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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珍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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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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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岳北


        岳北山区,我的第二故乡。那里有我的亲人,有我为之奋斗的激情和梦想。

                                                                                    ——摘自曲晓辉日记

                                                     

                                                               一

       岳阴山瑰丽雄伟,沿西南到东北方向,绵延六七十里。山前,坐落着一个两三千人的村庄,取名叫岳北。

岳北村九年没有村主任,这事全镇都知道;

在最后的一次村干部选举中,岳北村的妇女们暴打了镇上派去指导选举的人员,这事全镇也知道;

岳北村现任支书康忠仁,在党内选举中以接近全票当选党支部书记,但在村民选举中却没过半数落选村委主任。这件事,县里、镇上也清楚。

村情乱,村风差,人心散。这些年,岳北村在镇里镇外早有名气。

快交腊月的时候,也是各村普遍进行村“两委”换届的时候,镇纪委副书记曲晓辉,被下派岳北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走进岳北村,曲晓辉第一个遇到的是田小莉。

这里离村庄有一、两公里。广袤的田野上,分布着几片绿意葱茏疏密不匀的麦田。一条贮满水的塑料管带,大约一、两千米长,一头伸进麦畦,另一头横过公路,蜿蜒地通往远处的机井。由于距离太远,管带又有些破旧,隔不多远就有一处往外溢水的地方。有个姑娘正在奔忙着。抬眼望去,柳眉凤目,红里泛白的面庞。高挑的身材,上身一件轻便的天蓝色羽绒服,脚穿一双高腰水鞋。从后期的接触中,曲晓辉得知 她叫田小莉,去年农大毕业后,一个人来到岳北,承包了八十亩农田进行良种繁育。

曲晓辉走近的时候,正巧有一段拐弯处的管带被鼓破了,水哗哗地流淌到外面,田小莉一手握紧一段管路,仓促地对接着。一张沾满泥巴的铁锨被抛在一边。但由于水流太急,却怎么也套装不上。

曲晓辉停下车,上前抓过下游的管带,两手撑开管口,项着飞溅的水柱,两人总算对接起来。不料附近的另一段又撑开了,他只得再次靠前,一身泥水,帮助田小莉完成套接。

望着面前这段长长的、随时都会发生断路的管带,曲晓辉就想深究一下:

"这么大片农田,怎么就不想就近打井呢?″

"地是分户承包的,思想不统一。"

"村委不牵头协调,不负责组织吗?″

"那得去问他们!″

曲晓辉感到,这里面分明带有某种怨气,但看田小莉的情形,却不想细说,于是只得起身继续踏上进村的路程。却听得身后田小莉又传出一句:

“今年再交承包费,这事必须有个说法!”

日出日落,转眼间,曲晓辉来到岳北已经三天。三天中,他陆续见到了时任村支书康忠仁、村两委其他成员,见到了部分基层党员和村民群众。直觉告诉他,对他的到来,几乎所有的人,既没有感到意外,同时有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期望。整个村庄,依然运行照旧波澜不惊。只有康忠仁,更多得表现出不卑不亢热情周到的一面,却让人隐约地感到其中带着某些做作、虚伪的成分。

当天晚饭后,曲晓辉便想到住在岳北的二舅毕晏魁家走访一下。

村庄的冬夜,静寂,昏暗。伴随着渐渐明亮的满天星月,村外,飘来一阵阵时高时低的歌声:

“喝一壶老酒让我回回头,

回头望见妈妈的泪在流。

每一次我离家走,

妈妈送我出家门口,

每一次我离家走,

一步三回头……”

粗犷的嗓音吐送着那首熟悉的歌词。空旷的乡夜里,歌声传得很远。

“那唱歌的地方就有他,循着歌声,你准能找到。”村民说。

对岳北村,曲晓辉印象中并不算陌生,少年时期每年都要跟随母亲前来探亲。姥爷、姥娘已经去世。母亲姊妹三个,大舅早年参军,转业后又在外地安家。母亲出嫁后,村里就只剩了二舅毕晏魁。晏魁晚婚,三十二岁的时候才娶了婆娘,右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也没有生育。他年轻时跟着别人干建筑,后来年纪大了,就和妻子一起赶集穿乡摆摊、卖杂货。日子过得虽然一般,但为人却耿直仗义。伴随年龄的增长,晏魁有时也不免想起日渐逼近的晚年的情形,追忆起青少年时期的往事,那歌声因此也忽高忽低,带着一些沉郁苍凉的成分。

曲晓辉的突然到访,令晏魁多少有些吃惊。爷俩简短的叙说过这几年各自的主要变化,然后,晏魁话题一转:“到岳北来,你有三条不适应:第一,现任书记的排挤和阻力。康忠仁上台这些年,上上下下没少拉关系、卖人情,团团伙伙俱荣俱损,关键时刻你孤掌难鸣;第二,村里缺少支柱产业;第三,你自己没有根基,没有强有力的号召力,村民们对你不了解,不会全力支持你。”

“那依你的看法?”曲晓辉原本沉稳的内心有些发凉。

“一个字,走!——你还没有进入国家编制吧?”

“大学毕业后先干过两年大学生村官,前年考试转正,去年调整的职级。”

“那也的走。这里就是个火坑,谁来都得烤焦、烧死。”

“当逃兵?”

“那叫量力而行。就算暂时是逃兵,也比将来陷入泥潭不能自拔要好。

“现实明摆在那里:你别看村里村外道路畅通了,办公室高大敞亮,宣传栏琳䀶满目,四下里该绿化该美化的有模有样、有板有眼,这些都是上边拿钱搞的,真正能让村民彻底脱贫致富的产业、能创收增收的项目一个没有。落后的穷根仍然横亘在面前。不是人们不想干,实在是缺少那种扎实有效的门路!

“有些干部,有,真不如没有。没有他们,老百姓不见不烦心里素净。有他们,只会使人心更散,道路更窄;更使得国家、政府的形象蒙垢含羞。

“真想在咱村干第一书记,光有思想觉悟不行,必须有能力、有魄力、能吃苦、有韧劲。你就想想,自己是否满足这几个条件?”

第一次听晏魁说出这么多事情,他的心中顿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以言状的沉重压抑。瞬间,思想深处波诡云谲。“你得让我想想,二舅!”他对晏魁说。岳北村离镇政府路程不近。当晚,曲晓辉处理完事情天色已晚,就留在了村委。大院进门有一间值班室,正好可以供他暂住。

他不能不认真审视一下面前的这个村庄,同时,进一步审视一下关于自己的定位。一一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他都在思虑,在默想。个人的前程,组织的得失,村民的未来,村庄的前景,一条条思绪在脑海中交替出现。

曲晓辉这年二十八岁,老家沂南山区,小时候家里包了一片山地。父亲去世较早,剩下母亲,每天早起晚眠,一半果树一半园田,风餐露宿、苦挣苦熬供他上学。他便跟随母亲,山上山下、日出日落的忙碌着。山里人质朴倔犟的性格和正直善良的品德,自幼就熏陶着他,浸润着他。后来进城念书,上了大学,又参加工作,却仍然有时间就返回老家。坦率地说,进入岳北,他没有那么多辉煌绚丽的理想,只想能实实在在的为村民们干几件事情。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现在这条路上却是这样的充满着暗礁险滩。

事情如果真象晏魁所说,走,不可能,也不应该。退路不存在。正因为有问题、有困难,组织上才把自己派到这里。驻村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解决问题,帮助全体村民开辟出一条脱贫振兴的通道。疾风知劲草,愈是条件恶劣,愈能体现一个人的忠诚和韧性,愈能凸显他的魄力和毅力。

他意识到既将面对的这付重担的份量。理智告诉他: 此时,任何的退缩和回避,都只能是把村里的矛盾和脱贫振兴的希望推向更加遥远的未来,推向更加复杂的境地。那种做法,从根本上讲,同党性的要求、同组织的期望、同村民的希冀都是截然相反。唯有不计毁誉迎难而上,周密行动力争全胜,才是此刻应有的选择。

这样反反复复的思考了一阵,他的迅疾跳跃的思路开始转向另一方面。既然事情的性质已经明了,接下来,就必须明确今后的工作方向。这个方向,也就是今后村庄的发展方向。具体地说,下一步的工作重心和切入点在哪里呢?这是一个异常重要、却不容易确定的崭新命题。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四处联糸、反复求证,经过几天的全面酝酿、推敲,曲晓辉最终确定了一条积极可行的发展路径。

                                                        

                                                              二

       乡村的夜色降临的早。街道上很快就行人寂寥。曲晓辉喊来治保主任,就想四处走走看看。出了村口,曲晓辉忽然记起不久前在镇上曾经有人反映岳北村电镀厂有私自排污行为。当即决定,绕道电镀厂。

电镀厂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工业项目,同时也是全市仅有的一个电镀企业,周边几百里地内的厂商大都到这里进行加工。厂区北面,迎面是两个大的车间。南边,依次建有办公室、化验室、配电室和水池。稍后是污泥晾晒场。先到车间转了一圈,然后穿过后门,来到水池和院墙相通的结合部。这里相对僻静。两人正要撤回时,曲晓辉却蓦然发现:在一处比较隐蔽的角落,几块预制板下面,并排躺着四条碗口粗的排污管道,穿过厂区直通外面,深褐色的液体伴随着一股酸腥的气味从管缝处汩汩渗出。两人来到厂外,沿着院墙外管道延伸的方向,放眼望去,但见:朦胧的月光下,两根直通到大田中的一处枯井,另外两根密闭进入了远处的河道。

“电镀废水中含有氰、酸碱和其它重金属,严重危害环境和人类身体健康。按规定必须先进行全面去污、去害处理,然后再进入政府排污管网。”治保主任说:“几年前,村民们就反映。他们嫌那样投资大、成本高,有一套治污设备却不常开,平时只在外面做做样子,应付检查,大量的就这样在夜间偷偷排放。”

突然的发现让曲晓辉大吃一惊。夲来这些年历经环保综治,各项治污措施理念己经日益完善深入人心。但岳北村位置偏僻,远离管控的中心,他们又是精心布局严密封锁,因此才有了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党员会开的并不顺利。提前一天下的会议通知,但由于这些年村里很少组织像样的会议,加上有些人原本就对康忠仁的恶劣行径看不顺眼,正常的组织观念已经淡薄,原本说定晚上六点的会议,到七点钟时人还少了许多。

“再等、再催。”曲晓辉对组织委员说。

八点钟时,仍然缺席不少。“再下通知!”曲晓辉坚持说。

九点钟,大部分党员进入会场。会议开始。曲晓辉首先就说:“根据党章规定,党员必须自觉遵守党的纪律,维护党的团结和统一。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连续六个月不参加党的组织生活,就被认为是自行脱党。支部大会应当决定把这样的党员除名。出现今天的情况,责任不全在大家。但是对照党规党纪,还是必须重申一下。”

接着,曲晓辉就提出了终止村电镀厂承包合同、暂且关停、今后由村委直接管理的意见。“这些年,村里经济创收、大小支出全仗着它。不说贡献大小,确实离不开它!″康忠仁说。五十四岁的康忠仁,方脸、疏眉,头顶微秃,略带发福的身材。高中毕业后,先当兵,又干过两年镇办企业负责人,之后作为亦工亦农干部到了镇经委,后期镇机关裁员,几经活动,回村当了支书。三年前党支部换届改选又得以连任。累计计算,主政岳北已经历经八、九个年头。

“表面看是创收,实际上偏低的承包额严重减少了村集体的收入。更严重的,它对我村土地的污染、对下游河道的污染不容小觑,早就到了非停不可的地步。″曲晓辉就把昨天晚上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最主要的,双方都有合同。随便废止合同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康忠仁提出了另一条重要理由。

“《合同法》明确载明,恶意串通,损害国家、集体或第三人利益,以合法形式掩盖非法目的的;一方以欺诈手段订立的显失公平的合同为无效合同,自始至终没有法律约束力,可随时予以撤销。”曲晓辉当即说道。

真要关停,明显是冲着康忠仁来的。党员们沉默起来。

“真要我说:这电镀厂就得关闭。”晏魁开口说道:“再不关停,周围几百亩土地、下游几十里河道地区都会变成浓酸、浓碱地片,贻害无穷。不仅大面积减产,所产出的粮食、蔬菜,它们携带的含镉、含氰、含铬等有害成分更是人类健康的致命杀手。”

这样一带头,大多数党员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还有一条、这电镀厂当初是镇上李付书记引荐来的。”

康忠仁的这一句,声音虽然不高,但此刻却有着十足的重量。李是全镇第二、三把手,又直接挂靠分管岳北村。自然,在镇机关的排各中更要比曲晓辉靠前许多。

曲晓辉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说:“我们做决定、办事情首先要对全体村民负责。就这样定了。″

                                                      

                                                              三

 

    晚上,村民代表会议如期举行。原定会议的主题是讨论下一步村庄的发展规划问题。不料,开始不久,三组代表赵树勇率先说道:

“曲书记,咱村自从一九八三年那次分地以后,一直再没有进行土地调整。当年,我们那几户分到墒沟、复脊的,什么时候才能补偿到位?难道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要把这个暗亏吃一辈子?!”

曲晓辉乍听一愣,正疑惑着,一位老党员追述了事情的经过。所谓墒沟、复脊,是在机械化作业耕地期间出现的两种异常地貌,在随后的播种之前都必须投入工时将其整平耙细变为平地。“这件事,当时是有过补偿的。问题在于,那时候机耕用的是小12拖拉机,悬挂小型梨头,形成的墒沟复脊都比较小,当年的补偿基本是合理的。只是后来改用大50 机车,后面悬挂的是两张大型犁铧,造成的墒沟复脊随之扩大了几倍,平整起来用工自然就增加了许多。而村里这些年又没有动地,导致补偿一事也就拖了下来。”

经赵树勇一挑头,同时存在这个情况的四五个村民代表,也都同时追问起来。继之,五组的李玉刚又讲出了一件更棘手的事情:二零一二年春天,当时村电镀厂进行扩产改造,一次占用了他们六户三十亩责任田作为新厂厂区。事情有村委牵头办理。最初合同约定,对六户村民,每年每户补贴五千元作为粮食补偿。不料,两年后,继任承包人郭培贤却以经营效益下降为借口,单方面将补偿金额减少为每户一年一千五百元。大家本想收回土地,原来的良田早已变为不毛之地。无奈,六户村民只得靠四处打工勉强维持生活。失去了粮田保障,漂泊揽活又不稳定,情形越来越差。

“又是这个电镀厂。”曲晓辉追问:“大家就没有上门讨个说法?”

“去过,可对方根本不认。再后来,他们就干脆让镇派出所出面,以寻衅滋事扰乱企业生产为由,把人驱逐出来。更有甚者,还把两个领头的村民抓到所里,关押、拷打了半天。”

李玉刚话音才落,却听得后面有人高声说道:“从上次分地到现在,一晃三十多年,我们几个分地以后结婚的,如今孩子都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们却仍然没有自己的口粮田。每次问起,就说‘三十年不变’,一句话挡回来。试问公理何在?!”

接连的几件事,强烈地震撼着曲晓辉的内心。直觉告诉他,这些事情不仅真切存在,更是广大村民长时期来望眼欲穿渴盼彻底解决的。基层群众的要求并不高,他们只是希望能够早日得到那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正当权益。而这样几条最基本的诉求,却竟长达数十年被置之不理!

“这几年环保治理愈演愈烈,电镀厂作为整治重点,效益下降是客观存在。关于后期人员的口粮田划分,上级领导有规定,农村土地承包必须实行延续一贯制,原则上三十年不变!”一直没有讲话的康忠仁,此刻颇带底气的说道。

“原则上不动不等于全部不动、一件不动!”一组代表赵五叔说。

“所谓‘三十年不变’,是指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基本政策不能改变,并不是说那些根据具体情形必须适当添地减地的都不添不减,更不应该把这句话当做糊弄群众懈怠懒政的挡箭牌。”曲晓辉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果断的说:“还有哪些久拖不决的,一块说说。集中看看这些年到底积累了多少潜在问题。”

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曲晓辉提议:“针对前面提出的问题,大家逐条议议,讨论一下具体该怎么解决。”

经过几轮争议,事情的解决方向基本明朗。墒沟复脊地片的补偿和分地后出生人员的口粮田划分,明显地必须有村里负责落实。但是,关于电镀厂当年占地补偿一事,一部分代表提出:既然厂子是个人承包,这事就应该直接找承包人处理。只是这郭培贤原本就来者不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电镀厂这一关闭,拒赔的理由更加充分。事情的解决势必颇费周折。而六户村民生存现状的彻底解决却已经刻不容缓。

曲晓辉凝神思索片刻,说:“困难再大也要解决。只是根据目前的情形,如果单纯指望后期电镀厂的赔付到位,时间和最终结果难以确定。绝不能再让大家继续苦盼苦熬下去。既然当年征地是有村委牵头,这事就必须还有村委负责到底。如果凡事能推不揽一味搪塞,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这几句话,柔中带刚掷地有声。是果敢表态,是正面亮相。 为下面具体解决方案的出台划定了基调。又经过一阵讨论,最后决定:

第一. 定于今冬明春集中进行一次全村土地确权调整 ,对所有必须增地减地的村民,在全面统计的基础上一次性彻底调整到位。

第二. 对于存在墒沟复脊必须落实补偿的村民,参照当年实分面积,按照后期改用大型耕具的时间以及所形成的新的墒沟复脊的情况,准确计算出需要补偿的地亩数量,按累计补偿年限进行补偿。

第三,对于由于电镀厂扩产占地后期丧失补助的村民,按照最初合同规定的每户每年五千元补助标准,合并折算出未补助阶段的应补数额,先由村委兜底垫付解决。接下来,由村委负责,代表六户村民,对电镀厂和郭培贤本人违约拖欠村民征地补偿款进行起诉,通过法律途径落实追偿。

形成了这几个决议,曲晓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有些放松。此刻,村委会计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征地补助有村委兜底,用心当然好,可是目前村委账面上没有这一块盈余资金,到时拿什么兑付?”

“所以才需要积极培养壮大集体经济。过去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短期没有不等于永远没有!”曲晓辉说。此刻,他就感到有一股逆势崛起的力量在胸中积聚奔涌。

其实,曲晓辉还有一张底牌。原来,在他进村前,上级政府对于每一个贫困村都安排了一笔专项帮扶款,作为下派干部工作中的启动资金。数目虽然不多,但应付以上款项还是足够的。只是考虑到今天参加会议的人员比较复杂,同时他也不想让大家由此产生等等靠靠的思想,因此便没有详细公布。

                                                       

                                                             四

       此刻,一场政治危机悄然降临。

郭培贤当年是县电镀厂的供销科长。后期辞职下海,自己招兵买马,因陋就简办起了一家小镀锌厂。几年打拼,也算小有成就。不料,当地的环保执法日益严竣。七年前,听说岳北有一家村办电镀厂,由于缺少技术、业务人员,有意外包。几经碾转,郭培贤寻访到自己的同乡兼同学、当时分管村办工业的李忠,当时他还是副镇长,由李忠牵线,又见到了岳北村支书康忠仁,以异常偏低的价格将电镀厂承包下来。与此同时,一张利益输送的关系网,在三人之间也同时编织起来。在李忠、康忠仁与郭培贤之间,并非一般的行贿送礼的关系,李、康二人在厂里都有股份,都参与利润分成。而李忠持有的大部分是干股。这样的关系链更具有利害攸关的因素,更能形成牢固的同盟。

党员会结束,当天晚上,康忠仁第一时间就把曲晓辉要关停电镀厂的消息告诉了郭培贤,又联系李忠,一番商议,三人便产生了一个臻于完善的行动方案。

在安排部分亲信员工上访施压的同时,郭培贤径直来到镇党委办公室,控告曲晓辉无故撕毁合同,侵犯承包方正当权益,要求镇党委秉公处置。

“强烈要求镇党委调离曲晓辉出岳北!”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显示着黑重的笔迹。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抗议曲晓辉擅自关停电镀厂!”

镇政府机关大院门前,此时集聚了十几个岳北电镀厂的工人,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时断时续。一出精心策划的政治闹剧粉墨登场。

镇党委会议室。一场关于岳北村扶贫振兴以及曲晓辉个人工作安排的会议正在进行。

“晓辉同志在岳北村工作情况有目皆睹,基本成绩不能抹杀。至于这次关停电镀厂也是事出有因。他个人也一定会有后期治污、重启方面的安排。”高镇长说。

“电镀厂既是村里唯一的支柱产业,同时也是全镇引进利用外资方面的一面旗帜。人家有合同在先。这年来又历经环保部门多次执法检查。这么简单粗暴说关就关,明显违反《合同法》。往深处讲,破坏了招商引资,剥夺了村民收入,延缓了脱贫振兴的步伐。基层干部群众反响很大,很不满意!”李副书记先声夺人断然说道。

李忠到镇机关已经多年,随着职务的变化,分管的业务内容也越来越重要,原本应该对全镇工作的开展发挥更多作用,但是,人性的复杂性决定了事态的多样性、特殊性。在他同各村负责人的交往中,同岳北村、同康忠仁的的关系具有不同寻常的一面。后来的调查证明:自从这张关系网织就以后,几乎所有岳北村的重大事项,背后都有他插手操控的印迹。

“我认为晓辉的做法是对的。环保治理力度这多大,竟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排污泄污,再不关停,天理不容。”纪检书记宋春芳说。

“十几个上访人员不能代表全体村民。相信大多数群众还是能够明辨是非曲,理解晓辉同志的工作的。”宣传、文教委员说。

“环保先行没有错。我只担心,村里的干群关系这么僵,作为晓辉个人,下一步再怎么开展工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岳北的情况本来就十分复杂。”另一位组织委员婉转地说。他原本和李忠是同乡,背后的关系走得也比较近。

党委书记程晓东,从区直机关过来履职还不到半月。听着人们的争执,应该说,从思想深处他是赞成和支持曲晓辉的。众人的发言,见仁见智,莫衷一是。高镇长和宋春芳等人的话自然必须考虑,但李副书记毕竞也是主要领导,又在当地工作多年,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朗,程晓东必须适当平衡各种关系。又最后听到组织委员的发言,也确有一定道理。几经思考之后,程晓东最后拍板发言:

“为慎重起见,提议将曲晓辉调回镇党委机关,另行安排。大家表决?”

次日,曲晓辉就接到了镇机关办公室的电话。要他即日返回镇党委机关。

事情完全出手曲晓辉的意料。冷静地思索片刻,曲晓辉径直走进程书记的办公室。

“我不同意!”听完程书记的扼要解释,曲晓辉当即表示。

“难道党委的决定还不能取代你的个人意见?”程晓东表情严肃,言外之意不能更改。

时值严冬,冷风凛冽。放眼望去,岳阴山山石嶙峋,衰草,枯木,峰峦如聚,松涛低吼。山前,在一处处裸露的地貌之间,一块块高低起伏大小不匀的麦田,为这冷寂的原野增加了几抹绿色。阳光明媚,射穿薄薄的雾霭,送来几许少有的暖意。告别岳北,走在返回镇政府机关的路上,曲晓辉的内心一如这清晨的山野,凄清、孤寂,伴随着阵阵寒意。思想深处隐约地感到了几份浓重的酸涩、几多少有的无奈。

眼前就是田小莉的良种繁育基地。曲晓辉内心深处忽然泛起一阵涟漪。

自从第一次进村在这里邂逅,之后他们又有过几次接触。印象较深的,是在不久前那次党员和村民代表会议上,众目睽睽之下,田小莉果断提出了利用深冬农闲时节开展党员党性教育活动以及在村民中进行农技培训的意见。第二天,她又为这件事专门找到了曲晓辉。那天,恰巧其他人员都不在现场,田小莉的谈话就多了一些。她简要回顾了自己的求学经历和家庭情况。她是在省城机关大院长大的。大学时期,曾经干过两年班长、团支部书记,两年校学生会主席。毕业后,只身来到岳北,原想在农村开辟出一片新的创业天地,却没有料到现实情况异乎寻常的复杂。随后,话题转移到今年良种繁育和乡村的振兴发展,田小莉直言不讳,就几年来村里的党建、村庄规划、脱贫攻坚和干部作风建设,桩桩件件,分析鞭辟入里直击要害。渐渐地,随着谈话的深入,一个务实进取朝气蓬勃的年轻开拓者的形象在曲晓辉的眼前愈来愈清晰。那天,就要告别时,田小莉略略一顿,似乎是要倾诉一件思考已久的重大决定:“岳北,真的需要一批能干事创业的干部,为村民解困,为村庄破局。曲书记,希望你能留下来,扎根岳北,咱们携手并肩,栉风沐雨干它几年!”想到这些,曲晓辉的脸上微微地闪过一丝苦笑。

曲晓辉离开岳北的第三天,晏魁带人走进了市委组织部。他必须为曲晓辉讨个公道,同时更为岳北村未来的发展讨个说法。

“电镀厂污染声名远播由来已久,难道不该关停?困扰村民几十年的土地遗留问题被彻底解决,乡村振兴即将起步。没有一腔殷切的为民情怀,这些事情能办得到吗?现在,一句话不清不白把人调走,分明是亲痛仇快,让村民群众对上级领导怎么看?今后又有哪个干部愿意再去岳北?”晏魁义正辞严,但话语却入情入理。

     最后出来接待晏魁的是陈副部长,四十五、六岁,高高壮壮的身板。陈副部长开始并没有表态,但随着谈话的深入,他却越来越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从整体情况来看,曲晓辉的做法是正确的。毕竟,脱贫攻坚、加快推进落实乡村振兴是目前各级党委的重要工作内容。当下,他就决定:必须亲自过问此事。

几天之后,曲晓辉又一次回到了岳北村。

                                                                五

       从老家的山区农村走进大学,从大学走进机关,再从机关来到岳北农村,曲晓辉的人生轨迹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这却是一个更高的原点。在这里,除了上级领导带有普遍性的指示精神以外,每前行一步,每一个具体的方案、决定,都必须靠他自己去苦苦求索。虽然有村里的大部分党员、村民可以探讨询问,曲晓辉还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内心深处的孤寂,同时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压力。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在大山深处承包了一片果园。每天放学回家,遇到母亲 往山上送粪,少年的曲晓辉就找根绳子,拴在车前,两脚奔跑着,用力绷紧拉绳。那崎岖的山路,他只觉得那么遥远!后来,读高中、大学的时候,每年暑假回家,正赶上果实成熟时节,成年以后的晓辉,进门后匆匆吃上几口,找根扁担,然后直奔山间的坡地,挑起两筐刚刚摘下的山杏,颤颤悠悠直挑到自家门前的场院。一路疾跑,山道上的碎石子,硌的脚底板生疼,脸上的汗水不停的滴落到杏筐上面,此刻,他能感受到的,一边是漫长的路途,一边是母亲在远远的瞩望。二十多年里,山里人朴质倔强的秉性贯通在他的血脉之中,支持着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次次斩关夺隘继往开来。而重要关口,母亲的形象总是如影随形浮现在眼前。现在,在曲晓辉的思想深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前行的时刻。耳畔,又回响起这次临行前母亲的谆谆叮嘱:

“咱山里人的筋骨,自小压不弯累不折。天大的事情,再多的困难,只要为了大家、心系百姓,想做事、敢做事、肯做事,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就存在一半的希望。”

 

     夜幕降临。

村民代表和党员骨干会议再次召开。会议主题简洁中透着沉重:怎样围绕现有条件盘活全村经济,实现更快发展。

首先发言的是支部委员常玉坤,他快人快语:“要说脱贫意识,村民们的思想并不差,翻身致富、实现乡村振兴的愿望并不淡漠。他们缺少的是项目、技术、资金。这么多年,全村男女老少,能想的办法、能走的门路早就想过试过了。下一步,要想揭开这新的一页,必须见真章、出实招,硬碰硬,从没有路的地方披荆斩棘、生生的趟出条路来。”

老常的话音一落,立即引发出一片高高低低地议论。

曲晓辉亮出了自己几天中经过多方面论证的主要设想:

“转换传统观念,调整产业布局。贴紧市场,立足现有条件,改变种植结构。整体考虑:第一,将全村现有两千亩土地、八百亩山坡梯田,按照村南、村北、村东分作三段。在村南,连片种植甜叶菊、其它优质农产品;在村北,集中开发种植大棚有机蔬菜。第二,村西是山岭。在村东,依托田小莉现有的良种繁育成果,将育种面积增加到三百五十亩,吸纳更多农户参加,积极扩大村民收入。

“村庄振兴必须有人才、科技的支撑。下一步,要通过关系,邀请省农业院校、农业科研院所担任岳北山区的帮扶、协作单位,帮助确定开发种植规划。开展技术培训,提升产品质量,扩大产量。再有,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必须先行。今冬明春,村里筹集资金,组织力量,在重点地片修路、打井,铺设管网,解决运输、供电供水问题。”

他讲到了全面布局推广这几个项目的依据。

甜叶菊是国家近年大力推广的食品、药品工业重要原料,经过联合国粮农组织、世界卫生组织检测评定,对人类具有很好的医疗保健作用。因此,它的经济价值也比较高,而且,咱们当地的土壤、水利、气候条件都十分适宜。还有,它的每亩单产高,又容易管理。

关于大棚优质果蔬种植,早已被实践证明,产量高,品质良好,技术日益成熟。作为各级各地的菜篮子工程,市场广阔,销路通畅。并且,这几年随着城乡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菜价也在节节攀升。

“最后一条。引进、开发这几个项目,初期可以最大限度的争取到一块国家财政方面的资金支持。这对我们应该说是雪中送炭。”

“可是,关于甜叶菊和其它有机蔬菜的种植管理,技术上我们不懂。还有,种子、种苗哪里有?″一位村民说。

“这些,相关的农业科研单位都有。″曲晓辉说。

“后期销售怎么办?

“由村委负责统一销售"。

经过一阵商榷、探讨之后,几个项目分别被人们接受,确定下来。

“我有意见。”田小莉这时候突然插话:“我现在承包的这块地,按照当时签订的合同,应该有村委负责供电供水、实行机械化耕种,实际却一件都没有兑现。日常通电、浇水、耕种都是我们自己东奔西跑地解决。我希望,第一,下一步村里尽快解决全村地片的供电供水,协助村民全面落实机械化耕种。第二,提请村委修改原来合同条款,减免今年的承包费。”

这样一说,其他的代表纷纷表示支持这项提议,希望村委秉公处置。

“承包合同是当时双方反复协商签字生效的。土地承包不是儿戏,怎能说改就改!”康忠仁说。

“主要的合同条款你们没有落实,还不同意减免,这合同岂不成了霸王条款?”一位代表说。另外几个同声附和:“对呵,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康忠仁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提高了声音说:“平时总讲要积极壮大集体经济,这句话不是虚的,需要每个人、每件事时时处处落实到位。要增砖添瓦,不要釜底抽薪!”

田小莉不甘示弱,据理力争:“合同法明确规定,因重大误解订立的合同,在订立合同时显失公平的,当事人一方有权请求变更或撤销。这跟是否维护集体经济没有关系。还有,我也想问问:康书记,从我进村这一年的时间里,你到制种基地了解过几次?又到其他村民的责任田过问了几次?没有干部作风的彻底转变,何谈乡村振兴?!”

田小莉一边说着,联想到前段时间耳闻目睹的有关康忠仁的各种反映,只感到怒火中烧,声音也变得激越高昂。顿时,康忠仁感到了惯常少有的难堪和恼怒。

曲晓辉是学过合同法的,此刻,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进村途中发生的一幕,眼前再一次闪过田小莉那左冲右挡四处忙碌的身影。且不说康忠仁的动机如何,他的一番话乍听冠冕堂皇,但仔细推敲却并不占理。

伴随田小莉的发言,会场上传来又一阵更多的赞同、支持的声音。

曲晓辉认真思考片刻,说:“我也学过合同法。我们提倡壮大集体经济,但不能以牺牲群众的正当权益作为代价。下一步,必须对这份良种繁育承包合同做出修改。另外,关于田小莉,我要多说几句。有些人可能知道,比较一般的粮食种植,作物良种繁育的收益历来要高出许多。而且,只要技术指导及时,创收也相对稳定。这就是我们今年提出增加制种面积的原因。良种繁育有收入,但也十分辛苦。一年来,制种基地所有的用电用水和倒茬耕种都要田小莉一个人奔波解决。群雁高飞头雁领,在异常艰难的条件下,她带领大家披荆斩棘,开拓出一条致富增收的新的途径。岳北村脱贫振兴的历史上,不应忘记她所付出的各种努力!”

随着曲晓辉的讲话,人们的目光一起向田小莉看去。

此刻,坐在前排的田小莉却对这突然而来的褒扬感到了几丝意外和慌乱。俊秀的面庞泛现出一片红晕。

曲晓辉却又强调起另一个问题:“最后,必须重申的是,在种植起步阶段,有些村民心里没有底,开展起来势必有些阻力,这就要求党员、骨干发挥带头示范作用,典型引路,做出样板。村‘两委’人员,要变管理为服务。带领群众干,围绕村民需求转。不忘初心,要有行动。是共产党员就要用实践来证明自己当初的承诺。”

几天后,曲晓辉从省农科所购入了甜叶菊和部分最新培育的大棚蔬菜良种。很快,又从市农业局争取到一笔甜叶菊项目鼓励扶持资金,又从当地农业开发银行为十几户贫困村民办理了一部分低息贷款。全村上下随即涌现出一片项目种植的繁忙景象。冬日的阳光下,村南甜叶菊和优质林果地片,经过旋耕耙细之后的土地上,一畦畦平整的田垄犹如排兵布阵的士兵,基肥已经提前施足,冬水已经漫灌,静等来年初春时节的育苗、移栽。裸露的土壤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村北,大棚种植地片,一排排各种材质的拱棚支架栉次鳞比,一片片塑料篷布银光闪烁。棚内,土地经过耕耙、腐熟、浇水施肥,宛如一位乳汁丰沛等待吸吮的母亲,第一批越冬蔬菜已经开始栽培。

党员骨干们承包种植的苗畦最先呈现在众人面前。

                                                           六

       中午,村委办公室的人们都已经下班回家,曲晓辉来到那间伙房兼做餐厅的平房中,取出早晨从家里带来的几把青菜,添水生火,简单地热热干粮,凑合着填饱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他两年前结婚,把家安在了县城。妻子原本在城郊一处中学任教。在一次学校组织开展社会实践活动中,为了救助两名滑落大山悬崖的学生因公殉职。从岳北到城区六十多里。由于村民们白天大部分都要外出务工,村两委的会议也多数安排在晚上召开,因此,曲晓辉除了周末回家一趟,大多数时间都吃住在村里。

这天中午,曲晓辉刚刚走进同村委办公室毗邻的宿舍房间,开门进屋,蓦地发现:门后地面上,有一张带有图像的白纸。捡起一看,却是一个用手机拍照后复制粘贴的截图:“2013年村党支部换届选举支出  360000.00(元)”。再仔细看去,截图的背景是一张财务账簿的页面。是递信者一时疏忽,还是故意留下的侦破线索?能从这种地方获取信息的,多半应该是财会部门内部人员。那么,谁是最有可能的涉事人员呢?曲晓辉的脑海中迅速地闪现出几个村委财务人员的现象。一个个过滤,又一个个排除,蓦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浮现出来。

原本,曲晓辉最初并没有要彻查康忠仁的想法。尽管他进村不久就曾听到过有关本届支部当年贿选的传言,但一则自己眼前的事情正多,二来也缺少直接的证据。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群众已经把相关的证据链条传送到自己面前,这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信任。“且不说这段时间康忠仁和自己几次较量,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允许自己继续退缩。更重要的,无论如何,不能让村民群众反腐败的热情再一次遭受冷遇。”曲晓辉心中告诫自己。

郑新民的会计生涯已经二十年了。当初,康忠仁上台伊始曾经考虑另换别人的,但一则找不到充足的撤换理由,二来郑新民的业务能力远近闻名,因此也就只好继续留用。原来,当年以电镀厂为首的几处村建项目,除了承包人背后直接送给他个人的“好处费”外,每年交给村委的,康忠仁都指示财务采用了两套核算账簿。一本明账,用于应付上级检查,对村民公布。另外一本,则专门记录一些不能公开的收支业务,属于暗账,也叫内账。这一切,当然都瞒不过郑新民的眼睛。这些年,对康忠仁的各种违规违纪行径,郑新民一直存在看法,正义、正直的使命呼唤始终奔流在他的热血之中,无奈,康忠仁一手遮天,上钩下联,自己苦于没有揭破骗局的合适机会。

傍晚,夕阳的余辉照亮村庄上空。空荡荡的村委办公室里,只剩了郑新民一个人依然在忙碌着。曲晓辉信步走到近前,几句寒暄后,单刀直入:

“三十六万,这个数据能确认吗?”

郑新民的思想一下进入到另一个纵横驰骋的世界。为这句话,他一直翘首以待,等着、盼着,而当事情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时,却又多少有些震惊、慌乱。但很快,这种惊慌便一晃而过,郑新民瞬间清醒过来,暗自钦佩这个年轻人心思的缜密和目光的机敏。于是,片刻之间,两双互相信赖、包容、清澈坦诚的眼神碰撞交流在一起。

“全村七十二个党员,每人五千元,就凭这些,康忠仁的书记职务得以继续上位。”

“一直没有人向上反映?”

“当时检察院曾经来过一次,但不久由于康忠仁、李忠在上面找了人,调查的事情半途而废。”

“也没有人曾经拒绝受贿?”

“有两个老党员当时就把贿金退了回去。只是到了后期,看到事情大局已定,人们想:横竖是村里的财产,只兴他们贪得无厌地攫取,难道就不准我们也染指一下?于是,大多数人也就随波逐流装聋作哑起来。”

“谢谢你呵,老郑!账簿是一件很重要的证据。不过要彻底翻盘,还得需要大部分党员挺身而出。” 曲晓辉由衷地感叹道:“认真想想,康忠仁这一干就是八年,八年中,如果是一届心系群众想干事能干事的班子,得为村民创造多少福祉,给村庄带来多大变化!还有,五千元就能买断一个人的党性,真是触目惊心哪!”

“应该首先问问:八年中,他们上下串通沆瀣一气,究竟得到了多少不义之财?另外,切莫小看这五千元。这些六七十岁的农民党员,试想他们一年还能创造多少收入?!没有不透风的墙,党内的贿选最终传到了村民中间,这就导致了在一个月后的村委换届时,当前来指导选举的镇政府领导宣布提名康忠仁担任村委主任时,村民们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有十几个妇女上前扯住一名镇领导的衣襟,一阵拳打脚踢。几天之后,镇派出所派人进村追查,但法不责众,况且又是一群无组织的妇女,再说镇上的做法本身就存在问题,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最后,调查人员只得无功而返。从此,岳北村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

少顷,郑新民又打开抽屉,从一个密封的文件袋中取出一张个人银行卡,郑重地交给曲晓辉:“前些年,每年年底康忠仁都要单独给我一块,连同那五千元,都在这张卡上。”

当天下午,曲晓辉就把知道的情况连同截图资料一起汇报给了程书记和纪委书记宋春芳。由于有不久前的教训,在汇报即将结束时,他又特地重申一句:“我建议镇党委立即对事情展开调查。如果还出现象上次电镀厂那样的情形,我就把个人掌握的线索直接报送上级检察机关。”说到最后几句时,曲晓辉直觉的有些热血奔涌,心中隐隐有一种果决地慷慨悲壮的情感在萦绕升腾。

                                                             七

 

     岁月荏苒。

三年很快过去。

三年中,岳北村的人们认识、接纳了曲晓辉。

三年中,曲晓辉更多地熟悉了岳北的山山水水。

康忠仁因为党内贿选一事被开除党籍,因为其它经济问题被判刑七年。同时被查处的还有镇党委副书记李忠。

郭培贤因为严重污染环境被处以巨额罚款,判刑两年。他拖欠的岳北村民的征地补偿款经过二审裁定后从其公司银行账户完成划转。

参与当年村党支部贿选的几十名党员受到严重警告处分,并公开做出深刻检讨。

在村里的统一组织下,全村地片通路、通电、通水,各处农田实现了自动喷灌;甜叶菊、优质林果和大棚有机蔬菜种植分别成为几家国营药厂、食品厂和大型商场的原料供应中心;良种繁育项目升级挂牌成为省农大的定点育种基地;继而,又进行了适当的土地流转,成立了种植专业合作社,对全村大部分土地落实了统一经营、统一管理。

年末岁初,又一届村委换届选举如期进行。由曲晓辉任主任的村选举委员会提名的几位候选人全部当选。田小莉成为新一届村委主任,郑新民当选副主任,晏魁和另外两名青年村民当选村委委员。建设一支过硬的村两委领导班子,是曲晓辉的初衷,更是他本次下派的中心任务之一。

二月二,和煦温暖的阳光又一次普照岳阴山区,一草一木、峰峦壑涧都呈现出早春的绿色。伴随龙抬头时节的到来,曲晓辉奉调回镇,受命担任纪委书记、同时兼任另一下派单位岳东村第一书记。告别岳北前,他和田小莉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初春的夜晚,岳北村广袤的原野上,又传来了晏魁那略显粗犷的、悠长的歌声:

喝一壶老酒让我回回头,

回头望见妈妈的泪在流。

每一次我离家走,

妈妈送我出家门口,

每一次我离家走,

一步三回头。

一年年都这样过,

一道道皱纹爬上你的头。

一辈辈就这样走,

春夏冬和秋.....

                                                                                                  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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