赵玉杰就从市协会买了一身练鞭服、一支不锈钢材质的麒麟鞭,人流较少时,就抽空抡上几鞭。不想这一抡,就引起了老乔的注意。
乔立民是行家,听鞭声,看身形,就断定其中有缺欠。用心一看,那鞭、那服装,全是引入的低档货色。一问,那价格却高出正常售价的数倍。
“这得需要多少副春联,才能换来这支鞭、这身衣服?!”老乔的内心顿觉有些凉意。再一想:赵玉杰这事只是个案,放大到全市,这个数额究竟又有多大?!
市麒麟鞭协会的现任主席叫贾世旺。晨夕练鞭期间,乔立民早已听到过鞭友们对他的各种议论。今天的事情,再一次验证了那些负面的评价。接下来的几天,老乔都在考虑市协会的问题。
“这事,必须有个说法。”主意拿定,他叮嘱赵玉杰。
次日,是市鞭协的集体活动日。上午,老乔、赵玉杰径自走了进去。这时,贾世旺和一个女下属正在忙着什么。
贾世旺,红脸膛,长圆脸,细眯的闪亮的眼睛。留着锄印形的发式,除了头顶的一片短发,四围剃的净光。敦敦实实的个型,脚着运动鞋,上下穿着身麒麟鞭协会特有的打鞭服。他最早曾经在市体育场附近开过一家运动鞋、篮球之类的专卖店,因为销路较差,几经迂回,摇身一变后来竟成了市鞭协的头面人物。
在几年前的一次庭审现场,贾世旺曾经见过乔立民。此时此地,就觉有些意外,立即笑容满面:“欢迎乔主任莅临指导工作!”
“做什么呢?”老乔随口问道。
“忙啊!”贾世旺多少带了些官腔:“鞭协的各项赛事活动要落实,其他协会的活动要帮忙。今年市里要创建国家文明卫生城达标,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安排到这边。真是自己想要练练鞭都没有时间。要指导基层,更多时候只是耍耍嘴上功夫。”
几句寒暄之后,赵玉杰说:“今天过来,是想再问问鞭的价格。”
贾世旺说:“如果乔主任个人要用,收个本钱就行。你若随便问问,练习、比赛用麒麟鞭,每支六百五十元。不含鞭头。配练鞭运动服,每身三千八百元。”
老乔跟上说:“也就随便问问。不过听你这一说,这样岂不是看人下菜? 另外,我怎么听说:这些鞭从厂家批发,一支也就八、九十元。好的打鞭服,每身最多一千元。这可真是暴利呵!”
女下属立即接口说道:“比赛要花钱,培训要花钱,办公费用要用钱,其它活动也要支出。咱们市总人口不少,但鞭技爱好者却不多。鞭友少,会费收入也少。这几个工作人员总不能一年到头白尽义务吧?”
赵玉杰说:“贾主席,全市每年近三千个会员的会费收入,这个不虚吧?还有,市教体局每年两次的补贴拨款也不虚吧?”
贾世旺的脸色有些难看:“乔主任,鞭协这一块,如果没有违纪违法,正常应该不属于公检法部门的工作范围吧?”
乔立民说:“当前情况,是不在检察院的职责范围。但我作为本市麒麟鞭活动的一个热心参与者,一个鞭友,关心、过问一下却也未尝不可。”说着,就势沉下脸来:“一个人口大市,却鞭友少、会员少,根本原因,只能说明群众对你们不信任、不重视,只能说明协会的日常宣传、组织工作没有到位。”此刻,关于贾世旺的各种议论:他的自立为王骗取上位,他的懒政、官僚、尸位素餐,协会财务管理的暗箱操作为所欲为……霎时间,各种声音蜂拥而来,仿佛又重新回响在乔立民的耳畔,他的声音逐渐高亢、尖锐:“试问:这一年中,你们究竟认真开展过几次活动,举办过几次像样的培训?——民政部等八部委《关于推进行业协会诚信自律建设的意见》 明确规定:各种行业协会‘负责人必须严格按照民主程序选举产生’;必须‘推行诚信承诺,对于服务内容、方式、收费标准要公开承诺’;‘对会费收支情况要主动公开’。对照文件,这些年中你们究竟做到了几条?!”
周围聚拢起越来越多的围观的鞭友。贾世旺怒火中烧,急切之间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予以反击。乔立民沉稳有力的声音更加激昂:“你们把一项群众性健身活动演变成捞钱创收的工具、圆梦发财的捷径。事实俱在、天网恢恢。继续下去,今后只会越来越难!!”
赵玉杰说:“直说吧。今天,我们是来退鞭、退服装的。”
“协会有规定,凡属已经用开的器械、服装一律不退。”女下属说。
“行,算你狠!”赵玉杰说:“我们到‘消协’说话,现在就去。”
乔立民讲话,有理有据、一针见血,每一句都直击对方的有害。贾世旺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原来红润的脸堂呈现紫色,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明显地已经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沉寂片刻之后,贾世旺瞪了女下属一眼,终于发声:“不就一支鞭吗,退!——从明天起,全部鞭具、服装,价格调整!”
两天之后,市协会主要器械、练功服的售价开始下调。 接下来,教体局纪检人员进入协会。
两个月后,鞭协领导进行调整,贾世旺的主席任期戛然而止。
四
(“擓、濑、劈、点,四种基本打法,各有特点,紧密配合,综合运用。”——乔立民谈鞭技)
鲁中南山区向北延伸,就是一马平川,地理上属于华北平原的一部分。南有丘陵山地,北接千顷沃野,乔庄就坐落在这一结合地带。三千亩地的区划面积,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方圆十几里内的一个大村。二十年前,一条省道蜿蜒而过,将村庄和毗邻的城区串联起来;两年前,一座立交桥犹如长虹卧波横跨省道,也奠定了乔庄交通枢纽的地位。
立交桥下面,新劈了一个植物园。因为还没有完全建好,中间保留了一块很大的空地。这里视野开阔,又相对僻静,便成了老乔和鞭友们早晚练鞭的场地。植物园对面,横亘于两条公路之间的,是一片四五百亩大小、四周砌着整齐的青砖院墙的农庄。俯瞰庄园内部,数条整洁的水泥路,纵横交织,依次分割成种植区、养殖区、深加工区、乡村游景区和酒店片区,犹如当年的“井田制”。宽阔的庄园门前,一块巨大的花岗石上,雕刻着“清田园”三个朱红大字。
在乔庄人的心中,“清田园”隐藏了太多的东西。
“清田园”姓公,每一次集体土地登记,它都赫然入目。
它却又姓私。现在,它的土地经营权属于村主任高铭峰。
“清田园”是富有的、慷慨的。每一年,包括种植、养殖、土地领养、农副产品深加工和里面的各类酒店、乡村游创收,合计总有几百万元。
它却又是贫穷、吝啬的。每一年,划到集体账面、村民能够直接受益的,不及全部收入的零头。
除了“清田园”,这些年,国家划拨乔庄的占地补偿款、新村建设补助、各种其它的政府补贴、村集体资产的外包收入等,累计几千万元。但其中绝大部分,都被高铭峰及其同伙个人攫取。这在乔庄早已不是秘密。
——而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在高铭峰的头上戴着一顶党总支书记的桂冠。高铭峰,是“清田园”的园主,更是乔庄的庄主。
相关联的,他的后面还有个镇政府、派出所,还有背后更高层级的。利益的链条把有些人紧紧串联起来。
——有了这些,在许多方面,高铭峰就能无所顾忌任意而为。
有人曾经试图“倒高”,但几次计划都胎死腹中;有人曾试图上访,几年下来却情形依旧。
那天晚上,老乔又去练鞭。他去的早了些,鞭友们到的还少,就听几个围观的老人说起了近年来村里的情况。他们说到了“清田园”,说到了高铭峰。质朴的庄户人,不会巧言令色。但是,面对是非曲直他们并不糊涂;分辨好人坏人他们心明眼亮。说着,渐渐的,就流露出对他的一种期盼、一份希冀:
“立民呀,你是人民的检察官,是乔庄的后代。你的头上还顶着党徽、国徽!!你还是共产党的一员,就真的忍心这样继续下去?!”
这几句话,萦绕在乔立民 的思想深处,久久回旋。
应该说,对于高铭峰和他的“清田园”、他的其它情形,乔立民早有耳闻。只是前段时间自己一直公务在身,没有时间去认真考虑。而现在,已经有了充足的时间,继续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不是乔立民的个性。遥想当年,自己和战友们浴血南疆殊死拼杀绝不是为了卫护这样一些穷凶极恶的贪腐分子!检察员出身的他,当然也明白这件事的轻重:这些年,高铭峰之所以如此横行无忌,背后必然有着各种盘根错节的“保护伞”、关系网。因而,这一次,不干则已,干,就必须义无反顾务求全胜。这就首先要有一个严谨、可行的计划、部署。
如同当年率部出征一样,乔立民再一次将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之中。仔细分析了整个事情的现状和发展趋向,制订出一个成熟的方案。接着,开始了行动。
一个月后,农村党组织换届选举的时间到了。
晚饭之后,村委会会议室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乔庄村的党员们陆续赶到。按照规定程序,开始阶段的活动由上一届班子主持。
上届书记高铭峰走到台前,几句简短开场白之后,提出下一届总支委员候选人名单。按照差额选举办法,以姓氏笔画为序,共计五人。高铭峰本人排在第三名。
现场出现了一阵骚动。继之是片刻的沉寂。
终于,原支部委员高继忠、乔立民的少年伙伴,起身说道:“我想问问:作为原来乔庄村民的集体土地——‘清田园’的个人承包,什么时候到期收回?”
这一问,包括高铭峰以及前来指导选举的刘镇长等人都有些意外。刘镇长和高铭峰的背后交集是在后期两人同时被“双规”以后大家才知道的。这时,只见刘镇长收敛了一下笑容,说:“今天是党内选举,不要牵扯其它事情!”
在多数人的心目中,刘镇长代表着上级党委。领导讲话,普通的党员群众自然应该充分考虑。会场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老乔站立起来。他必须站出来。他的话一字一板,每一句却又是那样的不容置疑:“如果是一般村民的承包,可以不去深究。但是,对于党员干部的个人承包,特别是已经列入候选人的大面积土地承包,今天必须有个说法。——作为选举人,理应全面了解被选举人的基本情况。”
老乔有资历,也有威望。刘镇长等人顿时就感到了事情的棘手。稍顷,高铭峰、刘镇长迅速交流了几句,高铭峰站起来,大声宣布:“我补充一下:凡个人组织关系不在本地的,不具备参加今天党组织选举的资格。这一点,换届文件上有明确规定。”
现场的党员们感到了一丝沮丧。
乔立民迈步向前,缓缓地、从贴身的上衣口袋中掏出几张盖有朱红印鉴的公函,朝高铭峰和周围的党员们庄重的展示了一下:“你说的是这个吧?”又面向刘镇长:“早就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问,这是我昨天下午才去检察院办理的。”高铭峰让人接了过去,仔细看过几遍,原来是一份党员组织关系转移的通知文件,只得默认。接着,又转口说道:“我想提请有些人放明白些:当初‘清田园’承包,有合同、走程序,是完全合规合法的。”
乔立民说:“《农村集体土地承包法》明确规定,集体土地发包必须经过三分之二以上村民代表通过,必须坚持公开、公平、公正原则办理。想想你们当初是怎么干的?”
高继忠说:“当初‘清田园’的情况,既未事前向村民通报,事后也没有认真说明。分明就是依仗权势强取豪夺。你们既是发包人,又是承包人,尽可以随心所欲,说难听些,和当年蒙古贵族跑马圈地毫无二致。这样的合同根本就是无效合同。”
简短的几个回合,却如同开启了一道封闭多年的闸门,党员们长期以来思想的压抑、愤懑之情逐渐渲泄出来。
乔建伟,一小组党小组长、某装饰工程公司经理,也是乔立民最近时期重点考察培养的党建对象。他的话引发出会场的第二个高潮。
乔建伟:“还有,这些年的村委账目,大家普遍认为含糊不清,重大收支不明不白。财务混乱何日是了?什么时候才能对村民有一个清楚的解释?!”
账目问题引来了更多的质疑、声讨。高铭峰还想再拼力一搏:“财务收支每月张榜公布,镇上也有审计。具体要有会计人员作出说明。”
“哪个会计不是你们的心腹爪牙?不得听你们摆布?你们是惺惺相惜、上钩下联互相利用。还能说明什么?”党员中有人说道。
乔立民感到是时候对事情做出终结了。他的沉稳有力的声音重新响彻会场:
“乔庄共计三千亩耕地,却有四千个村民。绝不能让集体土地被少数人长期侵占,当成他们发财创收的工具。”他转向刘镇长和高铭峰:“两件事。第一,‘清田园’的承包时限、承包金额必须重新制订,各项不合理的承包内容必须撤销;第二,关于这些年的村委财务各项收支,必须尽快对村民做出解释,所有账目必须明细公布。否则,不仅今天的选举通不过,下一步村民群众也决不答应。又怎么能担当起村‘两委’的领导工作?!”
老乔讲话虽然带有一定的语言策略,但却言简意赅,直击要害,明确了下一步的选举方向。接下来,直选的威力彻底击碎了对方的梦想。面对选票结果,刘镇长几个即便再不舒畅,也只得黯然接受。
高铭峰们苦心经营多年的政权建设瞬间土崩瓦解。而这期间,乔立民的精心布局,选举之前他和党员们的一次次倾心交谈,他的关键时刻的果断处置,都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最终,乔建伟当选乔庄村党总支新一届书记。新班子上任一周后,宣布收回“清田园”为村民集体所有,并同时追缴前期承包阶段的未交、少交款项。两个月后,鉴于任职期间肆意侵吞各项政府补偿、补助金和其它集体财产的犯罪事实,包括高铭峰、刘镇长等人在内被依法收审。
乔庄,重新变得天朗气清、春光旖旎。
五
(乔立民谈双鞭技巧:
“麒麟鞭法,双鞭并举,攻防自如,方为上乘。
“打双鞭,要眼、脑、手、脚并用。左右发力均匀,动作协调一致。出手要有力,收伸要灵活。刚柔互化,急缓相随。每一鞭出去,鞭影长短,鞭声大小,全在于掌控。鞭道如风追形,变化莫测。腕功、脚力具备。最终,所有力量,聚焦鞭头,出神入化,如影随形。”)
边讲边打,言传身教,教、练结合。
说着,打着,鞭影和身影便融为了一团。
——只有心底无私的人才能打出如此矫健的鞭道;
——只有胸怀未来的人才能打出如此激越的声音。
六 (1)
霓虹闪烁,浓妆淡抹。乔庄村北便是“帝都”娱乐城。
娱乐城给乔庄人带来了太多的辛酸和泪水。
——时间退回到上世纪末。
二十年前。在一片“抓机遇、上项目、融资融智融天下”的大背景下,周兴威来到了乔庄。
原来,最初娱乐城项目立项时,为了能顺利开工,作为投资方的周兴威曾经采用了高额集资的办法。声明:所有本村村民,凡出资五万元以上的,五年内按照一点五倍数额返还本金,同时,连续五年每年领取所交金额百分之二十以上的利息;对于项目用地范围内的村民住宅,需要拆除的,按照每户最少两套以上的商住房面积进行置换。
质朴的乔庄人,认为这是送上门的好事。一时间,竞相取出多年的积蓄,有的甚至借钱筹款。全村有三分之一的住宅在项目用地以内,人们很快拆除了自己的旧居,到四处另寻住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些所有的优惠条件,都是周星威杜撰出来的“海市蜃楼”。“帝都”娱乐城项目设计包括娱乐、商贸、餐饮、住宅楼建设等,全部工程造价超过十亿元。周星威的所谓“建安集团”,其实原本只是一个东拼西凑起来的、农村中二三流的建筑公司,根本不具备土地大规模连片开发的实力,他所做的只是空手套白狼。年复一年,不仅当初承诺的利息领取、本金返还没有兑现,连商住房分配一事也大打折扣,大部分村民至今仍未落实。而周星威的姨夫,正是当年这里的镇长、现在分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梁军。每次村民们前去讨要,娱乐城方面,态度好点的就用“资金紧张”搪塞过去;更多时候则以“扰乱营业秩序”为名,安排保安人员强行驱散。更有甚者,竟被当地派出所无端关押。几批试图上访解决的,最终也都被驳回原地。二十年星移斗转、风云变幻。这几年,随着反腐、扫黄活动的持续开展,娱乐城“落花流水春去也”,日益日暮途穷、惨淡经营,因而,乔庄村民的维权追讨之路更加艰难。——如果说,“清田园”牵涉的只是村民间接利益的流出,娱乐城则是他们直接利益的损失。乔立民方才明白:原来这里还埋着一颗更大的雷!
乔庄是自己的故乡,乔建伟是自己一手扶植上台的。仅凭这两点,对这件事,乔立民就感到责无旁贷。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绝不会一蹴而就。问题在于:怎么样快捷有效地进行追讨?
从理论上讲,作为检察官,乔立民比谁都清楚社会维稳的重要。但这一次,他却感到:不能完全囿于常规了。特殊矛盾必须特殊解决。
几天后,在“帝都”娱乐城的广场上,迅速集聚起数百名乔庄村民。几条白纸黑字的巨大横幅在寒风中猎猎抖动:“反对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还我家园、还我血汗钱!!”“无良奸商滚出乔庄!!”在娱乐城办公楼的外墙上面,几个青壮年村民张贴出一张醒目的《告乔庄父老乡亲》,上面写着:“……面对存亡成败、生死关口,我们只有团结一致,以牙还牙奋起抗争,不达目的决不收兵。”——之所以拉出这些标语,乔立民的本意是要引起舆情的关注,间接的给与相关人员一定的压力,争取事情尽快解决。
接下来,乔立民开始了第二步的行动。“打蛇打七寸”。虽然不能断定梁市长就是那个“七寸”,但这事至少也是在他的分工之内。
当天,老乔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刚刚到任的市委书记,正是自己当年的排长张汀。谅山战役时,正是这个排,作为团的尖刀部队,一路猛冲猛打纵深穿插,战后受到军区党委的通报表彰。这个信息来的正是时候,乔立民顿时就觉得心中有了底气。乔庄到市委,不到十公里。半小时后,他就站到了张汀的面前。久别重逢,百感交集,两人的心中都涌动起一阵暖流。于是,海阔天空推心置腹,各自先说了一段这些年的经历,又说了些其他人员的情况。等到一遭的事情谈过之后,乔立民就把娱乐城的事情、包括周兴威和梁副市长的情形说了出来。张汀的面容就有些凝重,嘴上却说:“我这板凳还没坐热,你就先把活给我揽下了。”乔立民说:“我这也是逼上梁山。你就说:管,还是不管?!”张汀没有直接回答。两人重又开始谈天说地、说东道西。张汀又张罗要一起吃饭,乔立民因为还有其它事情,就坚决告辞。临别,张汀这才说:“‘帝都’娱乐城关系群众重大利益和社会安定,我可以过问一下。但是毕竟政企分开,你们也不要完全指望。下一步,还应该多从法律层面做些考虑。”至于梁副市长方面,压根没有提及。“毕竟这涉及到领导之间的关系处理。”乔立民心里明白,这次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有所收获。
几天之后,市区两级的相关干部果然来到了乔庄,分头找村民了解、谈话、记录,工作做得很细。接着,又联系娱乐城方面,周兴威倒也没有完全否认,但却一口咬定:这些年公司效益不好,实在无力解决。看得出还是想推诿拖延。最后经过反复交涉,才勉强同意返退少数村民集资。
一晃一月有余。又是一个月。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乔立民想起了那天临别时张汀的告诫。“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感到:通过法律手段,这可能是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的唯一有效的途径。”他想。
六 (2)
老乔最终走进了法庭。
他是以乔庄村民原告代理人的身份和乔建伟以及另外一个村民一起走上法庭的。
他也没有外聘律师。前期的准备阶段花去了他们大量的精力。老乔必须每家每户完善资料,找相关村民一个个地谈话,一个个地签字画押采集证据。
望眼欲穿的乔庄人在一片愁云蔽日之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光亮。
检察官的经历帮助了乔立民。他的庭审控辩事实清楚,举证有力,发言严谨精准、条理分明。周兴威方面的律师惊讶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几次哑口失言。
乔庄村民在法律层面取得了完胜。
最终,根据被告方账面资金严重空缺的现实,法庭判定:将“帝都”娱乐城部分产权判归乔庄村委。有村里负责清偿村民损失,返还村民最初的集资本金、利息。对发生拆迁的村民,以娱乐城现有待售商品房落实赔偿。
乔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出了心中的那份担忧、那团恶气。傍晚,村庄上空飘过一阵鞭炮的炸响和绚烂的礼花,算是他们对自己的一份祝贺!
乔立民也想表达一下。他让妻子炒了几个菜,又找出几天前招待战友时开启的那瓶“琅琊台”,悠悠地呷了几口。——老乔饮酒,没有庆贺的因素,只想借助酒力来驱散一下这些天的劳顿、疲惫。半杯酒下去,他的心中却隐隐地升腾起一丝悲凉:这么多年了,乔庄人只是为了挽回他们夲属自己的那份权益,却因此横生出这么多波折。甚至,连自己这个曾经的政法系统的老兵都倍感艰难。作为一般村民、寻常百姓,又情何以堪?!生活如同一个巨大的中试混合装置,历经磨合,许多人早已习惯了周围那些黑白混淆、泥沙俱下的复杂环境。惟其如此,事情才变得波诡云谲更加难办!这样地想着,只饮下半满不浅的一小杯,他就又把酒瓶放回了原处。
事情果然没有结束。原来,“帝都”娱乐城当年初建时期,就欠下了大量的工程原料款和人工工资,后来一直没有结清。本来经营方面就一直没有真正上路,近几年,伴随扫黄除恶风暴的不断降临,里面那些涉黄涉黑的项目逐渐消失,又没有合适的新上项目,因此更加惨淡。貌似庞大的娱乐王国,实际已成了一具外强中干的“空壳”。这对乔庄来讲,实际已经变成了一块负资产。而且,过往的岁月,原本就已恶名远播。如此,不仅大部分村民的债权诉求无法清偿,同时,也使乔庄未来的村庄发展、村庄形象蒙尘含羞。——面对艰深窘境,周兴威没了辙,村委没了招,似乎政府方面也无计可施了。
村庄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人们照样每天上班、外出、忙碌着。村北立交桥,植物园绿意渐浓。晚饭后,练鞭者们仍然按时到场,练鞭,谈鞭,偶尔也掺杂上几句对时政的议论。鞭声阵阵,笑语朗朗。悠然的外表,掩饰不住内心的无奈和沉重的忧虑。
一切是那样的不合情理、缺少法度,却又是那样的看似自然、顺理成章。质朴的乔庄人,事情但凡有一点点能让他们心悦诚服的理由,他们也早就认了。而认了,就意味着这些年他们的努力、辛劳,甚至世代相传的家业,都将不复存在。这是大家绝难接受的。而不认,就应该绝处求生,就需要绝地反击,就必须在一片荆棘遍布、沙涌石滚的地方生生的趟出一条路来。
乔立民没有闲着,他只得再一次竭尽心智,和父老乡亲一道,努力思考、探索着一条能够转败为胜的新的途径。
六 (3)
两周后,全国文明城市达标验收在本市进行。
“玫瑰”大酒店,和“帝都”娱乐城一道之隔。这里是会议的接待中心,同时也集聚了众多前来采访的媒体单位。
中午,参加验收的领导和记者们陆续走近酒店。这时,就见几十个乔庄村民从娱乐城内急奔过来,将众人形成了一个半包围,两条醒目的横幅迅速展开:
“廿载拆迁至今漂泊 敢问路在何方? 三代集资血本无归 试想天理何在!”
接着,几十张宣传单掺杂着数张照片雪片般飘散到记者们的面前。宣传单上面,白纸黑字的标题:“乔庄村民拆迁、集资事情始末”。照片的内容则是一部分村民现在蜗居的破败、低矮的住处。
本来,为了预防验收过程中的意外发生,今天这一段路是半封闭的。立刻就有十几个警察齐聚过来,展开警戒。
“你们中间谁负责牵头?”警察中,一个长官模样的问道。
“我们是自发形成,没有头。你们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可以找我。”乔立民就在村民中间 。此刻,他靠前几步,抢到人群前面,大声说道:
“我们没有任何政治图谋,更不想破坏创城验收!——作为农民,我们没有更多深厚的背景。请大家用心看看这些照片,当年的拆迁户,有许多至今还寄居在断壁残垣灌风漏雨的棚户区中!二十年里,娱乐城亏损、败落了,那不是我们的责任!这段时间,该做的、该努力的,我们已经努力做过,但却没有结果。——我们只想借今天这个机会,把这件事讲出来,希望能进一步引起各方面的关注,早日争回自己应得的权益!!”
接着,乔立民从上衣口袋中摸出几张纸,那是他不久前用过的法庭上诉材料的复印件。在每个人名的上面都有厚重的指纹。乔立民开始扼要念出:
“一.被骗参加‘帝都’娱乐城集资村民、集资数额: 乔立春 五万元 乔新云 五万三千元 李建明 六万元 张世坤 六万二千元……共计七百八十万元。
“二.在项目初期被迫拆迁的村民: 乔玉和 乔建江 乔建红 张树安 张树亮 李世明 王金栋 ……以上,共计三百六十五户。”
阳光下,乔立民黑白相间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因为激动,原本明净、微黑的面庞有些泛红,上面沁出几片细碎的汗珠。白色的衬衣浸透着汗水,下身,一条挺括的藏蓝西裤衬托出凝重的身躯,那还是退休前的着装,今天特地穿上的。越说,他的情绪愈加高昂,声音是那样的坦诚、坦荡。
现场所有的领导、记者,都被这突然的一幕震惊了。但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随着乔立民的阐释,几位警察悄悄放松了手中的器械,有的记者取出采访本开始记录,更多的则对着宣传单和照片展开思考。相机的镜头捕捉着最精彩的瞬间……
揭开尘封的记忆。乔立民对于权贵、豪强的憎恶之情由来已久。十一岁时,班里村支书的儿子,仗着父亲的权势,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在老师询问时,乔立民仗义执言,说明真相,捍卫了小伙伴的尊严。不料,校方因为考虑到和村委的关系,却皂白不分,对双方同时做出处理:罚站两节课,然后写检讨在全班朗读。十五岁时,队里实行土地小片承包。他家和几个队干部分别承包了一块园地。每次浇地,白天,先有队长安排劳力替干部们浇灌。直到晚上,乔立民才和父亲一起自己开泵,摸黑灌溉自家的包地。——生活中两个简短的插曲,却让乔立民少年的心中萌生出对于特权阶层、豪门势力的本能的憎恨。进而,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后期严酷的社会现实,使得这种憎恨愈加强烈,并且逐渐形成了他的嫉恶如仇的气质秉性。同时,也形成了他同情弱小、同情底层劳苦群众的质朴的思想情感和炽热情怀。
论个人身份,乔立民是党员,是干部。他骨子里流淌的却又是农家儿女的血液。的确,几十年来他所接受的是组织的教育、培养,但在某种意义上,真正的组织教育和个人思想发展并不完全冲突。执政为民的基本理念,检察官除恶务尽的一贯作风,军人的豪情,农家后代的朴质,集中熔铸在他的灵魂深处。党性的召唤、共产党人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在他的思想深处坚如磐石。这才有了他一次次紧要关头的挺身而出,一次次的披肝沥胆舍身取义……而乔庄村民,正是在这一次次顽强的抗争中,逐步走向了自己维权之路的终点。
此刻,现场的人群迅速增加。仿佛是为了衬托乔立民的演说,酒店的广播里清晰的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歌曲:
“父老乡亲 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小米饭把我养大,风雨中教我做人,临别时送我上路,几多叮咛、几多期待、几多情深。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
一周之后,市电视台播出一条新闻:市委张汀书记于近日做出批示,决定拆除原“帝都”娱乐城,改建大学生创业园和市民文化健身广场。原项目所属地权、产权,有政府实行买断,将通过现房置换和现金补偿方式,全面弥补当年乔庄村民在娱乐城建设初期发生的损失。
“乌烟瘴气伤风败俗,早就该拆了。”不知道是谁,当即就说了这样一句。
接下来的消息:据说梁副市长已经接受“双规”。
这天晚上,乔立民就多喝了几杯。那天晚上,他的双鞭也因此打得格外响亮。
(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