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渡人生
☆郭伟
河西三村三千余人赶油盐场,必过一条河。没有查到明确记载,仅从地理位置和地域划分推测,也许是几千年来,代代人设渡于此。恰好这家人就姓杜,是否是祖上取其谐音而得姓,不得而知。
这条河是嘉陵江的支流,是将出县境的下游,由于河水不断切割下沉,河床宽两百余米,经常流淌着一河清澈的水。同一条河,流经不同地域,就以当地地名名之——丁滩坝、岳家河、郭家河、化鱼寺、杜家河、深溪子……杜家河下游五六百米处,有一段三十余米长的浅滩,叫牛肋巴滩,那里两岸怪石峭立,水道弯狭,水下乱石丛生,浪花飞溅,经常发生触礁翻艄,是最令船家子头痛生畏的地方。河西三村之路相汇于杜家河这一沙嘴舌头,两岸向河心伸出一块沙地,枯水季节,河面宽不足三十米,而且河水悠缓,是渡河最安全、捷近的地方,夏秋水源丰沛季节也不过四五十米。一旦洪水泛滥,水面上升三四十米,河面可宽达百余米,浊浪滔滔,气势磅礴。
更小时候,我是如何过渡的,已经没有印象。在我几岁能记事时,父亲第一次带我上街,就经过这个渡口,也见过前一届老艄公。我只听说他姓杜,不知叫什么名字,他个子矮黑、驼背、消瘦,但精神矍铄,一口牙都几乎掉光了,不两年他去逝后,就由他的儿子接班。
没看老船家子其貌不扬,可经历非凡。听说当年红四方面军到达通江县后成立了苏维埃政府,三年间,不时有下乡入村进户来搞宣传发动和做土改工作的红军战士过往这个渡口。徐向前总政委派人把在白鹤寺成立的童子团,拉到得胜乡土龙坝、平坝镇去练兵,专打那些小股的地方团丁、兵匪子,也经常经过这条河。渡河最多的时候是战斗前夕,那次是在四月间,一次调动成百上千的战士开赴前线时,正值青春壮年的老艄公利用朗朗月色,一刻不停,忙碌大半夜直至拂晓时,才将战士全部渡过河去。老艄公的双手都磨出了血泡,红军女子连卫生兵见状,立即用白纱布给他作好包扎,留下创伤药才离船而去。走在最后的红军勤务兵,按首长吩咐给老杜十块银元作过河钱,他硬是一分钱不收,得到部队首长表扬。
峰荣表叔接班时正值壮年,他个子高大瘦削,头顶接近帆棚,右侧脑后有个肉瘤,那是他最明显的特征,一口牙却有点稀疏。农村是很讲究辈份的,他与我们是什么亲缘关系,我不清楚。但有叔伯曾教我叫他表叔,也就一辈子叫下来了。我与同学们一起去刘家河电站慰问演出,或者星期天,我一个人去大姨娘家、去镇上看望父亲,顺便背些烟苗、黄瓜、小白菜之类的货物去卖,换点零花钱,都必须从这个渡口过河。一旦上街,能买几颗桃子、杏子充饥,或者花五角钱加一斤粮票,能买到十个小笼包子,与亲友同吃,油香可口,那就算没白上街一趟。黄昏时分,我高高兴兴地打渡回家。
其他人过河后,都要交三分五分钱过河钱,后来提高到一角两角、三角五角。有些人不给钱,峰荣表叔也没有给人什么脸色,留不放行,却还不断地宽慰人:“你走吧走吧,”可过河人还是很歉意,说好多好多的好话,并承诺赶场回来补上,或者表态下次一并给,才下船登岸而去。
我们几姊妹过河一直没有交过钱。我感到纳闷,最初以为是父亲在乡镇工作有一定的权力,或者是有求于他的帮忙或者是欠债,峰荣表叔才不敢收或不肯收呢。直到有一次,我们几姊妹从街上办年货回来,过河后,父亲从二弟背的背兜里取出一瓶以葡萄糖液空瓶装着的散酒来交给他。峰荣表叔还是面带微笑,左手继续掌橹,右手丢下橹柄接过酒瓶,转身放到身后的船舱里,却什么话也不说,继续推船,我才知道我们的过河钱是打趸交的。当然也优惠了很多,因为那时一瓶散酒才几角钱一瓶,后来也不过一元多两元钱一瓶。
算起来,在三四角钱一个劳动日的年代,峰荣表叔每天收入一两元,甚至三四元,说明打渡真是个高收入的工种。而且听说,打渡还必须经县上有关部门考核、批准才搞得成。所以我想他家极可能是一个渡船世家。
峰荣表叔的家就在坎上傍崖一小院子里,那石坎有百十来米高,一条在乱石中穿行、斜扁斜扁的路沿山而上,再过几个麦子地、冬水田,差不多有一两里路。不过他长年吃住在船上,不知道他家有什么人。
杜峰荣这个名字本是按辈份取的,可一听就觉得不同凡响,“渡口风云”,河阔天空,好像是很有些历史渊源,韵味无穷。他声音粗壮,河那边有人叫渡,他立即坚定有力地吼一嗓子,“来哒”,那是一种给人以信心和安全感的声音,响彻沿河两岸,回音良久。
峰荣表叔为人很随和,有时也讲些笑话给过河人听,三四十米宽的河面,不说些什么,也太寂寞不是?关键是他几乎一直在水上那条无形的横线上来来去去,也得从过河人口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因而他还学得很多时新名词,譬如三反五反,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林彪坐三叉机堕落在温猪儿背上,两弹一星,包产到户,义务教育,何家两弟兄连科及弟,张家得了龙凤胎,新寡的王家李嫂子招了一个陕老二篾匠作上门汉,李嫂子的儿子很像刘家营记分员的样子,龚氏作古,岳家续弦……哦,更有趣的是宋家女儿在河边洗衣服,衣服盆子都在岸边,人却不见了,有人说是跟一个船家子跑了,又有人说,不,是拐跑的,反正都一样等等。更重要的是还有哪家媳妇怀上了,何时临盆;乡村医生昨天去到哪家出诊啦,得的是啥病,重不重?需不需要转院呢……他都打听来,还记在心里。
隔壁张表婶身怀六甲,半夜发作了,难产,大出血,村民说是碰到“产后”了,乡村医生说是立生子,急需送镇卫生院。他家先派人飞跑到峰荣表叔家,打听到他在河边船上,即转身飞跑下河,叫峰荣表叔等在岸边。抬着产妇的滑杆一到,立即上船,峰荣表叔眼看产妇苍白的脸色、豆大的汗珠和痛苦的表情,急忙一篙撑出去。船到河心,正要向河对岸驶去,峰荣表叔却舵把一转,凭着他对水域的熟悉和驾驭船只的能力,不顾夜黑滩急,顺利通过牛肋巴滩,顺水而下千多米直达深溪子渡口,上接公路。直接避免四五个轿夫在乱石峥嵘的荒路中摸索穿行,也为接生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母子平安。
杜峰荣表叔当晚只得靠岸歇船,等天明后,一个人逆江溯流撑船而上,那肯定是非常吃力的。
三村人都求着他过河,不说过不了河,就是拖你半天也耽误事儿不是,而峰荣表叔经常一幅热心肠,乐于助人,尽力做到等人过河或随叫随到,所以大多数村民都对他恭敬有加。这个教训是有源头的。不是当场天,或农忙季节或雷雨天气,基本上没人过河时,峰荣表叔就可能回家种地去了。云成子有次傍晚从街上回来,叫了半天的渡,没有回应——因为相隔太远,峰荣表叔根本听不见。云成子凭着自己年轻力壮,水性好,就头顶衣服,游水而过。峰荣表叔知道后,几次向云成子道歉,说他那天家中有喜事,就旷工了。之后,峰荣表叔就尽量吃住在船上,再没误渡的事发生,更不存在安全事故。
每天吃住在船上,寂寞相伴,能与他人接触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两个小时。可以说峰荣表叔的生活是寂寞加简单,但他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一条五六米长的小木船上,后边有抬高的一个竹编舱室,平面铺几块木板,舱门较小,还遮着布帘子,里面可能堆着铺盖棉絮一类的东西,切刀、铁锅、铲子、刷子、拖帕,悬挂在后面的船体外。河岸傍山乱石之间,一小块一小块三尖八角的沙坝地,扔几粒蒜子,丢几粒豌豆豇豆,撒一把菜米籽,就能长出绿油油的一坪蔬菜。亲戚和过河人有时带几斤米,一卷猪板油,有时带一把小菜,一罐豆瓣,几块臭豆腐都可以抵作过河钱。当然,峰荣表叔有时也请过河人从乡场上带一两斤盐巴,打一两斤煤油回来——这就是他生活的主要来源。
峰荣表叔没有渡事时,一根竹杆把船定在河边,水大时,外加一条绳子引到岸边,拴在岸石孔上。他一出船舱,河里上下百十米的范围,便是他的渔场。平时用不着钓叉罾筢,旋网药炸等渔法,他只用一样方便简单的渔具——二三十米长,七八十公分高的条网,他一个人以长竹杆将条网挑到河边浅水滩上后,回到船上补网,两三个小时取一次,半斤一斤就够他一顿吃了。吃不完的鱼就带回家去,或者盐渍之后,铺在河边的石上晒干收藏。
我大学毕业后,先在本村村小试教一年。署假期有一次我在船上等人时,就跟他聊起天来。那时,峰荣表叔刚过耳顺之年,烟熏油染,牙齿却更加稀疏,歪歪扭扭的。他一边煮鱼,一边夸他的鱼好吃:“易伍羊老师,河水煮河鱼,啥佐料都不要,却非常好吃。”
见我淡淡一笑,有点不屑,峰荣表叔立即开始展示他的技艺——也许是他有意请我吃一顿鱼。他的烹调确实最简单化,剖开洗净小鱼——鲤鱼、白甲、浮皮蹿、岩里爬、巴鱼子、泥鳅,什么都按在一锅,从船头舀一瓢河水,倒一勺香油,抓一把盐,盖上锅盖,在煤油炉上闷煮十几分钟就熟了。他将鱼汤分装在两碗里,掐几节蒜苗撒在鱼身上,递给我一碗说:“你不信,就尝尝,”我端过来一闻,真是清香朴鼻,夹进口里更觉鲜美无比。
我一边吃也一边看他吃鱼,峰荣表叔吃鱼有习惯,只见他只管把鱼向口里塞,巴哒巴哒地嚼,那些小鱼刺被嚼碎后都吞下肚子,一些大刺就从左嘴角钻出来。
河水清澈见底,不断缓缓流动。峰荣表叔把一口碎刺吐向河里,随后把洗碗水残渣也全倒向河里,引得无数小鱼争食。
如果有时间,他还有最后一道餐后工作——剔牙。他从竹篷上折下一小段竹片,以右手拇指指甲一分,就成了一根细牙签,长约两三寸,他以右手送入口中,手肘手臂手腕手掌连续不断上下左右翻动,而牙签在各个牙缝间此进彼出,上进下出,穿梭往来,驾轻就熟,灵活连贯,游走如飞,如画两条波浪线,一挥而就,既不伤牙龈又能剔净所有牙缝,那真算是一手绝活。如孙二娘使剑,剑走龙蛇,令人惊叹。
近二十年来,我调县城工作后,很少回老家。三中全会后,河西三村外出求学、打工的人日益增多;下游两三公里处,河上架起了一座漫水桥,村上也放了客运交通线,还有很多农用车来来往往,山地摩托二十余分钟就上了街,步行下河、过河、上山、赶集的人越来越少,他的打渡生意就渐渐淡了下来;几年前,毗邻县在河下游一个叫枫湘坝的地方修建电站后,河水上涨十余米,水平了,渡宽了,为安全起见,县上已经明令通知禁渡,他们一家也住进了远离河边的村民聚居点。最近得知,市里已经规划,一条高速公路将路过杜家河,一座雄伟的大桥将从杜家坝门前一弯,飞过河去……
“回头是岸”,前进是岸,人们总是把彼岸想像成希望之地,理想之地,幸福之地,富足之地,都带着向往和热情大胆追求。渡之彼岸,解人急难。峰荣表叔一生,不知渡过多少到达彼岸的人。
打渡世家将断代了,打渡人成失业人。当然,他们会有更多更好的职业选择——只是不知道,应该有八十多岁的峰荣表叔,是否健在,近况如何。
(2018年1月16日)
郭 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