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负 亁 坤 (小 说)
王 珍 谋
一
呼啸的东北风越刮越紧。
风狂雪骤,肆虐的暴风雪已经下了两天一夜。
相对于当地长年干旱的气侯,雪水是宝贵的。但此时,在这间屋子里,这场风雪却分明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灾难和困惑。
形势是严竣的。整个公司的饲料,加起来也只够维持三天的用量。到年后鲜草长成还有两个月。而一周前,大雪己经把所有的边疆交通全部阻塞。骆驼天然具有抵抗饥饿的耐力,但任何生物也不能长时间断绝进食。何况,公司大多是奶驼、青壮年驼,更需要优质饲草的不断供给。
迅疾的沙尘把窗外的毡布打得啪啪作响。
室内的两个人。探身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三十六七岁年龄,方正、微黑的脸庞,剑眉紧蹙。他叫叶建春,凯嘉驼奶实业法人代表。他的面前,一支完整的香烟被撕裂成无数片揉合了烟丝的碎屑,印证着一段长时间苦苦思索的过程,两眼径直地看向前面,静静的、却又诀然的,那是一种面对异常艰难的处境时决心殊死一博的眼神。
少顷,叶建春的目光转向靠坐在长桌旁的年长的那个:
“二舅,你的意见呢?”
二舅艾孜买提,当年,他家也算当地比较殷实的人家,父亲是建国初期的一位开明绅士。兄妹三个中,大哥早年在省城入了党,一直在政府供职。妹妹,就是叶建春母亲,中专毕业后参军,后来转业到军垦单位。只有他自己,这些年一直留在老家,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民。身在牧区,但艾孜买提本人却是有胆有识。
“转场,向南转场。阿尔金山北麓,那里靠近冰川河谷,水源充足,植被丰富,气温也适宜。虽说眼下不是转场的季节,这一次是逼上梁山。那边我有熟人,和他们说说,先度过这个寒冬。”
艾孜买提的目光离开已经俯视良久的桌面,拾起头来,一句一顿,说出了己然胸有成竹的计划。
这也正是叶建春几天中一遍遍萦绕在脑海的想法,现在他提出来,更多的是想验证一下这个设想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自从五十天前新公司成立以来,自己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几乎倾尽了全部精力,不料现实还是给了他重重一击。此刻,一种强烈的焦虑情感正不停地撕扯着他的内心。
“就这样!我去按排。”说话间,叶建春挺拔的身躯己经到了门口。
二
前面,两个员工引着头驼,负责探路前进。左右各有两人,防止有的骆驼离开驼群。其余人员,包括两辆汽车,盛载着各种装备,紧跟在后面。
蜿蜒的队伍项风冒雪缓缓前行。
夜晚。大漠的冬夜是寒冷的。人们用木棍临时捆扎成一个简单的围栏。几百峰骆驼簇拥在一起,此刻,饲料的短缺,使它们只能依靠平时贮存体内的一点营养来抵消饥饿。它们紧紧地依偎着,依靠相互的体温共同抵御着严寒。旁边,几个员工铲开积雪,展开带来的毡包,草草搭起人员过夜的设置。同时,必须轮换着有一个人负责巡场,提防有的骆驼夜间溜出栅栏。
叶建春只眯糊了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惦记着栅栏四周的情形,就走出了毡包。
雪后初晴的天空星月辉映。四周的积雪反射着冰冷的微光。溯风裹挟着雪霰、沙石,从人们的脸庞划过。风雪中,所有的骆驼,都倔强地站立着,外围的骆群,半眯着双眼,绵密的驼毛伴随着狂风瑟瑟抖动。
围着栅栏转了一圈,替下了巡夜的员工。夜阑人静,望着几米外的驼群,叶建春的脑海中,浮现出刚刚过去的几幕往事:
几百里地内都是戈壁。
冬日的阳光下,南边阿尔金山,绵延起伏的雪峰在蓝色的天幕下分外醒目。四望,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砾石、细沙和星星点点的几株绿植。一阵阵肆虐的狂风,吹卷着团团冰霰、尘埃,怒吼着,鸣咽着。
向东八十公里外,是著名的罗布泊。
这一带,是荒漠深处少有的一处牧场。两天前,叶建春才从二舅手里把它转包过来。
他是一位军垦者的后代。更严格的说,是一个边防军人的后代。当年,在西北野战军担任团长的爷爷随同大军一起入疆。四十年前,在戊疆部队服役的父亲,又随同战友一起转业,开始了在西北边陲的农垦经历,不久,父亲迎娶了团里的农学技术员、一位当地姑娘,从此,便在当地按下了家。十九岁时,叶建春高考进入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外贸公司,从最底层开始,一直干到国际贸易部主任。五年后,二十九岁那年,辞职创办了自己的公司,这一干,又是五年。
这次异地创业,叶建春有些仓促。
半月前,还在省城的公司,那天,风雪肆虐,中午的时候,他来到附近的一家面馆。面馆的对面是一个建楼工地,落坐不久,门帘掀动,随着一阵溯风裹着浓重的寒气,三个民工坐到了他的对面,毡帽、眉毛、肩胛上面的冰棱噗噗地掉到桌上。叶建春眼前闪过一个刚刚目睹的画面:呼啸的寒风中,几个满面灰尘的民工,正把一车车的沙浆、砌块装上罐笼,脏兮兮的工装外面,双手的虎口中间渗透着殷红的血块……那些人正是他们。
“老家哪里?”叶建春问道。
“若羌丶瓦石峡乡。”
那正是母亲的老家。心里不禁涌动起一阵异样的情愫。眼前闪过那一片几次在梦中出现、依稀可见的辽阔的远方。又问起当地近年的发展情况,是否想回乡工作?
“也想回去。那边号召发展、也有潜力,可那终究需要项目、技术,还有资金……”
后来,又经过几次周密的论证,但那次面馆的巧遇,却无论如何都是他这次改变初衷的最初动因。一方面,公司需要发展、扩张。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奶粉贸易,主打产品之一便是驼奶。这一带是著名的骆驼之乡,驼奶的生产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另外,这里是母亲的故乡,如果能乘机带动当地的村民在创收方面更上层楼,实现双赢,就当是一个游子对自己家乡献出的一片爱心!这是叶建春深藏心底的另一个梦想。
一阵凛冽的寒风,把叶建春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接下来,他重又回到对前期经历的追忆之中:
……
“嗄吱、嗄吱”,脚下的砾石发出沉重的响声。
又想起早晨二舅的声音:
“地,我给你,是转让,不是白送。这片牧场,我是向村里交过承包费的,你也一样。后期资金宽裕了,就把钱还我。成立个组织,发展自己,也发展村民。计划是不错,接下来,这后面的沟沟坎坎可多着呢!你心里要做好拚博吃苦的准备。”
至所以选择这片牧场,首先考虑的,就是必须在这里确定下今后公司和骆驼棚圈的地址,近期进行施工。几周之后,旷野上,赫然呈现出一个醒目的养殖基地,一个现代化的驼奶生产企业拔地而起。接着,叶建春兵分两路,一方面,在招募员工的同时,整批次购进了八百峰奶驼;另一方面,对于周边的居家村民,采取合作社联片方式,先由公司岀资,每户分发两到三峰,由各户饲养管理,签订合同,将来驼奶由公司回购,再用每次奶款冲抵骆驼的进价,待全部冲抵后,最终将骆驼归属村民。这样的结果,等于为每户村民无偿地开劈了一条创收的通道,同时,也让公司增加了比较稳定的奶源。
计划严谨,推动的也快。分驼、同各户签约异常顺利,散户村民的第一批驼奶早已送到。经过严格化验和深度加工,之后,奶粉销量一路飚升,公司实现了产供销齐头并进全线飘红。只是,没有想到,今年的风雪来的特别早。这一片牧场,严格地说,并不适宜冬季牧群的存活。由于开业仓促,饲料贮存原本就少。几条进彊的道路几天前就被封闭了,运载饲料的车辆进不来。而省城那边,几家大客户的应收款又没有到位,导致公司的资金链同时发生了危机……
“咕咚”,一阵响声打断了叶建春的遐想,是那个几天前才出生的幼驼。由于饲料紧张,母驼从昨天就已经断奶了,只能靠人工饲养。不想,营养短缺和严寒的气侯还是把它击垮了。只见它,顽强地把头昂起,四肢用力,似乎想再次挺立起来,却最终再次倒了下去。
就在昨天,叶建春刚刚目睹了另一峰病弱的老年骆驼的死去。此刻,一种浓重的压抑之情翻卷在他的胸中:事态的恶化明显超出了他最初的估量。
一旁,那峰刚刚失去爱子的母驼,低下噙满泪水的头颅,轻轻地添拭着幼驼。
几个饲养员过来,准备掩埋幼驼。
“等等!”叶建春忽然喊道。接着,慢慢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一柄条帚,从幼驼头部开始,轻轻地、一点点向后篦去。仿佛要把几天来的焦虑、忧思融注到一次次的梳理中。柔软光洁的驼毛在一遍遍地篦梳之下,闪耀出细碎晶莹的光泽…
两天之后,阿尔金山巍峨的山峰愈益逼近,随着积雪越来越薄,在连续迁徙的进程中,他们发现了第一株挺拔着茎杆的骆驼刺,接着,又是几株,同时现身的,还有几棵披挂雾凇傲然挺立的胡杨。继续往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带稀稀朗朗的草场,褐绿色的叶梢项着冰棱释放着诱人的讯息…饥肠辘辘的驼群迅既扑了过去。
转机出现了。
三
两个月后,最难熬的冬天已然过去。
杂七杂八的植物早己泛绿、抽芽,戈壁上展现出蓬蓬勃勃的生机。
叶建春的驼群沿袭着放牧饲养的方式。
每天早晨,栅栏大门一开,一幅壮观的场景瞬间出现:辽阔的原野上,迎着初升的朝阳,蓝天白云下,千驼奔涌,尘土高扬。但见驼峰起伏,驼影狂奔,驼蹄哒哒,象飓风丶象怒潮。每只骆驼争先恐后向牧场疾驰。
早晨出栏时费了些时间。原来,这峰骆驼是两天前才购入的。饲养员刚刚靠近,它便开始奋蹄、喷响鼻,两眼炯炯充满了明显的敌意。刚入群的骆驼大都带有强烈的戒备心理,人们很难靠近。对这颇具个性的,为了方便管理,叶建春每峰都单独起名。这一只因为全身毛皮棕黄便叫大黄。
驯驼,是每峰骆驼进入公司后正式饲养、挤奶之前的必经程序。
驯驼师艾尼瓦尔是当地有名的驯驼高手。他左手拿起一把青草,悄悄地走近大黄,饥饿中的大黄在短暂的思考后迅捷地衔住青草,大口咀嚼起来。乘大黄忙着吃草的机会,艾尼瓦尔从脖颈开始,右手轻轻地为它挠着,一边温柔地捋顺着有些凌乱的驼毛,一直捋到前胸、驼背,又转折到右边,用左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又掷过一把青草,同时两眼紧盯着大黄,随时观察着它的每一个细小的反应。渐渐地,大黄开始平静下来,专心地享受着这少有的抚慰。
相同的“仪式”,连续进行了四天。
骆驼是聪慧的,透过对方的少许举动,它们便能迅速准确的辨清敌友。同时,它们有一套独特的辨识、记忆办法。第五天,艾尼瓦尔脱去昨天的蓝色工装,故意穿了一件浅色便服,试图又去靠近大黄,大黄再次表现出顽强的戒惧、反抗,拒不配合。艾尼瓦尔只好无奈的退后两步,但并不走远,几分钟后,从那熟悉的气息中,大黄辨出了对方,温顺地走近了艾尼瓦尔。一周后,叶建春又将另外两个村民交待给艾尼瓦尔,共同承担起繁重的驯驼任务。
那天从牧场返回途中,叶建春认错了一个人。
前方过来一队羊群,有二、三百只,牧羊人是个当地妇女,欣长的身材,乘着两峰骆驼,远远望去,一条鲜艳的红头巾在皑皑白雪中格外夺目。羊队渐渐靠近,但见对方三十六七的年龄,满月似的面庞,明澈深遂的双眸,秀挺的鼻梁。蓦然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形象掠过叶建春的脑海。那是他高中时候的一位同班同学。
距离迅速缩短。
“阿依慕!”霎那间,亦真亦幻,叶建春就要失声叫出。
阿依慕,当年班里的学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追溯起来,高中三年,他们两个,既是同桌,又同是班委委员,因此,虽然后期阿依慕提前离校回村,但彼此的思想深处,却仍然为对方保留了一块独特的空间。
迎面而过的妇女有些惊讶。
“那不是阿依慕,是邻村另一个相同模样的牧民妇女。”后面的另一村民急忙上前解释。
叶建春收回目光,思绪依然停留在刚才片刻的遐想之中。
四
五月,又到了牧区的黄金时节。
一早,就有饲养员告诉叶建春:这段时间,有十几峰骆驼精神萎靡出现病态,并且,有几十峰骆驼产奶一直很少。既使增加了饲料,效果也不明显。
这些骆驼,分不同批次购入。由于它们前期的情况不同,这些天来的表现也有很大不同。为此,公司的防疫和各项日常管理,叶建春一直抓得很紧。此刻,随着事情的发生,他的思绪不禁有些凝重。
“防疫、多喂精料、动态放养,看起来,任何手段,效果都有受限的一面。”叶建春说。
“还有个办法:增加野驼,通过杂交,在现有驼群中注入野驼的优秀基因。”片刻的沉寂后,放牧员萨迪克断然说道:
“这些野驼长年奔波,自然界造就了它们强健的体魄和顽强的生命力。试想,终年风餐露宿、四方飘零,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的救治、喂养,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体质;并且,野驼幼驼的断奶时间更晚,母乳充分满足了幼驼的生长,说明平时其奶汁产出十分丰沛。这些,都是我们目前所急需的。经过认真驯养,它们一定会为人们提供更多的帮助。”
“只是,野驼是珍稀动物,必须保护。”艾孜买提有些犹豫。
“有了,年前我在戈壁行走,偶然发现会有一峰、两峰走散的野驼,它们失去了集体做后援,形单影只、行走在大漠深处,随时和危险相伴。这种情形,正需要人类的救护。”叶建春忽然想了起来。
一早,叶建春、萨迪克和另外一个村民便踏上了通往戈壁深处的进程。
牧区的后生从小就有骑马的夲领。叶建春的骑术还是少年时跟艾孜买提学的。
野驼出没之处,大多人迹罕至。
整个上午,都没有看到目标的踪影。午后,终于有数十峰野驼现身在几百米外,叶建春沒有惊动它们。
又是一个下午的等待。
傍晚,落日余晖映红了戈壁,就在人们准备返回时,忽然,在崖口的对面,一峰野驼时走时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这是一峰正在发育的年轻野驼。正值五月,深褐色的骆毛短促、绵密,宽阔的胸脯,发达的躯干,只是由于营养的缺乏显得有些瘦弱。一切都说明,它的身上带有充分的发展潜能。而且,它离开驼群的时间并不长。
“就是它了。”叶建春当即布署,三人呈扇面向野驼包抄过去。
辽阔的戈壁上演出一场精彩的人驼比赛。
年轻野驼似乎发现了情况的异常,迅即狂奔起来。后面,叶建春用力夹紧马蹬,频频加鞭。荒野里、苍穹下,驼影飞掠,骏马疾弛,但见碎石四溅,沙尘飞扬,驼马过处地面微微抖动。夕阳的光亮辉映着狂奔中的一切,那是粗犷豪迈的力与美的完整演绎。眼看就要撵上,年轻野驼却猛然折转身去,朝另外一侧狂奔起来。叶建春疾忙掉转马头,斜插过去。萨迪克和另一村民同时从两边轰赶。渐渐地,野驼的体力有些不支。在既将超越野驼的瞬间,瞄准驼头,叶建春将手中的绳索猛然抛了过去,张开的绳圈稳稳地套住了对方的脖颈,接着,随着马的速度逐渐放缓,一点点、慢慢收紧绳套……在经过几番激烈的较量后,年经野驼终于驯服地停了下来,温顺地接受着人们的按排。
那天回到公司时,尽管已是深夜,他们却仍然受到了热情的欢迎。驻场的员工,所有听到消息的,都一齐聚集过来,在年轻野驼身上,人们寄托了又一项崭新的希望。
艾孜买提最早过来,待欢乐的人群散去后,他告诉了叶建春另一个消息:“奔奔跑丢了!”
五
奔奔是年前第一批进场的,也是驼群中少有的一峰异常机敏、温和的。年前,它产下了一峰幼驼。昨天抵近牧场,在翻越前方的一处陡崖时,欢蹦的幼驼不慎一下踩空,跌下崖去。当时的情景正巧被后面的奔奔看到,它来不及多想,从旁边崖口直冲下去,却不料下面是一处几十丈深的河谷……
叶建春双眉微微紧蹙,只说:“再派人找找!等等看看吧。”
一周后,传来了阿里甫辞职走人的消息。原夲,放牧员阿里甫,也是个在公司成立初期入职的老人。每天带领驼群早出晚归沐雨栉风,也算兢兢业业。只是考虑到他的左腿几年前曾遭遇车祸,至今还装有钢板,几个月来,公司一直把驼峰最少路途偏近的一块牧场让他放养,所以他的工资在最近调整时就略低了些。
办公室外,阿里甫古铜色的脸庞因为激动泛着红光,高声说道:
“我不在乎每天十元八元的收入,却必须捍卫做人的尊严,不能让别人看扁了、捏圆了。要用事实证明:我并不比其他人差!”拎起简单的行囊,左腿微微颠瘸着,就要离场。
叶建春内心分明感到了沉沉的压抑,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在胸中翻卷。对阿里甫,几个月来,自己始终存有不错的印象,几次予以表扬。另一方面,对员工关系的理顺,他一直抓得很紧,不想还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而全局的平衡还要维系。
“留下来。缺少的这块收入,我近期通过奖金形式给你单独补上。”
“我要的,是光明正大、公开公平的待遇。”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回来,公司的大门都为你敞开。”叶建春紧走几步,走近阿里甫,殷殷叮嘱。
七月,强烈的光照下,戈壁牧场上,一棵棵红柳昂首绽放,一簇簇挺拔的骆驼刺,随风摇曳的沙棘、芨芨草,一带带丰茂的草地。七月里,正是骆驼长膘产奶的季节。
一件更为揪心的事情发生了。
放牧员萨迪克,因为抢救母驼意外殉职。
这是一片高山牧场。途中有一段,上面山石嶙峋,下面是一条陡峭的深谷,中间的道路,宽窄只有十几公分。每次来到这里,驼队都小心翼翼,一峰、一峰,屏息敛气依次通过。那天,有峰母驼,由于体型较重,后蹄踩偏了些,只听“豁啦”一声,后面身躯瞬间离开路面跌落到右边崖下,只有两条前腿艰难地匍匐在上面。母驼全身运力,试图跳上悬崖。无奈崖壁高耸,几次都没有成功。从后面赶来的萨迪克,略一思忖,疾忙跳落到母驼的后面,乘骆驼再次聚力的瞬间,两手撑起骆驼的后臀,双脚踩实,用力向上推举。母驼乘势纵身一跃,拚尽全力,猛地窜上崖去。恰在这时,由于突然地重压,萨迪克刚才落脚的石块,下面沙土松动,石头随之翻滚下滑,他两脚悬空,身体重重地向后倒去,上身接地瞬间,后脑恰巧碰在一块突兀的巨石上面。深夜,当前往搜巡的人们发现时,他的身体己经发凉。
整整一天,叶建春的心情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如果说,阿甫里的离职带给他的是深深地婉惜和不舍,这一次,萨迪克所带来的却是巨大的哀痛。他曾多次设想公司运营中可能存在的种种困难,却不曾料到今天竞要以生命付出做为代价。
萨迪克,几个月前叶建春在省城巧遇的四位民工之一。公司成立那天,他是基层员工中第一个报名的。到岗第一天,就进入了放牧组,不久,又担任了组长。同阿里甫相比,他的任务更重,责任更大。不可否认,公司驼群的日益壮大,萨迪克厥功至伟。朝夕相处,仅仅数月。公司成立,自己愿夲想让每个牧民过得更好,不料今天却成永诀!
一块崭新的白布裹紧经过洗礼的遗体。头前,一柄短刀,一块浸染血渍的石头。短刀,陪伴他随时防身;石头,是昨天磕破他头胪的那块。
面对灵柩,萨迪克的亲友、生前至交逐个参拜;
公司所有员工全部参加;
墓地在一处高坡上面。五公里长的路程,灵架前面,叶建春双手握紧架柄,坚决不用轮替。墓穴上面,叶建春捧起黄土,轻轻地抛撒下去。旁边,阿訇低沉的诵经声中,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萨迪克那熟悉的音容笑貌…
次日,公司财务以高于国家标准的赔付金额划拔过去。
六
九月。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经过接近一年的磨合,公司内部、公司和散户村民之间,出现了互惠共赢水乳交融的良好局面。叶建春的内心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中旬,一个意外事件打破了氛围的安宁。
阿依慕是叶建春的高中同学,当年班级的学习委员。高考前夕,因为父亲罹患重症,被迫辍学。之后,她便和母亲一起,扛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前年,县畜牧局要在当地村民中选定一户,开展家养骆驼改良中试项目的终端试验,她报告入选。此后,每年可以领取九千元中试费用。另外,自己又购入了两峰奶驼,生活逐渐得到改善。
畜牧局的防疫站设在当地。阿依慕一早赶来,要和叶建春共同商议近期驼群的防疫问题。
清晨,正是骆驼出栏的时间,站在公司门口,望着眼前奔腾向前的驼群,阿依慕心中忽然一阵感慨:骆驼,任劳任怨、吃苦、默默负重,具有恒久的毅力。同时,又机敏、温和、团结互助,永远满怀希望。酷热击不倒,风雪摧不垮。既使饥寒交迫,依然高昂头胪勇毅前行。过去,它是沙漠之舟,茫茫戈壁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今天,骆奶、驼绒、驼肉、骆驼旅游,更是撑起了繁荣区域经济、打造牧民幸福生活的半壁江山。
“它的品格、秉性,就是一片精神高地,真的是背负乾坤!”阿伊慕自语着,目光转向叶建春。
“艰难倍尝,冷暖自知。”叶建春似乎想到了什么,是说驼,又是对自己近一年来人生经历的总结。
两人进入公司,很远便看到,办公室前面聚集了几十个牧民。走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几个月前和公司签约散养骆驼的村民,其中阿里甫、萨比尔两户是前来要求退回骆驼的。
透过几个村民简要的议论,叶建春大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五十六岁的阿里甫,和其他村民不同,平时就不算勤快,放任逍遥,不愿意吃苦受累。家里外面平时全靠妻子罕古丽一个人维持。缺少了项梁柱,喂驼的精料原来积存就少,导致产奶也少,于是就产生了退驼的想法。另一户萨比尔,妻子阿依莎两个月前查出了卵巢肿瘤,不久又出现了贫血。萨比尔一个人,既要看驼,又要照护病人,根本忙不过来,加上看病花光了积蓄,又无钱进料,所以就想要退驼。
“你们这进的什么驼?用光了我的全部饲料,产奶比产香油还难。说是为了村民致富,这大半年,富裕没有实现,反倒让我赔进去不少!”阿里甫酱紫色的脸膛泛出几道油光,两眼有些乜斜。
“说话要有良心。为什么大多数牧户养得都很好,而只有你家出现亏本?我只问你,当初别人都在烈日严寒中四处放驼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别人都在栉风沐雨收割饲草的时候、都在早起晚眠为奶驼续草添料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公司愿意帮助所有村民翻身致富,但决不能无休止、无底限地帮助懒人!”刚刚赶到的二舅艾孜买提眼睛直视着阿里甫,高声插话。话音未落,引起一阵轻声地附合。
“叶总,我知道公司是真心为村民考虑,不怪驼源,怨我们自己,该放养的季节不去放牧,该喂的精料抠抠索索,产奶自然就少。可这个现实我真的无力改变。越往下,只会更亏。”罕古丽心情复杂,声音低沉。
“退驼,我是真不甘心。可又要给人看病、还要养驼,顾了人,顾不了牲畜。四面困境,我实在分身无术!”萨比尔的身上,深藏的是另一种无奈。
受到两人的影响,随后,又有另外几户村民提出退驼。理由大同小异:缺人、断料、骆驼生病、产奶偏少。
叶建春已经看透了事情的症结所在,顿时,内心百感交集。当初,自己放弃了省城正在打拚的公司,毅然来到这千里戈壁,最大的初衷,就是秉持父母遗愿,让这一带的乡亲们通过勤奋努力彻底摆脱贫困,实现千百年来翻身致富的美好愿望。一年来,自己为此倾尽所有晨兢夕厉,始料未及的,今天却是这样一种情形!进一步想想:边疆解放已经七十多年,各种变化该有多大,而潜藏在部分牧民灵魂深处的历史的劣根性仍然存在!叶建春的思想又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震撼,一种难以言状的复杂情感在心中翻卷。
片刻的思索后,叶建春再一次诚垦地说:“公司可以收回骆驼。我只担心,那样以来,大家再没有了驼奶收入,生活又重回到以前的光景。一一有个喜讯:今年,公司那只野驼就能繁育幼驼,新一代母驼产奶量会有更大提高。另外,今后各户奶驼、幼驼的防疫治疗,由公司全面负责。咱们换个思路,公司提供饲料,骆驼还归各户,渡过眼前的难关,可以吗?”
披肝漓肝的话语,撞击着每个村民的内心。众人神情一振,有的悄然离去。
罕古丽和萨比尔却仍然顾虑重重。前者需要提振信心,而后者,更需要人员的支持。
“全部给我吧。先给你们代养两个月。横竖我每天出去放牧,一峰也是看,一群也是放。每天产生的驼奶还归各户。只是每天早晨,你们必须准时把骆驼送到我家。还有,今后凡是家里临时发生意外,短期内无法外出放牧的,都可以交我暂时代管!”
阿依慕的声音打破了氛围的宁静。阳光下,她的细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眨动着明亮的双眸,绯红色的脸庞更加妩媚、娇妍。
一场风波被旋即化解。
叶建春再次将目光转向了阿依慕。那目光,是感动、感激,同时又似乎掺进了些许更加复杂的成份。
人们刚要散去,忽然听得有人高喊一声:“奔奔回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两峰极度疲惫的骆驼,一高一矮,步履蹒跚,正艰难地走进公司。历经长途跋涉,年岁较大的那峰,前额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是那天坠崖时的划伤。驼峰已经塌陷,暗褐色的皮毛粘满泥土,依稀仍带有点点血迹,身旁是那峰更加羸弱的幼驼。后面是一位老年牧民。
一同走来的老牧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三个月前,奔奔母子坠崖后,由于山势陡峭,只能一边疗伤,一边沿着山谷艰难前行。一周后,它们走出了深谷。在一条国道旁,正巧内地有一家杂技表演团队前往物色骆驼,发现是两只掉队的家驼后,便强行将它们装上车,运到一千公里外的团队驻地。每天按排驯驼乘驼表演。杂技团团长是一个心狠手黑的家伙,在那里,奔奔母子受到了残酷虐待。一个月前,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忍无可忍的奔奔咬断缰绳,扑进团长的宿舍,将熟睡中的仇人踩咬在地,之后,带领幼驼跑了出去。道阻且长,奔奔依稀记得回家的归程,母子俩捱饥受渴颠沛流离,终于在三天前到达了公司附近的一处牧场,正巧和这位牧民同路,最终在牧民帮助下回到了公司。
一曲义驼归来,引发众人的不断唏嘘、赞叹。
叶建春心灵深处,仿佛受到了某种震颤,感慨万端:
“‘善恶若无报,天地定有私’。什么时候也不要忘记,骆驼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它憎爱分明忠诚不渝。尽管任重道远,始终心怀希望无惧前行。再险恶的环境中,处处表现出强大的适应性和生命力。千百年来,它是人类最可靠的朋友!”边说,捧起一把精料轻轻放在幼驼前面,双手环抱奔奔脖颈,将面颊紧紧地贴住了奔奔的前额…
公司四周,旷野里,大漠中。
一树树胡杨。它们高大挺拔的树干、虬曲有力的枝条,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壮观、神秘,绽放出原始的生机勃勃的力量。远望,金黄、绚丽的景象连绵不断,尽收眼底。
戈壁的又一个深秋到来了。
2024.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