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珍谋的头像

王珍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8/04
分享

六柱牌坊


                                                                          作 者     王 珍 谋

                                                      

                                                        一

从东孙庄向北、向西,几百里内外,都是一马平川,没有一星半点的山峦高地。广袤的平原,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它的上面充满了绿意葱茏的生命的力量。

村庄,正处在两条现代化公路的交汇贯通的包围之中。

村南那条公路,是年前刚修的国道。一座长长的高架桥凌空飞越贯通东西。桥梁下面,横穿过一条连接南北大地的省道。桥梁尽头,留两个上下路口,一条宽阔的引路通向了村庄。

两条公路的交接处,一块七、八米高的褐红色的巨石上面,镌刻着“东孙村”三个大字。再往下便是一个不小的村庄广场。广场里,水榭,凉亭,柳绿花红芳草如茵。一个突兀的菱形木屋上面,一架旋转的风车模型,尽显着田园景色。花园左右,一边是春天竣工的扶贫车间,一边是正在施工的村主任孙志伟个人投资的钢砂厂的厂房。

此刻,毗邻十字路口,在进村的大路上,一辆高大的吊车,正吊动着一块巨大的石梁,牵引绳缓缓上升。近旁,六尊拔地而起的石柱,迎着秋风,庄严的矗立着。渐渐的,那石梁已经平移到中央两条石柱的上方,起重臂开始下移。这时,就听得下面远远的有人高声喊道:

“停止吊装!”

来的人叫孙志斌,东孙村村“两委”委员、村农民专业合作社监事。这牌坊的创立者是时任东孙村村委主任兼农民专业合作社理事长孙志伟。

作业中的吊车司机停止了手里的操作。再看孙志斌,四十多岁年纪,黑红色的脸庞,肩上搭着一件短褂,正一边虎步生风急冲冲的走近,一边同时喊道:“把石梁放下,顺放到路边!”

“停止吊装?”司机面露难色:“事情是昨天孙主任亲自安排的。放弃吊装,他知道吗?”

“我也是村委委员,是村农业公司的负责人。所有一切,叫他直接找我好了。”孙志斌不由分说,斩钉截铁地回答。

悬空的石梁又一次落到了地面,被放回到公路旁边。

宽阔整洁的公路上,空旷的原野中,天与地之间,只剩下六根高高耸立的石柱横贯路面。中间两根,迎面镌刻着两条金黄色的楹联:

 忆当年先祖列宗抗敌杀倭留英名

看今朝后辈俊彦乡村振兴起宏图

引人注目的文字,仿佛在倾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二

往事历历。

在孙志斌和孙志伟之间,有着更多的上溯几代人的历史渊源。

孙志斌不同意竖立牌坊,根源在孙志伟;孙志伟之所以要修牌坊,一半原因源自七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

当年,两人的祖辈原是没出五服的同族兄弟,但却分属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志伟爷爷是伪政权的乡长,更是远近闻名的乡绅,却暗中和共产党八路军有过联系。志斌爷爷是志伟家中雇佣的长工,是贫农。抗战爆发后,第二年,初秋的一个黎明,近百名日本兵突然包围了东孙村。人们被集中到村东一条狭长的地堰里面,四周驾上机枪。日本人逼迫大家说出两天前在这一带杀死“黄军”的三名“铁板会”成员的下落。最早被拉出提问的几个村民已经倒下,更大的屠杀即将展开。千钧一发之即,是最早乘混乱逃出村去的志伟爷爷辗转跋涉领来县大队,对敌人发动突然袭击,使村民们虎口脱险。——那天的战斗异常惨烈,从清晨一直打到黄昏。日本人先后抽调了几个县城的兵力前来增援。县大队方面损失也不小。所幸的是,大部分村民却顺利突围出去。后期的县志中详细记载了这件事。不料,几天之后,日本人听说了事情的原委,立即派兵前来捉拿志伟爷爷。事件的转机就此发生:那天,正是志斌爷爷当值护院,枪声急,敌情险,他急忙招呼东家从后门悄悄出逃,自己却牵过准备犁地的马匹,打开前门,策马一跃而出,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当天的结果,志伟爷爷安然无恙,但志斌爷爷刚冲到村口就身中数弹,当即扑倒在血泊之中。

两家的关系在战火中走到了一起。那是一种热血熔铸的关系。

他与他,原本诞生于同一片土地,是乡亲、更是同宗,却又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天生就具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阶级。原本誓同水火的对立力量,经过那次生与死此消彼长对峙互化的考验,在民族存亡关头,两家老人毅然走到了一块。烽火硝烟中,成为情同手足的兄弟。解放后,虽然有过碰撞,后期却又重归于好。但是,这一次,从不同的政治理念、不同的思想视野出发,两个后来人,孙志斌和孙志伟,却即将面临着再一次分道扬镳。

是现实的锻打,还是历史的重演?

                                                            三

回首往昔。

一场突然而至的政治风暴,使两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岁月变化,星移斗转。时间回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

沧海桑田。几经波折,当年财主的儿子、孙志伟的父亲成了东孙村的会计,而长工的儿子、孙志斌的父亲则成了村里的支书。

席卷全国的“四清”运动开始了,工作组进驻了东孙村。

“四清”清理的是干部。每天,工作组逼迫志伟父亲揭发交代志斌父亲的所谓经济“贪腐”问题。

志伟父亲原本不想介入,也实在无话可说。无奈工作组步步紧逼。冥思苦想中,总算想到了一件可以应付逼问的事情。那是几个月前,村里接到通知,区里刚刚划拨了一笔用于帮助各村购买化肥的专项补贴,共计二百五十元,要求各单位尽快领取。那天正巧召开全区农村工作会议,他便转告志斌父亲,会议结束后顺便把补贴款捎回来。不料,当天恰巧遇到县城中另一个集会,人特别多。志斌父亲取了款急切的往回赶。他的那个背包原本就有些旧,在人群中挤挤搡搡,三推两拽,背带就断了。包丢了,钱也丢了,但发放补贴款的通知文件还在,安排取款的人员还在。有这样几重证据,志斌父亲的解释顿时显得苍白无力。

当天的党员大会上,工作组组长义正辞严斩钉截铁:

“无产阶级的江山绝不能容许个别‘蛀虫’存在!”

志斌父亲被迫进行深刻的自我检查、反省,却还不够,还要离职、接受警告处分。

坦率地说,他们都是 好人,都在尽职尽责忠于职守。志斌父亲回捎的款项的确是搞丢了。志伟父亲的揭发是出于对集体 负责的原则立场。而工作组组长的执著,本意是要守住这片红色江山的一方净土,秉持的是反腐防变的理念和决心。在当时,他们中间并不带有任何的个人成见。这是有那个时代人们的纯洁朴质的思想情感和阶级情感所决定的。至于后来有些人对这件事的捕风捉影、肆意曲解,那简直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亵渎。

出人意外的是,那天的集会上,有人捡到了那个背包。一个月后,捋着里面收款单上的单位地址,几经辗转,所有的东西又原封不动的送回了东孙村。志斌父亲的清白终于被印证了,但此刻他早已离开了支书的岗位。

补贴款事情后,两家的关系逐渐变得有些生分起来。后来的岁月中,志伟父亲的思想深处,总觉对志斌父亲欠缺了许多,几次都想对志斌父亲做些解释,以求得他的谅解,但最终未能成行。直到几十年以后,孙志伟、孙志斌长大成人,双双成为村庄建设舞台上的中坚力量,年轻人视野宽广心胸开阔,不愉快的一页被彻底翻篇,而当年祖辈那同赴国难浴血救助的战斗情谊重现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成为他们相互信任紧密支撑的重要因素。

 

                                                          四

一场战斗,延续了几百名村民的生命。

一场战斗,使两位主角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两段义举,在东孙庄几代人中口口相传。

东孙村村委主任孙志伟,今年四十八岁。当年中专毕业后,先被父亲送进城里,学了一段时间的家装设计,然后自己成立了一家家装公司。由于各种原因,效益并不明显。之后,又到镇政府干了几年合同制干部。直到几年前东孙村换届改选。他抓住机会,充分利用前期阶段在镇领导那里积累的人脉资源,几经活动,担任了村“两委”的主要领导。头脑活络,能做敢为。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使他懂得了怎样去适应社会,怎样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去努力争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几年的上下打拼,游刃有余的奔走于各种社会关系和权力峰巅之中。

坦率地说,对于爷爷,孙志伟的脑海深处并没有多少印象。但他却敏锐地觉察到,爷爷当年舍身取义的感人事迹,正是今天帮助他顺利执政的一块丰厚的政治资源。自己只有充分的利用它、发掘它,这也算是对先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缅怀和纪念。而在另一方面,作为执掌一方地方权力的基层统治者,当然希望自己的执政任期越长越好。这就需要政绩,需要积极扩大自己的声誉和影响力。而牌坊,既有美化村居、弘扬文化的作用,同时又是一种显形的政绩,能折射出个人的威信、威严和威势。这便是孙立伟修建牌坊的最初考虑。

孙志伟修建牌坊的想法,一半受前辈事迹的影响,更多的具有特定的时代背景。

一年前,全乡宣布整体脱贫摘帽。东孙村作为当地的几个大村之一,自然榜上有名。

半月前,村里被评为县级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先进单位,一些人更是感到格外风光。

两个月后,即将举行村“两委”换届选举。

对照国家脱贫标准,对于第一件事情,大家都没有不同意见。但对于第二件事,关于“乡村振兴”先进单位,却引发过一阵议论。仅从外表看,这段时间村里基本完成了旧村改造,绝大部分村民乔迁新居;大街小巷都进行了拓宽和硬化;另外还建起了文化广场和村头公园。但是内里人们都知道,这些大部分都是上级拨款和开发商进行的。坦率地讲,村民们在实际创收方面,并没有明显增加。随着物价的提高,个别农户甚至不增反降。缺少增收项目,就缺少了今后发展的后劲。毕竟村庄就在那里,任何“典型”都不是那么好当的——然而孙志伟却不这样认为。在职务上,他是村长,即便是某些外表成就的取得,也是功不可没非他莫属。理所当然的,他就是村庄振兴的开拓者和领路人。上溯几千年前,牌坊就是人们表彰功勋弘显德政的重要载体。他能想到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扬名立万”。为村庄传名,为个人立传。这对于已经迫近的换届选举具有重要影响。况且,当年爷爷的高节大义在老年村民中依然流传,正需要持续发扬。有了这样几种思想深处的认知,在后期推进牌坊建设过程中,孙志伟再也无所顾忌,热切地、大胆地开始了行动。

                                                          五

老方对竖立牌坊,前后的思想认识上有很大变化。准确地说,是对于孙志伟个人的认识上的变化。

第一书记老方,是个跟东孙村所有人都不太一样的人。他的差异,首先因为是个外来人员。准确地说,他是省直部门下派的驻村扶贫负责干部。

通常,老方大多表现出随和、随意的一面:一件半旧的西装上衣,常常在胳膊上搭着。一双运动鞋,分明是为了平时出门下地方便。一辆“奇瑞瑞虎”像个公用车,人们尽可以随便借用。老方偶尔回一次城,村民们就可以搭“顺风车”。谁家娶亲,他都要随上一份贺仪,但却很少入席。出丧的情况,他露面较少,但有几户老党员去世时,他却是自始至终的吊唁、参灵,并且一直帮助办理完丧事的所有过程。饭后,老方走到街上,遇到人多的场合,他便过去听听看看,顺便聊上几句。自己不常吸烟,却总是随身带着半盒,碰到年长的村民便递上一支,乘机也就了解到村民的想法。时间长了,村民们逐渐淡忘了他的干部身份,更多的却感到了他作为东孙村人存在的一面。

老方的威严有两次表现出来:

一次, 是在他当众宣布今年必须完成全村脱贫的村民会议上。老方面色严峻,讲话掷

地有声。从实现脱贫的意义、上级的要求,讲到东孙村的现有实际、脱贫的标准和今后具体的工作安排。桩桩件件,深入浅出,在村民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一次,是在讨论村民专业合作社组织情况,当听到几名党员干部提出不同意十几户特困家庭全部入社时,老方异常生气,看得出也十分伤心。他声情并茂:“特困是什么?他们是我们脱贫振兴首先必须考虑解决的那一部分。他们更需要帮助,更需要政策的帮扶,需要社会的温暖!嫌贫爱富、高垫低挖不能成为乡村振兴的应有思路,更不是共产党人的基本思想!”不仅讲说,而且紧追不放,直到事情彻底解决,方才作罢。

老方的因公负伤是一周前的事情:那天,按照事前安排,他到省农科所联系聘请技术专家,准备到东孙村做作物栽培新品种现场指导。下午,事情办妥,驾车返村。不料,车出省城不久,在一处陡峭山路的拐弯处,与一辆超速行驶的工程车辆迎面相遇,“奇瑞瑞虎”当场被撞出了路基。等他再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省立医院的病床上面。

老方负伤前,曾经表示过对于牌坊建设的意见。对于孙志伟几次提出的兴建牌坊,老方的认识上有个过程。几经思考,他明确表示:现在还不是全村上下树碑立传自我标榜的时候。并且建牌坊的投资也一定不小,‘好钢用在刀刃上’,单纯竖一座象征性的牌坊,“这钱花的不是正地。”

老方原本对牌坊的表态已经非常明确。孙志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在老方眼前不再提及,却乘着老方住院之机,突然在一个早晨就把各种石材购置进来,造成了既成事实……

                                                       六

孙志斌对于孙志伟看法的转变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情。

砸碎骨头连着筋。三代人的情结放在那里。原本,孙志斌并不想尖锐地去触及志伟,希望两人之间能尽量保持一种比较融洽的关系。

坦率地说,这几年,孙志伟也作过一些工作。特别是在整治村容村貌时跑上跑下忙前忙后,赢得了大家的一定程度上的好感。对于这些,孙志斌并不否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分明感到: 这段时间里,孙志伟日益关注和喜欢的更多的是村庄外表的光鲜。而对于怎样能让全体村民真正拔除穷根实现彻底脱贫翻身并不热心。或者说并没有全力以赴。而日甚一日孜孜以求的,是个人的名利得失,是个人的荣誉地位和他自己所办的实体公司的业务成果。

比如:村农民专业合作社,原本是由村委牵头创办,目的是进一步帮助解决村民的就业创收问题。由于合作社注册时填写的理事长是孙志伟,后期各方面便打上了他个人的浓重痕迹。而作为监事的孙志斌对其中的一些事情并不赞同。在社员入社阶段,志伟就曾提出:一. 凡入社村民必须同时带着一定的入社资金或生产资料;二.以年富力强村民为主,对六十岁以上人员原则上禁止入社。在利润分配方面,他又提出: 以入社时所带资金、资产作为分配剩余利润的主要依据。所有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限止了大部分相对贫困村民、尤其是年老村民的入社要求,剥夺了这一部分村民的分配数额。

与孙志伟同庚,孙志斌也是四十八岁。职业学院毕业后,在边防海岛当过三年兵,入了党,之后在镇建安公司干技术施工。工程质量是百年大计,多年的建筑生涯,培养了他凡事严谨、务实、坚毅顽强的作风、作派。三年前,村委班子改选,他当选为村委委员、党支部副书记,这才回到村里。面对事情的发展,孙志斌所能做的,只有据理力论,坚持"凡是村民都可入社”、“收入分配以实际出勤和工作绩效为主、适当兼顾入社资产″,最后迫使孙立伟做了一定的让步。

而最近半年中出现的两件事,促使他进一步转变了对孙志伟的原有好感。

是在六月末的一天,清晨,孙志斌走进志伟的办公室。原本是要找他商量最近村里急需处理的几件事情,碰巧志伟不在。孙志斌无意间朝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扫了一眼,却见桌面中间正摊开着一叠报表。醒目的通栏表头:《东孙村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创收项目统计》

他掠了一眼。只这一看,却如同双眼被蜂刺突然蛰了一下。他看到的是报表首行“全村人均收入”一栏。又重新屏息凝视片刻,确信没有看错。刚刚打印出来的文字,黑体正楷异常清晰。下面,村委负责人签字一栏,“孙志伟”潦草遒劲龙飞凤舞的署名伴随朱红色的村委印章赫然入目。

那是一个明显拔高、高得离谱的数字,一个让人看了瞠目结舌心惊肉跳的数字,同时又是一个引人遐想、使人眼界大开的数字。

当天晚上的村“两委”成员会议上,孙志斌单刀直入抛出了问题:

“有件事情,是我今天在办公室看到的。我实在想不出这个数字是怎么得出的?”

他报出了早晨看到的报表内容。看到众人惊讶的阵容,略作停顿后开宗明义,言辞垦切:"从打能记事起父亲就教育我要讲真话。好大喜功不是开展`三农′工作的应有做派。”然后,进一步说道:“必须明白,我们这里属纯农业地区。只说我个人,现在每个月乡、村两级共计基础工资一千七百五十元,职务补贴一百八十元。土地收入,全年估约两千元,另加种粮补贴一百六十元。这就能折算出全年的基夲收入。相比报表上的人均收入六万四千元少了一半。我想,作为一般的村委干部,各位也不会比这个数高出更多。”一一他从自已推算到其他村委委员,进而又推算利全体村民,一笔笔,一条条,桩桩件件,有理有据却入骨三分,如同剥丝抽茧,只算得大多数人哑口失言。

"也不能完全一概类推。还有在外面经商的,务工的,大学生,经理人,还有其他的成功人士。这些可都是高收入阶层。″孙志伟明显被这突然的诘责闹得有些狼狈。几经考虑想出了这条理由。

“试问,这些人占比多少?有几个户口还在东孙?″

"那几棵作物秸杆,你们不会也算作村民收入吧?″有人接着嗔笑着问道。

"作物秸秆当然也是一种收入″。孙志伟却毫不含糊。

“我不相信你内心深处真的确信那个数字。”孙志斌直击要害。

“这次统计,上边也有一定要求,也是适应全县脱贫振兴工作的需要……”孙志伟开始闪烁其词,似乎有一些难言之隐。“这个脱贫也算真脱?这样的崛起也算真起?!这个荣誉不要也罢!”“这是政治任务!我也是为全村今后发展考虑。”“那也不能胡编乱造!”一一孙志伟并没有收回报表的意思。更没有说明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没有阻止孙志伟别出心裁的统计数字的上报。看看说不动志伟,孙志斌只得暂且忍让,心中却更增加了对他的不满。

次日中午,顶着炎炎烈日,孙志斌来到镇统计所,试图挽回既有的事实。统计所的小姑娘态度颇为诚恳,却也毫不妥协:

“东孙村的数字刚刚已经上传。现在是全国联网,要动,全县、全省的结果都得改变。再说就像你这样,空口说白话,哪个领导也不会同意更改!”

看看再说无益。孙志斌只得无功而返。临走,留下一句:“村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金白银的脱贫典型。这种没有质量保证的乡村振兴只能叫应景凑数,我们不稀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村北,有一片涝洼地。因为离村远,土质差,这些年一直撂荒着。前年,经过孙志斌提议,十几户包地的村民,便在这里陆续建起了养猪场、养鸡场。几年下来,也的确增加了一些收入。孙志斌是有眼光的,从养殖场初建阶段,他就提出:必须立足于现代化科学养殖。并且为此还专门聘请了县农业局的两位科技专家当顾问,从猪舍规划到粪肥处理,从日常饲养到良种繁育,重点环节都借鉴使用了大型养殖场的管理模式,在环保方面提前达到了国家相关的标准要求。

七月里,伴随着乡村灼烤的热浪,镇政府的文件接踵而至。

“为了进一步落实全镇环保整治达标,镇政府要求,对现存的各类养殖场地必须重新规划,对报批手续不全的违章建筑坚决予以关停取缔。”当天的村“两委”会议上,孙志伟脸色铁青,当众宣布了对村北养殖场要限期彻底拆除的决定。

参会人员很快分成了两派。赞同者,认为这是环保治理,绿水青山百年大计,必须坚决落实。但质疑、反对的声音却同样响亮:拆除?那是这些村民夙兴夜寐含辛茹苦刚刚置下的一点创业资源!一块砖一片瓦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水和心血。说拆就拆,情何以堪?

“我们起步早,现在养殖场己经是半机械化作业,猪粪猎尿也都进行了一定的环保技术处理。为什么非要搞‘一刀切’,为什么非要俯首贴耳听从这些官僚主义的摆布?”孙志斌质问说。

“这些话,我都想过,也都说过、争取过。可是,没用。全面拆除,是大势所趋。”孙志伟似乎充满了无奈。

“搞环保,发展绿水青山,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还有,这些年,上级一再强调:民生是兜底工程。把环保治理和发展民生相互割裂,本质上是形‘左’实右率性而为。我且问你:如果都像东孙村,都来斩尽杀绝,我们这样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今后是不是一点猪肉也要指望进口?更重要的,那几十户养殖家庭,这几年一直靠养殖维生,已经习惯、适应了这个行业,下一步让他们再靠什么就业创收?!”

“这些,上级领导自然会有所考虑。”孙志伟没有正面回答,匆匆宣布散会。

又是中午,孙志斌又一次到了乡里,他要验证一下孙志伟是否真的做过抗争,同时带去自己的意见。

镇领导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解释,甚至没有人认真地去听来访者的反映,人们只是简单地敷衍着,小心地回避着。

孙志伟及时地、照夲宣科地又一次宣布了限期拆除的决定。

危机一天天逼近:

各户的猪圈上面,一个个醒目的"拆″字威风凛凛,隐藏着杀机;

推平机隆隆地怒吼声中,生猪和鸡禽也在哀叫。

往日一派生机的养殖场顿时一片狼藉。

接下来,二十多户养殖的村民集体来到镇政府,要求给出个进一步的说法。补偿款太少;今后还让不让养,到哪里重建场舍?等等,一糸列的问题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但最终却没有赢来显著的转机。

猪场被强拆了。裸露的几处断壁残垣与村南已经动工的牌坊地基遥遥相对。

半年之后,真的应验了志斌的预言,这一带居民被迫吃起了进口猪肉,而政府也不得不下令在全市取缔各项生猪养殖禁令,全面放开生猪养殖市场。

一一与此同时,在孙志斌的思想深处,关于孙志伟的形象一落千丈。显而易见,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一村之主,是第一责任人。对于本当全力以赴积极挽回的事情,却推波助澜得过且过,本质上就是一种懒政和不负责任。养殖场,是这些年村民们的心血结晶,是东孙村创收致富的希望所在。孙志斌甚至怀疑,是孙志伟背后为镇政府提供了养殖户们的各种信息。“镇领导说白了那是外来人员、不知内情,即使其他人再无动于哀,你自已也应该尽其所能去抗争、去努力!″他大声地提醒、告械孙志伟。

                                                          七

紧密相关的一件事情被提及出来:在牌坊筹建期间,发生了拆除养殖场一事。好事者说:这莫不是修建牌坊带来的因果反应?——诚然,一边庄严威仪、令人肃然,一边遍地污秽、满目疮痍;一个是精神的殿堂,一个是屠夫疱丁出没之所。分明是遥相呼应,生死对决。然而,再怎么说,这两件事毕竟缺少必然的内在联系。

中秋节的晚上,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原来说定讨论今年土地调整。孙志伟只筒单一提,说明今年调整原则上执行上年标准,只对个别家庭人口有变化的补足差额实行微调。谁有意见可以在近期个别反应。然后话题一转,就讲到了牌坊修建的问题:

“这些年政通人和经济发展,通过乡村治理,农村各种基础设施提高了,毕竟村庄建设方面,硬件有了,软件方面也要跟上。村庄宣传、村庄文化要逐步到位。各地开始修村史、建宗祠。我这些天一直在考虑:搞那些必须有人,也费事。最简捷可行的,我们在村头十字路口立个牌坊。历史上牌坊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底蕴,大家早就听说。这就需要每个村民主动支持一下,不论多少都要有所表示。”

孙志伟斟酌着用词,言简意赅,把修建牌坊的事情当众宣布。

村民国玉秀此刻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凡事都要村民捐资,这些年村里方方面面节余的钱都干了什么?”

“日常支出还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款?″村委会计接口说道。

“你别和我打官腔。我问你,去年村委办公搂竣工,今年村幼儿园建设、村口门楼建设,这几处项目和其他村是一个图纸,一样的布局规划。《村务公开栏》的收支明细上,咱村的支出却高出一大截。虚报冒领,这不叫节余叫啥?账是你们自己做的,来龙去脉,你当会计的能不知道?”只这一说,犹如一条导火索,把大部分村民几年来隐忍、沉积在心头的疑虑、愤懑之情引爆起来,片刻中,十几位村民发出了异口同声的附合、议论。

“图纸、外形一样,布局一样,不代表工程材质和施工质量就一样!咱村使用的全部钢筋、水泥,各项主材都是通过监理方抽检认定的达标材料。”会计边想、一边回应。

“我当初就是建筑技工学校毕业的。要不要拿毕业证让你看看?”国秀兰却仍然不依不饶:“实话告诉你,就咱村这工程质量,早在你们施工时我就留心观察过,以次充好不在少数,偷工减料随处可见,现场拍照留存。”

孙志斌没有料到,这样一个平时看似沉稳貌不惊人的女人,今天却令人刮目相看。这一阵简短的交锋同样也勾起了他此前时隐时现的对于由孙志伟一手主抓的各项村委工珵的种种疑虑。

孙志斌正踟躇着,考虑要讲些什么。就见孙志伟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只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事情绕了回来:“今天,我们只讲土地调整和牌坊捐款。其他问题可以改天向村里、镇上按程序进行反映。这次捐资,以村民自愿、自觉为主,这次修建牌坊也是为了东孙村的明天、为了后人,大家能出多少就出多少……”

此刻,大部分村民的思想已不再留意那个捐款。

皎洁的月光水一样泻满大地。地面上的一切,美与丑、真相与表象、正义与邪恶都聚集在那柔和的光亮之中。

第二天一早,村委办公楼前面的宣传栏上贴出了一张小字报:《揭开东孙村主要负责人贪腐侵占的腐败真相》

孙志斌最先看到了。内心就是一震。它再次印证了昨天晚上国秀兰等人的疑虑和诘责。孙志斌慨叹这几年自己一直身在村委,却粗疏大意。毕竞村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由此也可以基夲断定,这几年的村委工程项目一定是泥沙俱下问题丛生。

孙志伟也看到了,分明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脸色铁青,走出村去。倒是会计,感觉小字报贴在宣传栏影响太差,上前揭下来放到了办公室桌上。

                                                         

                                                           八

国秀兰的揭发和小字报的事情暂时没了下文。牌坊的事情又成为孙立伟重点思考的内容之一。

文字是牌坊的点睛之处。在经过一番认真地考察、比较和粼选,逐步确定了牌坊的结构样式及数量之后,孙志伟开始深入构思上面的文字。腹稿、手稿,一稿、二稿,经过几天的斟酌终于敲定下来。这就是后期高悬在石柱上的文字内容。

但是,也正是这两句文字,彻底奠定了孙志斌要阻止牌坊建设的决心。

——若论当年,他同样也是抗敌前辈的后代,同样具备这次阻挡牌坊建设的资格。

一一这样,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得知孙志斌公然叫停进行中的牌坊施工,这是孙志伟事前绝对料想不到的。一时间,气恨、恼怒、掺杂着愤懑之情,一起涌上心头。敢于公开和他的决策部署叫板,是自从他坦仼村委主任后这些年中少有的情形。而事情出现在最近期间一直让他魂幸梦绕的牌坊工程上,使得他格外气恼、焦燥。

对孙志斌,孙志伟天然的存在一种非同寻常的复杂情感。他俩是既是同族兄弟,这几年又是工作中的紧密搭当,在当年,志斌爷爷更是对自己的爷爷有过喋血救命之恩。因为有着这样几重关系,平时在两人的相处期间,对他一直有着比别人更多的考量。

但是今天。孙志伟却是全然不再顾忌这些了。

其实,自从做出叫停牌坊修建的决定开始,孙志斌就料到了孙志伟可能具有的思想变化和各种反击行动。内心深处,他对他的变化感到沉痛、婉惜,甚至有些悲哀。但是大势所趋情势使然。这些天来,他看得太多,也想了很多。

他看到的并非一个东孙村的变化;

他看到,在广大农村基层组织中,的确有许多干部夙夜在公兢兢业业,为国分忧为民效力;

却也同样看到,某些村庄政权建设一度滞后、僵化和流于形式;更有些干部,外表道貌岸然满含敬畏,背后蝇营狗苟龌龊不堪。

孙志斌的内心早己波诡云谲怒涛翻卷,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真有这样一天,我该怎么办?”

当年的雇农后代的秉性、退伍军人的血性、坚定的党性同时奔涌在他的胸腔之中,此刻,他做好了同孙志伟彻底交心、交底、彻底摊牌的准备。

离牌坊的位置三百多米,便是国道的高架桥的下面,地旷人稀却视野开阔。孙志伟闻讯后匆匆赶到,这里便成为两人思想短兵相接的最佳场地。

“你凭什么、有什么资格停止牌坊修建?!”孙志伟单刀直入,气势汹汹。

“从小处说,我是一名东孙村的村民,是现任村‘两委’成员;往大处讲,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孙志斌针锋相对。

“修建牌坊,是弘扬农村文化,营造醇厚乡风;是为乡村振兴增砖添瓦树碑立传。”孙志伟努力选择着词句。

“是想要弘扬你的个人文化,为你个人今后发展树碑立传吧?”孙志斌反唇相讥。

孙立伟近乎气急败坏,却一下想不出更有力的词语进行反驳。沉吟片刻,大声的说道:“不管怎样,这牌坊必须竖立,全面完成!”

“你这是利令智昏!”孙志斌柔中带刚的回击了一句。孙志伟的气焰被挫败下去。

孙志斌披肝沥胆,接连的讲出了自己的观点:

“牌坊是你个人提议修建,但却是建立在东孙村的土地上。换个角度,你是在全体东孙村民的头上建起了一座七层宝塔,在人们的思想上重塑了一个图腾。奢望今后大家时刻都要对你、对有些人项礼膜拜、感恩戴德!

“东孙村面貌的改变,首先得益于党的政策,更是全体村民,包括方书记,包括国秀兰他们夙兴夜寐拼搏奋斗的结果。个人的作用同组织的力量相比不值得称道。任何自命不凡的行为都是对共产党人理想信念的背叛!"

“乡亲们渴盼的是一个实实在在、没有水分的乡村振兴。

“国际歌传唱了一百多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既便牌坊建成了,老百姓也不会对你感激涕零念念不忘。他们内心深处有一杆称,掂得出忠奸善恶,看得清大是大非。

“当年,仅仅为了二百伍拾元的短款,我们的父辈,他们能为之而断送了自己奋斗半生的政治生命,能为此而被迫放弃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战友情谊。那是一种怎样的价值追求和觉悟境界?今天,有些人动辄侵吞十几万、几十万、甚至成百上千万的集体财产,自己却能心安理得毫无顾忌。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历史演变?对这些,你难道真的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反思、考虑?!真的就那样处之泰然?

“东孙村是一片红色的土地。那一年,先烈们浴血鏖战把村民从侵略者的屠刀下拯救出来,他们希望今后这一带永远安宁富庶兴旺。今天,每一个后来者,只有廉洁奉公埋头实干,努力带领乡亲们趟出一条幸福美满的康庄大道。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和缅怀!”

每一句话都直击要害。每一句话都渗透骨髓。瞬间,孙志伟感到了一阵气馁、一种无奈。悻悻而去。

 

                                                尾          声

深秋。

六根高大的石柱孤单单的竖立在村口。石柱上面的两条楹联,虽然醒目,因为上边缺少顶梁、缺少匾额,显得有些凄清、寂寥;

村广场近旁的扶贫车间,机声隆隆;

四周的田野里,黄的、紫的、绿的,各种农作物的果实和秸秆密密匝匝,交织成一片引人入胜的画廊。

牌坊修建的余波尚未过去。村里又发生了几件事情:

有关乡村振兴村民收入项目统计的报表数字是没法改了。

关于养殖基地,上级己经出台新的政策,鼓励尽快恢复原来的规模设置。

关于国秀兰等人提出的村基建项目腐败问题,县、镇两级纪检、监察机关已经立案调查。

老方从医院来信。两封信,一封寄给镇党委,一封寄给县委组织部。针对今年即将开始的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作为个人意见,老方不同意孙志伟作为下届支书的候选人员。同时,作为上届支部的第一书记,他提名孙志斌担任东孙村下一届支书的推荐人选。而在接下来的村委干部换届选举阶段,引人注目的村委主任一职,在孙志斌、孙志伟乃至其他村民的角逐中究竟花落谁家,也还需要拭目以待。

                                                                          ( 2020年8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