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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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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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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人间是秋迟连载

第一章:假作真时

序:

二零零四年秋。

巨幅山水画《苍莽幽翠图》在苏富比上拍;

一枚从未外露的“秋迟”印章浮世;

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才被世人所知。

这就是巨匠张大千与才女李秋君之间,想娶而不能娶、想爱而不敢爱、想忘而不能忘,纠纠缠缠四十年的故事。

如果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张大千和李秋君,便是用自己的一生,在为对方诉说着最深情的告白。

李秋君终身未嫁,她用整整四十年的陪伴,告诉世人:虽不是夫妻,却可以是灵魂上最合拍的伴侣。

因为,人世间还有一种最爱,叫做成全。

真正爱一个人,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包括自己...

正文:

一九一九年秋。

上海老城区。

傍晚时分。

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淅淅沥沥的,落到福州路一百二十七号王记古玩店门前。

薄暮的余晖透过细雨淡淡地普洒在两旁彰显欧式风格的楼阁店肆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盛的大都市晚景平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匆匆走在行道上的,是一张张或世故、或风雅、或清新、或迷茫的脸庞,加之车马粼粼掀起的水渍,以及不远处隐隐传来的流动商贩们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让李茂昌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幅烟柳廊桥、风帘翠幕的画卷之中,他禁不住停下了脚步,些许迷离的眼神透过古玩店的玻璃橱窗,渴望着能从一幅幅古画中找寻到时空的转化。

身后撑着洋伞的小跟班,是个机灵鬼,看到主人侧身流连橱窗内的画作,滋溜一个转身,移到了主人家的前面,侧下伞,迅速握住了古玩店的门把手,熟练的推了进去。

古玩店里的王掌柜,眼瞅着秋雨绵绵,估摸很难有雅客登门,正单手捧着小紫砂壶,悠闲自在的滋溜滋溜的自饮着。

循着开门声,他定睛一瞧,进来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巨贾李茂昌,上海宁波商会的副会长,福州路文化街上的大主顾。

王掌柜紧忙着放下手中捂着的紫砂壶,快步迎了上来,频频拱手道:“我说李老爷,您雨中登门,令小店晴空万里啊。”

李茂昌呵呵一笑,拱手回了礼,径直走到柜台前,顺手就抄起了那把热腾腾的小紫砂壶,细细的端详着:“好家伙啊,让你养的这么油性了。”

王掌柜笑道:“能上李会长的法眼,是这把壶的福分啊,那就孝敬您了。”

边说,边朝一旁的伙计看了一眼。

伙计麻利的接过紫砂壶,准备拿去清洗打包。

李茂昌笑着制止道:“王掌柜,你客气了。君子可不夺人所爱。我一进门就看到你手捧着宝壶正养着,我哪能横刀夺爱啊。不瞒你说,今天本是给闺女买宣纸去的,看着雨中福州路就似一幅画,睹物思情,忍不住就进来贵宝店蹭蹭文雅。”

王掌柜笑盈盈道:“李会长本就是大雅客,哪用得着来小店蹭雅?不过,既然您进来了,那我可就得献宝了。”

李茂昌一听这话,眼神明显清亮许多,心情也快速的放松下来,整个人立马兴奋起来。凭他跟王掌柜多年的交情,知道能被掌柜口中唤为“宝贝”的分量。

“那还客气什么?快让我开开眼呗。”

王掌柜听得吩咐,当即移步到里屋,利索的从柜里取出一幅画轴,双手捧着回到了外铺。

李茂昌是爱画之人,业内都称他“画痴”。见到画轴,他赶紧双手接过,由着王掌柜扶住画轴两端,自己顺势缓缓展开,渐渐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任情挥洒的竹石图,画风不拘成法,自抒胸臆,笔墨爽利峻迈,淋漓清润,极富个性。李茂昌几乎不用看落款,就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出自石涛手笔。

李茂昌钟爱石涛,爱他笔情恣肆,淋漓洒脱,不拘小处瑕疵,自带一股豪放郁勃的气势,尤其爱他笔下的竹子,柔韧而刚劲,挺拔而洒脱,风刮不倒,雪压不折。当然,更主要的是,家里的宝贝闺女,平时临摹最多的也是石涛的墨宝。

看来,王掌柜是吃透了大主顾的喜好,硬生生的把这幅稀罕物件留在内室柜子里,单等着“画痴”的赏光。

李茂昌细细的端详着整幅画卷轴,纸本,墨笔,纵约五尺、横约三尺,除了盖有“若极”的印章,竟然还留有黄宾虹的鉴定章。

见到宾虹之印,李茂昌就不再细摩,缓缓的卷起,却不交还王掌柜,而是直接捧在了自己手心,开门见山道:“我说掌柜的,咱就不用客套了,下雨天本不是迎客天,我这个时候能登堂寻宝,说明这画跟我有缘,你就给个价吧。”

檀香轻扬之中,秋雨留人之际,王掌柜面对着“画痴”,露出坦诚的笑容,轻轻抿了抿嘴唇道:“李会长,真人面前不说虚话,赏小店五十块大洋吧,您看行不?行的话,这宝贝就是为您留的。”

李茂昌欣喜道:“王掌柜果然不是外人。没有二话,五十成交!”

跟班利索的解开腰间的布兜,放到柜台上,从里面点出了五十块大洋。店里的伙计忙着找出画盒,又用油纸包裹严实,双手托着交给了小跟班。

...

走出古玩店,满眼光亮的李茂昌,见二三只机灵的喜鹊在道边的梧桐树枝间打着盹,看小雨沥沥中的天空残云如席,卷起了城里城外的无数烟尘喧哗,听隔壁唱片店里的留声机正传出“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撩人的曲调,不由的转头对撑伞的跟班道:“小武,咱爷俩步行在这诗情画意的上海滩风情图里,无意间竟得此宝画,你知道最高兴的是谁吗?”

被叫小武的跟班一歪头道:“老爷,这还用您说,最高兴的肯定是咱小姐。”

李茂昌哈哈笑着,频频点头道:“是啊,秋君这丫头,才是上海滩最大的画痴,她一会见到这幅竹石图,定是废寝忘食,通宵临摹,夜不甘寐。”

小武顺势道:“老爷,不管您搜罗多少的古画古瓷,大小姐才是咱府里最大的宝贝。”

李茂昌再次转头看了看小武:“你个小鬼,越来越会说话了。”

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不远处的四宝店,轻车熟路就挑好了宣纸。

小武出得店来,朝拐角处招了招手,司机最快速度把黑色雪佛兰开了过来,待主人坐稳,一溜烟的打道回府。

从福州路那头到李府,几乎是沿着四马路而行,中间隔着大半个老城区,越往李府的方向行驶,喧嚣声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幽静。不大一会,车子拐进一条幽静得不能再幽静的小巷,两边都是古朴的长满青苔的院落和院墙...

这里靠近苏州河,是宁波籍商人们最集聚的区域。

李茂昌置办的这处物业,已近三十个年头,院墙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藤蔓,几枝老藤蔓竟有小茶盏那么粗壮。

管家远远的听见老爷的车子声音,哐啷哐啷就推开了铸铁大门,黑色的雪佛兰车子,径直驶进了院子,在主楼门廊处停下。

李茂昌未作丝毫停顿,捧着油纸包裹的画作,三步并两步的穿过主楼,朝后庭院落里闺女的画室而去。

门帘之内,入口大堂左侧,摆放着一架淡雅宜人的古琴,一位女琴师正在檀香轻扬的氛围中拨弄着琴弦,袅袅的琴声在厅中回荡着。

一身素裙的李秋君,一边聆听着清心的琴声,一边提笔泼墨,正在全神贯注创作中。

李茂昌见此情景,刻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到画桌前,认认真真的看起了闺女的画作。

只见秋君挥毫泼墨间,一只写意的蜘蛛正在竹菊间安静的织着网,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李茂昌忍不住呼出声来:“好一幅天珠祥瑞图!”

这一出声,显然是吵扰到了秋君,她停了笔,转头见到父亲双手捧着的油纸包裹:“爹,您回来了?看这架势,准是又掏到宝贝了?”

李茂昌笑盈盈的,憋了半晌才开口道:“本来是想给闺女献宝来着,等我一看咱闺女的画。哎,这世上一等一的画作,都比不上李家千金的天珠祥瑞图。”

李秋君双颊绯红,显然是受不住老爹如此夸赞,娇恬道:“爹啊,你闺女有几斤几两,自己知道的,您就别捧杀我啦。您有什么好宝贝,赶紧交给我偷师学艺吧。”

秋君边说,边把自己的画作和笔墨都往里挪了挪,留出了足够的位置。

李茂昌赶紧拆开油纸,从画盒里抽出画轴,铺在宽大的画桌上,徐徐展开。

谁知秋君扫了第一眼,就给看呆了。

她见识过、也临摹过太多幅石涛的画作。除了家里藏着的,师傅家存着的,甚至上海滩的私人藏馆里的石涛作品,她也从不落下。而今天这幅竹石图,虽有黄宾虹大师的鉴定之印,迎面扑来的,却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感觉。

此画在运笔灵活度上,几乎就是石涛的风格,或细笔勾勒、很少皴擦,或粗线勾斫、皴点并用;但是,跟先前石涛作品的微妙区别在于,此作运笔更酣畅随性,有时又更洒脱,有时又多方拙之笔,方圆结合,秀拙相生,游离于石涛笔触之外,不经意间嵌入了非石涛的风格。

秋君左左右右的端详揣摩着此画,又提笔在旁边的宣纸上刻意临摹了几笔竹叶的笔划走向,渐渐的觉着心里有了答案,便用一支干净的白羊毫笔,沾了点清水,轻轻的擦拭到原画作的顽石墨浓部位,再伏下身子,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清水润入浓墨后的走向,以及化开的速度。

李茂昌也是打小就爱画,当然也懂画,看到秋君今天的反常,不由自主的问到:“闺女,这画有假?”

秋君直起身子道:“爹,不低于一百块大洋吧?”

李茂昌一听这价格,大大的喘了口气:“哎呀,瞧把我惊的!原来我今儿是赚了。王掌柜五十大洋匀给我的。”

秋君微微笑着道:“爹,这幅五尺乘三尺的画作,如真是石涛本人的东西,五十大洋不算贵。”

李茂昌不解道:“那你还说一百大洋?”

秋君笑开了:“是啊,说它值一百大洋,因为它不是石涛的东西,是仿画。”

李茂昌听罢,犹如石破天惊,嘴巴张着,只啊了一声,半天没说出话来。

半晌后,李茂昌好不容易才合拢嘴,结结巴巴道:“闺女,你,你,没看错吧?”

秋君点了点头,坚定道:“爹,错不了,是假画,女儿确定。噢,不,确切的说,是仿画,是他仿的石涛大师。”

李茂昌一头雾水道:“他仿的?他是谁?既是仿画,你怎么还框我花一百大洋...”

秋君的视线定在了画作的每个部位和细节上,语出惊人道:“爹,这画虽是假的,但仿画的人天分极高,用笔和意境,大开大合,已经在石涛之上...放眼当今画坛,几乎没有对手!这个人就是我刚才说的他!爹,这个人现在是天才,将来是宗师。”

石涛真迹五十大洋,仿品却值一百。

这位摩古者在秋君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李茂昌坚信秋君在画作上的判断力,原因很简单:知女莫如父。

李茂昌虽视秋君为掌上明珠,但是在学画求艺这条路上,他一点都不马虎和溺爱,打小就为她遍请了名师教画。

秋君天赋异禀,学画没几年,各路画师便纷纷告辞,只留得琴声相伴,檀香绕梁。

李茂昌不甘秋君止步于此,经好友牵线,终于让她拜在吴杏芬门下。

这位吴杏芬大师,系曾国藩最为敬重的名画家吴鸿勋之女,号称“女界第一大画家”。

师从吴杏芬,不仅使秋君的画法逐步的成型成派,更让她有机会阅尽其师家藏数千卷书画,历练出了极其精准的眼力。

李茂昌听到秋君如此坚定的判断,看到秋君如此仰慕的神色,不住长叹:”哎!怪不得宾虹大师看走了眼,也怪不得王掌柜当成至宝请给我。原来是画里有画,人外有人...”

刚说完这句话,父女俩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闺女,定要找到他!”

“爹,定要找到他!”

第二章:天才年少

地处江宁府的两江师范学堂里,梧桐深处的监督长宿舍内。

一代名宿李瑞清正掀开毯子,艰难的从床沿迈下身子,巍颤颤的在侍女的搀扶下,移步到大书桌前落了座。能让他端身起床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多看一眼石涛的《竹石图》。

李瑞清字仲麟,祖籍江西,早年在湖南求学,并在湖南参加了乡试,因不合乡籍被注销。后回原籍参加江西乡试,于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年)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一九零五年分发江苏候补道,署江宁提学使,任两江师范学堂(一九四九年更名为南京大学)监督长(校长),他提倡国学、科学和艺术,以“嚼得菜根,做得大事”为校训,不遗余力的创设图画手工科,并亲自讲授国画课,先后培养出了胡小石、李仲乾、黄鸿图等一代大师。

而日后真正为仲老传名的,却是眼前这位正替他展开画轴的楞头小伙。

他是仲老的关门弟子,姓张名正权,虽个子不高,却格外敦实,虽年方二十,却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那股子特爱较真的性格,深得老爷子赏识。

仲老战战巍巍的拿起放大镜,自上而下,自左而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最终定格在了黄宾虹的印章上,他慢慢的侧过身问:“孩,上回的竹石图,可是他宾虹老弟自个送上门来心甘情愿自掏腰包盖的戳。这回,你连他的印章都给仿了?”

正权嘻嘻笑道:“师傅,知道您割舍不下这幅图,我才挖空心思去仿画、仿字、仿印,那可都是为了孝敬您。谁让藏家死活不肯割爱。总不能让我上门去抢吧?”

老爷子显然被逗乐了:“孩,你也就逗逗我。别,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你在外面仿八大、仿石涛、仿唐寅的东西,我也不是没见识过...”

正权赶紧抢过话头:“师傅,我仿画换的钱,您可也有份。”

老爷子怔怔道:“瞎说,我哪有份?”

正权指了指对面茶几上摆着的点心,不动声色道:“您以为抹抹嘴巴就可以不认账了?您平时最爱吃的定胜糕,都是我从夫子庙陈家糕点铺排队买回来的,哈哈。”

老爷子笑呵呵的又伏下身子,用放大镜去扫视画纸、裱衬和画轴,细细的看了几个来回,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破绽,便好奇的问:“孩,你摩石涛,既能取其神形,便能偏过大师们的眼睛,只是你这做旧的技法,哪里学的?”

正权赶紧回道:“师傅,我缠着您的好友李筠庵先生学过染色做旧,有时自己弄起来费时费力,便托付秦淮河边装裱店的宋师傅給弄的,他按照年代收的费,少则两块,多则十块。”

老爷子好奇心又上来了:“你小子年纪轻轻,竟还懂得分工合作之道道...那做这幅图,少不得要费五块大洋吧?”

正权吐了吐舌头:“师傅,这幅画装裱做旧,宋师傅倒贴我十块。”

老爷子将信将疑的:“哦?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正权揉了揉自己满下巴的络腮胡子道:“不瞒您,宋师傅让我替他仿了一幅八大山人的荷塘双禽图。”

老爷子听罢,手指哆嗦着点了点正权的臂膀,轻轻的喘了口气道:“孩啊,咱仿画糊口,无可厚非,摩古揣技,更有助于提高自己修养功底。只是以后不到情非得已的地步,尽量不要拿仿画当真品去买卖。”

正权严肃答道:“记住了,师傅。徒儿绝不拿摩古画当真品卖!”

老爷子又轻叹了口气道:“哎。怪就怪那个不争气的小崽子,他是拿捏准了你会为了我去摩古,才敢偷拿那幅竹石图...”

正权不解道:“师傅,您确定是他拿的?”

老爷缓缓点了点头:“问过了,拿去换卖了四十大洋。”

正权瞪大眼睛:“乖乖,好家伙。他可是卖了真迹的价。我平时都是十块、十五块去的。看来咱李家少爷还是做生意的料。”

老爷子听罢,一脸的无可奈何,叹息道:“我教好那么多学子,却偏偏教不好自己家的孩儿...算了,不提也罢。”

老爷子一边叹着粗气,一边转身端详着正权:“孩,我仔细看过了,这幅竹石图,还有之前摩的那幅竹石图,源于石涛、又都高于石涛。这说明你现在某些节点上的造诣,已经在石涛之上...”

听到师傅评价自己,正权不再嬉皮笑脸,神情肃穆的倾过身子,认真答道:“师傅,说也奇怪,每次一摩古,我就感觉自己进步特别快,领悟特别深。”

老爷子稍作停顿,欣慰的笑了笑,费力道:“这就对了,那是你懂得古为今用,融会贯通。孩啊,记住,学无止境,艺无止境啊。”

正权微微点着头,语气坚定回道:“师傅,孩记下了。孩定不会辱没师傅的名声。”

老爷子正想继续就画论画,只见管家快步进了大堂,边走边禀道:“老爷,黄宾虹前来拜访。”

话音还没落,一位身材瘦削,精神头格外矍铄的小老头步履带着风闯了进来,边走边嚷嚷:“老哥,老哥,你可要为我洗冤啊。”

待他走近,看清仲老气色不佳,立马收住了神,充满关切的问道:“仲老,您一切可好?”

老爷子明白宾虹给予的关切,有些吃力的笑了笑:“朴存老弟,要说一切都好,那是糊弄你。这岁数了,也该是熟透的时候,没得事,没得事的。”

听得这番话,黄宾虹缓过了神,转眼就瞄到了书桌上的这幅《竹石图》,圆框眼镜后面的小眼珠子瞬间就瞪得更圆更亮了:“我的乖乖,这幅图,不是好好的还在老哥哥这里么?”

李瑞清老似乎明白了宾虹老弟所指,童心未泯的问道:“有问题吗?”

黄宾虹歪着脖子,再次扫视了整张图,坚定的答道:“没得问题,没得问题。我自己的戳还在上面。既然这幅画还在书房,怎么上海圈子里的朋友到处托人在找这幅图的画师,说是盖着我戳的仿画,非要我帮着找到仿画的师傅。我这才特意登门叨扰。”

李瑞清老捋了捋银须,微微靠向太师椅靠背,轻声笑道:“你是想着既然在老朽书房盖的戳,定要回我的书房找答案,是吧?”

黄宾虹频频点头道:“是的,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仲老看到这位老顽童在旁边一惊一乍的,情绪也明显好起来,乐呵呵道:“小老弟,那你再看看你的戳。”

黄宾虹单手抚了抚眼镜架子,应该是在对焦,然后伸长了脖子去看自己的鉴定戳印,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又从粗布长衫的袖兜里摸索出自己的印章,粘上点印泥,在一旁空白的宣纸上熟练的盖了戳,再拿起来靠近画上的戳印,仔仔细细的对比起来。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比照,宾虹大师算是看出了问题,画作上的印章比自己兜里的印章来得光滑些,这是使用痕迹的关系,自己兜里的这枚,使用频率更高。

宾虹大师不住的摇着头:“乖乖,又一幅石涛竹石图现世了,连小老头的戳都仿的惟妙惟肖。之前那幅已经蒙过了我的眼睛,今天小老头又差点掉同一个坑里。”

仲老双手抖抖索索的拽住了宾虹大师,坦言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弟啊,之前的那幅,今天的这张,都是摩古画,都是我这位徒儿为逗我开心所仿。”

说话间,仲老指了指正权:“这是爱徒正权,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内江人,年方二十,在我身边学画两年有余,算是老朽的关门弟子...你今天不来,我准备托人带话给你,待我,待我百年后,还指望宾虹老弟代为管教他啊。”

黄宾虹随着仲老的招呼,抬眼望向正权。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想象能逃过自己眼力的仿画大师,竟然是眼前这位刚满二十又胡子拉碴的楞头小伙。

正是那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深深的吸引了宾虹的目光。他也是第一次,在众多的画坛晚辈中,见到与实际年龄如此不符的长须。

这一脸的胡子,顷刻间就让宾虹多了几分好感。他紧紧握住了正权有些纤细的手,激动道:“大千,大千居士,听这名号,就够响亮、够有玄机。小老头今儿是大有收获,大有收获啊。”

在正权的心目中,师傅李瑞清,眼前的黄宾虹,还有久仰的齐白石等等大师,都是神一样的存在。

而此刻,宾虹大师竟然像个老小孩似的,那么紧实的拽住他的手,让他一时手足无措。

仲老不失时机的打起了圆场:“朴存老弟,正权还是毛孩子一个,你可别捧杀了他。”

宾虹大师舍不得撒手,一个劲儿的拍着正权的手背道:“不捧,不捧。仲老的徒儿,我不捧杀!单就这幅竹石图所使的活而言,本事绝不低于石涛,绝不低于石涛,而且远在小老儿我之上。”

正权满脸涨的通红,举足无措,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话。

仲老听清楚了宾虹的话,紧紧的注视着正权,缓缓道:“朴存老弟,相交那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晚辈,既然如此疼爱,那就让正权随你去上海开开眼界吧。”

宾虹听到仲老的话,像是得了圣旨,一开心就蹦了个老高。仲老的寥寥数语,可谓正中下怀,一是确确实实太太太爱才惜才,二是顺利完成了朋友之托,找到了上海圈子里传的神乎其神的仿画之人。

正权紧着跑到师傅身边,双手轻轻捏住了仲老的两边肩膀,态度坚决道:“师傅,您最近身体不怎么好,我怎忍心离开?”

仲老抬起右臂,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正权的左手背:“孩,师傅是自然老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里有管家、有侍女,用不着你操心...自古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既然宾虹大师自己找上门来带你,哪有不去之理?听师傅的,顺势而为,到上海去闯出一片新地来,也给师傅长长脸。”

听到仲老断断续续又发自肺腑的话,看到师傅满脸露出慈爱的笑容。正权知道自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便顺从的点了点头...

第三章:只如初见

高仿《竹石图》入市,引出了摩古天才张正权。

经仲老建议,张正权正式改名张大千,紧随画坛老顽童黄宾虹的脚步,自江宁至上海,踏足江湖。

...

李茂昌历经两年的打探,也终于得偿所愿,通过老友宾虹大师,邀来了被闺女秋君赞誉为画坛天才的神秘人。

俗话说,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张大千一到李府,就不问应酬,疯子似的扑在了客厅四周悬挂着的诸多画作中,一帧一帧的揣摩,如饮一杯一杯的甘泉。其间,一面巨幅《荷花图》深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一朵残荷、一根秃茎、一汪淤泥组成的画面,竟如此的飘逸脱俗、如此的神采飞扬,令他目光炯炯,驻足不前,也让他禁不住关注起落款为欧湘馆主的作者,到底是何方神仙画师?

宾虹大师注意到了大千的专注,走近问道:“怎么样?”

大千正习惯性的轻握着拳头贴在鼻尖,凝神屏气,目不转睛,听到黄宾虹问话,赶紧转过头道:“前辈,这位画主应该是现世画家吧?看他笔法娴熟,飘逸脱俗,技法气势似男子,字体瑰丽、意境柔美似女性,荷花之清幽如人之高雅。无论是技法、意境亦或是字体,都远在大千之上,无不折服。不知画主可还在世?我可有机会拜他为师?”

一旁作陪的李茂昌,听到天才少年如此评价,喜出望外,笑盈盈走近道:“小先生,茂昌可要替欧湘馆主表达谢意了。”

大千不住的点着头,以佐证着他适才对此画评论的正确性。

黄宾虹却明知故问道:“从画作悬挂的位置上看,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古画,都在为这幅《荷花图》作陪,足见欧湘馆主跟李会长的关系非同寻常,非同寻常...”

李茂昌知是宾虹大师在逗乐,呡嘴微笑以对。而大千听得此话,当即恳请李茂昌介绍给自己认识。

李茂昌笑答:“小先生,晚宴时便可见到欧湘馆主本人。”

听到这句话,大千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当即沉下心来,转身挪了张太师椅过来,大模大样的劈叉坐定,双掌撑在大腿上,双眼紧紧盯着荷花图,仔仔细细的考究起来,全然不顾其他宾客的寒暄和招呼...

直到晚宴开始,大千在黄宾虹的催促下才入了席,刚满二十啷当的大小伙,也不谦让,直接落了次席。

宾虹大师坐主宾席,右手边作陪的,是古玩店的掌柜王敬祥。这位大掌柜,自打大千入席后,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他,越看越想不明白,就是这位一脸络腮胡子的淡定少年郎,竟让宾虹大师、自己个、还有古玩老炮李会长,都先后踩了坑。

整个坐席,只有千左手边的还空着,待各位坐稳,只听李茂昌朗声唤到:“有请欧湘馆主!”

大厅左侧门帘掀开,大千随之投去好奇的目光,万万没想到,缓缓移步而来竟是一位清丽绝伦的妙龄女子,只见她身穿粉红色宽袖短衫、腰系浅黄色绸带、配水光月华长裙,好似一朵芙蓉刚出水,加上那优优雅雅的小碎步伐,闭月羞花般的浅浅笑容,瞬间就吸住了张大千的目光,让他一下子呆滞起来...

大千干瞪着眼睛,满眼的惊讶和惊喜,张嘴嘟囔道:“这...这...”

宾虹大师笑答:“这,这正是欧湘馆主本尊,李会长的千金李秋君...”

言语之间,李秋君已然走近,只见她落落大方的抬眼凝视着一脸懵懂的青年才俊,以及他一脸的络腮胡子。

就是这一眼,秋君终于初见了自己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就是这一眼,秋君的视线再也没有离开,而眼眶莫名其妙的开始热起来...

就是这一眼,秋君知道今生今世跟他再也不会是陌生人,再也不会擦肩而过。

就是这一眼,大千的眉目虽不含半分情绪,但一双黑眸里却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子,秋君知道,只要眼里全是她,那心里一定也装着她...

就是这一眼,大千成熟稳健、傲然如竹的模样,已经深深映进了她的心田,让她必须要鼓足很大的勇气才敢再去对视第二眼。

就是这一眼,两位青年才俊都已被万缕情丝绵绵不尽的缠绕起来...

一秒,二秒,三秒,秋君感觉到时间就此停滞不前...

毫无思想准备的跟欧湘馆主对视着,张大千感觉秋君的目光似一轮朝阳,让自己的世界迅速被甜美的阳光所包裹,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蜜的气息,时空仿佛凝固了,思绪仿佛脱离了他的身体,只剩下愉悦的灵魂在荷花尖尖起舞。

他未曾预料,这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初见。

他也不曾怀疑,这是他今生最美的相遇。

众目睽睽之下,张大千像是被施了魔法,直挺挺的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纳头便拜。

李秋君设想过他们初见时的一百种场景,却怎么也未曾想过有这样的跪拜场面,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吓得花容失色,一个趔趄,纤身一倾,差点就摔倒,所幸,张大千眼疾手快,起身双臂环抱接住了她。

正是这瞬间的一楼一抱,让两位青年人犹如触电:酥酥麻麻、怦然心跳、欲说还羞...

在这之前,秋君的眼里,只有宣纸、画笔、画桌、颜彩,那些交际场合遇到男男女女,虽有过礼节性的握手拥抱,却从未让她有过心动,哪怕只是一丝丝涟漪。

而此刻,一个不经意的趔趄和搀扶,却给了她完全不一样的奇妙,除了有触电般的酥麻,更像有一朵小小羽毛,轻轻地挠自己的心窝,让她心里痒痒的、不由自主的、扑通扑通的、乒乒乓乓跳个不停...

这难道就是恋爱的感觉?

是,也不全是,秋君觉得更像是被眼前的这位胡子哥轻轻拉着手,慢慢的走进迷宫的感觉...

对,迷宫,他的一切就像一座迷宫,我仰慕他、我爱他,所以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走进去,迷失在他的迷宫里...

秋君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想什么?

她竟然还想再摔一次!

只是,碍于那么多的客人在场...

所以,她赶紧站站稳,避免再次出洋相!

看到秋君真的站好了,大千便躬身就拜道:“晚辈蜀人张大千见过欧湘馆主师父...”

秋君赶忙托起大千的双手,悠悠道:“虽初次见面,却想说好久不见...”

这是两位年轻人第二次接触,手碰到手,都一模一样的烫,仿佛都是刚从热水里泡过捞出来似的...

秋君的一句好久不见,让大千脑瓜子嗡得一下,本想回句套话,谁知言不由衷,竟跟着秋君的节奏道:“虽初次见面,余生,余生请多指教...”

秋君哪曾料想,这位看上去像李逵的画坛隐侠,竟如此会说话,回的如此有腔调,心底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儿,泛起了阵阵涟漪,双颊也随之微微泛红...

席间的众人,都为两位青年才俊独特的对话所动容,也都忘了各自的身份,哄堂大笑起来。

等到宾客都再次落座,李秋君才有机会侧过身,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摩古高人、画坛天才:他外表看似放荡不拘,眼里却流露出专注的光,让人肃然起敬;浓密的胡须自带狂野不拘和邪魅性感;一对剑眉下镌刻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虽是少年,却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整场宴会,秋君的眼里只有这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她屏蔽了其他宾客的应酬,醉心于跟大千的单独交流,尽管每一句对话大多简短,但都能直抒己见,没有一丁点的客套,却又能令她赏心悦目...

这一切,李茂昌全看在了眼里。

入夜,回到闺房后,秋君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自己的小心思:

假如,假如人生不曾初遇,我还是那个我,偶尔作作画、偶尔做做梦,然后,日复一日,不愁吃穿。

我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一个你,浓墨重彩、狂野不羁,只有你能让我回味,也只有你会让我心醉。

只因为这一次初遇、只因为这一次回眸,我才有资格去体会日日夜夜的思念迂回、无时无刻的望穿秋水。

一辈子不长,我只想义无反顾的奔向你,这次、下次、次次、每次...

浅浅遇,深深藏;

只如初见,便是一生;

自此铭记,永不相离。

因为,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盖世英雄。

...

夜深,人寂。

李府客房内。

张大千同样也辗转反侧,参差荇菜。自与秋君初见,大千的脑海里,就不断的闪现出四个字:相见恨晚。

相见恨晚啊!

时年的大千,已在内江老家娶妻,还按照当地风俗纳了妾。而眼前的秋君,虽让他一见倾心,却是何等的圣洁、何等的才情、何等的前程...

她就是一支青莲、一朵荷花、一片云彩、一汪澄澈的清泉,容不得半点亵渎。

可是,她却莫名其妙的给自己以期盼、以梦想、以触手可及的温暖...

和羞走,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奈何,奈何...

不擅表露的大千,心潮却不停翻涌,久久无法平静,索性,他翻身起床,点亮起室灯,从行李箱里掏出了一众家伙什,刀法娴熟、一气呵成的刻起了印章来。

不大一会,印章上浑然天成的镌刻着两个字:

“秋迟”。

一通打理捣鼓后,大千掂着“秋迟”端详良久,想想,又顺手把这枚刻好的印章藏到了行李箱的最里面。

同时,也把对秋君的非分之想,藏进了心底最深最深的位置。

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将为画而生,为画而活,为画而死。若无这样的决绝、若无这样的意志、若无这样的自律,哪怕有再多的天赋、访再多的名师、找再多的背书,也终将成为路人。

心似火,意已冰。

只如初见,无关风月。

不问朝夕,彼此成全。

...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千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再次关闭了室灯...

秋君的闺房,恰巧能看到客房的亮光。

透过薄薄的纱幔,秋君眼见对面的房间午夜时分还亮起灯,两个时辰后又熄了灯,暗暗道:可是对面的英雄,也在回味一样的初见?也在承受一样的相思?

...

第四章:千秋画室

翌日晌午,天气晴好。

秋君一夜无眠,直到凌晨时分才眯顿了一小会,起床后精神头却格外的足。洗漱时一照镜子,不禁哑然失笑,双眼因睡眠不足而微微浮肿,竟似两条卧蚕,笑起来更是分明,无意间多了些许妩媚。

女子爱美,人皆有之。秋君明白卧蚕带旺夫相,有桃花运势,更可让眼睛愈加有神。于是乎抿着小嘴,小步慢跑着去客厅显摆。

李府客厅里,飘散着淡淡的檀木香。这檀木香味,源自于满屋的檀木家具。

镂空的檀木雕花窗棱摄入了点点细碎的阳光,窗外正好是李府花园所在,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这样的设计,让主人足不出户就可以一览园林景致。

外厅左侧置着一张紫檀大理石案,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另有一只官窑大盘,盘内盛着数枚娇黄玲珑的佛手和玉质把玩件,显然是主人平时淘来的好东西。

李茂昌和宾虹大师正端着茶盏,一左一右立在石案前,凝神屏气的观摩着一位后生仔挥毫泼墨。

秋君一看那背影,便是大千,赶紧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走近,生怕打扰了画师的灵感。

待她挨近画作,竟是一幅荷花图,秋君抿着的樱桃小嘴不由自主的张得老大,她怕失礼,赶紧用手掌捂住。

让秋君震惊的,不是荷花的题材,而是大千的技法。

秋君不可思议的看到,大千正在泼洒青蓝彩的画料,只见他拿着盛料的小盏,随手一扬,青蓝底的画色乖乖的渗入墨色中,即刻间就灼灼生辉起来。

没等青蓝彩完全渗透,大千迅速提笔,用非常规色的金线将红荷勾勒出来,笔法浑劲,弧线优美,使之在艳丽中又可见墨斑彩迹,那层层的泼彩,让观画之人好似身处一片薄雾,而绘画之人又只是在远方张望,超出了尘外。

秋君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哪!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画荷之人!”

李茂昌自大千提笔开始,就已经为之折服,听到闺女惊呼,边笑边点头。

宾虹大师也是大呼过瘾:“小老头的《美术周刊》,这下可有新题材喽...”

秋君缓过神来,眼光却一直没离开大理石案,开玩笑似责备起来:“要说,你们两位,一个老爸,一个大伯,也不知道心疼人,小先生昨晚才到,你们好意思一大早就拉他起来作画。没这么欺负人的!”

大千赶紧放下毛笔,转身道:“前辈要去编周刊,想索一幅我的东西,我就现学现卖,偷了欧湘馆主的荷花图,既不费脑又没费力...”

秋君惊道:“您这泼彩大法,哪是我辈能掌握的?我太太太好奇了,您是如何练成的?”

黄宾虹抢过话头道:“丫头,那是他独门绝技,吃饭的营生,估摸着不会跟你交底...他十七岁就去了日本,在东京都纺织厂学了三年的染织,他是把染色技法融汇在国画里,才有了这惊鸿一泼。”

老顽童话还没讲完,忽然又有了主意,继续道:“这幅画的创意既出自于馆主的荷花图,我看就请馆主来题跋吧,菁英合璧,天下无敌。”

这话把李茂昌给逗乐了,呵呵笑道:“大师好主意!”

秋君只觉得心底一暖,抬眼望着大千:“小先生,可以吗?”

大千喜出望外:“哎呀,太好了,求之不得。”

秋君便不再推脱,凝神静气的扫视了整幅宽图,没有直接题字,而是在左下角空白处补起画来,寥寥数笔,一对可爱至极的鸳鸯便跃然纸上,又看似随意的添了几笔粉彩,然后提笔书上《泼彩鸳鸯戏荷图》。

老顽童感觉好过瘾,右拳不断击在左掌上,连声道:“双菁合璧,天下无敌!鸳鸯戏水,完美无双...”

李茂昌则静静的观摩着自家千金补画,静静的揣摩着自家闺女的小心思...

见到鸳鸯戏荷图的合璧,李茂昌已然拿定了主意:一定要留下这个画坛新锐、大胡子小子!

看来,李会长对这位络腮胡子晚辈实在是欣赏得不行不行了。

他当机立断,为这位新锐画师在欧湘楼里开设了一间大千画室,还把秋君闺房对面也腾了出来,专供大千的起居之用。

李会长如此大胆又前卫的做法,惹的大千心肝扑通扑通的跳,惹的秋君双颊一阵一阵的红。

好在两位青年才俊早已相互钦慕、惺惺相惜,便顺水推舟的开始了这段“同窗”生涯...

李茂昌还觉着不够火候,竟到福州路重新定制了一块匾,挑了一个吉时良辰,火急火燎的把“欧湘馆”给换了下来。

新换上的匾由宾虹大师题字:

“千秋画室”!

室如其名,大千的画室和秋君的画室紧紧的挨着,只是各自都加了一道木质推门,让彼此足够亲近又相对独立。

画室外的走廊上,特意设置了一张茶台,小巧而精致,就是为了他们俩乏时一起喝茶品茗。

就这样,在李茂昌的极力撮合下,这对新锐璧人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

他们每日里一同赏画、析画、作画,终朝畅谈绘事,除了分室而眠,几乎形影不离,双进双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哪怕是吃饭、喝茶、写信、打盹等需要独自去完成的时光也美妙轻盈到不忍舍弃。两人口虽不言,心中却早已你情我愿、千言万语潮涌不息...

在他俩书画唱和、互通款曲的小日子里,宾虹大师和李会长也在各自圈里大力举荐和加持摩古天才张大千,使他在不知不觉中高歌猛进的行走在成为大师的路上。

随着这位青年才俊名声日隆,索画者也开始络绎不绝。

大千为人豪爽,只要是绕着弯子够的着的,每每找上门,他都来者不拒,有时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也是有求必应。尤其是李会长的商界伙伴,一开口索要,大千便倾力而为,绝不让谁空手而归。

但凡遇到实在来不及交画的时候,他只能嘻皮笑脸的找李秋君代劳。

好在,秋君内心一百个愿意,因为日日都在观摩大千作画,所以模仿起大千的泼墨山水,更是手到擒来、惟妙惟肖,盖好戳,混在大千的原画里,竟连大千本人也分不出子丑寅卯,只知道一个劲儿竖大拇指。

受大千的影响,秋君一改吴派工笔花鸟仕女路线,转攻青绿山水,探索出填金青绿山水画法,这种画作金碧辉煌,华贵亮丽,能将王气与霸气磅礴于山石之间,令人见而忘俗。

自此,欧湘馆主的名号,也在圈里随之响亮起来。

以至于那段时间,李府常常是门庭若市。甚至还有人专门在李府往外倾倒的垃圾堆里淘寻丢弃的废稿。

那日正午,因生困顿,大千把写给内江家眷的信,随手丢在了画桌上,顾自上楼午休。

门敞着,信摊着,秋君好奇心使然,顺手就拿起信纸,坐到茶台边,细细读了起来。

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信里无非就是叮嘱原配要照顾好小妾的两个女儿,说是妾年龄尚小,不懂事,更不会带孩子,让原配多多担待,云云...

就是这封家书,让秋君捕捉到了巨大的信息量。

待大千迷迷糊糊的下得楼来,秋君笑盈盈的抖动着信纸,俏皮道:“大千先生,没看出来,你年纪轻轻,已然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啊!”

大千瞌睡懵懂的坐下,冲了盏茶,滋溜的喝了一大口,醒了醒神,叹道:“哎!秋君,我系内江人,得遵从蜀地的风俗。”

秋君好奇的追问道:“那你就跟我说说内江的故事呗?”

大千仰了仰脖子,微微一笑:“行吧,正好闲着,我就说说吧。”

“我打小就在家母和大姐辅导下练字学画,十六岁那年,我遵母命,与表姐谢舜华订了婚,不到两年,表姐得了怪病故去;紧着家母又安排我与倪姓女子订婚,谁知不到三个月,该女又重疾而亡。当时,地方上都传我命中克妻,令我一度心灰意冷,便至禅定寺修行,师傅给取了法号“大千”...”

“三个月后,家母接我回去,让我与她的侄女曾正蓉完婚。曾正蓉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根本无法激起我哪怕一点点的温情,就连新婚当夜,我也是一直拉着发小喝酒,直到发小们都散去,才迫不得已进了洞房...

“那晚,我看着她先解衣睡下,然后我去睡在另一头,两人即刻都睡着了,真是天地清明,连个梦亦没有。”

“自那以后,我跟曾小姐睡在一张床上,却没有真正同过房。结婚不到半年,我便跟着二哥去了日本,名义上是去学习印染,说白了还是因为恐婚...家母多灵光的主儿,怕是看出端倪,赶紧撮合我回内江纳黄凝素做小妾,凝素也爱丹青,年方十五,娇俏可人,甚合我意,两次回内江探亲,她竟然两次都怀孕,为我产得两女...”

“凝素是新潮女子,玩心太重,根本不会带娃,所以两个女娃子都由曾小姐抚养照顾。半年前回内江,我见曾小姐如此勤勉持家、孝敬家母、抚育女娃,实在是不忍伤害,便跟她同了房...后来回信说,她也怀上了孩子。估摸着再有四五个月,就要生产了...”

大千来个竹筒子倒豆子,一口气都给说了出来。

秋君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大气都没敢喘,生怕错过了某个情节。直到大千长吁了一口气,停顿下来,她才缓过神,悠悠道:“大千先生,您出家、出国、云游四海,娶妻、纳妾、左拥右怀,跟你比,我简直悲哀啊,顶着所谓上海滩名媛的称号,却把日子过的如此苍白。”

...

第五章:红粉知己

大千凝视着无病呻吟中的李秋君,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秋君一惊,急道:“先生,我真心诉说着苦难,您却嗤笑于我?”

大千打了个呵呵道:“要我说,欧湘馆主,你整天泡在蜜罐里,要多甜有多甜,就连这大千画室,也是李会长因你而设。上海滩的富家子弟,随便你挑、任凭你选,你还好意思叹人生之苍白?”

秋君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嘘了一声道:“那好吧,暂不提我的苦楚了,还是继续说说你吧。”

大千眼见秋君脸色由楚转晴,遂点点头道:“行啊,今天就让你一次问个够。”

李秋君估摸火候到了,便试探性的问道:“先生,您名声日隆,如果再收一个大小姐为妾,该是福分无边了吧。”

哪知大千听罢这句话,怔了数秒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回话,而是起身径直回到画室,第一次紧闭了那扇形同虚设的木质拉门...

直到傍晚,大千才打开了门。

秋君听得开门声,赶紧端茶进来,还没等她说话,大千竟又“扑通”一声跪下,泪水汩汩涌了出来:“秋君,我虽年少轻狂,但我深知,此生将为画而活,为画而死。抛开男女情事不谈,我一生的红颜知己,除你之外,再无一人...你才情绝世、必成大师,我若纳你为妾,将使才女受辱、前程尽毁,我也必遭天谴...”

只听哐啷一声,秋君颤抖的玉指没能捧住茶盏,碎了一地。

秋君紧紧地抿住嘴唇,不至于让泪水落下...

她听懂了大千的独白,在他的心中,自己是那样优雅和高贵,若是让她屈居妾位,无疑就是一种的亵渎。

秋君忽然明白了,原来,真正深入骨子里的爱,容不得半分亵渎。因为爱你,他才愿意放弃一切,包括她自己。

好吧,好吧。

但求心灵相通,只要朝夕与共,那就暂且把这份浓浓的挚爱深深的埋藏起来...

此生,若还能像今天一样陪伴左右,就是最好的告白。

那就默默无闻的去爱他吧,不是让他在感情里越来越狭窄闭塞,而是义无反顾的尊重他的选择,支持他的梦想,成全他的野心。

谁让自己对他一见就倾心?

谁让自己对他初见就钟情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秋君拭了拭眼角,弯腰把大千搀了起来...

四目对视间,再也止不住热泪奔涌,两人都明白,只恨相见晚...

深明大义的李秋君胡乱的擦了一把泪水,悠悠道:“先生,您长我两个月,以后兄妹相称吧!”

大千也随之破涕为笑:“这样甚好,这样最好,我太清楚自己的性格,风流随性,朝楚暮云,指不定以后还要妹妹替我做挡箭牌。”

秋君也显是被逗乐了:“哥哥,你倒是够自知之明的。”

大千见秋君开怀,知是彼此跨过了那道坎,便嘻声道:“秋君,我在家行八,你就叫我八哥,你在家行三,我就唤你三妹吧?”

秋君爽快的喊了一声:“八哥,八哥...嘿嘿,干脆您叫我鹦鹉得了。”

大千理会了秋君的幽默,却收住了笑容,正色道:“三妹,你想知道那天晚宴上,我初见欧湘馆主的感觉吗?”

“嗯!想...”

大千一脸严肃道:“帘子刚掀开的刹那,你缓缓走来,我就觉得你像溪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的那种..我瞬间想起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哎!真不愧为情种,想问问世间,有哪样的女孩经得起这等夸赞,还不曾倾心的?

淡淡的一句话,惹得秋君涨红了脸颊,她迅速扯开话题,问道:“八哥,家母早早的逼您娶妻纳妾,您恨她不?”

大千朗声道:“不恨她的,风俗使然,该恨的是这世道人心...要说,我很感激家母,她教过我的那句话,一直都是我的座右铭。”

“哦?”

说到这里,大千目光如炬,字字珠玑:“家母曾告诉我,除非不去做,要做就做最好的!”

秋君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竹石图,曾对爹说,仿画之人,现在是天才,日后是宗师!八哥,我愿倾尽一生,支持您去做最好的自己!”

大千为之动容,正想去握手感谢,只听哐当一声,欧湘馆的大门被重重的推开,应该是被重重的踢开...

秋君听得撞门声,正纳闷着,暮色将晚,会是谁那么没头没脑的来砸场子?

但闻一连串娇媚悠扬的女中音飘然而至:“查房了,查房了。上海滩淑女李秋君的闺房里可有金屋藏汉?”

不用见本尊,秋君只闻其音,便知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驾到,赶紧拉起大千的手臂,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这位大大咧咧踏步进来的神秘人,果然是秋君的闺蜜死党,号称上海滩十大名媛之一的时尚女教主杨雪玖。

杨小姐一见孤男寡女手牵着臂的匆匆迎将出来,瞬间就酸了起来:“哎呦呦,这才几天没见啊,小日子都已经过上了。怪不得我二姐说姓李的那女子重色轻友、见色忘友...这会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得,本小姐还是回府吧...”

说着话,杨雪玖还真做了一个转身动作。

哪知秋君一把冲过去,死死的就拽住了她的单肩,硬生生的给搬转身子,娇恬道:“姐们,差不多就得了,第一次见面,你还要脸不?”

杨雪玖听到这话,赶忙整了整衣服,收起了轻薄的笑容,正色道:“好,好,我正经些就是。”

秋君见杨雪玖有所收敛,便侧身对着大千道:“八哥,这是杨雪玖,杨小姐,字静远,海上闺秀画家,上海十大名媛,目前任上海美专讲师。”

大千听完介绍,不免细细打量起来,但见杨雪玖尽展异域之美,鼻梁高挺,双眸深邃,优雅贵气,自带一番独特的风情味,令人见之忘俗。

大千不由的点头示好,只听秋君继续介绍道:“杨小姐的父亲是上海最早的女子学校城东女校的创办人,也是我的启蒙老师。”

杨雪玖优雅的挥挥手,直视着大千道:“秋妹,别光顾着说我,是不是该让我认识认识这位郎君了?”

大千应声说道:“杨小姐,在下张大千,字季爰,别号大千居士,略懂绘画。”

杨雪玫嘻嘻笑道:“还略懂绘画,大千先生,您过谦了吧?这阵子上海滩可都传开了,您的画已经赶上石涛的价啦!您仿的那幅竹石图,要不是李家老爷子藏着,听说外面有人出价一百五十大洋了。”

大千有些局促不安道:“我的画哪有那么精贵?杨小姐要是喜欢,我自可以画个十幅八幅相赠...”

杨雪玫猛听得这句话,开心的直拍手掌:“好哇,好哇。十幅八幅不敢当,您就送我个三幅四幅的意思意思得了...要不现在就劳驾您动笔吧?”

秋君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去你的吧。还三幅四幅的,你羞不羞啊?看在咱姐妹一场的份上,等大千先生闲着的时候,帮你弄一幅就得了。”

杨雪玫故作感叹道:“哎!这才处了几天啊,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大千先生自己都说了要赠我十幅八幅的,你着急忙慌的拦什么呀?”

秋君柔声娇羞道:“人家不是心疼他嘛?最近一直都没日没夜的在替人绘画还人情。”

杨雪玫嘟囔起小嘴道:“哼。我不管,反正我什么时候想起来要了,你们两个就必须给我,要不姑奶奶耍起小性子来,可跟你们俩没完...”

秋君看看,实在是拗不过这位小姑奶奶,便乖乖回道:“好,好,我的小祖宗,都依你,行了吧?那你先说说什么事吧?”

杨雪玫拇指合着食指,比划起一个老鸨子的动作:“我说秋妹呀,你还好意思问什么事?你可知道姐妹们有多久没聚了?”

秋君噗呲笑出声:“啊呀玫姐,都是我不懂事,坏了姐妹群里每周一聚的老规矩...”

秋君顺手指了指大千:“这不?先生刚来,事情特多,我顾东忘西了。”

杨雪玫再生感叹道:“哎!洞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秋君笑答:“玫姐,是妹子考虑不周全,您老人家多担待啊。”

杨雪玫憋了憋嘴:“是,为姐够担待了。今天是专程来来请你们去远东饭店,给小先生接风洗尘的。”

秋君开心的应道:“玫姐,明天吧,我替大千先生先应承了,劳烦你通知其他姐妹。今天太局促了,都这个点了,要不就在家里将就一顿吧?”

杨雪玫见秋君爽快的答应了,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轻轻拍着手道:“那就去厨房整几个小菜,咱姐俩陪先生在画室喝点?”

“这点子好,先生歇歇,我陪玫姐去厨房看看,端几个菜过来...”

大千看着她们姐妹俩一唱一和的,趣味十足,便点头答应。

秋君迅速挽起小姐妹的手臂,亲昵的出了大门...

待俩人走近主楼位置,杨雪玫主动停了下来,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死丫头,老实交代,是不是把人家给收了?”

秋君略显无辜的眼神望着对方:“姐,不瞒你说,自打见他第一眼,我就铁了心想收来着,可人家不从,怎么办?”

“啊?天底下还有这等事?”

秋君遂把前面的经过简单描述一遍...

杨雪玫听罢,怔住好一会,悠悠叹道:“是个爷们啊!比上海滩的纨绔公子哥,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

初夏夜的风和着石库门的老酒,不知道有多醉人。

三位青年才俊在画室走廊席地而坐,没有了繁文琐节,彻底放飞了自我,边聊边饮,吵吵嚷嚷的一直喝到了半夜,方才东倒西歪的互相搀扶着上了楼。

杨雪玫眼睁睁的看着大千摇摇晃晃着又很自然而然的进了对面的房间,不住叹道:“乖乖,孤男寡女,独处对门的,你们还真的就耐得住寂寞啊!”

锁上门,踢飞了鞋,杨雪玫不洗不漱,四仰八叉的直接躺床上了:“要我说,你们家老爷子怎么就那么大的心,敢把你们俩丢在一个笼子里?”

秋君坐在梳妆台前抹着卸妆水:“他呀,别提有多爱才!爱他都快爱的不行!巴不得我们整出点动静呢。”

杨雪玫怔怔的望着天花板,沉思了半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侧过身靠向梳妆台方向:“妹子,你难道就没注意过先生那一脸络腮胡子?”

“玫姐,我第一眼就陷进去了...”

杨雪玫似乎想起什么:“都说须发浓密的爷们荷尔蒙爆棚,让他就这么在对面晾着,可惜了...要不这样吧,既然你们认了兄妹,那姐替你收了他吧?”

秋君转过脸,嘻嘻笑道:“好的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有本事只管去飞蛾扑火,我审核通过。”

杨雪玫疑惑道:”你说真的?”

秋君点头道:“说真的!先生来的这几个月,除了画画,就是看书,日子过的太清寡了,没有一丝物质上的要求,我是真担心他...”

杨雪玫听罢,又翻身盯着天花板:“这样自律的男人,不成功才怪!”

秋君停了下来:“他说过,除非不去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代宗师...可惜啊,真到那个时候,欧湘馆怎能容得了他?”

边说边泪眼婆娑起来...

杨雪玫虽有了醉意,但是心似明镜,她万般怜惜的望着身边这位痴心小闺蜜,轻声感叹道:“秋妹,你与大千,好比鲜花和种花人,那些喜欢花的主,都会不计后果的去攀花折枝,据为己有,而真正爱花的种花人,却只会默默的去耕耘和浇灌...”

这一句轻柔的知心话,让秋君瞬间破涕为笑...

第六章:一鸣惊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茂昌兴致匆匆的来到千秋画室薅人。

看走廊里鸡飞蛋打似的场面,就可以想象出昨晚这三个年轻人是何等精彩纷呈。

此刻,两间画室木门都敞开着,并无人影。

李茂昌赶紧招呼小跟班:“小武,你上去把三位给我拖下来。就说老爷有急事找!”

小武应了一声得嘞,便滋溜一下,跟猴似的窜上了楼梯。

李茂昌立马就听得两边的房门被哐啷哐啷敲的震天响...

不大一会,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三位少年,带着睡意朦胧下得楼来。

看到是老爷在楼下督阵,三位的醉意几乎就醒了一大半。

李茂昌见了孩子们的囧样,也没责备,笑盈盈道:“三位,五月十九,宁波会馆要办一次画展,主题叫千秋画室联展。今天是四月初八,还有四十来天时间,你们抓紧备战。”

大千听了个懵圈,惊出了一身汗:“李,李会长,办画展?而且还在全上海最大的会馆,我初出茅庐,哪够格啊?”

李茂昌哈哈大笑:“什么格不格的?宁波会馆是我们宁波帮自己的场地。宾虹大师和我,最近被各路神仙围着,吵吵嚷嚷的索要你们的画作,我们是穷于应付。所以商量了一下,索性就集中办个画展,让那些个索画之友当场认购,所得款项全部捐给会馆做善事,一举两得。”

大千听到是公益性的,当即点头:“我在李府叨扰那么长时间了,现在有机会为宁波会馆做点事,自当全力以赴。”

李茂昌呵呵大笑:“虽是公益画展,但是宾虹大师已经约了圈里诸多前辈,你和秋君可都要拿出看家本领!我估摸着,现场至少要展出一百幅画作,才足以应付过去,你们看看,有没有问题?”

大千斜过身子,往后仰了仰,扫视了一圈储物间:“这里大概存有二十来幅比较满意的作品,接下来每天画两幅,大小各一副,应该没问题。”

李茂昌欣喜道:“那太好了!大千准备一百幅,秋君准备二十幅。秋君还要负责策划、布展和现场接待。”

秋君笑盈盈的拍着胸脯道:“我,李秋君,荣任大千画展总策展人!这是天大喜事,小武,赶紧去门口放几挂百子炮热闹热闹...阿爸,您要是任务布置完了?就先忙去吧。剩下的都交给我!”

李茂昌确实是有事在身,便匆匆离去。

李秋君朝杨雪玫吐了吐舌头:“玫姐,您都听到了,大千先生要闭关修炼,咱们的活动只能延后了。”

杨雪玫嘻嘻笑道:“我也不闲着,我报名参加后援团,布展接待算我一个。我让姐妹们多备些光洋,五月十九去宁波会馆抢画。”

秋君蓦然想起什么来,急道:“对了,说起布展,咱俩赶紧洗漱洗漱,带小先生去实地看看,方便先生备画。”

秋君是个雷厉风行的主,还真的说干就干。

三人打理完毕,坐车直奔目的地。

宁波会馆位于老城厢附近的小北门,系宁波籍的同乡们自愿捐款,聚沙成塔,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和扩改建,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远远望去,会馆的建筑雕梁画栋、殿堂宏伟、景致秀丽。

建筑和绘画本是一对孪生兄弟,精美的建筑跟绝伦的画作一样会说话。

大千饶有兴致的踏进了公馆第一道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古戏台。

这座古戏台,精致庄重,台前的两根青石柱上刻有:“集古今大观、时事虽异;得管弦乐趣、情文相生。”

大千细看,字字铁画银钩,句句大气磅礴。

步入戏台后面的大堂,侧墙上镌刻着一首《竹枝词》:“宁波会馆最驰名,财力兼全莫与争。法国虽强难占界,宁商众志独成城。”

会馆的理事识得秋君,见大千在仔细观摩竹枝词,赶紧过来解释道;”这位先生,这段竹枝词,是为了弘扬一八七四年五月间,宁波帮誓死抵抗法租界武装弹压的故事而作,是几代宁波帮同乡的励志写照。”

大千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又好奇问道:“先生,都说宁波会馆是上海最大的会馆?”

理事不无骄傲的回道:“是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宁波帮财力雄厚...上海自开埠以来,万商云集,五方杂处,随着旅居上海的外地人口剧增,逐步形成了以乡缘为纽带的社团。其中,尤以宁波籍的商人为最,我们抱团互助,精明睿智,是上海商界不可小觑的“宁波力量”,对上海的城市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三人在理事陪同下兜兜转转,将布展的场地量了个仔细。

回到李府,大千遂闭门谢客,专注于为第一次画展创作精品。

秋君作为策展人,出手阔绰,效率惊人,硬生生的把一次小范围的展会做出了大都市范。

时间转眼即逝...

五月十九,千秋画室联展开幕。

大千心情尤为忐忑,早早就催着秋君的大哥和二哥,一起到宁波会馆探个究竟。

其实,在这之前,李祖韩、李祖来兄弟俩在李秋君的再三要求下,已经发动了各自的力量。

李祖韩见大千因过分紧张而不停的在跺脚,开玩笑说:“大千兄弟,就你这模样,以后办画展,还是别参与开幕活动为妙啊!”

还真让李祖韩说准了,之后大千办会展,很少会亲临开幕现场,皆因心情太紧张所致...

有一次秋君追问大千,为什么不愿意参加自己的画展开幕式,大千告诉她,自己有“三怕”,一怕我在场,有自己兜售画作嫌疑,二怕参观者看见你,要恭维你,我这个人又不会客气,说出的话对方心里不舒服,也许会在背后骂你,三怕别人看到你的画是狗屁,又不好意思当面说给你,得不到真实意见...

会展现场,令祖韩、祖来俩兄弟都始料,好好的一场画展,在秋君等众多名媛带动下,竟演变成了一次时尚集会。

那些个富家子弟,打听到李秋君、陆小曼、裴丽琳、杨雪玫及杨氏三姐妹等名媛参与画展,便各显神通,四处搞请柬,扎堆往会馆钻,实在找不到请柬的,就干脆侯在会馆大门口,以期一睹芳容。

曾熙、陈半丁、王陶民、吴澂、吴华源、叶曼殊、郑慕康、郑午昌、王一亭、倪墨耕等上海书画界元老,在黄宾虹和李茂昌盛邀下,纷纷前来捧场,也都乐见会展现场美女如云的景致。

现场展出的百余画作,有笔墨清逸、气韵盎然的山水,有典雅润朗、雍容明丽的花卉及婀娜婉约、姿态妩媚的仕女,将整个展厅烘托得丹青溢彩、翰墨飘香。

当然,最吸引大家的,还是张大千在部分画作上运用的泼彩画技,或虬劲、或洒脱、或柔韧、或朦胧、或诗情、或沧桑,实实在在的体现出大千对墨韵、对色彩的崇拜和敬畏,极大的震撼了海派画坛。

大儒曾熙学修深厚、诗文双绝,尤以四体中的魏碑及金文书法独步于海派书坛,他在老友黄宾虹陪同下,来来回回观摩了多遍展品,不吝赞美道:“我虽不擅长绘画,但是看大千小弟的画作,就像是抚摸一个全身针刺向外发射的仙人球,给人以万千感受,给灵魂以巨大冲击...吾辈已远不如后生也!”

宾虹大师见曾老哥盛赞大千,远远的就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急切介绍道:“后生,这位是曾熙前辈,上海书画界一骑绝尘的书法大家...”

大千激动不已:“曾老前辈,我三年前就在师傅那边临过您的贴,却不得要领,一直无法学其精髓。今日宁波会馆得见,天大幸事...”

曾熙问道:“你师傅是?”

宾虹笑答:“嗨,我把这事给忘了,他授业恩师,是你的拜把子兄弟,仲老。”

曾熙大为诧异道:“这老头,竟然背着我收了这么个稀世宝贝!”

大千听曾熙如此称呼自己的师傅,知是故交,当即跪拜道:“曾前辈,书法是我弱项,还望您收我为徒,不吝赐教。”

曾熙眼见这位少年天才如此谦卑诚恳,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好,那我就捡个现成的,我先代瑞清教教你,等他日到两江学堂见了仲老头再问问他,若他应允,我就正式收你为徒。”

大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着那么多参观者咕咚咕咚的叩起响头,让曾熙大为开怀。只见他摸摸索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随手递给了大千:“来,来,把这个拿上,就当是见面礼吧。”

老顽童眼疾手快,一把就夺了过了,拿在手里转了一圈,不无羡慕道:“好家伙,篆刻的农冉,那可是您老的宝贝啊。”

大家见证了拜师仪式,又三三两两的搭伴去赏画...

吴华源大师站在一幅宽屏泼彩画《空山晚晴》前,经久不离,恰逢王一亭经过,问老爷子为何发呆,大师含着泪道:“我看出了沧海桑田,我感觉到岁月变迁,大千后生的泼彩画法,虽略显稚嫩,但气势创意精妙、气势磅礴,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永恒之艺术。”

吴大师不仅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还率先做了掏腰包的活,主动到接待处交了六十块大洋,接待员快速在标价签下了买家姓名,翻了红签。

就连平日里难得观摩画展的名媛陆小曼,也安安静静的驻足在一幅临摹唐伯虎的仕女图前,越看越觉得传神,越看越觉得巧妙,仿佛仕女跃然纸上,扭动着曼妙的身姿向画外走来,忘情中连连叹服...

两位主动侍陪在左右的公子哥,也不知道是谁掏的钱,争先恐后的,付足五十块大洋,签下了陆姑娘的大名。小曼的闺蜜杨雪玫兼着礼仪员,看到写有陆小曼的牌子,便快步跑过来将标价签翻了红。

杨雪玫一边翻着价签,一边叫苦不迭,原来早在布展的时候就看上这幅仕女图,没曾想被小曼抢先一步,暗怨自己下手太迟...

杨雪玫顾不上手头的工作,赶紧转战自己偏爱的荷花题材,好在多次陪秋君布展,对现场画作摆布的位置了如指掌,不大一会就找准了那幅大千和秋君合作的荷花图,被那雍容华贵的金色绢上荷花通景屏所征服,大为动容,当即付清了五十块大洋,顺利翻了红。

宾虹大师虽然高度近视,但并不妨碍他捡漏。他在一幅单色泼墨山水画上,发现了现场很少用的一方闲章,印文是“大千豪发”,赶紧掏十块钱拿下,还特意把李会长叫过来显摆道:”茂昌老弟,这幅画,远不止十块大洋。而且印文寓意深长,大千豪发,意思是谁要买了大千此画,一定会豪发大发。”

李茂昌频频点头:“大师好眼力,戴着眼镜捡了大漏。”

宾虹笑道:“我一个穷教书匠,哪能豪发大发。要不这样,你掏三十块大洋,这画匀给你,你以后的事业借此大发特发。”

李茂昌知是大师在逗乐,赶紧附和道:“这个可以,三十买个吉利。贵哉不贵呼!”

两人插科打诨正起劲,恰巧大千经过。宾虹赶紧拉住他,指着印文问:“孩子,我可是花十块大洋买了这方印文,你说说其中含义呀!”

大千恭敬道:“前辈,大千豪发,意思是这一幅画只是我全身豪发之一而已,九牛一毛,不费吹灰之力的意思,所以秋君才标了十块的低价...”

老顽童当场傻了眼。

李茂昌再也忍不住,笑出泪来。

宾虹大师显然不甘心挫败,紧拉着大千,悄声问道:“前面还有一副幅标价二十的单色水墨画,用的一方印是“游戏神通”,你先告诉我何解?”

大千故作玄虚道:“前辈,游戏神通,就是告诉大家,张大千兼擅多变,神通广大,具备十足的功力。谁买了谁升值...”

老顽童拼命点头道:“有数了,有数了。你去忙吧。”

待大千告辞,老顽童一个转身,就去接待处付了二十块大洋,把那枚小众印文画又悄悄拿下。

仅仅一个上午,参展画作都有了新主人,标价签全部翻红,无一遗漏,接待处也收足了全款,并当即发了通告,联展画作售罄,大获成功。

下午场的嘉宾,已无画可下订。有收藏意愿的,也只能望画兴叹...

画展原定一天,但是名媛们的带动效应实在太强,各路记者争相发稿,上海滩之爱画人纷纷打听这个内地小画家有什么来头?现场画作为何被如此迅猛的高价抢空?到底有哪位名媛在现场做义工?随着小道消息越传越离奇,现场观众越聚越多,秋君作为策展人,不忍就此结束画展,顺势发出通告,临时延展两天。

第二天开始,观众须凭票入场。门票售价一块大洋,收入捐赠给宁波会馆作专用善款。

按当时的物价,一块大洋可以兑换二十斤大米。

始料未及的是,两天时间票款超过一千五百大洋,为宁波会馆开馆以来最盛事。

这场展会,让李秋君整整累脱了一层皮,她不仅忙里又忙外,还巧妙的动用了闺蜜资源,用名媛们的蝴蝶效应,引入活水,搅动了海派画坛的一潭死水...

秋君第一次感受到累并快乐着的滋味。

于海派画坛而言,张大千的横空出世,仿佛是家猫群里闯进了一头野猫...

自此,借由宁波商界推动的新锐画展,让上海画坛得以推陈出新,百花齐放。

而蜀人张大千,借此迅速成长为画坛新锐之领军人!

第七章:更上层楼

秋君忙完宁波会馆的扫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沉的回到欧湘馆。

大千早已泡好热茶,坐在走廊茶台边等着她。

室外的阳光透过窗棱,星星点点的洒落在那一把浓密的胡子中间,好似被粘上一颗一颗饭粒,秋君见了,不觉哑然失笑,一身的困乏瞬间消散了大半。

大千倒了小半碗茶,双手端着,竟有些许颤抖,双眼凝视着秋君道:“三妹,一盏茶万句话,人生第一场画展,是你给我的,如此的完美...”

秋君赶紧双手接过,呡了一嘴,笑着抢过话来:“八哥,这是千秋联展,不也是我的第一次画展嘛?”

大千不禁笑出声来,正想说是,只听得脚步声急,李茂昌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人到话到:“我说二位才俊,先别哥啊妹的,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出门...”

秋君转过身去,娇恬道:“爹,我现在是大千先生的帮办,您以后有什么应酬,别总想着拉上小先生,能省则省...先生需要修炼!”

李茂昌哭笑不得:“好,好,要经大小姐批准,我不越雷池半步...好了吧?”

秋君被逗乐了,笑盈盈道:“这样才好!”

李茂昌再次催道:“今天的约会可是金贵,你们赶紧的吧?”

秋君不解道:“何来的金贵?”

李茂昌故作高深道:“宾虹大师打电来话,说是有位前辈在家候着大千呢,让我们赶紧过去...”

大千一听到前辈,心有灵犀道:“是曾师傅吧?”

李茂昌一脸失落感:“我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的...”

大千和秋君紧随着李老爷上了车...

曾熙早早就候着少年新锐,没想到名媛秋君随之登门,不免心情大好。

李茂昌呈上重礼,曾老爷子推脱不得,顺势收了秋君为徒。

大千和秋君双双行跪拜礼,老顽童在一旁乐不可支的嘟囔道:“我怎么就觉着像是在拜堂成亲呢?”

秋君耳尖,听得明白,虽双颊绯红,却落落大方道:“我与大千兄妹情意,前辈切莫拉郎配...”

宾虹大师捋着稀稀落落的白须,悠悠道:“好好,暂且做兄妹,暂且做兄妹...”

曾师傅唤过大千到身边坐下,拉着大千的手道:“我已经给仲老打过一通电话,他说现在争不过我,让我严加管教啊!”

大千喜出望外:“徒儿定当潜心向学!”

曾熙问道:“你平时作息如何安排的?”

大千回道:“卯时起床,读书两个时辰,用餐十分钟,然后习画,午时用餐十分钟,午休一个时辰,下午摩古,酉时用餐十分钟,然后练字一个时辰,再读两个时辰书,亥时休息...”

曾熙再问:“你来上海多久了?”

大千:“满八个月了!”

曾熙:“可曾去外滩、城隍庙逛逛?”

秋君抢答:“师傅,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大千接道:“不对,去过两趟宁波会馆。”

众人大笑...

曾熙眼里满是欣喜,转头对着宾虹轻声道:“这孩子能日复一日做一件事,怪不得远超同龄后生!”

宾虹大师眯着一只眼睛,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颏,显得很不甘:“仲老临行前托我来管教的,想不到被你抢了先机。”

曾熙回头又问大千:“宾虹说你学过织染,并巧用在泼彩画上。我回来后,一直在揣摩着你的画风,总觉得还融合着刺绣和工笔的技法?你是之前学过?”

大千认真回道:“师傅眼光真辣。家母曾有贞是内江出了名的绣娘,她所掌握的绘画技法远高于一般的民间艺人,我四岁开始跟家母学蜀绣,七岁跟家母学绘画,九岁跟大姐学工笔画,十岁跟二哥学漆虎画...”

曾熙顿悟道:“蜀地内江位于长江流域的沱江之上,自古文化底蕴丰厚,大千出自书香门第,难怪有如此天赋!”

宾虹大师好奇道:“我且问你,让我和茂昌老板都看走眼的仿画竹石图,你是如何做到的。”

大千如实相告:“前辈,我摩古画,全靠记忆,靠背,凡是我临摹过的石涛之作,哪一笔是怎么走的,哪块石头是怎么画的,全在心里,石涛大师兼具了出世与入世的思想,他的山水意境,透着一份隐居世外的空气,而我恰巧又在禅定寺修行过,所以每次临摹石涛之作,总觉得是契约笔墨,意境合一,便可乱真,再加上我一直都用旧宣纸作画,又曾跟随李筠庵先生学习染色做旧,江宁府那边有位宋师傅尤擅长染色旧裱,这才蒙过了前辈的眼力...”

宾虹大叹:“哎!如此看来,我走眼就走在太自负,一看到画页上的意境,只要神形兼备了,就十拿九稳了,谁曾想有人会从境界的彼方去临摹古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辈廉颇已老矣...”

曾熙与大千在画展上只见了匆匆一面。刚才一席话,曾熙听出了大千的耿直和率真,内心无限欢喜,自此对这位弟子视如己出...

曾熙与李瑞清,皆为书界巨擘,均通诗书画和韵律,系一代魏碑和金文大师,在当时的书画界无出其右,并称北李南曾。

遵从曾熙的安排,大千和秋君双双搬到曾府,开始了书法的专研和学习。

曾府家中出入皆鸿儒,天天有高人,品画说字,好不热闹。

被世人称为海上四妖之一的吴昌硕也是隔三差五的来此消遣,每每高谈阔论,大千都在一旁细细聆听他们的言谈话语,不知疲倦的汲取营养。

曾熙所藏书画,更让两位年轻视若珍宝,大千和秋君在曾府的所观所摩,受益匪浅。

投到曾熙名下,起点就不一般,所获得的资源、所接触的都是超一流的书画大师,在当时的画坛,是无与伦比的。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大千收到了巨大的成效。

...

曾熙那日得闲,把两位叫到院子里,摆起了茶道,饶有兴味的跟他们讲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我家境贫寒,出生的时候,正值隆冬雪夜,母亲为了产我,冻坏了身子...为报答母恩,我立志学习,考取功名...等到乡试发榜,报到第十名后,还没有提名的学友大多不是焦急难耐就是心灰意冷、捶足顿胸,而我却自信满满、闭目养神,旁人问我怎么还没轮到?是不是名落孙山了?我答定入前三。报到第三名时,我才睁开眼睛大喊,第二名亚元肯定是我,果然不出所料...后学友问我哪来的判断力?我答我的作文热情洋溢、生龙活虎,只能选做亚元、屈居人下,榜首解元肯定要选四平八稳、炉火纯青的...”

秋君若有所悟道:“师傅是想告诉我俩要有必胜的信心和自信吧?”

曾老笑盈盈的点了点头:“对!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自信!当然更重要的是心里有目标,手上有行动,勤勉刻苦,打好根基。”

大千听师傅所讲,蓦然觉得心底无私天地宽,整个人亮堂堂的...

午后,曾熙应邀去上海画院讲课,大千和秋君悉心习字作画。

约摸未时,管家过来唤二位,说有客求见。

大千和秋君一起到了客堂,见是曾师傅老友,江西籍画家陈子昂先生,遂热情相迎。

陈先生不待坐定,便把随身携带的四幅字画一一摊开,朱耷、石涛、董其昌、沈周,跃然眼前。

大千只觉心跳加快,原来石涛这幅《铭竹没腰图》,是之前所未见,山峦、野径、茅屋,竟融合如此精妙,大赞:“好画啊,全是真迹,皆是精品。”

陈先生局促道:“不瞒二位,家中突遭变故,我后天就要动身回江西老家,想把所藏二十余幅字画一并处理,带上盘缠回江西老家应对变故,处理善后...”

大千爱画如痴,一生都行走在收藏的路上,别说另外还有二十幅,光是见到这四幅真迹,已然迈不动道,当即开口道:“陈先生,您的所有藏画,都交给我吧,我先替您保管着,哪天您兜得过来,随时来取就是。”

陈先生憋红着脸道:“既然割爱,哪还有再索回之理?只是,我里需要一次性拿到一千二百块银元。你看看可好?”

大千想都没想,爽爽快快的应承道:“一千二百大洋,我明天就让秋君陪着送您府上。您不用再为银子的事发愁,安心准备启程就是。”

陈先生见大千如此利索,留下了四幅画,宽心的告辞了。

财富于张大千而言,可以用八个字形容:“腰缠万贯”、“身无立锥”。

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从不精打细算,哪怕是盛名之后,画作热销,日进斗金,也抵不过他三天两头买画搞收藏,所以常常落得身无分文...

这会又犯了难,自己身边估摸着只有三百多银子,一天之内要凑足一千二,他一时无从下手。

秋君看出了大千的心思,宽慰道:“先生,您喜欢陈老师家的宝贝就好,钱是小事,我一会差人回去找爹要些过来就是。”

大千紧着摇头:“非也,非也。我自己藏画,哪能垫李老爷的银子?”

大千坚决不从,直接转身回画室想法子...

申时,曾熙回府,管家将陈先生卖画筹盘缠的事提了一嘴,曾老当即吩咐管家取了一千大洋,他自己提着进了大千的画室。

曾熙知道大千自尊心很强,笑盈盈道:“后生啊,听说你收了陈学士的画,需要一千二百块大洋。我这里刚好收到学生送来的寿礼,你先拿着用上。这钱不算借的,算是我下定的钱,你可是要交我十幅画,好让我拿去打发那么多索你画作之徒!当然你要是愿意多交我些画作,我照单全收,哈哈!”

大千听到这番话,看到师傅不动声色的把银子撂下,大为感动。师傅这样做,既顾了大千的面子,又解决了大千的银子。

曾师傅虽然做过前清兵部主事、湖南教育会长、上海画院教授,但每日穿着粗布衣履、吃着粗茶淡饭,而支助大千藏画,却一掷千金...

第二天,大千对秋君说:“三妹,曾师傅昨晚送来一千银元,说是让我作画的定银,其实,这哪是要我作画,是免得我尴尬不安。曾老师多能为弟子着想,多会照顾人情,真是中厚长者,仁义之风...”

曾熙的宅心仁厚深远的影响到大千日后的举止行为...

在艺术教学上,到底是临摹还是创新,曾熙不经意间点拨的这句话:“黄山观云,泰山看日!”,几乎震撼到了大千之灵魂,激励着他去踏遍青山绿水,融于自然、又超脱于自然...

第八章:痛失所爱

在清末民初的诗坛和学术界,曾熙就是诗宗和学宗级别的存在,所以大千和秋君都对他恭敬至极,从来不敢直接问什么问题,只是尽心伺候左右,静听老师和鸿儒们的谈书聊画、品诗论道,不敢接话插腔。

其实,曾熙很清楚,这样的场面就等于是在授课,所以诗词歌赋、思想法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1其实有心的把自己的诗学辞赋、书法造诣,都深入浅出的穿插在谈论中,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两位求知若渴的青年才俊。

等到宾客散去,大千和秋君再分别把自己的习作呈上汇报,曾熙会毫不保留的对二位的优缺点悉数指出。

在大师的悉心培养下,张大千和李秋君在诗词歌赋、书法技艺不断精进,迅速掌握了字体的肩架结构和转折,并学会观察分析临摹字体的走向和规律。

尤其是大千,正逢青春,天赋极高,记忆超群,摩谁像谁,书法和绘画都进步神速,无论是临摹还是背临,无论什么字体,他都能通过字面,精准的分析出原作者的用笔诀窍,并摩写的酷似原作,甚至竟练到了左右手写字临画几无区别的境地,还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正是为后人称道的“大千体”。

张大千书法风格的最终形成,还应该得益于吴昌硕和曾熙聊天时说的一句话。

大千清楚的记得吴昌硕的这句话:“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书作之法作画。”

吴昌硕是清晚期和民初期最有影响力的书画大家,他将凝练遒劲的书法、出锋钝角的篆刻之行笔、运刀、章法及体式融入绘画,形成富有金石味的独特画风。给了大千巨大的震撼和启迪,就连著名画家任伯年第一次见到吴昌硕的画时,也禁不住拍案叫绝。

在曾熙先生家学习的过程中,大千渐渐领悟到了国画的精髓,把国画想象成无言的诗、无形的舞、无声的乐,其抽象的精神意会和宇宙般宽广奥妙的表达方式,就是最为永恒的艺术。

民国初年的上海滩十里洋场,已是何等的繁华热闹,而一个青年人,背着画筒,穿行于霓虹闪烁的街道,却不为所惑,像一个修行者,埋身于中华文化的诗词歌赋、书法绘画的营养汲取之中,其实不易。

内心深处“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座右铭,早已让大千明白,要成为一位大师,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

而李秋君的动力,完全来自于身边有一位大千,自己心甘情愿的为他做所有的事。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肯定会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爱的力量是伟大的,庄严的,不容反抗的。每天都见证到身边这个人的坚持、自律、勤勉、刻苦,秋君也渐渐的投身其中,以诗歌为乐、书法为趣,时时刻刻伴着身边这位盖世英雄,“你若安好,我便不扰”...

秋君感觉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至少,她爱慕的人,就在身边,虽然没有西窗红烛、没有庭院情话,但是同吃同喝、同纸同画的朝夕相伴,足可以抗衡整个世界的多情,所以,她格外珍惜这样的同窗生涯。

那日练画时,秋君见到大千加盖了一枚“大千居士”的篆刻印章,好奇的问:“先生,您的大千之名何解啊?”

大千笑答:“这要感谢禅定寺住持意琳法师,是他看我善画,将我收留,赐予我法名大千,大千两字语出佛家经典长阿舍经中的一句,三千大千世界...”

秋君品味道:“好大的名字!”

大千道:“住持告诫我,这句话在佛经里的意思是,世界无法无边,宏光微生,包罗万象,要胸列万物,观广探微,将已知大千世界,融入己之大千世界,再将己之大千世界,返回已知大千世界。”

秋君听了个半知半解,沉思半晌,语出惊人道:“先生,虽然我一时无法领悟全面,但是,您至少已经具备了成为大师的先决条件!”

“哦?”

秋君仰头道:“那就是有了这个响亮的名号!”

大千将信将疑道:“三妹,你觉得大千够响亮了?”

秋君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如果哪所画院或者大学,当着那么师生面,校长对着话筒喊,下面有请张大千先生讲话...你听听,张大千先生,多响亮啊!朗朗上口、玄机四伏!”

大千不觉憨笑起来...

秋君看着笑容可掬的大千先生,羡慕之极:“先生,您一支羊毫走天下,江南江北、天涯海角,走到哪里都不用怕,跟您比,我纯粹就是笼中之鸟...”

张大千紧着纠正道:“三妹,我还羡慕你呢,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是走到哪儿都不怕,我惧怕大哥,恐慌至极,夜里都常常被他吓醒!”

秋君大感意外:“还有这事?”

一提起大哥,大千神情即可就敬畏起来:“我年幼时体弱瘦小,常为大哥所欺,动辄把我拎起来摔在地上...我们张家规矩颇严,等级分明,弟妹都要对兄长恭恭敬敬,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害怕,我平时对他敬而远之,退避三分。我要是做了什么坏事,包括临摹古画,让大哥瞧着了,肯定是一顿打骂训斥。所以那些个发小来找我摩古,我都是跟着到他们家去临摹,绝不敢在家里弄...”

秋君大感意外,原来自己心目中的盖世英雄,竟然还怕自己的亲哥哥...

大千虽然惧怕大哥,但对弟弟妹妹却都疼爱有加。只要有闲钱,都是托人带回内江,给弟弟妹妹们添置衣物,购买糖糕。

他尤为喜欢九弟张君绶,在君绶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他担心君绶受家规约束而影响到个性发挥,在征得曾熙老师同意后,将十七岁的九弟接来上海,在曾老师家学习书法,由他和秋君代教。

秋君爱屋及乌,把君绶当自己亲弟弟,疼的不得了。

君绶毕竟年少,玩心重,不如八哥那么专注,大千只好由着秋君带着他出去玩耍,没几个月就混了个上海通。

半年后,家母带信,交代君绶回内江成亲,女方是家母做主选定的表亲。

君绶比较内向,自收到家书,便木呆呆的不吃不喝。

秋君询问半晌,君绶才哭着鼻子道:“秋姐,我是真不愿意再走我哥的老路。家母给我选的婆娘,是个小脚妇人,大字不识几个,说话都不利索,小时候大家都叫她傻妞,没人爱跟她玩...我娶了这样的妻子,一辈子就完了,还学书法绘画作甚?”

说完,低头落泪...

秋君一时不知道如何宽慰君绶,也想不出所以然,更拿不定主意,张家家母定下的亲事,哪是她李秋君能管的了的?

大千自觉无奈,只能在一旁仰头长叹...

令大千和秋君万万没想到,当晚,君绶给大千、秋君及曾熙老师各留下一张纸条后,便离家出手,第二天竟投黄浦江而去...

秋君听到噩耗,只觉得心里被重锤很很的击打着,好半天都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眼前时时都闪现出君绶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可爱模样...昨天还是那么熟悉亲近的一个少年,甚至茶盏里还温存着他给倒的热水,此刻却如此的冰凉冰凉,一如她凉透的心...

怎么就会投江而去?秋君就是想不通,也根本无法定下心来写字作画,干脆把自己关进了闺房...

大千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瞬间就觉得全世界的蛇胆汁都被他一个人吞噬下去,不停的在他肚子里翻滚,他承受不了,想把这份苦吐掉,然而每次吐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空留他满口苦涩...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来信报丧,大姐因肝病不治,香消玉损,匆匆离世...

君绶投江,让大千报恨终身,时常会午夜梦回,后悔自己没有照顾好九弟:大姐早逝,眼前总是浮现大姐辅导他练字临帖工笔作画时的点点滴滴...

君绶一事,他一直狠心瞒着,谎称已送君绶去德国留学,并常以君绶的口气、笔体写信,托赴欧洲的友人转寄家里,以慰家母牵挂之心,直至家母去世...

经此双重打击,大千一病不起。

短短几天,络腮胡子里竟然渗出了白须。

秋君心疼不已,将大千重新接回李府休养,寸步不离,以致于李茂昌请来诊病的大夫,都以为他们是小两口,而将此消息误传给了在报社供职的弟弟。

这位小报记者跟打了鸡血似的,捕风捉影,大作文章,接连发稿杜撰出《名媛李秋君软困画坛新锐张大千》、《蜀地画家被上海名媛强吻索爱》、《李秋君独占张大千》等令人大跌眼镜又极具吸引力的渲染和内容。

大千得知后,甚为不安,顾不得身体尚未康复,便急着想搬出李府回曾府,生怕误了秋君的清白名声。

秋君坚决不应允。

秋君被捧在十里洋场的名媛圈,早已见惯不惯,泰然处之,根本没把这些小道消息当回事。她心里清楚,自己对大千的一见钟情,绝不是为了给报社增加题材,自己的敢爱敢做、无怨无悔,都是为了心目中的盖世英雄而飞蛾扑火...

在当时的上海滩,像这类名媛倒追穷画师的爱情故事最令人兴奋好奇,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乐此不疲。如果当事人急于辟谣,那这把火就越烧越旺...而秋君的冷处理,却似一把最锋利的矛,让小道消息瞬间就不攻自破,继而偃旗息鼓...

第九章:秋英雅集

民国初年,上海,北京、广州等地的文人雅士,都会通过举办集聚活动,来交流才艺,推陈出新,一年一度,乐此不疲,美其名曰:秋英雅集。

秋英会以当时的上海最为知名,规模较大,一时无两,引各地的文人雅士纷纷齐聚,赏菊品蟹,吟诗作画,好不热闹。

是年九月初九,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大千也渐渐从痛失爱弟的阴影中走出来,在李家大哥祖韩鼓动下,半推半就的参与了这场文人盛会。

李家老二祖来、老三秋君,名媛杨雪玫,悉数到场。他们都是秋英雅集的老会员,跟其他会员大多熟识,互相招呼,热络有加。

今年的秋英会,假借豫园举办,以古戏台为中心,种植和摆布着各等菊花,黄如金、白如雪、粉似霞,五颜六色,清香扑鼻,真可谓是“狮龙气象竟飞天,再度辉煌任自威;淡巷浓街香满地,案头九月菊花肥”。

豫园里的这座戏台,被誉为江南第一古戏台,正面雕有凤凰、双龙戏珠等图案,顶部四周有二十八只金鸟展翅,四周的景观疏密有致,层叠错落,别具一格,尽显“咫尺之内,再造乾坤”的精妙。

大千在秋君引领下,走九曲桥,登大假山,揽萃秀堂、观点春堂,常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感,那亭台楼阁、池塘水渠、汀渚矶堤尽显一番灵动鲜活、悠远静谧之美,一石一水、一亭一阁,各有风雅,令大千灵感喷涌。

待二人游历到古戏台位置,只见曾熙、吴昌硕、黄宾虹等前辈已经在那边不吝笔墨,挥毫题字,为雅集现场捐宝。

老顽童宾虹大师见到大千,连拉带拽的,非让大千作画,曾熙和昌硕等几位前辈也是连连起哄,大千便不客气,伏案提笔,游龙走蛇,不消一支香的功夫,一气呵成,当场呈现了一幅《高士赏菊图》。

只见画中幽林深处的小亭间,陶渊明与访友坐对赏花,江干水渚,群卉争发,树本、房舍、池沼、小路、秋菊等表现很淋漓尽致,且设色艳丽,画中人虽无特殊造形,但拖尾诸跋,均以陶潜赏菊故事为题咏,意境颇为优美。

曾熙观之,大为动容,当场在左上角空白处提笔疾书陶渊明绝句“陶公爱菊晚节高,菊亦爱公高似我。忘言相对与谈玄,有菊空尊亦自可。”

曾熙大师的书法,本就有“书画同源”之说,为配合赏菊图意境,他以汉隶圆笔为本,下穷魏晋,儒雅纵逸,骨力洞达,婉畅多姿,尽显其晚年之风格,配以大千的半写意半工笔不拘一格的赏菊图,令众人拍手称道,纷纷赞叹,以致案前人潮拥挤,水泄不通。

大千意欲离席,众人哪肯散去,七嘴八舌的,非要大千再次挥毫助兴,秋君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曾师傅更是频频点头示意,大千趁兴此间,便不再推辞,稳稳的坐定,再次挥毫泼墨,连续绘就了山水、花鸟、人物、走兽等新作,工笔、写意、没骨无所不能,诗书画三绝才艺尽现,赢得一个又一个满堂彩,令四座皆惊...

现场采稿的记者们哪肯放过“崭露头角”、“技惊四座”、“后起之秀”、“一鸣惊人”等赞语频频见报。

每年的雅集都有现场拍卖画品募集善款之环节。应组织人的盛邀,大千再次和秋君合作,联手奉献了一面巨幅《泼彩鸳鸯戏荷图》,二人技法之娴熟、落笔之流畅、色彩之炫目,令一众雅士大开眼界、大呼精彩!

二人合作的荷花图,曾在宾虹大师主编的《美术周刊》中重点推荐过,为一众圈内人士所熟知,今天有幸亲眼得见,更是引为轰动。所以在拍卖环节,叫价声此起彼伏,各不相让,宾虹、昌硕、曾熙也都乐在其中。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大家频频举手叫价的喧闹声中,李茂昌李会长二百大洋的一口价,让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如愿将自己闺女的画收入囊中,创雅集拍卖有史以来之最高价。

秋君娇恬责备道:“爹,您这是以钱压人。”

李茂昌振振有词道:“闺女,我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将气氛推向高潮...

自古书画界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胜一浪,看到大千、秋君等青年才俊们如此精进,前辈们自然欣慰有加,纷纷毫不保留的传经送宝、悉心指教、提携鼓励,使整个会场充满了温馨的艺术氛围...

先前的宁波会馆画展,只是宁波籍贸易伙伴小范围的展售活动,虽有见报,大多是冲着名媛的消息去的。而秋英雅集,却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聚会。

秋英会后,张大千可谓顺风顺水,开始在上海书画界崭露头角。越来越多的青年才俊们纷纷登门造访,以求交流。无形之中打破了张大千在李府闭门向艺的平静...

在这期间,江南才子谢玉成、青年画家郑曼青先后成为与大千和秋君交往最频密的知音好友。

谢玉成更是因情趣相投、性格合拍、豪爽义干,逐渐成为张大千人生路上的生死至交。

谢玉成之所以能快速获得张大千的认可并真心与之交往,还跟一场饭局有关。

那是一次李家大哥李祖韩组织的聚餐,一位名叫陆连城的富家子弟,内心不服张大千,总以他的长胡子为由,连连不断地开玩笑消遣他,让大千坐如针毡...

谢玉成实在看不下去,不慌不忙道:“各位,连城一直拿胡子在说笑,那我也说一个有关胡子的故事吧。”

在座的皆鼓掌叫好。

谢玉成接着讲道:

“刘备在关羽、张飞两弟亡故后,欲兴师伐吴,誓为弟报仇。

关兴与张苞争做先锋。

备说:‘你们两个分别讲讲自己父亲的战功,谁讲得多,谁就当先锋。’

张苞抢先发话:‘先父喝断长板桥,夜战马超,智取瓦口,度释严颜...’

关兴口吃,但也不甘落后,说急道:‘先父...先父胡子一大把,都叫他美髯公,所以先锋一职理当归我。’

谁知,关公正立于云端,听完禁不住大骂道:‘你这不肖之子,为父当年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这些个光荣的战绩你不讲,光讲你老子的一把胡子有何用?”

不等谢玉成讲完,陆连城满脸通红,当即哑口,从此再也不扯胡子的事了。

自此,张大千对这位仗义执言、爱抱不平的同龄人另眼相看,视为知己...

数月后,在谢玉成的竭力撺掇,在李祖韩、李祖来、李秋君三兄妹的鼎力相助之下,大千斗胆租借了李茂昌的一处院落,设堂收徒,取其名曰:“大风堂”,并在《申报》上刊登张大千售画启示的广告。

大风堂便名正言顺的成了画坛新锐们的集聚之地,大风堂画派也逐步在上海画坛争取了一席之地。

张大千自知不懂经营之道,遂将开箱钥匙和“大风堂”手牌一并交给李秋君,无意之间也宣示了李秋君在大风堂的地位。

李秋君很快从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大小姐,转换成一个外账带里账、烧火带买菜的大管家,竟还乐此不疲。

秋君不仅要悉心照顾大千的饮食起居,还要为大千的每幅画作定价,并且招呼和接待观摩购画的顾客,同时还搭车把自己的习作拿到店里一同展卖,所得款项全部用于大风堂的开销。

宁波帮善经营之道,大风堂在宁波大小姐李秋君打理之下蒸蒸日上,并且很快就有了盈余。秋君又将大部分盈余款项存入老爹李茂昌的票号吃息,算是利上加利、息上加息,大千先生悬着的心重重的落下,也乐得做了一个撒手掌柜,专心于创作和教徒...

张大千开设大风堂,收到的第一位开门弟子,竟然是九岁孩童胡若思。

胡父与李茂昌旧识,系宁波籍文化人,在宁波会馆画展现场拍得过一幅润彩《庐山观瀑图》,拿回家后,酷爱画画的小若思常常对画临摹,不知倦怠,胡父便带着若思、携着厚礼,由秋君领着拜到大千门下。

大千见他第一眼,虽聪明伶俐,却担心年龄偏小,玩心太重,不觉微皱着眉头...

胡若思行跪拜礼后,见到大胡子师傅皱眉,便仰起头,朗朗道:“师傅,您别看我小,我以后肯定是您所带的徒弟中,最给您长脸的那位...”

众人听罢,皆大笑不止...

大千铭记着曾老师所言“自信”二字,即对小若思另眼相看,悉心教学,若思也是天赋配上勤奋,笔耕不息,加之幼承庭训、天资早慧,自投大千门下后,进步神速,深得大千和秋君疼爱...十四岁那年,就在大千和秋君带领之下,东渡日本举办了个人画展,一时轰动东瀛,获“神童”之誉;十五岁时一幅《匡庐瀑布图》获比利时世界博览会金奖,传为艺林佳话。此后,他追随大千先生游历名山大川,将烟云丘壑罗纳心胸、把万紫千红发于毫端。

若思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他仰头说的那句话,给大风堂画派长足了脸面,他的作品《万古长青图》悬挂于人民大会堂、《黄山松云图》收藏于江苏省博物馆...

第十章:黄山探奇

开堂收徒后,大千一如既往,不敢有丝毫松懈,依然不间断的研读诗文、练习书法、作画摩古。只是每每得闲,心里头总在不停敲着鼓,念念不忘曾熙师傅那句“去黄山看云,去泰山观日,实属平生之快事!”

恰逢李祖韩和谢玉成来大风堂喝茶,大千顺便就提起曾熙老师这句直插心头的名言,三人皆有共识,与其关在画室闭门造车、靠临摹和臆想去涂鸦,不如遵从曾大师的指点,脚踏丘壑,指点江山,才有可能成就大家风范。

三人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兴奋,遂击掌为盟,商定好日期,相约去看黄山云、浴泰山日。

秋君在一旁听得明白,怎肯错过,迫不及待的报名参与其中。

李祖韩吓唬道:“三妹子,黄山可不比豫园里的假山,岂是你们女孩子能完成的事情?山上豺狼虎豹随时出没,怕是你要吓尿裤子的...”

秋君不依不饶,非要到老爹那边告御状,三人实属无奈,也就应允了这个拖油瓶。

恰好二哥张善之来信,告知他已经挂印辞官,大千便盛情相约,一起去黄山写生。

张善之为官多年,已对政治失去兴趣,尽管先后做过乐至、南部、阆中、彭曦、三河等地知事,也出任过总统府和政务院咨意,作为老同盟会员,面对军阀割据、明争暗斗的纷乱局面,心灰意懒,于是弃政从艺,把所有的热忱全部投入到绘画之中,下决心做个纯粹的画虎艺人。

兄弟二人经多次电话沟通,相约在黄山南麓的宏村聚首,一起登山...

自乾隆、嘉靖之后,黄山荒芜多年,已然是一座野山,根本没有上山之路。大千一行五人,先期到达宏村,边休整边等待二哥。

一到宏村,秋君就大呼小叫,活蹦乱跳的,惊叹于这座徽派村落独特的美,古树参天,苍翠欲滴,清晨的薄雾,春日的菜花,处处都显得悠远而妩媚。尤其是建筑上的砖雕、石雕、木雕,像剪纸一般精细,那些融为一体的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是这位上海大小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赶紧拿出画板,细细的素描起来,小桥流水、袅袅炊烟、耕牛牧童、山羊马驹、南湖书院、月沼月塘,每一处都不忍错过。

对大千而言,宏村更像是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古色古香,浑然天成,没有一丝人为的痕迹,到了这里,他整个人就自然的放松下来。他嘴里叼着根草杆,鼻子里哼哼着内江小曲,漫无目的的绕着村中的小河和村边的池水闲庭信步,尽情的享受着攀登黄山前难得的悠闲。

悠悠闲闲的转了好大一会,自然而然的又逛到秋君写生处,他歪头一瞧,三妹正在对着啃草的小马驹写写画画的。

秋君见是大千过来,一边继续写着生,一边骄傲的问道:“八哥,你看看,我这匹马画得还行吧?跟徐悲鸿那小子的马,没多大区别吧?”

大千装模作样的端详了半天,认真道:“不错,跟徐悲鸿的马就差了一点点...”

秋君端着画板,左右转了转,也没看出所以然,很迷茫的问道:“你说说,那一点点差在哪里了?”

大千一本正经的回道:“悲鸿画的马,是用来奔跑的马...你画的这匹马,是耕田的马...哈哈”

秋君听出了大千话里的意思,假装生气的举起画板,轻轻的砸了过去...

大千笑着躲开了,继续往月塘方向逛着...

李祖韩、祖来和谢玉成也没闲着,他们通过房东帮忙,出资雇请了多位当地的山民,做好了登山的准备...

三天后,张善之赶到,兄弟见面,分外亲热,大家都对大千的这位画虎的兄长尊敬有加,秋君更是格外的敬畏...

第四天一早,由山民带路,大家开始了艰难的登山征程。好在几位被雇佣的山民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摸索着带领大伙前行,历前澥、下百步云梯、穿鳌鱼口、度天海,经文笔生花,登始信峰...

山民们负责向导开路,画师们跟在后面一路攀爬一路写生,走走停停,尽管一路艰险,但身处云雾蒸腾之中,常常都有被羽化成仙的错觉,就连峰峦叠嶂也常常隐逸在云海之中,尤其是那些从石头缝里顽强滋生出的苍劲之松,在与巨石斗争中拼尽全力,汲取着春雨,享受着阳光,不断壮大,蟠曲枝干,遒劲挺秀,每一株都酷似一幅天然的风景画,让众人不由惊讶于黄山之“奇”,叹为观止!

此行人中,唯有二哥张善之为官数地,曾爬过形形色色的山,面对眼前的黄山,善之感慨道:“黄山之风景,移步换形,变化无穷;之前所攀爬的名山,每处大多只有四五景可取,而黄山前后百里方圆,无一步不佳,无一景不绝。但黄山之险,亦非他处可及...”

大千举目四望,激情难禁,振奋不已道:“临摹过那么多名家之作,只有到了此山中,才真正体会到大师们与黄山的夙缘,我所见过的黄山作品之中,现在想来,尤以渐江、石涛、梅瞿山为最,渐江得黄山之骨,石涛得黄山之神,瞿山得黄山之变。他们虽草草数笔,无一笔不与黄山契合!这正是因为他们都数度登临黄山,亲历云海松阵,赏遍千峰竞秀!”

谢玉成接着话题道:“石涛大师为了画黄山之意境,迁居安徽,一住就是十五年,有时会为了一个景致,专门登山寻觅!不愧我辈之楷模...”

随着不断攀爬,千峰万壑尽收眼底,云海一片连着一片,雾气升腾,云龙翻滚,犹如仙境...大千蓦然间就明白了,山水写意中云蒸霞蔚最好的画法不过如此。

最值得大千关注的,还是那千奇百怪的黄山松,千峰万壑之中比比皆松,可谓无石不松,无松不奇,它们夹在巨石缝中,存活了千年,虽饱经风霜,却岿然不动,今日所见皆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各领风骚。这不正是奋斗精神之所在吗?

大千把对黄山松全部的敬仰注入了指尖,边看边画,如痴如醉...等回营地后,秋君粗略一点,先生竟然积累了三十多册页的松石写生,或倚石挺立,或独立峰巅,或倒悬绝壁,或冠平如盖,或尖削似剑,或循崖度壑,或破石而出,忽悬、忽横、忽卧、忽起,虽是草草写生之作,却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不由得不佩服先生的洞察之眼,及对所画目标的独特视角。

细心的秋君,在一幅劲松册页的背面,发现了大千先生记录的一段诗文:浅绛青绿与金碧,恣意绘得峰松姿;哪管他山多奇树,终觉黄山第一枝。

穿越玉屏峰西侧时,秋君在大千的牵引下才敢壮起胆子往下瞧,只见眼前突现一座巨石,形似一妇人立足石台,翘首以盼,女性独特的洞察力,让她脱口而出道:“先生,您看,那是望夫崖…”

大千应道:“也可以称之为痴女峰吧?”

说话之间,一阵云雾飘来,眼前瞬间绰约无比,秋君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的抓摸了一阵。

大千好奇。

秋君道:“先生,刚才那阵云,我手可以拉住它,脸也可以触到它...”

大千笑侃:“是啊,李家大小姐已飘然成仙女了!”

回上海后,秋君就以此为题材,画了一幅《云蒸霞蔚图》,并配上了如下诗句:

“心仪黄山慰平生,诗情画意影与声;

试问山道攀登者,云海相知谁扶君?”

短短四句诗,情不自禁的透露出身处悬崖峭壁时,对身边知己的无限依恋和信任,浪漫而大胆。

秋君伸出热烈的玉手、投来温婉的眼神、写下含蓄的诗句,大千又何尝不知?

...

自宏村出发后,在几位受雇山民共同努力下,共耗时二十二日,才登临光明绝顶。

秋君作为唯一的女性,受到了五位大老爷们给予的最高待遇,由她第一个登顶。

秋君果然不负众望,沿着山民开好的小道,三步并作两步,一眨眼就上了顶峰。

五位男子只听到顶峰上传下来秋君哇哇呀呀的尖叫声...

大千哪里放心,迅速跟上,直到登临顶峰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了秋君尖叫连连之所在。

原来,正值日落时分,不论是谁,站在光明顶上,瞬间都会就被晚霞裹着云海所震撼:那一道道绚烂无比的霞光从落日西下的天际喷薄而出。层层云海刹那间被染成灿烂缤纷的锦缎,七彩祥云在天际尽情变换着舞姿,一会箱一匹骏马狂奔,一会像一头雄狮在呕吼...

正好一道霞光射来,把秋君全身包裹起来,使她幻化成了一朵金色的鲜花在峰顶绽放...

众人一一登顶,尽情的享受着七彩晚霞交织出的这一幅美丽的泼彩风景画。

不一会,霞光在渐渐缩小,颜色也在渐渐变浅,紫色变成了深红,深红变成了粉红,粉红变成了淡红,淡红渐渐的消失了,光明顶的云海又恢复了绵白的模样。

大千杯被深深地感动着,他叹道:“不到黄山,不登光明顶,不亲眼看到云海和霞光,谁会相信石涛等大师们画的是人间盛景?”

于是就黄昏最后的一丝亮光,他当即铺开画板,一笔一笔的速写起来,把最好的景致留下笔尖。

回到画室后,他根据这幅写生,挥毫泼墨画成《光明顶山水图》一幅,并题诗云:

旷绝光明顶,

天南四望空

谁去孤啸处,

身在万山中。

呼吸风雷过,

巑岏日月通。

仙踪如可接,

何必梦崆峒。”

虽一路劈荆,一路险峻、一路曲折、一路艰辛,却收获满满,众人皆得偿所愿,从各自的视角出发,奋笔疾书,画下了不少速写,将山石、劲松、云海、奇峰、悬崖、绝壁一一收入笔下,背进囊中...

谢玉成是众才俊中唯一专攻诗文的青年人,一路攀爬一路写诗,先后录得诗词歌赋二十余首,收获颇丰,其中之一便是《咏黄山》:

“正望黄山一点苍,千峰向晚皆迷蒙;云雾含春绕石巅,流连山中老神庵。”

后大千按照这首诗的意境作画《咏黄山图》,并由谢玉成题跋,将诗词录入画中,可谓诗画合体。

张善之在此后以猛虎出山为题材的画作中,均以黄山松和黄山峰为背景,尽显苍茫和霸气...

下山途中,李祖韩曾对着云海朝霞大喊道:“黄山,我独爱你,此生再不去其他山峦矣!”

众人皆问为何?

祖韩道:“此番经历,方明白徐霞客游记里的那句话,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

可以说,黄山是大千和秋君、祖韩、祖来、玉成等青年才俊,从临摹古人,到室外写生的开始,他们切身体会到要想见闻广博,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实地观察得来。名川大山唯烂熟于心,胸中有丘壑,下笔方有神...自此都抱定信念,唯有亲身去经历,才能感知宇宙大关之千变万化,仅凭臆想,永远成不了大家。此番黄山彻悟,让他们都受益终身。

张大千一生中三次登临黄山,得无数的画稿。所画黄山系列山水,或工或写,或水墨或重彩,讲造境,有空灵飘逸的气息,更有梅清、渐江、石涛的影子。每幅黄山图画,都笔致奔放洒脱、痛快淋漓,画面气势撼人,万壑松云,飞泉流瀑,雾霭弥漫,高士坐山望川,怀古思幽,气韵生动。观其笔下的黄山胜景,如入清新绝俗之径,透出一股出尘的脱俗之气。

三上黄山之于张大千,最大的收获是画理之悟,他曾告诫弟子:“要领略山川灵气,不是说游历到那儿就算完事了,实在是要深入其间,栖息其中,朝夕孕育,体会物情,观察物志,融会贯通,所谓胸中自有丘壑之后,才能绘出传神的画。”

晚年的张大千,只要与友人提起黄山,便会心绪激扬,神往不已。

他平生最后的一幅黄山图,成于一九八三年二月上旬的《黄山百步云梯图》,离他辞世仅隔一月,这是他在每画几笔就须含上一片速效救心丸的情况下完成的,足见黄山缘之于张大千的魅力该有多深...

而最后一幅黄山图画百步云梯,也诗一般寓示着他欲再踏石阶上黄山的夙愿。

第十一章:百日师爷

回到宏村,一众男子见秋君完好无损,都大为感叹。

秋君双手叉腰,高傲的仰着脖子道:“看你们以后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

入夜,张善之领着众人喝起了房东自酿的米酒,气氛浓烈,话题广阔,甚是解乏。大千不沾酒,三下五除二吃完饭,便提出去外面走走,想再看一眼宏村夜景。

祖韩一语双关道:“没喝酒的,都可以离席了,免得扫了我们几个酒客的雅兴...

秋君心领神会,立马放下碗筷,跟随而出...

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村落里农户家散着点点的灯光,像极了天上的繁星;而天上的繁星又正好倒映在村口的月塘之中,微澜荡漾间,又像极了屋里的灯火,天地一色,漂亮至极。

远望着四周的山色与村里的粉墙黛瓦相映生辉,山、水、民宅、灯火、星光自然地融为了一体,秋君不住叹道:“八哥,您看,多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卷啊。”

大千叹道:“是啊,黄山百里,处处皆景,此番上山,观云淡雾霁、览风月阴晴的微妙变化,悬石峻岭的雄强气势、老松密林的荒寒景色,都是我见所未见的。包括此刻村落里的点点滴滴...可惜了啊,屋里的那几个酒客,是无福消受这样的大好夜景了。”

他们边聊边走,不一会就逛到了月塘位置。大千随便找了一石阶坐下,秋君也紧挨着曲腿坐定。

大千侧身看着秋君,问道:“三妹,此行收获如何?”

秋君脱口而出:“三哥,我正想着跟分享,您倒是先问起我了。这次登山,虽然一直有你们的帮助,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我独立来完成的。黄山之行教会了我去做独立的自我,学会一个人生活,不依赖,有主见。自即日起,我便真的能够有勇气和信心去独立的面对生活中的所有磨难与困苦!”

大千凝视着她,由衷赞道:“三妹,你真是了不起,大彻大悟啊!”

秋君转过头问:“八哥,那您之前有没有遇到过难以忘怀的磨难与困苦?”

大千一听这话,陷入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少年时的百日惊魂,令我终身难忘!”

秋君知道大千是有故事之人,追问道:“那就跟我说说呗!”

大千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说来话长,我就说到哪儿算哪儿吧...”

秋君俏皮道:“我还真愿意您讲个没完没了。”

大千收起来了笑容,开始叙述道:十六岁那年,我在重庆求精中学读书,放暑假时,与住在隆昌、永川、内江的几个同学结伴回家,为了节省路费,大家商量着徒步,沿途路过同学的家,到一家吃顿饱的,再拿一块钱,继续走下一家。虽然知道路上有土匪抢劫,但大家都觉得反正自己是学生娃儿,没有钱,土匪抢也不可怕。

我们一行八人,从重庆都邮街出发,沿途还是很顺利的,等离开永川,走到一个叫田坝子的地方,突然从路边跳出三个手拿土枪的人,他们大喊“站住”,并上前搜身。土匪见搜不出什么东西,就拽下我栓在裤腰上的皮带,说是作挂枪的带子,随手递给我一根麻绳...继续上路没多久,刚到油房沟又遇见土匪了,两个土匪一个要扣留,一个叫快滚,结果还算幸运,“检查”一番后放行...如是又经过四次,有惊无险,我和剩下的三位同伴胆子放大了许多,认为土匪也没什么可怕。

一日数惊,又走了许多路,大家都觉得很累,想早一点休息,走到位于永川、荣昌、大足三县之间的邮亭铺时,到教堂投了宿。

谁知睡下不久,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呐喊声把我们都惊醒,我大着胆子伸头向矮墙外张望一下,只见土匪成群结队,漫山遍野而来。四下里只听的哭的哭,叫的叫,杀的杀,逃的逃。

我们哪还敢睡,起来就跑。我没跑多远便让土匪抓住了,当时就觉得身上有哪儿被打伤了,只是因为害怕并没感到疼。

土匪把所有掳来的俘虏当作“肉票”押到了一个叫千斤磅的地方。土匪头子邱华裕审问的我,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收租多少?

我说,我姓张。从此,土匪们就叫我‘老跳’了!土匪忌讳直称姓名,习惯上都要转几个弯。这倒充分显示蜀地江湖客们联想的丰富,姓张,联个成语,用得最多的就是‘张皇失措’。张皇失措就要跳起来,所以把姓张的叫作老跳。

邱华裕要我给家里写信:“你就写龙井口的老二把我拉了,要赶紧送四搂银子来赎!”

四搂银子就是四百两。我哭穷,与老邱再三讨价还价,减为两搂。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提笔给家里写信。没想到我的草书竟引起了土匪的注意,有人建议将我留下做“黑笔师爷”。老邱仔细看了我的字,故作凶狠的话朝我大声吼道:“不要你家里的钱了,留下来做黑笔师爷吧!”

我说不干,要继续去读书。老邱问我读书何用?我答将来可以教书。

老邱又问教书一月能赚多少钱?大千说可以赚五块六块的。

土匪们大笑我没出息,说是只要做师爷,每趟“买卖”随便分一小股,都不止一二十块“袁大头”。

我不从,老邱就骂我“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还掏出把子威胁要枪毙我,我只好屈从,答应做了师爷。

当天夜里,我被夹在两名土匪中间睡觉,并被再三警告不许逃跑,抓回来就会枪毙。

第二天,土匪们去打劫峰高铺,而我则坐着轿子,被两名背枪的土匪护送回龙井口的土匪窝,沿途站岗的土匪见了我还会行礼。

见到“舵把子”老毕。他倒是很和气,一见面就赏了我一对象牙章,老毕是比较器重有文化的人,后来有次还曾救过我的命。

第三天,老毕带着我去抢劫一个大户人家,土匪们翻箱倒柜到处搜寻财宝,我站着不知所措。有土匪警告我说,师爷你也得动手拿东西呀,否则要犯忌讳的,黑道上的伙计是不能空手而回。我只好到书房去拿了本《诗学涵英》,被另一个土匪看见,训斥道:别的不好抢,怎么抢书?书字跟”输“字同音,犯大忌的。无奈,我又取了四幅《百忍图》一起带走。

这本《诗学涵英》就成了我在匪窟中的精神食粮,一有空闲,便拿出研读吟诵。

《诗学涵英》是我自修摸索的启蒙书。没事的时候,我就常捧着书本,酸味十足地躲在后院吟吟哦哦一番。

有一日,我正在后院里吟诗朗诵时,忽听有人呻吟,走过去询问,方知是一位被绑票的前清时的进士,因家里凑不出赎金而遭土匪毒打,我去为老人求情讨饶,而老人则教我做诗,我才真正意义上开始了解诗的基本知识,弄清楚了平仄对仗。

后来,老毕的人被政府改编,按照政府命令开往沪江下游的松溉镇。老毕被任命为连长,我成了他的司书。

有一次,老毕的队伍忽然遭到袭击,枪声大作,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我赶快跑到福音堂去躲避。打到下午,枪声停了,教堂突然闯进一伙民团的人,他们发现我,便大喊:“这后面还有一个,赶快给抓回来!”

我大声分辨:“你们不要认错人了,我是被抓来强做司书的!”

民团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押着我去审查。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虽然招安土匪,但地方军队并不真的信任土匪。这一次战斗是一个姓帅的营长率部围剿老毕的队伍,老毕全军覆没,自己也被打死了。

为老毕,我心里还难过了好几天,在我的心目中,老毕并不是一个坏蛋。

帅营长、吴区长、上一任区长王某对我进行审问。虽然我一再辩白,福音堂的牧师也为我作保,但帅营长等人仍不肯相信我是求精中学遭掳的学生。最后决定暂交王区长看管,待情况查实再作处理。

在王区长家,我得到了较好的照顾,心情渐渐安定下来,紧张、忧虑、恐惧也渐渐的消退了,食欲大增,每顿要吃四碗饭。

但令我始料不及的事情还是发了。王氏父子竟让我写信回家要钱,报偿他们的供养之恩。幸亏得到消息的四哥赶来,在永川县长的协调下,经与帅营长交涉,我这才再获自由。

这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历时百余日。“百日师爷”的经历,让我以十六岁之年纪对金钱、生死、人情冷暖皆有了较深刻的认识。

秋君听得太忘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掳的少年,脸色随着情节的发展一惊一乍的。

等到大千讲述完,方才长长的大喘了一口气。

秋君感叹道:“八哥,听您这么说道,就像是跟老爹去会馆听评书,真是荡气回肠。以后啊,我非要把您的过往,写成小说!”

大千疼爱的看着秋君:“好,你来写小说,我把版权独家授予你。”

俩人一同抬头望着星空,月亮好似已经眯起了眼睛...

大千站起身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吧?”

秋君点了点头,拉起大千的手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依着大千的肩膀,一起漫步往回走...

两人回到房东家,只见灯火还亮着,大门敞开着,听不到说话声,却闻得鼾声雷动...

原来善之、祖韩、祖来、玉成四人均已东倒西歪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只剩下房东家盛酒的缸子和看门的狗子,酒缸子空空如也,只有那忠实狗子还趴在门口守护着这个家...

第二天醒来,四人直呼上当,在大千和秋君面前异口同声说房东家的的土米酒是骗人的把戏,定是掺了蒙汗药,喝的时候入口甜糯,好似饮蜜,谁料后劲绵柔、一一醉翻,无人幸免...

第十二章:婉拒婚配

黄山揽胜之旅,耗时一月余。

再次回到上海时,众人感觉恍如隔世。

大千盛邀二哥张善之在上海暂住。

秋君当日就利索的在大风堂为二哥辟出画室,并让入室弟子们称呼善之为“二师傅”、改称大千为“八师傅”。

善之看到八弟和秋君举止亲密,说话默契,谈笑无间,形影不离,一直以为秋君系八弟在上海纳的小妾,对秋君做事看在眼里,欣赏有加,暗自为八弟庆幸。

直到回大风堂,眼见八弟和秋君分房而眠,便开口问事,大千遂简单将情况禀告二哥。

善之百思不得其解,见到二人相处融洽,便不再多问。

在去黄山之前,大千已经收得弟子四人,先有九岁神童胡若思、后有俞致贞、王永年,慕凌飞,四人皆家境优越,父母又出售阔绰,每月奉银可观,加之店里售画及吃息所得,收入较为可观。

大千一生,对友人豪爽随意,义薄云天,但是对弟子却格外严厉,再加上他一脸的络腮胡子,不怒自威,弟子们见他似老鼠见了猫,毕恭毕敬。

大千和秋君赴黄山写生时,将钥匙及手牌交予九岁的胡若思。作为首席弟子,他竟把另外三位大他许多的师弟师妹管理的服服帖帖,把店里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当然,这其中肯定离不开胡母暗中帮忙。

大千和秋君回到大风堂后,即对若思另眼相看。

更让大千和秋君吃惊的是,若思竟代师收徒,在这一个月里,先后收了梁树年、何海霞两位弟子。

何海霞比胡若思长十岁,已经是位快二十岁的大小伙,见到大千和善之,当即郑重的行了拜师礼。

大千问他:“海霞徒儿,你未曾见我一面,怎么就心甘情愿的入室学画?”

海霞如实作答:“师傅,半个月前家父带我来大风堂观摩画作,看到胡师哥正在临摹石涛的画。我之崇尚石涛,胜于我之卿卿小命。见师哥临得如此精妙,那他师傅定是无上大师,当即就让家父交了入门银两...”

众人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

自此,大千根据海霞所爱,专门点拨他临摩石涛之意境,汲取石涛之画魂,天赋加之努力,何海霞果真成为自张大千后,模仿石涛之第一人。并且多次与师傅合作,共同完成仿石涛之作,双双落笔签名。

...

第二日晚,李茂昌在李府设家宴,为黄山归来诸勇士接风,并专为善之洗尘。

大千也不推脱,陪二哥携礼登门。

张善之为官多任,自带气场。李茂昌得见,分外欣赏,当即撇下大千、玉成及李家三兄妹,单独陪善之到书房品茶。

善之自踏入书房那一刻起,即为一幅古画所吸引,视线再也不曾离开。

能吸引善之全部注意力的,当时是他最爱之虎。

奇怪的是,此画中之老虎却缩成一团,像是一只病猫,没有一丝的威猛气势。

为何此病猫能吸引善之眼球?这幅画到底出自谁之手呢?

李茂昌早闻张善之是当下画虎第一人,见他如此凝视,心生好奇道:“善之先生,这画虽是古画,只是画相怪异,我不好意思悬挂客堂,只好将它束之书房,聊做茶余谈资。敢问先生,此画可有讲究?”

善之步步走近,紧盯着病猫图,叹道:“李会长,此怪画出自康熙年间高人华岩之手,华岩画虎之境界,非吾辈之能及。”

李茂昌继续问道:“那此画为何如此怪异?”

善之笑道:“李会长,此画虽题为《峰虎图》,但实为《蜂虎图》,须用西洋放大镜,才可看到画的右上角有一只蜜蜂,正在追着老虎,而画中的老虎因害怕蜜蜂的追击正缩成一团,四处逃窜。”

李茂昌听此分析,叹为观止。

善之感叹道:“华岩大师才华横溢,却又清高孤傲,为诸多小人排斥,所以才借这幅《蜂虎图》来表达自己的遭遇...我之所以挂印辞官,也如画中之虎矣!”

李茂昌听到善之直言,大为动容,当即取下画来,小心卷起,双手递上:“善之先生,你我相见恨晚,此画权当见面礼,好画当归懂之人,方显价值所在,万望别推辞。”

善之大感意外,连连缩手:“李会长,君子不夺人所爱,善之万不敢接如此厚礼!”

李茂昌考虑到文人清高,笑道:“那就有来有往,劳请先生赠我几幅您的虎画,也好让茂昌在同行面前风光风光。”

善之见李会长诚意满满,便不再推辞,接过画来,安放茶几之上,待李茂昌坐定后,方坐下品茶。

这幅珍贵古画经由李茂昌赠予善之收藏,新中国成立后,善之和大千两兄弟将此画及数十件珍稀古画,一并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由故宫博物院馆藏,这是后话。

双方坐定聊开后,张善之由衷夸起了秋君:“李会长,家有秋君,胜有一宝,此行黄山,她不输男儿,昨日回大风堂,见她操持有方,经营有道,深感李会长教女有方。”

李茂昌满满是笑,见张善之如此夸赞,便郑重其事道:“那我家秋君,就许配给大千了。你是家里长兄,可能做主?”

张善之万万没想到李茂昌会当场提出这么大的事情,李家之家势宏业,李会长之纵横商界,竟钟情于初出茅庐的张家老八,让善之诚惶诚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李茂昌看张家长兄尚在顾虑中,又道出肺腑之言:“善之先生,小女秋君,才高目广,择婿苛刻,年已数逾摽梅,犹虚待字,多少商界友人之子、青年才俊,她都视若不见,独独对大千一见钟情,一眼千年,无奈,为父只能主动提及,还望先生莫有顾虑。”

张善之听出来李茂昌的诚意,便殷殷回道:“李会长,您一席话,真真切切,令我为之感动。照说舍弟婚事,长兄做主。李家名门望族,誉满黄埔,奈何大千是新式青年,独立性强,如您应允。我现在唤他进来,当面问问?”

秋君和大千的事,大小姐已经在家耍过小性子,明确让老爹不用插手。今天正好趁张家长兄在场,李茂昌想借力促成此事,所以痛快应道:“甚好!”

善之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朝大千招了招手。

大千会意,快步进了书房,见过李老爷。

善之开门见山道:“八弟,李会长刚才跟我商量,有意将秋君许配于你...叫你进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大千见到二哥招手,已估摸出三分,听清楚两人果然是在商量秋君的事情,内心喜忧参半,左右为难。

大千细细想来,这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便恨了恨心,朝李茂昌躬身施礼道:“李会长,我与秋君,惺惺相惜,相互爱慕,已然结为兄妹,不宜谈婚论嫁。秋君是当今画坛新锐,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我不愿意她因为下嫁于我而自毁前程。此番黄山之行,更坚定了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信念,日后将用毕生所学,踏遍青山,游遍万水,与自然为友,为画而生,为画而死!”

此番话语一出,善之听明白了,八弟是不舍让秋君做妾。

李茂昌也是欣喜多过失望,张大千是不愿意因自己的人生目标而影响秋君婚姻质量,再勉强已无意义,只能顺其自然,让两个情愫暗生的青年才俊自己去造化吧。

李茂昌明显的感觉到,在大千出现之前,秋君一直都把自己紧紧缩起来,像一只小刺猬;而大千的出现后,秋君完全放开了自己的机警,让她自己的日常生活多了许多的温暖,他会陪她一直聊天,会每天关注她的心情好不好,会带着又爱又宠的口气嗔怪她。而大千在千秋画室所做的一切,都让秋君觉得开心和快乐,这是李茂昌本人都无法比拟的...

李茂昌亲眼看到秋君与大千,即有血有肉,又丰盈博大,既能给彼此无限的快乐,又不会让内心愧疚和不安,没有金钱与灵肉的交换,没有夫妻之间的腻烦和乏味,有的是春天的希望、夏天的热烈、秋天的颜色、冬天的纯洁,更像是埋于地下的女儿红,愈久就愈醇厚和浓香...

在那个年代,可以说,宁波商贾李茂昌真是一位开明绅士!

话题既然聊开了,也就烟消云散了,三人又随便说了些黄山见闻,便一起出去入席。

说也奇怪,今晚的宴席上,张善之也好,谢玉成也罢,亦或是祖韩、祖来俩兄弟,都只是客客气气的端着酒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怎么下口...

李茂昌以为年轻人拘谨,所以颇为豪放的领着大家满饮,一盅一盅,喝地都是上海石库门的老黄酒。

石库门黄酒,代表着上海这座国际商贸都市包容文化的特征,制作工艺也是沿用了东情西韵、华洋交融之法,酒体较江南黄酒更通透橙亮、回味更隽永。酒坊为李府定制的酒,还添加了精挑细选的云南小黄姜、青海黑果枸杞、云南雪脂莲蜜等料,色泽更橙黄清澈,香气更芬芳浓郁,滋味鲜甜醇厚,而且越陈越香,越陈酒液越会深黄带红,透明晶莹,味更醇厚,微带鲜甜...

眼前是只能在李府才能尝到的色、香、味俱佳之陈酿,几位才俊却每每都是蜻蜓点水,也许,只有他们四个当事人清楚,宏村的米酒,还让他们心有余悸...

第十三章:石涛第二

张大千和李秋君的情缘,皆因石涛。

那幅仿石涛之《竹石图》,实在是美轮美奂,大千摩之如入无人之境,酣畅淋漓,直取画魂,轻易就捕获了一直将自己刺猬般裹起来的芳心。

秋君爱石涛,缘于家父和吴老师的私藏,她从石涛之画中汲取营养,研摩水墨,进而借鉴于石涛的风格,融于自己的画作。

大千爱石涛,缘于恩师李瑞清之好。

李老师酷爱石涛的艺术,授课时讲最多的是石涛,收藏最多的也是石涛。

大千在李老师处,得以尽情展玩、临摹石涛作品,悟出了“无形之形”的意境,茅塞顿开后,他临摹起来石涛便游刃有余,甚至到了不用原稿的境界。

李老师晚年独爱石涛的一幅《竹石图》,却求之不得,大千心疼老师,一再去藏家展馆观摩,回来后全凭记忆仿制十数遍,终得满意画稿,又向老师之友李筠庵学染色做旧,托秦淮裱匠宋师傅帮忙旧裱,得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瞒天过海之《竹石图》问世。

其实,仿画之技,自古有之,分刻意和非刻意两种。这与国画的传承有关,任何一位书画家都是从学习古人开始,大多经历过“摹古”的阶段。

“北宋三大家”之一的范宽,性疏野,好嗜酒、擅山水,所临摹的荆浩作品,以娴熟老练的笔墨和雄浑险峻的气势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竟骗过了精于鉴赏的大书画家、鉴赏家米芾的眼睛。

而米芾的书画模仿、作假堪称千古圣手。单论作假,世间也少有匹敌者,凭着这一身精湛的技艺,他手下的仿品也曾蒙过了多少行家里手的法眼。他临摹的十七帖,行气十足,动如流水,将王羲之的风流和洒脱“顿还旧观”,“几可乱真”。

张大千少年时仿古,是恣意妄为,信手拈来,并没有得其精髓。在李瑞清大师身边学艺的两年,是他接触到古画最多的时候,也是他摩古仿制最为精进的时候,他仿八大、摩石涛、临唐寅,皆从意境入手,不去刻意仿真。

大千吃透了摩古的精髓,一次又一次瞒过了自视甚高的大师们的法眼。

他成为傅雷眼中的“天下第一造假高手”。

他成为陈寅恪赞口中“天才特具”的集大成者。

他成为徐悲鸿说盛赞的“五百年来第一人”。

曾熙也曾经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对黄宾虹说他是“身上拔一根毫毛,要变石涛就变石涛,要变八大就变八大,要变唐寅就变唐寅。”

大千在临摹古画的过程中,渐渐衷情于石涛,专注于石涛,对石涛的纵横笔墨和勃勃生气的技法顶礼膜拜,深感自己豪爽挥洒、不拘成法的性格与石涛相致,从而逐步确定了自己的艺术道路;石涛“似董非董,是米非米,但出但入,凭翻笔底,今人古人,谁师谁体”的造诣,深刻影响着张大千,使他学古人而不泥古,进得去还要出得去。

大千尤为擅长临摹石涛的梅竹画,将石涛细笔勾勒、或阔笔勾斫、线条于方圆结合中秀拙相生等多样的笔法与酣畅淋漓的施墨在半生半熟的纸质上达到了湿润而不漫漶的笔墨效果,继承的惟妙惟肖,百分之神似。

当时,上海等地收藏界正热衷于搜罗石涛的作品,以拥有石涛画作为时尚,大千精心钻研石涛、仿制石涛,说白了还是为了便于出手变现。

大千常常为了石涛真品,不计路途远近,必须亲睹为快,能借者则借之,能买者则买之,有时身上无钱,典卖衣物,亦在所不惜。正如二哥张善之所说,张大千为买石涛的画“甑无米,榻无毡,弗顾也。”

七十年代末,大千曾说自己收藏的石涛珍品达五百幅之多,实际上并没有达到那个数字,亦或是大师好面子,虚高了数字。

三十年代中期,由弟子们整理编辑的《大风堂画目》中标注石涛精品近五十件;五十年代中期日本刊印之《大风堂名迹》共四集,第二辑为石涛专辑,共展示立轴十件、手卷五卷、册页五件计四十二页人...

石涛是明末清初四僧之一,为明宗室,明亡之时他年龄尚小,后隐蔽为僧,早年隐居安徽,屡游黄山,中年住定居京和扬州,曾两次得康熙皇帝召见。

石涛以画山水成就最高。他注重深入自然,以写生为基础进行再创作。所画黄山、庐山、江南水乡等比实际景物更完美,表现了山河阳晴阴灭、烟云变幻、寒暑交替的虚虚实实,千情万态,形成了独特的多样化的风格。

张大千仿石涛,可谓经千锤百炼,每幅画作,他至少仿摩不下数十遍,直至满意为止。所以,连黄宾虹这样的大师也屡次上当。

黄宾虹除了主动在仿《竹石图》上盖过鉴赏印外,还闹过一次更大笑话。

那次是因为曾熙购得一幅石谿横幅山水尺页,想找一幅尺寸相当的石涛山水相配,以裱成一个手卷。恰巧黄宾虹手中有一幅石涛尺页,遂带信给黄宾虹,求他割爱,但黄宾虹死活答应。

大千得知后,赶在宾虹大师登门前,带着一幅临仿石涛的山水长卷,故意请老师指正。曾熙师徒二人展看之际,宾虹来了。一见之下,大为赞赏,并主动要求以自己珍藏的石涛尺页相换。

曾熙一方面求石涛尺页心切,另一方面也不便将事实说穿,于是半推半就,以张大千这幅仿石涛山水换取了宾虹手里的石涛真迹。

得手之后,曾熙如实相告,宾虹因自己两次主动入坑而哑然失笑。

由此,大千仿石涛的名声传开,时人视他为“石涛再世”,誉为“石涛第二”。

徐悲鸿有次逛琉璃厂,见到一幅石涛的山水画,爱之切切,经仔细品鉴,无论从笔墨,落款,印章,纸质,装裱等各方面,确定是真品无疑,奈何掌柜要价一百块大洋,徐悲鸿当时兜里没多带钱,忍痛弃爱,

回去之后,悲鸿念念不忘,过了三五天,实在耐不住,揣上钱去把画买了回来,并且第一时间邀请大千来赏画品茗。

大千看后并不言语,只是把画的一角挑开,里面露出“大风堂制”,悲鸿才大呼上当。

过后,大千把一百块大洋退给他,仿作也一并留在悲鸿处。

悲鸿每论及此事,逢人便叹:大千临摹石涛的工夫,真是腕中有鬼!不仅笔墨神韵和真迹一样,题字图章,印泥纸质,也无一不弄到丝毫逼肖,天衣无缝。

秋君也正是在亲眼见过仿作《竹石图》后,才肯定摩古之人高于石涛,当下是画坛天才,日后必成宗师。所以才会对大千一见倾心,一眼千年...

设大风堂后,大千耐心观察胡若思、何海霞等弟子的喜好及风格,进而有针对性的匹配最合适的古画,让每一位弟子有专攻目标和方向,自形似始,至神似止,学其鲜明之风格,仿其突出之特征,使之渐入佳境,终为集大成者。

胡若思和何海霞专攻石涛;俞致贞临摹顾景秀工笔花鸟;王永年仿学八大山人的添彩荷花...

大千要求弟子们先学会观审名作,悟其深意,再着手临摹,以个人之长,融名作之髓,靠聪慧机智来摄取名作之意境,先写生,后写意,方能达到忘我境界,造就以假乱真之功力...

大千指导弟子们临摹古画,是在众弟子本身就有了绘画功底与文化底蕴的基础之上,通过临摹仿制让他们学习精华、提高认知,让他们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步。

所以,大风堂收徒的标准中,有“三不收”之说,其中之一就是无绘画基础者不收...

大千的女弟子厉国香,原名瑞兰,是秋君带去拜师的,当时不擅绘画、书法基础一般,大千坚持不收。秋君并未差强人意,带回李府让她边上学边跟自己习画,两年后,终得大千首肯,收为弟子,赐名国香,本是希望她能攻花卉牡丹,走工笔线路,后在教学中发现她性格开朗洒脱,尤爱飞禽走兽,便托二哥善之悉心指导,使其走上了刚毅遒劲之道,终成大家。她创作的《雄鹰图》曾作为国礼被美国前总统所收藏。

不走寻常授徒路,不拘一格降人才,大千独特的带弟子方式,在当时的书画界绝无仅有,就连帮着他忙里忙外的秋君也由衷折服。

秋君去看望师傅吴杏芬时,毫无保留的聊起大风堂,吴老师对大千带徒弟的方式方法甚是赞叹,当即取出最满意的一幅画作《柳塘放鸭图》,让秋君赠予大千,寓意大千对弟子的放养得当,能充分发挥弟子们的天性,好教他们既能畅游水中又能竞逐风浪...

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经大千先生、善之先生、秋君先生共同努力,进入收获期后的大风堂可谓桃李满天下,众多弟子自上海散叶,开枝到了世界各地,五湖四海,并逐步成为当今画坛的领军人物。

第十四章:因祸得福

二十年代的上海,文人墨客好雅赌博戏。

所谓博戏,就是以猜诗文打诗谜方式进行赌博。

雅赌雅赌,只是说得好听,和其它形式的赌博没有区别。只不过赌资不仅仅是大洋,还包括古董字画。

俗话说,十赌九诈,凡是赌博,必有猫腻。

大千应好友之邀,去过几次后,竟好此成性,无一时法自拔,开始偶尔到场,到后来已“无日不往,无日不负”。

他们最常光顾的场子叫诗钟社,老板江紫尘,名梦花,行四,人称江四爷,他曾在前清捐过一个小官,做过两江总督的“文巡捕”,因而结识了前太傅陈三立及前伪总理大臣郑孝胥等人。

他以诗钟社为据点,名义上组织诗钟博戏,结交文人墨客,实际上以转手买卖书画古董为生。

江紫尘是个心术不正之徒,早就获悉张大千家藏祖传的王羲之《曹娥碑》,知道此碑贴上有许多唐宋明清大书家的题跋,堪称举世无双的私藏,便念念不忘,一心盘算着据为己有。

某日,江紫尘通过陈三立,鼓动张大千携《曹娥碑》到诗钟社来让大家共赏。

大千好炫,欣然允诺。

说也奇怪,《曹娥碑》带在身上,雅赌时手气就是背,很快就把所带银两输个精光...

江紫尘不失时机的凑了上来,“热情”的施与援手,二百大洋二百大洋地给,已经输红了眼的大千,整个思维和判断力只剩下中枢神经那根赌博线还在高频跳跃,不计后果的往赌桌上砸钱...

不一会又输掉一千块大洋。

此时的江紫尘,奸笑着露出了獠牙,一边添柴加火的鼓动着,一边示意大千以《曹娥碑》抵债,继续借钱给他翻本。

赌红了眼的张大千哪还顾忌此碑贴是家母所传之宝,想都没想就随手作了抵押,借钱再赌,结果只出不进、全军覆没。

《曹娥碑》不动声色的成了江紫尘的囊中之物。

一夜之间将家传的稀世文物输个精光,张大千十分后悔...

双腿灌了铅似的回到大风堂,唯有秋君还在等他。

大千瞬间崩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当晚,当着秋君的面,他痛下决心戒赌!

终此一生,他再没有进过赌场。

他身体力行同时,还严诫弟子、子女不许赌博。

等到大千筹足了银元,想去赎回《曹娥碑》时,江紫尘早已高价脱手。

后家母曾友贞病危,兄弟两赶回伺奉,家母问起《曹娥碑》一事,大千傻了眼,只能谎称放在上海银行保险柜里,下次探亲一准带回。

大千回到上海,适逢好友叶恭绰携王秋湄来询老太太病情。大千忧心如焚,坦诚当年的荒唐事,并托二位代觅《曹娥碑》。

叶恭绰听了,淡淡一笑:“这个嘛,说巧不巧,您所提及的《曹娥碑》几经辗转,正好落在区区手里。”

张大千如获救命稻草,因不便面求,事后单独约王秋湄帮忙,向叶恭绰提出三种方案换回《曹娥碑》,一是加价赎回;二是以所藏画作交换,多少不计;三是如不肯割爱,商请暂借半月,以慰老母心愿,用后璧还。

当王秋湄转述大千的请求后,叶恭绰不以为然道:“这是什么话?我叶某一生爱好字画古董,但从不巧取豪夺,虽好玩物却不丧志。曹娥碑帖本是大千祖传遗物,我愿将它返赠给大千,再不要提加价收回或以物易物了...”

因《曹娥碑》藏于苏州私宅,叶先生当即起身赴苏,急急取回后第一时间交到张大千手中,未索分文...

大千为之感动至落泪,与二哥善之一道跪在叶恭绰膝下。

完璧归赵这件事,张大千碍于脸面,一直未与外人说过,直到一九七五年,他在为叶恭绰侄子叶公超的书画选集写序时,才告白天下。

叶恭绰义还《曹娥碑》,给了少年不更事的张大千巨大的震撼,让他在做人、做事、济友、助人、乡情等方面深受启发,变得宽厚了许多。之后遇到徐悲鸿因扩充校舍需要资金时,张大千慨赠画作;叶浅予远行,无川资,他卖画赠之;陈巨来为张大千治印多方,张大千即诺陈索画概不收酬,陈早年失恋,张大千专为他绘一仕女,聊以寄意,陈老父病重,每日需服羚羊角,他无力供给,大千闻之,作画两幅,让陈善价而沽...

多年之后,大千更是以德报德,以合作绘画的方式,为叶恭绰作画多幅,帮助在抗战中倾家荡产的这位老朋友度过难关,堪称一段艺坛佳话。

戒赌后的张大千,在秋君的照料下,浪子回头,与二哥张善之一起,靠着真本事,将大风堂打理得风生水起...

张善之画虎的名声业已远近传闻,张大千自创的山水画更是受到业界好评,致使观摩者、求画者,日日见涨。

当时的画坛,能在画虎上神形兼备者寥寥,而虎图又属刚需,于是乎上大风堂求虎者络绎不绝。再加上张大千已成赫赫有名的石涛作品鉴别专家,常有慕名请他鉴定画作之客...

人怕出名猪怕壮,火了大风堂,却红了地痞流氓的眼。

一日,大风堂所在地,西门路西成里一带的“地痞大王”杜老四,拿了一幅画卷,要请张大千鉴定一下是石涛哪个时期的作品。

不巧的是,那日大千陪二哥去曾师傅家请教书法,不在店里,秋君见来人斜着肩膀走路,对谁也不正眼瞧一下,料定是街头混混之类,遂客气的让他先把宝贝拿回去,下午再带来交由大千赏析。

这杜老四本就不是个玩意,他一早就让混子盯着,瞅准了大千出门,才带东西过来,哪还肯拿回去?

他只丢下一句话:“街坊邻居的,画就先放这里,哪还怕丢,我下午再来一趟就是...”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一溜烟的撤了。

秋君哪还追得上,心里一阵不踏实。

兄弟俩一回来,秋君第一时间就说了这事,大千不敢怠慢,赶紧打开,仔细一甄别,认定是仿品,应是现世画师摩的图,虽有形似,但用笔软弱无力,只能算是一幅勉强及格的仿品,连高仿都还排不上号。

大千也没太在意,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杜老四才歪歪扭扭的晃着进门,扯着嗓子道:“哎呦,不好意思,中午有事耽搁了,弄到现在才过来...怎么样?我这幅石涛的宝贝,是早期还是晚期的东西?”

大千如实相告,这是一幅仿品...

不料杜老四勃然大怒,当场发起飙,把早就准备好的词一股脑儿给端了出来,诬告张大千把他的真迹藏起来,另外临摹了一幅给他,哪肯罢休。

早就埋伏在外面喽喽们,三三两两的围了过来,附近的街坊都认得这帮子地痞、恶棍、混混、阿飞、杂皮、无赖、小瘪三,躲得远远的...

秋君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当即叉腰站到大千前面,严厉道:“我不管你们是哪帮哪派的,你们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宅子?”

杜老四歪着头,眯缝着一只眼睛道:“知道您是李家大小姐,李茂昌老爷的名号,我们得罪不起。您放心,既然是您家的宅子,一砖一瓦兄弟们都不会碰...那幅石涛真迹,可是我杜老四祖上传下来的,说到天边去,他小子也得赔我...还什么石涛再世,我看你还是现世投胎去吧...见了好东西就起贪念...上海滩谁不知道你小子专靠画假画起家的?”

旁边一小混混起哄道:“就是,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黑到我们老大头上来了...”

杜老四见人多势众,朝喽喽们使了个眼神,几个小瘪三冲过来就要去拽大千,秋君义无反顾的挡在前面道:“我看看你们谁敢碰我?”

那几位小瘪三,当即就傻在那里...

双方正僵持着,只听得嘀嘀、嘀嘀的警笛声,辖区巡捕房的几位巡街警员赶了过来,后边跟着的是李府的管家。

原来,岁数最长的弟子何海霞机灵,瞧到杜老四要讹人,立马就撒腿去李府搬救兵,李茂昌吩咐管家去西门找巡捕房班头安排出警。

那些个外勤警员,跟这帮地头蛇,其实就是一口锅里肴汤喝的玩意,只是碍于李老爷和顶头上司的面子,才出门和着稀泥。

带头的警员装模作样的问了问情况,面露难色:“我说,这书画的纠纷,我们管不着...杜老四,你的人先退了,你们两家的事,你们慢慢商量...”

杜老四听得,朝四周扫了一圈,咧了咧嘴,这批混混陆陆续续就自行散去...

临了,杜老四丢下一句话:“这事没完,欺负到我杜老四头上,你们走着瞧...”

带头警员听见,比划了一下手里的警棍:“哎,我说,杜老四,你说话可把把门,老子人还在呢。”

杜老四赶紧满脸堆笑:“是,是,我这也是急火攻心...”

见杜老四离开,警员们也收队回撤。李管家适时往带头的兜里塞了一小包东西...

第二天一早,店里伙计刚拔了门栓,就闻到了一股子恶臭,门口竟然堵着好几位衣衫篓缕的老人,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味”,乌漆墨黑的脸上被乱发遮着,身上的破布麻袋死沉死沉的样子,几只苍蝇围着这帮子人嗡嗡飞着。他们就堵在门口,也不进门,来来回回的绕着圈,看似在寻找什么可吃可用的东西...

秋君下得楼来,哪见过这阵势?一闻到这股恶臭,没忍住,哇的一声直接吐出来...

伙计赶紧又把门重新插上。

很显然,杜老四是讹上了...

秋君想不出招,只能领着大千,从后门出去,赶到李府,找自己的亲爹去商量对策。

李老爷摸着后脑勺道:“哎,怎么说好呢,这叫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管家到巡捕房问了班头,杜老四就是老西门那一带的地痞头子,撒泼打滚样样在行,只要没弄出人命,巡捕房也拿他们没招。要我说吧,干脆找个中间人,让他出个数,咱们花钱消灾...”

秋君血气方刚,是个嫉恶如仇的主,坚决不答应:“爹,您这是助纣为虐,长了流氓阿飞的志气!”

李老爷摊了摊手道:“咱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

秋君反驳道:“爹,您是生意人,我和先生是文化人!”

李老爷苦笑道:“好好,你文化人,我是铜臭味十足的生意人。好不好?”

大千憋了半天,开口道:“李老爷,大不了先别开门,弟子们到哪里都可以上课。秋君说的对,别迁就了这么混混。”

李茂昌见大千和秋君意见统一,心里有了主意:“要不这样,可以暂且避其锋芒,到附近找个地方休整一段时间,等过了这阵子,我再给你们腾个新地方,重新把大风堂招牌挂上,西成里的场地不值钱,最值钱是大风堂招牌之下的善之和大千,还有我的宝贝秋君先生!”

大千点头应承道:“老爷见多识广,您提议我们照办,只要不太远,能带上的弟子都带着就成。”

秋君冷不丁插上一句:“等等,等等,我怎么觉得这是爹做了个套,让咱们乖乖的往里钻?”

李茂昌噗呲苦笑出来:“闺女,亏你这小脑瓜子想得出来,老爹我从不与无赖为伍!这不也是正好赶上了。”

大千恭敬道:“李老爷,您有什么主意,您说,我们听您的。”

李茂昌朝秋君比划了一个刮鼻子的动作,疼爱的微笑一下下,立马又收回笑容,正色道:“你看看,还是大千识大体。嘉善城里的陈士帆陈老板,是我多年的生意伙伴,他一对子女,早就想拜在你和大千门下,正瞅着日子送来大风堂...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不如你们都去嘉善,他那边天大地大房屋成片,西塘古镇又是很美的写生地,休闲养身、教徒写生,岂不美哉?”

秋君听到是嘉善,开心的拍起手来:“好耶,好耶!嘉善我喜欢,城里温婉闲适,西塘小桥流水人家,离上海近,来回方便...大千先生,西塘值得一画的。”

大千听是要离开上海,眉头一皱,对着秋君道:“不知道他们几个能不能全跟去?”

大风堂的事儿,秋君张罗的多,对弟子的情况也更了解,她托着小腮帮子想了想:“先生,您的弟子一个比一个较劲,哪还有不愿意的...我担心海霞,他最近好像有心思...听若思说家里有什么变故...要不明天先问问大家意见,然后我们再去一趟海霞家里?”

大千点头应承着。

李茂昌看事情定了,便起身到当书房摇了陈老板家的电话,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对方听到大千和秋君上门授徒,话筒里的声音明显愉悦起来,当即在电话那头表态说新建在西塘镇上的“来青堂”可以全部拨给大风堂用,吃住行包圆了...

第十五章:舔犊情真

次日。

晌午。

秋君和大千一起去探望开门弟子胡若思。

若思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说要跟师傅去外地,也没弄明白嘉善是个什么地方,光顾着开心的转起圈圈来。

若思是胡家的宝贝疙瘩,胡父胡母一万个愿意。边叮咛边嘱咐的,又不声不响的让账房取了一百块大洋,硬是塞到秋君手上,给若思当盘缠。

秋君一再解释,一众开支都由嘉善陈老板负担,胡母哪里肯依,你来我去的,实在推脱不过,秋君便交由大千收着...

胡家的事儿一谈妥,若思便领着两位先生,开始一家一家的走访。

若思人小鬼大,平日里没少去师弟师妹家玩,线路滚瓜烂熟的,不大一会就走了个遍,走完一家就多一个跟班,走访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最后要去的该是何海霞家。

若思领着先生,拖着四个跟班,熟门熟路的就往庆丰里带,等摸到海霞家大门口,他踮起脚尖抓住了铜环,哐噹哐噹的就敲了起来。

只听得里面有声音一路传了出来:“哎呦,啥宁啊?吵煞特来...”

随着说话声,大门打了半扇,一位少妇出现在门内。

若思瞅她眼生,仰头问道:“阿娘,海霞来东(在不在)吗?”

少妇听是找人,很不耐烦道:“啊呦,啥个海霞不海霞的,早搬特了,半个月前就卖给我家先生了...”

秋君赶紧问道:“姐姐,那您知道他们搬哪里去了?”

少妇嘟囔着嘴道:“不晓得个呀,听杠依拉阿爸(听说他爸)厂子倒闭特来,房子只好买特了...啊呀对了,哥个小句(小鬼)好像是来得城隍庙摆摊头给宁(人)画像片...”

三弟子王永年忽然想起什么,拉过秋君的手道:“先生,先生,我知道他在哪,上个礼拜我见过他...来,我带您去。”

大家跟着永年,径直去往城隍庙方向。到了转角口,永年朝老庙金铺左侧墙角位置指了指,大千顺眼望去,远远就看到何海霞正坐在石头台阶上,给人在画着像,一旁还支了个简易烟摊架子。

秋君鼻子一酸...

大千拉着若思轻步走近,绕到海霞身后,仔细看了看他的画稿,见海霞正在画一幅人像素描,用的是碳素笔,借鉴的是欧式画法,大千捋了捋胡须,肯定的点着头。

若思不等海霞画完,轻叫了一声:“师弟,八师傅和秋先生来看你了。”

何海霞猛一听到,一个激灵,抬头见到了秋君,忙唤道:“先生...”

海霞正想夹着画板起身行礼,被秋君制止了:“你好好给客人画像,别起来!”

海霞顺从的点了点头,又低头去作画,师兄弟们都围拢在旁边,啧啧称赞!

不大一会,海霞熟练的完成了画像,从画板上拿下来,递给对面的客人。

画客左右看了看,挺满意的笑了笑,掏出一把铜板,点了五枚,噗通通的就随手丢到海霞放置的洋铁皮筒里。

王永年满脸的羡慕神色:“乖乖隆地咚,一眨眼功夫就挣了五个铜板,师弟可真有一手。”

何海霞理好画板,直起身,转过来先朝大千鞠躬,再朝秋君鞠躬,眼眶竟然是湿润的。

秋君心软,见不得这场景,眼泪不由自主的滴了下来。

大千微微一笑,柔声道:“海霞,你好样的,给师傅长脸了,画的那么出彩,这西洋画法哪里学的?”

海霞局促回道:“先生,我阿妈早前托人从欧洲带回的一本素描技法,我自己跟着书本捣鼓的。”

大千点着头:“这真是洋为中用了。下次给几位师哥们讲讲课。”

海霞:“好的,先生!”

秋君拭了拭眼角问道:“海霞,你这是?家里出什么状况了吗?”

海霞低下头,牙齿咬了咬嘴唇,又抬起来,正视大家道:“先生问到了,那我就直说。两个月前,我爹办的棉纱厂起火,整个厂子烧得一点没剩,住的房子也卖了,还欠着一屁股外债,我爹又一病不起。我本想辞了学画,回家帮衬做事,阿妈坚持要我学有所成...”

大千拍了拍海霞的肩膀道:“你妈妈是对的。你以后会感激她。再难,挺一挺会过去的...”

秋君接着说道:“海霞,你收了摊子,带先生去家里看看。”

海霞犹豫道:“这,这...家里搬到棚户区,那里哪有先生下脚的地方?”

秋君笑道:“瞎说什么,你住得先生为什么去不得?”

海霞不再申辩,转身整理起烟摊架子,五位师哥师姐七手八脚的帮着忙,永年手快,把拢好的香烟架子斜背在肩上,若思捧着零钱筒,叮铃咚隆的晃着...

大家跟着海霞,七拐八拐的来到位于胶州路的棚户区。

真如海霞说的,这里污水四溢,苍蝇乱飞,弯弯曲曲的过道两旁,都是低矮的油毛毡棚子,毛竹片箍的墙,到处透着风...

该是到了住处,海霞远远的叫了声阿妈...

秋君见到的何母,早已不是送孩子来拜师时的模样,身子明显的鞠楼着,头发散乱,暗灰色的襟衣略显陈旧,眼光呆滞,嘴角干裂,原本水润的脸上多了些许皱纹,像一只没了水分的干苹果。

突然见到这一行人,何母一下子手足无措。

秋君赶紧上前一步,拉着何母的手道:“海霞他娘,海霞刚才都跟我们说了,只要人还好好的,没什么过不去的。”

何母噙着泪,拼命点头。

秋君牵着何母,一起进了屋,大千也紧跟着。

屋里昏沉沉的,何母着急忙慌的扯了一下灯线,白炽灯光下,一眼就看到何父躺在床上。

大概是感觉到了亮光,何父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朦朦胧胧中看到屋里站着的竟是大千先生和秋君先生,他努力的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

何母怕大家担忧,赶紧解释道:“海霞他爹没事,医院查过的,只是心病,再养一段日子就好全了。“

大千上前一步,低下身子,轻轻说道:“何先生,有些事情,不必放在心上,您心头难受,海霞心里也会难过,您看开了,海霞也会更看得开,为了海霞,您要快点康复啊!”

何父伸出手来,战战巍巍的握住了大千的手:“小先生,您的话,我,我听进去了...海霞学画,不能丢啊...”

大千:“何先生,您放心,海霞画画不会丢,今天也是为了这个过来的。”

大千接着把情况简单说了下...

何海霞听完,轻声回道:“先生,嘉善不去了,我在家陪爹...”

何父急道:“孩子,你可别犟,听先生的,家里还有你大哥...”

大千想起了什么,顺手把那一袋子大洋拿了出来,放在床沿,拍了拍它:“何先生,这是给海霞下的定钱。”

何母看的清楚,那么一摞大洋,哪还好意思收,张口结舌道:“先生,先生,我们,可不能收...”

大千道:“海霞最近临摹石涛作品,十有七八了。这钱是预付他的,他到了嘉善,可以静下心来,替我仿十幅石涛之作,要的客商太多,我双手忙不过来。”

何父激动的热泪盈眶:“先生,大千先生啊,让海霞画画,那是锻炼他,哪还能收钱?”

大千和颜悦色道:“石涛仿作,那可是客商们付了定钱等着要的,他买我卖,海霞这是凭手艺吃饭!”

这是大千从曾师傅那边学来的含蓄,照顾到了海霞的面子,又给了他自信。

秋君看在眼里,暗暗为大千叫好。

...

何海霞的事一定,迁居西塘就提上日程。

为了暂避老西门地痞头子杜老四的纠缠,又不甘于助纣为虐,大风堂暂避是非之地,要到嘉善设馆。

张大千内心有诸多不舍,坐在千秋画室外的走廊茶桌边喝闷茶。

李秋君安静的在一边陪着,兴许是看出了大千的心思,宽慰道:“先生,树挪死人挪活,暂时换个地方,也可以换种心情,换个活法,那不是坏事。”

大千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何时能归来?”

秋君回道:“别担心这个。老爹为大风堂的事,操着心呢。他已经托朋友带话给王亚樵了,让王亚樵去治治那个无赖杜老四。”

大千惊道:“就是那个孤身刺杀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的大侠客?”

秋君想了想:“有没有刺杀谁我不清楚,就听说是斧头帮的大哥,黄金荣都是他手下败将。”

大千又叹一声:“哎,李会长堂堂正正生意人,为了大千的事,还要委曲求全,去跟江湖人士打交道。”

秋君呡了一小口茶,若无其事道:“先生,您不用担心。老爹说宁波帮团结着呢,哪条线都能拢到人,他让我们放心去西塘散散心,想什么时候回上海,他随时都可以安排好,哪怕回老地方再设大风堂,也保证没问题!”

大千这才放下了心思...

第十六章:庭院深深

嘉善离上海近,交通亦方便。

午饭过后,嘉善商人陈士帆派出的三辆车子,把张大千、张善之、李秋君及弟子们、还有大风堂的两位伙计通通接上,径直送到西塘卧龙桥边的“来青堂”。

张大千怎么也没想到,李会长轻描淡提到的“来青堂“竟是这等规模,视线所及,足足有二十余亩朝上,整个建筑分成中、东、西三路,东路有三进,西路三进,中路三进,契合风水上讲究的“三三得九“进;中路第二进为正厅,厅堂正中央悬挂有康熙年间翰林侍读学士陈邦彦题“来青堂”匾额,看来这里是老宅新修,为风水宝地。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扇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内甬路相衔,均以超宽超厚的青条石板铺成,山石点缀其间,各个院落花园锦簇,剔透玲珑,后院满架蔷薇、月季,一池带水,锦鲤畅游,一条加了护栏的白石板路横跨水池两岸。

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领着四位精干的帮佣迎候他们,车子一到,便热情上来招呼,熟练的引领大家搬东西。

秋君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熟悉大院子的排布,熟练的给各位分配好了宿舍。

花了一两个时辰,上海带过来的行李才归置完毕。

待大家洗漱完毕,再次回到正厅集拢后,管家才自报姓张,并将四位帮佣一一做了介绍,哪个管厨房,哪个管家什,哪个管买办,哪个管园林,安排得清清楚楚、妥妥当当。

接着,张管家拱手抱拳道;“各位,本家主子陈士帆陈老爷携家人,今晚在嘉善城内的陈府设宴,为各位接风洗尘,劳请各位移步坐车,随我赴宴。”

从拥挤嘈杂的上海西门老街迁居到小桥流水的古镇人家,身处如此雅致的私家庭院,大大小小师徒一十二人人人心情大好。大家伙说说笑笑的随着张管家上车直奔城内而去...

陈府大院坐落在城内东大街,虽没有来青堂规模大,却系明代陈氏别业,府内的树木、花草、假山、亭池等景致,错落有致,优美宜人,除了正厅和后院外,东侧假山上有座“听涛轩”茶室,因院墙内栽种着密密麻麻的文竹群,风来稷稷有声,故此得名。

眼下的陈府正厅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宾客之多大大出乎大千和秋君的意料。

陈士帆携妻儿正在大厅门口迎候着。见秋君入内,亲亲热热的迎了上来:“哎呦呦,数月不见,李府的丑小鸭,真的变成白天鹅了。”

秋君莞尔一笑道:“哎呦呦,哪有长辈一见面就拿侄女开涮的。”

见大千、善之走近,陈士帆收拢了玩笑,拱手抱拳迎道:“区区在下,嘉善商人陈士帆恭迎画坛巨匠、张家二位大师。未能去来青堂相接,还望恕罪。”

说罢,随之将妻儿做了介绍,特意让自己的一双儿女给善之、大千、秋君行了礼。

这两位少年因与秋君熟识,并不见外,亲亲热热的一人一边拉着秋君的手。

善之久历官场,眼见陈府宾客盈门,理解他难以分身。抱拳回礼道:“府上贵客云集,我和八弟本不该讨扰,这个时候登门,实在是给您添乱。”

陈士帆真诚又热情的伸手拉住善之手腕,边往厅内引领,边道:“张先生挂印辞官,专著画虎,乃我辈之楷模,艺术界之福分,今晚最重要的贵宾,就是张氏兄弟,来来来,我们入席说话,我稍后再一一介绍。”

待善之、大千、秋君入席,厅内掌声雷动。

很显然,这场盛宴是为他们而准备的。

陈府正厅今晚席开十桌,陈士帆除了把商界好友邀来作陪,还把顾福仁、孙鸿寿、唐步云、唐际虞、沈永年、陆鸿文、程兼善、钱葆延、王伟彪等嘉善文化界的名流雅士一股脑儿都请到场,最让善之意外的是,载誉前清、被称为“风雅知府”的原嘉善县令江峰青也在主桌与自己比邻而坐,相似的为官之道,让两人一见如故,不免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看得出来,陈士帆的安排有多细致入微。

陈士帆为显隆重,更是把今晚的开场致辞托付给了江峰青老爷子。

江老爷子任嘉善知县九年,政绩斐然,累官至江西道员、大学士,后任江西省审判厅丞。告老后因留恋西塘美景,遂定居于此。

江峰青知嘉善县时,曾修缮县治头门、谯楼、戒石亭、莅政公堂及知县内署花厅,重建曲廊和儒学内之仰高亭,修《嘉善县志》,创孝廉堂会课;并在县署内创对山亭文社,酬唱和诗;督促各书院课艺,嘉善文风为之大振。

老爷子自隐居西塘,无官一身轻,写写画画,闲庭信步,精神头格外之好,知今晚之宴系文化人聚会,欣然允诺。见众人皆入席,便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受陈士帆陈先生委托,代表本县所有文化爱好者,谨向张善之先生、张大千先生、李秋君先生等来自上海书画界的大师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对此行嘉善传经送宝表示衷心的感谢!”

众人皆争相鼓掌。

江峰青继续唱和道:“善之先生系当今艺坛画虎之第一人,卿之虎威,独步天下;大千先生少年成名,被上海文化界誉为石涛第二、石涛在世,泼彩画法更是一鸣惊人,其画作曾创下秋英会慈善拍卖新高;秋君先生师从吴杏芬、曾熙二位大师,名师高足,画荷之冠。三位大师能屈尊嘉善,收徒授课,实乃嘉善文艺界之幸事。我建议大家共同举杯,以一杯水酒表达我们诚挚的敬意。”

众人端起杯来,起身相敬。

席间所饮,皆为嘉善黄酒。

善黄以糯米为料,加陈年黄酒,于冬季酿制,酒液澄黄透明,醇香浓郁,饮时味甘、醇厚、柔和,为嘉善酒客之醉爱。

张善之喜豪饮,酒量颇大,来者不拒;大千平时不怎么饮酒,倒也乐意在应酬场合推杯换盏,四十五岁那年,突然宣布戒酒,自此滴酒不沾。

兄弟两皆第一次喝到如此甘柔之黄酒,见到如此热闹之场面,不免兴高采烈、频频举杯。

文人皆好炫,酒过三巡后,有嘉善本地名流,纷纷提议请善之、大千现场泼墨,以饱眼福,兄弟俩兴致所及,也不推却,在陈老爷引领之下,移步书房,仰慕者大多紧随其后,书房瞬间就人满为患。

没来得及挤入书房的,在外面大呼小叫,让房内的朋友尽快轮换,因彼此熟识,气氛喧闹,笑声不断。

陈士帆的书房置着一张花梨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竹林一般,旁边配着一小柜台,放置了各色颜料,皆未开封。看来,陈老板是有备而来。

善之兴致高涨,当即挥毫,一蹴而就,录得《高瞻远瞩》一幅,用笔非常果断,笔墨极其厚实,略经着色后,虎势跃然纸上,但见猛虎站立于苍石之上,双眼炯炯有神,傲视四方。虎之威猛之态,极具传神的展现出来。

围在石案一圈的宾客,看的真切,纷纷叫好:“虎王之势”、“望而生畏”、“不怒自威”、“虎踞龙盘”、“虎虎生威”、“虎啸风生”、“虎视眈眈”...

引得落在书房外面的宾客骚动不已。

江峰清显然是石涛迷,还没等大千起笔,急切切开口道:“大千居士,老朽想借士帆贤弟的宝邸,求先生仿石涛一幅,可否?”

大千手受宠若惊道:“前辈德高望重,有什么需要开口就是,容我献丑。”

大千伏下身子,准备动笔,见案上皆是新纸,便笑着问陈老板讨要老宣。

张姓管家紧着去库房,从最里面的柜子里扛出一摞宣纸,挤进书房,撂到大石案上。

大千将之徐徐展开,用手轻轻抚拭两面,但见纸面微微泛黄,手感略显粗糙,并有细微的树皮屑沫粘在手指上,眼光随之放亮,抬头看着陈士帆道:“陈老板,好纸啊!”

陈士帆转身问管家:“哪里找来的宝贝,能获先生的赞许?”

张管家轻声回道:“老爷,您给忘了?前年这个时候,安徽的客商为感谢您的资助,从宣城给您访了一批文房四宝,当时还特意交代过这摞是宣德年间的贡纸...”

陈士帆笑道:“天助我也,找不出这摞纸,我可在大师面前出丑了...”

大千铺上老宣,压好镇纸,便全神贯注作起画来,虽下笔廖廖,但用笔纵肆,墨法淋漓,格法多变,奇峰、溪径、垂柳、茅屋、枯树、老鸦,石涛之髓无不惟妙惟肖,题字《仿石涛之古木垂荫》...

江老爷子和众人大气未喘、目瞪口呆。

谁也没料到,大千竟凭空想象,摩仿出石涛之作,深入其中又游离其外,似是而非,真假莫辩,盛赞:“石涛再世”、“天下再无出其二”...

江峰青眼看大千一蹴而就,兴奋不已,伸手就要取画,大千微笑道:“前辈,您容我今晚带回来青堂亲自着色旧裱,明日再送您府上可好?”

江老爷子笑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老朽识得画师不少,从未见过谁能把一幅画一杆子做到底的,后生可畏啊。”

众人见识了张家兄弟的画技,心满意足的正欲回席,有好事者开腔,要请秋君作画,多位年轻的文人宾客附和不止。

秋君见陈士帆投以鼓励的眼神,便不再推辞,落落大方的绘就了一幅单色泼墨《枯荷肥蟹图》,题诗:“深秋荷败柳枯时,霜蟹香枨副所思”。

获众人盛赞!

几位青年才俊,亲眼得见秋君才色双绝,顿时眼中有光,心中有梦,不免对秋君情愫暗生...

第十七章:卧龙桥头

嘉善的黄酒又甘又醇,不知不觉间就醉了两位异乡人。

善之和大千被管家送回“来青堂”后,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清晨醒来,院外隐隐约约、忽远忽近的传来公鸡打鸣声,让大千回过神,原来,昨晚已经睡在西塘来青堂。

大千翻身起床,推开窗去,湿润清新的空气立马就悄无声息的围拢过来,他深深的吸上一阵,顿觉心旷神怡,几乎所有的浮尘喧嚣即刻间就被掸去,留下一片宁静和悠远。

大千不想怠慢了在古镇的第一个清晨,迅速披衣出了房门。刚到连廊,一眼就见到二哥在庭院里的花圃边摆着双臂来回走动,若思和海霞在不远处的石桌旁背着诗文。

大千忽然有了主意,拉长了声音喂的一下,朝三人不停的招手,三人不约而同的聚拢过来。

大千兴奋道:“二哥,若思,海霞,这可是第一个早晨...走,咱们出去看看...”

若思挠着头皮,海霞捂着肚子:“八师傅,我们还饿着肚子呢,昨晚那么多客人,我们都没好意思敞开了吃...”

善之大笑起来:“我说你们两个傻小子,镇上多的是好吃的,哪还会饿着你们俩?”

若思拍手称道:“好耶,我要吃两大碗馄饨!”

海霞问:“八师傅,那要不要去叫醒秋先生?”

“别!我们别去扰她好梦。”

说话间,四个人小步慢跑往外涌去。

从跨出大门那一刻起,师徒四人宛如走进了千年之前的一幅市井画卷中。

眼光所及,完完全全别于上海的清晨,别于其他任地方的清晨,算是只属于西塘的清晨...

只见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隔着厚重的青石板路横亘门前,在初阳的微光照映下,显得波光粼粼,在水波的涟漪里,伴随着哗哗的船桨声声,荡漾洇散。

河对面就是沿街的民房,粉墙黛瓦、错落有致的排布着,数家铺前已经不断有热气向外飘散,不用说,定是早点铺子所在。

来青堂的左前方,横跨一座单孔大石桥,使得两对岸来往非常之方便。

善之率先走近石桥,脚踩着一整块一整块的大青石板台阶,显得尤为巍然、古朴,桥上刻着一条石龙,首东尾西,栩栩如生。

见到桥边凉亭里闲坐着喝早茶的老者,善之忍不住上前打听起这座桥的来历。

老者好奇的看着善之和其他三位,慢悠悠道:“你开口一问,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吧?“

若思已经跟上来,站在老者面前,稚声稚语道:“爷爷,爷爷,我们是从老西门过来的...”

老者眼光转向胡若思:“哪个老西门呀?”

若思知是未讲清楚,吐了吐小舌头:“上海...”

老者点了点头,又望向善之道:“你们站的位置,就是西塘最大的一座桥,大家都叫它卧龙桥。早先只是一座小木桥,雨天过桥要特别小心,很容易滑倒...

相传康熙年间,桥边住着一姓朱的篾匠,生性善良。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一位孕妇过桥时因为路滑落水而亡,他便削发化缘,取名广缘,以铁链穿肩,苦行奔走十余年,募得白银两千余两,开始动工建造石桥...

谁知朱师傅积劳成疾,先桥而去。逝后十日,有石商运来了一批据说是广缘五天前订购的石料,镇上工匠个个惊诧...

这件事很快传开,远近居民纷纷捐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很快将卧龙桥建成了。”

海霞惊叹于卧龙桥还有如此动人的故事,赶紧贴近桥墩,用手来回抚摸着石壁,仿佛能感知到岁月带给他的回响。

师徒四人谢过老者,信步过桥,眼前皆是青瓦衬映粉墙,比邻而建的民居店肆一律沿河而行,展现出一股浓厚的水乡风情。青石板路傍,古色古香的铺子门头,挂着的布幡可以说是各具特色、精彩纷呈,“八珍糕”、“木捶酥”、“荷叶粉蒸肉”、“南方馄饨”、“油条豆浆”、“米糕豆花”...那一幅幅诱人的布幡在晨风中飘动着,就像是老板娘在向你玉手挥招着。

若思吧唧着小嘴巴,显然是在吞咽着口水,还不住道:“哎呀妈呀,今天不吃馄饨了...”。

靠近河道这边,井然有序的排布了许多桌椅板凳。

尽管还数清晨,喝早茶的人为数不少,以老者居多,一边是热气腾腾的铺子,一边是悠闲自在的早茶客,浓浓的市井烟火气不言而喻。

见到他们四人东张西望、满眼新奇,喝茶的长者们都投以友好的微笑。

而那些四方本地的摊贩、农户,则沿着青石板地面一字排开,从蔬菜到瓜果,从干货到河鲜,从刀具剪子到花鸟鱼虫,琳琅满目。

若思和海霞哪见过这么多接地气的东西,一时间不知道从何下手,眼睛都来不及使唤...

还是先生明智,叫唤了一嗓子:“别光顾着看热闹了,先填饱肚子要紧...”

大千一句话,把大家注意力拉回到沿街商铺这一边,只见商家们卸门板的、支摊位的、煮早茶的、揉面团的、包馄饨的、炸油条的、烤烧饼的,忙而不乱,热火朝天。

善之毕竟见多识广,经验老到,他不动神色的问正喝着早茶的一位乡民,哪家的早点最地道,那老者指了指斜对面挂着“王家烧饼”的布幡道:“喏,到王家去吧,他家烧饼油条加豆浆,好吃不用讲...”

四人互相望了望,几乎同时点头默许,不再犹豫,三步并两步就到了王家烧饼铺子,捡了一张紧靠河边的位置坐定。

海霞去店里各要了一套吃的,若思觉得小肚子直打鼓,生怕吃不饱,高声唤道:“师弟,我要两套啊。”

店老板先给端来满满的一缸子浓茶和四只茶碗,很是客气的让大家先喝上。善之和大千自打冒着热气的茶缸一端上来,几乎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视线再也没离开过。只见兄弟俩将茶缸转着圈的看,若思不明所以然,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下巴顶着手背,眼睛一眨不眨的也看着茶缸子...

大千低声问道:“二哥,这东西,应该是天启年间的吧?”

善之拎起大茶壶,给大家都斟上茶,自己则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茶缸内圈,点头道:“别看这东西粗糙不精细,但是红绿彩婴戏纹上的还算地道,应该实打实的真东西,民窑烧的,最迟也是明代晚期的器物...“

兄弟俩正琢磨着,只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传来:“若思,海霞,哪有你们这样的,管自己出来快活,也不叫上我?”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秋君找过来,若思朝海霞吐了吐舌头,调皮的笑道:“这回要挨骂了...”

海霞赶紧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跑到店铺要了一只茶碗,又从旁边挪过一张凳子过来,等秋君坐定后,自己方才坐下。

大千见秋君双颊红润,眼神明亮,显然是睡了个好觉,笑盈盈道:“三妹,可别怪若思和海霞,是我不让他们吵你的...来,先喝茶,点心已经叫上了。”

大千给秋君斟茶,有意无意的将茶缸推到她视线所及的位置。

秋君呡上一口茶,笑嘻嘻的看着若思道:“我哪能真的怪他,跟他们两个闹着玩呢...”

话说道一半,忽然顿住了,显然是看到了茶缸上的红绿彩婴戏纹,自言自语道:“哎呦,这家店老板可是讲究啊,拿老物件来招待你们。”

大千明知故问道:“怎么样?”

秋君挨近茶缸,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又给转了几个圈圈,再抬眼分别看了看善之和大千,调皮道:“二哥,八哥,你们俩这是在考我吧?”

善之和大千都微笑不答。

秋君挺了挺身子,拉长了语气道:“那我可说了啊...这件器物,胎体淘炼不精细,灰白中泛黄,远不如前朝鼎盛时期的做工...嗯,色彩上吗以钒红为主色调,以绿釉点缀,红绿疏朗清晰,有艳而不俗的感觉...纹饰上孩童采用轮廓勾画填色的写意画法,用笔随意,线条流畅,十分传神...瓷器面上有皮球纹,底足上能看到有扇面纹,应该、应该是明代晚期动荡致使制瓷业衰退,导致工艺变得随意所产的器物...”

善之频频点着头,轻轻鼓着掌。

大千直竖起大拇指。

说话间,早点已经端了过来,只因若思多要了一份,正好一人一份,大家暂时放下了茶缸的话题,各自狼吞虎咽起来...

填饱了肚子,喝足了茶水,秋君把老板叫过来结账,八个铜板一套烧饼油条加豆浆,若思外加了一套,共计四十八个铜板。

秋君掏钱的时候,试探性问道:“老板,您这茶缸可是老物件,可愿意卖我?”

店老板见如此清秀的姑娘竟然要买大茶缸,笑道:“这只缸子倒是一直都用着的,家里传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有多老,反正镇上陶瓷店里买新的才二十个铜板一只....您一看就是千金大小姐,您要这茶缸,送您得了!”

秋君笑颜如花般,红着脸道:“老板,送我可不成,我付两块大洋买了吧?”

老板惊道:“那哪能啊,两块大洋把我店里的家伙什拢到一起得了。”

秋君道:“老板,不瞒您说,这器物要是放到上海古玩店,差不多就要两块钱,我是要拿它回去仿婴戏纹,两块钱肯定值的。”

老板咧开嘴大笑:“哈哈,今天我是碰到诚实人了,你们应该是新来的客,这样,两块大洋我收了,茶缸子归你,下回你们来我店里吃早点,全免...”

大千赶紧接话道:“嗳,这怎么行?我们一大队人马呢,茶缸要买,吃饭更要付钱。”

一旁那位戴着毡帽正喝着早茶的中年大伯,兴趣十足的凑过来道:“我说,这茶缸你们都要?大小姐您还出两块大洋?那我家里的物件可多着呢。”

秋君回头道:“大伯,那好啊,您有好东西,随时可以送到对面来青堂来,我有需要都收,我们画画要参照物...”

毡帽大叔喜滋滋的回自己座位上,自言自语道:“给你们肯定没错,实在人...”

老茶缸理所当然的由海霞捧着,知道是两块大洋请回来的,他格外小心,生怕给摔了,若思也不敢跟师弟开玩笑,牵着秋君的手,一路走走看看。

一行五人逛的是西塘的老西街,快到尽头的时候,看到写着牌子的尊闻堂和种福堂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弄。弄堂太狭窄,看起来也就三尺见方,狭窄到让人怀疑自己没法通过,两旁都是一溜斑驳的老墙,虽不起怎么眼,却显得那么真实,走进这条悠长、寂寥的小巷,只能看到头顶那一片窄窄的天空。

好在五个人都不胖,嘻嘻哈哈直穿而过,大千摸索了好一会,才在墙角找到一块小标志牌,上面写着:“石皮弄”。

出了巷子,大家看到的是沿河而建的一长排廊棚,从街头延伸至河边,圆木柱支撑着一层斜斜的屋面,中间有一段翻转轩两层雕刻花纹最为出色。一水儿木结构柱子、一水儿白墙黛瓦,煞是引人注目。

秋君无限感慨道:“这要是下雨天,该多好啊,走在廊棚下听着雨声,赏廊外迷蒙景色,意境浓郁,定有说不尽的美妙...“

善之也情不自禁的赞道:“大美西塘啊,以后应该让学子们常出来走走看看,一步一景,全入画里。”

大千道:“二哥说的极是,这里是最好的市井画写生地,根本用不着再找绘画摹本了!”

第十八章:桃李芬芳

张善之一行返回来青堂时,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子。

陈士帆领着自家的两个小孩,还有两位昨晚应邀参加宴会的朋友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已然从城里赶来西塘。

大人们在正厅喝着茶。

孩子们正和大千的其他弟子在院子里玩耍,彼此一点也不生分。

见到三位大师脸上都挂着孩子般快活的笑容,陈士帆远远的就迎了上去,拱手道:“三位先生如此雅兴,定是西塘景致给熏陶的吧?”

善之答道:“西塘就是一幅地地道道的市井风情画,韵味十足,谁见了谁开心。”

陈士帆将同行的两位朋友一一介绍给善之等三人。

一位是他生意伙伴,嘉善商人吴孟福。

一位是他闺女所在学校的中文老师胡怡栋。

他们家的孩子分别是陈家十六岁的闺女陈可欣、十三岁公子陈可造;吴家十四岁公子吴十八;胡家十三岁儿子胡爽庵。

陈士帆把孩子们将较为满意的习作一并摊开。

善之、大千、秋君一一看过,频频点头认可,善之尤为喜欢胡爽庵所画猛禽图,狮子、老虎、金钱豹,无不惟妙惟肖。

秋君见之,玩笑道:“二哥,你这是传承有序、后继有人啊。”

大千秉承他的“三不收”原则,让秋君把孩子们都召到画室,每人分一张台子,现场作画一幅,题材不限,随意发挥。

陈可欣显是心有所属,认准了要做李秋君的弟子,所以干脆利落的画了一幅墨色《四季图》,将梅兰竹菊巧妙的置于画中,竟有几分吴杏芬大师的吴派风格。

可欣的弟弟可造衔着笔尖想了些时间,而后提笔泼墨,现场画了一幅《日出东方图》,引起大千的关注。只见画面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四射光芒映红了天边,站立在捕鱼船上的两只鱼鹰相互依偎着、并作昂首上望状,透过其视线让画面的空间感向上方延伸,鱼鹰画法出于浓墨,几笔浅赭勾划成随风飘动的苇草,再施淡墨染成陂地,凸显土地嶙峋不平的质感,笔墨浓淡墨相宜,使之生机洋溢其中。

吴十八显得少年老成,笔走游龙,技法熟练,当场绘就了一幅《钱塘秋潮图》,竟是脱稿仿南宋夏圭之作,描绘的是钱塘江秋潮初至时翻滚奔腾的景象,远处峰岫,黛青隐隐,近景崖石,杂树交织,中间则白浪滔滔,虽显稚嫩,但是落笔果断,架构合理。

胡爽庵这边一提笔,立刻就吸引了善之的注意,他竟分毫不差的复刻了张善之昨晚在陈府现场之作《高瞻远瞩图》,随着他的不断的泼墨上色,大千、秋君也纷纷围拢过来,目不转睛盯着爽庵的一笔一划。。

善之越看越惊讶。

胡老师赶紧过来,轻声解释道:“善之先生,您昨晚的画作,我爱之切切,当即厚着脸皮从士帆处借来家中,爽庵见后,一夜不眠,一直临摹之。”

秋君再次重复着这句话:“二哥,传承有序啊...”

善之在看过孩子们的现场画作后,感慨良多,由衷道:“嘉善宝地,文化底蕴深厚,实是藏龙卧虎之所在,少年们皆可畏啊。”

三人简单商议后,一致同意将四位少年一并收入门下。

陈士帆遂交代张管家,着他安排好车子,负责接送几位入学的孩子。下学后全部接到来青堂起居学画。

陈士帆、吴孟福、胡怡栋眼见自己的孩子得偿所愿,当即准备拜师礼。

每人都用红纸封了五十块大洋的拜师费,又让帮佣带四位孩子沐浴更衣后,来到正厅,恭恭敬敬行拜师礼,磕头敬茶一样不少。行毕跪拜礼之后,每人再呈上五十大洋的拜师礼金。

张善之、张大千、李秋君各自回赠了文房四宝或自己的小作。

吴孟福在自己孩子行完拜师礼后,单独给秋君送来五百大洋,说是给来青堂画室的捐助资金,供画室添置材料、外出写生采风用之。

秋君拒之不得,在征求了陈士帆的意见后,遂收下了这笔捐助费用。

午饭后,张大千私下叫来胡爽庵,将五十大洋原封不动还给爽庵。

爽庵涨红着脸,哪里肯收回,大千轻声叮嘱道:“你送来大洋,执弟子礼,我如不收,非礼也;现在我还给你,表示师礼,你如不收,亦非礼也。我和你父皆寒士,艺道之教不论金钱,但求你能发奋图强,禅精竭力,求索画坛。”

爽庵激动不已,湿红着眼眶,咬紧牙关,不住点头。

待大千领着爽庵回到正厅后,张善之作为大先生,殷殷告诫这帮入室弟子们;“大风堂也好、来青堂也好,犹水也,而师生,犹游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先导,小鱼尾随,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不求而至,不为而成也。”

大千面对着十位弟子,有感而发道:“我之绘画,从学古人始,但绝不是一味地泥古,大抵艺事,最初纯有古人,继则溶古人而有我,终乃古人与我俱亡,始臻化境。孩子们,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打进去、跳出来的道理。初学要循归蹈矩、按部就班,以最大的毅力打进去。但是不能死学传统,入而不出,做古人的奴隶,否则永远只能是象极某家,而无自己的面貌。以最大的功力跳出来,便是集众家之长,成自己一体...一个成功的画家,当他的画技达到化境,就没有什么固定的画法能束缚他,便可以进入俯拾万物、从心所欲的画境了。这也正是我正在摸索着走过的路,我坚信是一条从理想王国通向自由王国的成功之路。”

十位弟子无一不是眼里有了光,心里有了目标。

当天下午,在善之、大千、秋君指导下,十位弟子灵感迸发,才思喷涌,一起挥毫泼墨,合作画了一幅宽屏巨幅山水画《江山万里图》。

三位先生亦亲自下场,不仅在画中添彩润笔,还给弟子们查漏补缺,一十三位师徒联袂奉献的巨幅精彩之作天马行空,气象万千,尽显青春之朝气、少年之蓬勃、成年之锐气,山水、花鸟、飞禽、走兽、人物,包罗万千,应有尽有,大有一日千里、舍我取谁之气概。

陈士帆、吴孟福、胡怡栋三人虽袖手旁观,也看得热血沸腾,暗暗叫好。也都恨不得能参与其中...

胡怡栋沉思良久,对着陈士帆、吴孟福感慨道:“士帆兄,孟福老弟,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良才择妻而娶,良师择人而传。如今可欣、可造、十八、爽庵能投得良师,真乃四人造化,为人父母者,更希望他们能不辱师命、青出于蓝;只有这样,善之先生、大千先生、秋君先生才甘于倾其所学,传承不息...”

陈士帆转头对胡怡栋叹道:“大千先生虽还年轻,但是宅心仁厚,知道胡先生一介书生,寒门学子,竟能用这样的方式义退拜师金...”

吴孟福接着道:“是啊,这不仅仅是退钱的事,先生这一恰到好处的义举,这一句与胡老师您同是寒士的话语,更像是给爽庵的一顿鞭策,让他奋蹄急驰。不信你们看,爽庵的进步会远快于其他三位...“

胡怡栋大为感动:“但愿如此,但愿如此。爽庵这孩子平时内向,今天倒是明显能感觉出来他的觉悟在提高。”

...

自此,大风堂迁居古镇之来青堂,正式在西塘开课教学...

在此后半年时间里,嘉善商界、文艺界诸多人士,都通过陈士帆的说请,争着抢着要把孩子送入来青堂。

只是,谁也没能逾越大千“三不收”的规矩。一大半求学的孩子,都因为没有绘画基础,被拒之门外。心有不甘者,大多另请名师教学,以求尽快打下基础,便于再次登门投师...

第十九章:玉成春红

大千和秋君前脚刚离开上海,后脚就收到他们共同的好友谢玉成至西塘的信函,每日一封,从不间断。

谢玉成(又作谢玉岑)出生常州武进书香门第,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人,诗词、文章、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他的诗词,恻艳清新,盛誉诗坛。

玉成由祖韩、祖来、秋君三兄妹,介绍与大千相识。

二人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很快在沪上成为知音。

谢玉成对张大千的画最为激赏,认定大千必成当今画坛之中流砥柱。

张大千对谢玉成的诗词敬佩有加、五体投地。

张大千作《天女散花图》题有谢玉成之词:天风吹不断,若娇红飘堕,愁沾怨瑟。云赏拥翠骈,无奈风恬鸾懒。月姊相逢,曾记得霞绡亲剪。病起维摩烦恼,依然鬓丝羞晚。谁念春光回换,叹几度随潮,泪痕同散。一榻枯禅,任世间儿女,梦葱魂倩。触处花空环佩杳,歌尘栖遍。尽有情缘,弹指余香未浣。

之后的好一段时间,大千的很多题画诗词均出自玉成之手。谢诗张画,彼唱此和,珠联璧合,互相珍视。

秋君心生羡慕,无不嫉妒道:“先生,秋本画手,亦为诗手,您画作题诗,为何独钟情于岑之词,却忽略了眼前人呢?”

大千笑答:“岑之词瑰异绚烂,不同凡近!”

秋君也不生气。

她知道生这个人的气没用,而是充分利用在西塘的幽静时光,研摩诗词,工于歌赋。

玉成擅诗词书法,绘画很少,所作多自娱自乐,外传更是寥寥。而有多幅画作赠予大千和秋君。大千评价之诗画相融、格调极高,尤其是山水简洁空灵,画面既不见飞鸟、也不见人迹,却有一种空旷孤寂、超然物外的意境,大叹己所不及。

玉成因彼时执教上海南洋中学和国立上海商学院,难有时间外出,偶有周末得闲便赴西塘探望大千和秋君二人,岸边饮茶、廊棚漫步、庭院对诗、联手作画,其乐融融,愉悦无他。

玉成之妻系恩师钱名山之爱女钱素蕖,聪慧贤良,却遭天妒,因病早逝,玉成十分哀痛,为表相思,曾给岳丈留下了经典不朽的绝句:

“欲报吾师,惟有读书;

欲报吾妻,惟有不娶”。

大千得此噩耗,即在丧内一刻不停、精心绘制百幅《白荷花图》(因素蕖即白荷)安慰玉成...

许是忧伤过度,玉成不幸因肺疾而殁。

在他家居养病时,大千全然不顾交通不便,每隔一日,必往探病,每去必带画,还时常给玉成送来水果册页“疗疾”(是因玉成平生喜食水果,病中畏寒不能食用。)

值得玉成安慰于泉下的是,他跟张大千的交情,由他的胞弟谢稚柳延续了几十年,直到张大千下世,始终不渝。

当玉成自知不起时,曾郑重其事将爱弟相托;请大千将谢稚柳列入门墙。尽管稚柳比大千小十一岁,但张大千当时表示:“你我交情如同胞手足,你的弟兄就是我的弟兄;稚柳有兴趣学画,我一定尽我所知指点他,不必列名于大风堂;手足之情,不更胜于师弟之谊?”

所以,大风堂弟子都尊称谢稚柳为“师叔”。

惜天不假年,一九三五年,年仅三十七岁的谢玉成病逝...

大千痛失良友,嗟叹不已,竟把自己关闭在房里不出。

大家都不敢进去规劝,唯有秋君慢慢走了进去。见大千正坐在藤椅上以泪洗面,忍不住前去,将大千依着自己的怀里,轻轻拍着。

大千泣不成声道:“秋君啊,之前读钟子期和俞伯牙的事,不甚理解子期死后,伯牙摔琴断弦,终身不操...此刻方才明白,纵有千言万语,纵有千文万字,也难以表达我与玉成的那份情感与仰慕。我们是真正的知音啊,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没有金钱地位的烦恼,只有心灵的相知、相通、相赏、相悦...”

秋君的眼角也止不住掉下泪滴,有感而发,悠悠道:“先生,您我之间,又何尝不是?知己尚且难得,红颜更是难上青天...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说千古红颜更难觅...所以先生,不论是钟子期和俞伯牙,还是您和玉成,当是世上最幸福之人,因为你们彼此有知音...”

...

此后不久,玉成家人登门转述了他的遗愿,希望大千能为他题写墓碑。

大千遂饱含深情,挥笔就着眼泪,写下了“江南词人谢玉岑之墓”。

...

谢玉成成名很早,声望很高,一九三三年时,即为张善之和张大千联合出版《大风堂兄弟画集》题签封面,画集内共有二十幅作品,其中八幅张善孖,十二幅张大千,二十幅中居然有十八幅有玉成题诗题词,足以见证谢诗张画争奇斗艳、交相辉映的风流和绝唱。

...

一九二七年秋,玉成赴日占之朝鲜进行文化交流,因日方友人江藤涛雄再三盛邀,玉成说动了大千同行,一起从上海出发前往朝鲜游览。

此行金刚山,大千偶遇朝鲜姑娘池春红,引出了一段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成为大千一生中最为凄美的一桩风流艳史,并让他终身引以为憾。

玉成和大千此行,除江藤涛雄全程陪同外,受到了日本某大商社的隆重接待,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玉成忙于学术交流,大千则在旅社布置画案,每天游罢归来,即伏案作画。

池春红能接触到大千,系江藤涛雄有意安排,雇她到旅社为大千牵纸磨墨,陪同大千作画,没想到她对大千的画艺极为倾慕,而大千则喜她清纯可爱。

春红姑娘时年仅十五岁,聪明美丽,能歌善舞,略通书画,因家穷困,沦为艺妓。

春红每日看大千作画,越看越倾慕之,而大千则越来越喜她心无城府、天真烂漫。

他作画、她研磨,他休息、她为他唱歌跳舞以解困乏。

二人虽语言不通,却以画传情,互通款曲。大千曾写诗并序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韩女春娘日来旅邸侍笔砚,语或不能通达,辄以画示意。会心处,相与哑然失笑,戏为二绝句赠之。”...

大千真正爱上她,是因为池春红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行。

某一日,张大千采风回来,看见池春红和富木在房中拉拉扯扯(富木是商社安排给大千做助理,协调采办画室耗材、接洽画作买卖的),连春红的衣服都被扯散。大千误以为是富木想占春红便宜,便将富木拉开。春红一言不发,只是哭泣...富木觉得自己没了面子,坚决要走,江藤在中间做和事佬,和张大千一起摆了一桌酒席给他送行...

谁知席散后,池春红当面拦下了富木,依然不依不饶,大声呵斥道:“务必请富木先生将箱子留下来。”

富木大惊失色,他一边骂着,一边将春红踹倒在地,拎起箱子欲强行离开。

春红任凭富木打骂,只顾紧紧抓住富木的箱子不放。

大千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忙将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他的作品。

原来,大千外出采风之时,春红发现富木在偷大师的画作,就不顾一切和他扭打起来...

谁也没料到富木抵不过心中的贪念,施以如此下作手段。江藤和大千忍无可忍,当即将富木赶了回去。

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竟将自己的画作看得比她的生命还重要,这让张大千深受感动,决意和春红相好...

在朝鲜少女的爱情滋润下,大千灵感迸发、创作欲爆棚,这段期间,为春红作了不少诗与画。在大千保留下来的诗稿中,不难看出大千当年对春红的一往情深:

新来上国语初谙,

欲笑佯羞亦太憨。

砚角眉纹微蓄愠,

恹他俗客乱清谈。

夷蔡蛮荒语未工,

又从异国诉孤衷。

最难猜透寻常话,

笔底清描意已通。

多情种子张大千和情窦初开的池春红,朝夕相处,缱绻缠绵,难舍难分。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多月,而岁暮必须返国,大千实在舍不得离开春红,竟然有了纳宠的念头。

他便给秋君去信道:春红侍奉作画,对我体贴入微。她品行端正,楚楚可人,而且心思灵巧,两人虽语言不通,但春红善解人意,相处不久,双方竟都动了真情,滋生异国之恋。春红予我诸多灵感,促我在朝每日成一画...

秋君真不愧是新潮之女性,她回信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并建议大千将春红带回西塘,置于身边朝夕侍陪。信之末尾,一笔带出了刘禹锡《乌衣巷》中的两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此表达了自己身份如果像春红那样普通甚至低微,就可以让彼此无所顾忌...

见秋君认同,大千又动笔写了两首“陈情诗”,连同合影照片一起寄回国内给他的小妾黄凝素,其实是在试探原配和家母能否同意他异域纳宠。

“陈情诗”之于老家,却让大千意外碰了钉子。黄妾不但不同意大千纳宠,还转来家母严命大千即时返家请罪的讯息。

大千事母至孝,不敢违母命,遂匆匆整装准备回国。

痴情的春红在大千和玉成离去之时,流泪不止,茶饭不思,山盟海誓要等待大千回来。

大千十分不忍,二人依依惜别,大千将售画之资,全部留予春红。

春红年纪虽小,却真是一位痴情女子,大千离开后,春红不再踏足“伎生”营生,用大千留下的钱资,开了间小药材店,痴等着大千再来相聚。

如此痴痴等了一年,春红听说大千受邀到东京鉴赏画作,便用日文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长函,寄给江藤,托其转交大千。

当时,张大千因患重感冒,正在东京住院治疗,阅信后,感动万分,遂在病榻前以中国古体诗长句格式,把春红的情诗翻译出来,名之为“春娘曲”,借以抒发对春红的无限相思。

大千病愈后,即由江藤陪同,再次返回朝鲜,看望春红。

以后,大千和春红一直保持联络,一年一聚,直至中日战争爆发,大千和春红从此断了音讯。

战争期间,大千回内江避难,想到阔别七年的春红,思念不已,取出这一幅以春红容貌为蓝本的《天女散花》,引起了他的无限相思,无限感怀,便在画的裱绫上添上玉成之诗,借此表达眷恋之情...

及至二战结束,大千和日本老友江藤重新取得联络,江藤告诉他,春红在朝鲜日战时期,因不愿受奴役和侮辱,被日军杀害,尚不满三十岁。

大千得此噩耗,悲痛万分,立刻亲笔写了“池凤君之墓,张爰敬立”的一纸碑文,托江藤带去朝鲜,为春红修坟立碑。

在给江藤的信中,大千曾不止一次说过,希望有机会到朝鲜悼念春红。

大千一生风流倜傥,妻室情人可谓不少。

但是,真正称得上红粉知己的只有李秋君。

真正谈得上儿女情长的只有池春红。

一直到晚年,大千对池春红的思念只增不减...

一九七八年,大千应邀赴汉城(首尔)举办画展,轰动一时。春红的兄长从报上获知大千的消息,特地到大千夫妇下榻的旅社,大千与春红哥哥见面后,执意要跟他去春红墓致祭。在朝韩双方协调下,遂由春红兄长带路,已是耄耋之年的张大千得以前往春红墓祭扫,了却了自己一生的心愿。

返回旅社后,大千思潮起伏,纵笔激作《九龙观瀑图》,并跋语:此予五十年前与韩女春娘同游金刚山所作,今重游汉城物是人亡,恍如隔世,不胜唏嘘。

自与春红相识后,以池春红为蓝本的形象便屡屡出现在张大千的画中,《天女散花》、《清商怨》、《美人双蝶图》、《红拂女》(自题为“惊才绝艳”)幅幅惊艳,张张动人。

二零一零年,北京保利秋拍会上,张大千的《天女散花》超七千万元成交...

第二十章:“荷”以秋君

来青堂偌大的戏水池边,静悄悄的竖立着一块观赏石。

这块石头并不起眼,而上面镌刻的“荷池”两个字,却格外的出彩,使之大气雅致,品位陡增。因为这两个字无论字体还是雕工,都那么老到隽永。

那是陈士帆请托老知府江峰青留下的墨宝。

陈士帆与李茂昌同为宁波帮的中坚力量,彼此又是至交,闺女陈可欣早就认定要拜秋君为师,而秋君尤爱画荷。

所以在秋君迁居西塘之前,陈士帆独具匠心的将观赏鱼池改造成了荷花池。

此举事半功倍,足以看出陈士帆情商之高,用心之极。也无怪乎他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

改造荷花池之事,是陈可欣无意中告诉秋君先生的。

秋君甚为感动,荷花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作画题材,更像是一个媒介,正是一幅《荷花图》,让大千走进了她的世界。

正是因为看到那幅巨屏画作,大千才不顾在场人众,直接就跪拜秋君面前。

在这之后,他开始频频画荷,常常跟好友说:“画荷,我一辈子都不会厌倦!”

秋君,应该能听懂这句话的内涵和外延...

徐悲鸿大师曾说过:“张大千的荷花,为国人脸上增色。”

足见大千画荷之成就。

自千秋画室始,大千和秋君交流画荷的心得体会愈多,再加上荷之清幽一如秋君之高雅,令大千爱之切切,欲罢不能。

迁居西塘古镇后,每日里闲庭信步于荷池之畔,对荷花的情愫愈深厚,创作的灵感就愈浓厚,画荷渐成大千众多画法中之一绝。

大千常常会一边作画示范,一边告诫弟子们,他构图作画,从不画自己不了解、不熟悉、不热爱的事物。

他说:“看物,不能一览而过,要体会物情,蕴藏胸中,呼之欲出,才能笔放心闲,心手相印,随心所欲,涉笔成趣...”

每逢荷池里花开花谢、叶盛叶枯,大千和秋君都会一起悉心欣赏、观察、培养、熟悉、痴迷...

以至于他俩常常因为观荷入迷而误了饭点。

这个时候,从没有哪个弟子会去打搅他们。

每次依偎在池边看荷,秋君也都不会忌讳弟子们关注的目光,他们两个全神贯注的,只有那一枝枝亭亭玉立、仪态万千的荷花。

在荷花面前,所有的羞怯都会随之一扫而光,与之一起忘情地展露丰姿、释放情怀、袒露心迹。

每次牵手荷池,他们依然还有初次触碰时的感觉,触电般、幸福感、酥酥麻麻、心跳加速...每每这个时候,他们会彼此对望,任由时空转换,我自淡然不变...

二哥善之远望这对前世的冤家,都会暗自感慨:相遇两红颜,此生欲何求?

看到荷池边或牵手漫步、或相依相偎的背影,来青堂的弟子们,自然而然的都改称秋君为:“师母”或是“师娘”。

这让秋君很受用,大千也很坦然。

两个人都很默契的享受着这样的一份温馨和温暖,常常会因此而忘却疲倦、忘却病痛、忘却红尘的滋扰;你心中有他(她)、眼中有他(她)、灵中有他(她)、梦中有他(她),你的世界便不再孤单。

有时,秋君行走在荷池边,只要有新荷探出碧波、舒展出粉白镶红的花瓣,秋君便会召之即来的高呼大千入镜,一起欣赏蝴蝶、蜻蜓穿行在金黄色的花蕊间,品味荷花与绿叶齐眉,含情浅笑,展红傲绿。

而那些如盖、如伞、如毯、如裙的荷叶,或仰首,或低眉,或俯身,或傲立,簇簇满池,组成一泓碧波,那一片片清爽、鲜嫩的叶面上,残留着雨水冲刷后的痕迹,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每每都会带给秋君和大千以更多的灵感。

大千爱荷,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将秋君与荷融为一体,她们都是那样的雅致、清丽、洁净,又是这样的超尘脱俗。

秋君爱荷,更是有过之而不及,甚至到了强迫的地步,哪里有荷花精品,她必重金求之...

四面观音、台北碧莲、红台荷花、小舞妃、青毛节...只要听说哪里的荷花品种好,她就让老爹想尽办法移植于西塘荷池,每日漫游池畔观察荷花,是她和先生最好的消遣。

秋君爱荷花色彩之娇艳,更羡荷花之高洁,在与荷花的相伴中午心神相通,情操升华。

大千更痴迷于观察荷花沐日、舞风、过雨的各种姿态,将之深入脑海,下笔时会将记忆中荷花在风、晴、雨、露中的不同的美妙姿态,一一呈现,于是下笔有神,随心所欲,深得池塘清趣,更悟荷之意境。

他画风雨中的荷花,就用大写意单一墨色挥洒自如;写荷塘莲叶在风中飞舞,用的是浓淡墨勾出朵朵白莲,迎风袅娜姿态万千;他的写意荷花疏密有致,层次分明,人称一绝;他用生宣以水墨淋漓写意笔法,趁湿勾画,利用生宣渗水效果画雨中荷花,别有趣味;他以工笔重彩画法,在金笺上以“雕青嵌绿”的画法画荷花、翠田;荷叶配上艳丽的朱红荷花,用赤金勾花脉与花蕊;金笺底子表现出金灿灿阳光,以夸张的手法描绘荷花浴日的富丽之景...

他用勾勒与没骨相结合方法,以极淡雅的植绿和淡粉红,画带露凝香的清晨荷花,犹如烟波出浴的佳人。以娇嫩清淡色彩表现了在晓雾烟渺中初放的荷花,使人看后心旷神怡。还有用水墨与重彩结合,兼工带写的方法画荷花,浓淡墨画叶配朱红花。再加上一两株小朵白慈菇花,使画面既凝重又艳丽,更加和谐,艺术性也更强。他画荷花最喜欢撇上几笔长叶蒲草或配一两棵三尖叶的慈菇花。以破大片荷叶之整。白色小慈菇花衬托大朵艳丽荷花,对立统一,更显荷花之壮丽。张大千的墨荷尤其与他人画法不同。“他常用草书笔法为之,行笔奔放,一气呵成。特别是画荷花梗子,以圆笔中锋,一泻数尺。有时画案较窄,他则叫人将纸向前方牵去,一笔由上往下,随着一笔由下往上,涮的一声两笔相交,毫无接痕,这种神来之笔,令观者咋舌。

张大千和李秋君你追我赶,在一生中所画的荷花作品成千上万,他们取景或正、倚、俯、仰或静、动、离、合或大、小、残、雅,在风、晴、雨、露中展现各种姿态可谓“映日荷花别样红”“风吹荷叶十八变”;他们画过朱荷、粉荷、黄荷、白荷、墨荷、金壁荷;画过风荷、晴荷、雨荷、秋荷;画过没骨荷、工笔荷、写意荷等,笔下之荷花均落落大方,雅俗共赏,娇艳而不俗,沉着而不浮,生动而不俗...

秋君的荷花多以工笔入画,表现出清丽与雅逸,磅礴与婷美,体会到一种幽情、一种胸怀、一种气度,一种坦然。

大千的荷花擅用没骨、写意或泼墨泼彩技法将半抽象与写意的具象画法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墨彩交辉的意境...

大千和秋君,在画荷的探索中,灵魂上产生碰撞、心灵上产生共鸣,使作品很快达到了一定高度的力量,蕴涵着他俩对于生命与自然的敬畏、对于艺术的虔诚。这种有着共同价值取向和艺术追求的友谊,就像美酒,越品越醇。

一起奔走在画荷的路上,张大千到底还是后来居上,艺术成就最终超越了李秋君而无出其右。

究其原因,还在于张大千的摩古能力之强悍。他学唐宋元各代金碧重彩画荷,又学石涛、八大的墨笔写意画荷,并将之融为一体,凝聚了石涛的苍莽、八大的浑厚,而成自己一体。

一九六二年,张大千曾在法国以六张“丈二匹”纸画了一幅通景屏,表现了辽阔荷塘,气势磅礴。他就以这一张画在巴黎开了一个画展,震动了世界画坛,使欧美人认识了中国画的精湛技艺。

因此,才有了《泼彩金荷》三千八百元被争相收藏的惊世一拍。

这一锤,拍出了荷花的惊叹之美!

...

迁居西塘来青堂,大千没了李府千秋画室时的拘谨约束,没了大风堂时的正襟危坐,常常是身穿宽大的长袍,足登方口方头的道士布鞋,在古镇老街随意闲逛,走到哪儿就坐到哪儿,坐到哪儿就画到哪儿,一支碳素笔,画遍的西塘镇。

他的素描,还真是弟子何海霞所授,往往都是先素描架构,回画室后,再用笔墨着色。

镇子上的本地居民,其实并不关心他画的啥,大多是被富有张氏特征的又黑又亮已蓄一尺多长的胡须所震撼。

久而久之,当地人都称他为“年轻的美髯公”。

每次,只要是秋君陪伴大千出去闲逛,她都会很自然的把一只手挎在大千的臂弯上,那么自然,自然到她有时会因此偷偷的掉下眼泪,是啊,眼前的这位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比朋友多一点,却比爱人少一点...

当他们出双入对的走在青石板路上时,满大街的人,都会时不时的老拿眼睛看他们,并投之以会心的微笑...

秋君笑盈盈的依着大千的肩膀问:“先生,您知道老乡们为啥老盯着我们看?”

大千真就瞅瞅路边的本地人,心不在焉道:“谁知道他们在看什么?难道他们是在嫉妒咱俩呢?”

“他们..嫉妒咱俩啥啊?”

“嫉妒咱俩...天成地配、郎才女貌呀?”

薛玲玲桃花飞上粉面,一边轻轻打一边娇羞嗔:“先生,您别半夜做梦净想好事儿,当心青石板绊跟头磕掉您的大门牙...”

大千回之以哈哈大笑:“我这一脸胡子,摔到哪儿也磕不到门牙,哈哈...”

秋君便依得更紧些,直至最富弹性部分紧紧贴在他的臂膀上,紧到几乎没有一点点缝隙,那砰砰的心跳声,只怕他会听见...

大千又何尝不感知?隔着薄薄的外衫,那极富弹性、尤为坚挺的身子滚烫如火般的袭来,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升温,真想就着大庭广众,毫不犹豫的拥君入怀...

每逢这样的瞬间,大千往往都是一个激灵,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能贪心太重,多应付一段感情,就会多一份心力...秋君不是春红,她是自己眼前的一座山峰!

为免尴尬,大千故作平静的侧头追问道:“秋君,你倒是真的说说,这些人到底为何热衷于瞅咱?”

秋君眨巴眨巴眼睛,笑嘻嘻道:“他们啊,都在看一朵鲜花如何插到一把胡子上...”

...

美髯公喜交往,待人热忱,很快四乡八邻的书画爱好者便不绝于道。

大凡登门来访者,大千不仅以书画相赠,兴致到了还会亲自下厨,煎炒焖炖煮一番操作,为客人端上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大千喜吃厚味荤菜,鸡鸭鱼肉皆好,尤喜吃桂鱼和草鱼。

迁居水乡古镇,大千还真是如鱼得水。乌篷船上的渔民们,知道大千好尝鲜,但凡网到好鱼,往往都是第一时间就把船划到卧龙桥码头处泊好,直接拎起鲜鱼就送入来青堂的厨房,而大千总是高于市价付钱...

久而久之,西塘本地老百姓,对于大千的印象,除了那一脸浓密的胡须,往往都会说他“慷慨、善良、厚道”...

当然,还有更多地人在茶余饭后,大多会夸赞他有个年轻漂亮、貌如天仙的“师娘”...

第二十一章:高山流水

大风堂师徒一行是沐着春风迁居西塘的。

不知不觉,已然仲秋。

天空里的团团白云,像梳理过的羊毛,悠悠然地飘浮着。

室外的几株银杏开始变黄,一阵轻风过后,银杏叶从上空坠下,旋转着落在地上,像铺上了一层黄毛毯,甜蜜地跟泥土拥在一起...

宜人的秋色里,大千依旧早起,在庭院里活动了一会儿筋骨,便回到画室。

画案上摊着一幅成品《仿唐寅晚凉新浴图》,大千认真审视着,总觉得却些什么,沉思良久,便又添上了题跋:“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是一幅刚刚完成的工笔仕女图,人物比例恰当,形体优雅,神态可掬,表现了出浴更衣后的女子显一种含情脉脉、秀骨内敛的动态美。

这幅画,在大千脑海已经酝酿了三天,每一次提笔前,他都极为认真进行构思,一丝不苟,尤其在意如何将唐寅的画风和画魂融入其中...

在这个时间段潜心模仿唐寅仕女仿图,是缘于五天前,大千收到了一封署名白秋兰的来信。

信里这样写到:

大千先生:

首先向您表达我深深的敬意。

您不会想到,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孩,对于您的画,竟是如此的热爱。

因为喜欢画仕女,四年前父母为我找了一位画师,他虽然落魄,但风骨清高,画技高超,尽心竭力的教导于我。他很认可我,甚至把藏在箱子里的《仿唐寅仕女图》找出来给我临摹。

他告诉我,那幅画是一名叫张大千的天才仿作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的画,我虽不精通,但能看出来形象逼真、神情可掬,人物衣褶线条勾勒细谨,尤其是仕女的眼睛,总有含情脉脉之感,深深吸引了我。

三年前的一场变故,让我曾经拥有的甜美而又清晰的艺术梦破灭了,如今,只剩下几枚残片,飘忽在空中,若有若无,根本无法抓住。

我的家,在军阀混战中遭受炮击,我父母葬身了火海。我当时正好在老师家学画,他在炸弹落下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把我推到了厚重的八仙桌底,而自己却躺在血泪之中,奄奄一息...当他艰难地指着那只被炸飞很远的箱子时,我知道他还牵挂着您的那幅画,那可是他节衣缩食积攒了三年收入才买下的宝贝,遗憾的是,画作因被破坏而难以保全。但我还是把残损的画纸拿到他眼前。

他看了一下,便闭上了泪眼...

后来,我用仅剩的钱,找人将这幅画同他合葬在北山坡下,我的父母也被草草葬在那里。

之后,我同几位爱画画、爱艺术的同学,从北方漂到上海。我曾冒昧的去大风堂看过,问到您迁居嘉善,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有机会亲眼看看您,如果可能,再请您赐我一幅仕女图,让我把带在身边,以慰藉教我绘画的先生。

这次,又随同学们来到嘉善,住在车马店里,经打听才知道您其实迁居在西塘。

先生,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贸然跑到西塘来找您了,只能把这一缕的思绪和对您的仰慕,写成文字寄给您,先生……

下周,我们一行将踏上南下的路,踏上继续寻找艺术的路...

再见了先生...

如果有一天,我还能坚持梦想,成为一个专业的仕女画师,我会再来拜访您...

还未放弃梦想的学子:白秋兰

...

这封朴实诚挚的信,虽写在包装纸上,但,写信人那一颗跳动着的、灼热的、年轻的,不服输的心,大千似乎触手可及。

大千的情绪被这一纸来信深深地燃起来,久久无法平静。那位倒在血泪之中仍然记挂着他作品的美术老师,如此的陌生又熟悉。

大千当即提笔复信,告诉这位名叫白秋兰的学生,他正在绘制仕女图,这几天亲自给她送去,让她不要不辞而别。

信是按照她来信地址寄去的。

今天,大千决定带着仕女图去探望这位身世凄凉、热爱艺术的姑娘。

他收起画,精心地加了张油纸包好,然后走到秋君的画室,对正在摹画的秋君道:“三妹,暂时停停笔吧,先陪我出去一趟。”

秋君没有多问,放下画笔,披了件外套,随手在拎包里装好一百大洋,便跟着出了门。

直到上了管家安排的车子,大千才把情况跟秋君说了,秋君感慨良多:”先生,所谓知音,不论年龄、不分贵贱,虽素未谋面,却因画相知,这样的知音尤为难觅,必须要见,这一见,对她以后的艺术人生之帮助是莫大的...”

他们按地址下了车,沿着长满野草的小道,一路找寻万风客栈的具体位置。

穿过了好几条小胡同,折腾得满头大汗,才在一条很偏僻的小弄内找到了万风客栈。

破旧的平房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门首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子,写着“万风客栈”四个字。

进了门,院子里放满了客人的挑担,来来往往的旅客在大千和秋君身边擦衣而过,看着装扮,大多是下层跑小卖买生意的人,间或也有几个面目清秀、身着学生装的年青人进进出出。

大千见柜台上戴着小帽子的老者正在算账,探着头问:“先生,请问有一位北方来的叫白秋兰的住在这里吧?”

管账先生抬起了头,瞅了大千一眼,自言自语地问:“白秋兰?白秋兰?”

又转身看着身边的小伙计:“有这样一个人吗?”

小伙计十六七岁模样,双眼忽闪了一下:“有,女的。”

大千顿时高兴起来:“是的,是的,她可还在?”

小伙计又忽闪了一下双眼道:“好象走了吧,反正没住那间了...前两天说钱花光了,住不起店,就要南下了。”

旁边的屋里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插了进来:“还没走...谁找她啊?”

管账先生指了指大千。

循声而出的男子四十出头,穿长衫马褂。他看了一下大千和秋君一眼,问道:“先生要找她?”

秋君急切回道:“是的,麻烦你查一下看看,还在这里住店吗?”

男子道:“我是这儿掌柜,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大千坦然回到:”我是张大千,这位是李秋君。”

掌柜的一听,惊讶道:“哎哟,您可是名满嘉善的大画家大千先生啊!怠慢了,怠慢了,快请屋里坐。”

说着忙请大千到里间清净的小室坐下,小伙计马上献上了茶。

大千落座道谢后,关切地问:“她走了吗?”

掌柜很肯定的答:“还没走。她说要等一个朋友。前些天住在后厢三人房,这几天钱花得差不多了,她又搬到一间十多人的大屋住下了。”

掌柜说完,叫来了小伙计:“小石头,你快去查一下,看看白秋兰到底住哪间,叫她来见见先生。”

大千赶紧站起来:“不必,不必,你去查一下她的房间,我们去看她。”

不大一会儿,小伙计折来回来报:“先生,查到了,住在西边的那间大房子里。”

大千一听,赶忙站了起来,“就烦小兄弟指引一下。”

小伙计引着大千和秋君,进了后院,朝着西边的那排房子去了。

西房因是年久失修,已经有些倾斜了。几个破旧的窗子上横七竖八地钉着些烂木板。

院里地上到处堆放着垃圾,跟前院相比,又是一番景象。

刚在那里,小伙计就冲着其中一间屋,大声叫道:“北方来的白秋兰在吗?有人找...”

他连叫了三声。

不一会儿,大千见门帘掀动处,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身材,约莫十八九岁光景,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多愁又沉思的眼睛。上身穿着浅红色的棉袄,围着一条很大的雪白的围巾,显得典雅、文静、端庄。

她小心翼翼的走下台阶,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下大千和秋君,怯生生地问:“先生小姐是找我吗?我就是白秋兰。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大千眼睛一亮,朗声道:“我是张大千,这是李秋君先生。我们看你来了!”

白秋兰一听,高兴地叫了起来,也蹦了起来,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神采:“啊!果真是张大千先生。还有秋君先生啊。请受学生一拜。”

说着,她就要跪下,秋君忙向前一步,伸出双手,把她扶了起来。

由于太激动和兴奋,也可能是感怀自己身世的凄凉,泪水沿着姑娘的脸颊,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又不断地擦拭着泪,强抑着自己的的情绪。

秋君心软,哪经得起这样的场景,眼眶也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白秋兰见秋君如此动情,赶紧掀起门帘,把两位先让进去,自己再进来。

这是一间大屋,沿西边并排着一溜的大通铺,整整挤着十二个铺位,一个挨着一个。被子、床单该是好久没有洗,显得乌漆漆的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纹理。地上到处是纸屑、果皮、烟头、痰渍。

白秋兰很窘迫道:“这里条件太差,请先生和夫人坐在这里吧...”

说着,白秋兰将自己一件干净的外衣贴在床沿、请他们坐下。

秋君把衣服拿起,和先生一起坐了下来,又顺手把衣服折叠好放在自己腿。

大千看到白秋兰既窘迫又开心的站在一边,便笑盈盈道:“我和秋君先生,今天特意来看望你。”

白秋兰略显内疚道:“先生,实在不敢当啊。那天接到先生的信,我就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太幼稚,实在不该给先生写信...”

大千有些激动起来,爽朗道:“我就应该来看你的,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是你对艺术那样的热爱,又那样肯定我的画作...秋君先生说了,你和我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白秋兰小小年纪,就经历着动乱和流离,遭逢了家破人亡的惨剧,承受着无法承受之重!正当她觉得梦想越行越远的时候,她不仅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杰出大师,又能与大师互为知音,怎能不让她心潮澎湃?

大千见他转忧为喜,便把随身夹带的油纸筒放置在腿上,让秋君帮忙打开,一幅仕女新浴图徐徐展现:“秋兰学妹,这是专为你画的,也是为了你的美术老师画的。”

白秋兰倾下身去,目不转睛的端详起来,她能察觉到眼前的这幅更细腻、更传神。她看着,热泪盈眶,不能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要是老师他地下有知,您特意为我、为他作画,他定会含笑九泉...”

秋君见不得人哭,无不忧心问:“秋兰学妹,不知道你后面怎么打算?”

白秋兰一听,惨淡一笑:“我们几个作伴的同学,都是文艺青年,决定去云南一带,边做工,边学艺。虽前途未卜,但会坚持一路走下去...”

大千静默地听着,心里不觉升腾起一股怜爱:“学妹,你还有什么困难吗?”

白秋兰拭了拭眼泪道:“没有,请先生放心。像我这样的学子,千千万万。人家能活下去,相信我也能活下去。我会活的更好!因为我活着,还有大千先生和秋君先生一路鼓励!”

大千转头看看窗外的天,知是时辰不早了,便站起来与她依依惜别,一再叮咛,今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

秋君让伙计去叫来一辆黄包车,说好了去陈府,扶上大千...

车夫飞快的跑了起来。

白秋兰不断地招着手,目送着车子消失在拐角处...

大千靠在后座,闭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内心不住感叹:这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如花的年华,青春的岁月,却遭受风霜、前途渺茫...

秋君似是看出大千的忧虑,轻轻道:“先生,您不用太担心,刚才你们交谈之时,我已将随身携带的一百大洋,偷偷塞在白秋兰的那件衣服里,这些钱虽然没能改变什么,足可以让这些穷学子们对付一阵子...

大千叹道:“知我心者,秋君也!”

于内心言,大千希望带给这位姑娘的不仅仅是一幅仕女画、一点盘缠。

他更愿意给她人生的希望、明丽的春光、坚定的信仰、生命的勇敢。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被掳的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想到这些,他笑了,这是一丝苦难中欣慰的笑,一份期待曙光的笑。

他坚信,像白秋兰这样的千千万万学子们,只要坚持梦想,以后的路一定比他和秋君更宽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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