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念之于心,颂之于口。作为子女,谁不希望父母长寿?
妈妈今年七十九岁,心肝脑肺肾等主要器官都没有大问题,只是腰椎骨质增生造成双下肢坐骨神经压迫疼痛,因为高龄老化,椎体早已融合成块,华西专家说已经没法手术。至于爸妈的高血压,只要正规服用降压药,也能够保持稳定。总之说,都有长寿之征。
神仙说不准,科学也给不出答案,我只是从一些现象上发现,爸妈的心理确实是健康的,年轻的。心年轻,也不是说如童子之心天真无忧,快乐无忧那么简单,而是从一些生活细节中显露出来,爸妈的人生时时处处充满积极向上的朝气。
城里住得好好的,父母突然要回村在聚居点买一套房子,过起悠闲的慢节奏生活。在新房装修期间,我们几姊妹都正在上班,爸爸七十四五岁的人,他不辞辛劳,一遍遍进县城,什么灶台、冰箱、电视、热水器、坐便器、抽油烟机等等建材家具电器,总是拣好的、贵的买,一车车拉回家中,当时我就感觉有些超标过费了。接着,爸爸找技工把二楼前后的阳台封起来,改成住房,使原来的3间住房增加到6间。刚回村一段时间里,当地供水水质出了问题,爸爸联合十家人实行AA制,自掏腰包,另引山泉。爸爸还自己花钱,以石栏杆把门前的小院坝围起来。买钢管焊接成环,把地边圈起来,防止过路人摔倒——在这些事上又显得那么大方,舍得花钱。
在接下来二三年里,爸爸经常叫我们回家时,把城市里的牡丹、芍药、兰花楹、紫金花、象牙红、桑叶梅等四五十种花卉美木种子,或买种,或分苗,带回老家。同时叫我在网上还购得柽柳、红枫、观赏葫芦、四季茶花等种在屋周,还叫我网购十余平米的大块塑料,准备改造村养老院旁一个废弃的圆形水塘,种植观赏荷。二弟也买回铲、剪、锯等专业工具,网购小叶檀种苗,在山中寻来火棘、黑荆子做雕根盆景。而今小别墅屋堂屋转百花接季,四季飘香,果实累累,引来村民前来并坐乘凉,摆龙门阵。
但是,一个要种花,一个要种菜,为争夺土地使用权,引起爸妈经常闹意见。但不论是种花还是种菜,有一点是相通的——努力把新居建设好。
当时,妈妈到我们家里来玩,总喜欢把那些不值钱而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尽量往老家搬。除我家淘汰的不锈钢碗、电饭煲,水桶,米缸,咸菜坛等家什之外,什么铝盆子,铝盒子,竹筛,不锈钢漏匙,漂亮的纸盒子啊,她都要。爸爸来成都,甚至把我家常用的小斧头,树枝剪,指甲剪,茶叶罐,小巧美观的止血钳,都拿回去了。
家庭建设嘛,事无巨细,得样样俱全。
我们曾从药房找来两个装小儿营养包的大塑料箱子,叫枕留箱,乳白色,长方体,既好看又装货,当时两个大枕留箱里正装满幺儿璋已读过的高中书。在没有弄到大塑料箱之前,我曾在超市买过两个小的塑料箱。我问妈要大的还是要小的呢?妈妈毫不犹豫地说,她要那两个大的。后来我们又去找来三个,妈又拿回去一个。
他们虽然只有两个人,东西却不比我们少。我家啥东西她觉得好,有用,就尽量往她家里拿,似乎都想集中在她们那个小家里。
我们说给她买衣服吧,她多次都拒绝,她说四姊妹都给他们买,她的衣服已经很多了,穿也穿不完。上千块钱一件的衣服藏在衣柜里,几年都没拿出来看一眼,既不扔又不送人,还占着三四个枕留箱,谁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星期天,节假日,或者生日期间,我们几姊妹轮班回去看父母,总是先打电话问她们需要什么。要二三块米豆腐,总是要拣最好的买回五六块。要两斤猪排,我们会称四五斤。爸爸爱啃骨头,尤其是猪蹄,要一根买几根,有一回我就买了一千多元的各类晕素食材。
拉回家后,火烧燎毛,清洗干净,砍成坨,切成块,以食品保鲜袋装好,放在冰箱急冻室。平时他们不是一次吃一袋,而是只取几小块来烹调,其余部分又塞回冰箱,搞得冰箱门都关不严。我们每次回去都要帮他们检查整理冰箱,发现冰箱急冻室至少储存着四五十坨猪牛肉和鸡肉,有些可能超过一年了。
但是为什么把那些东西那么长期储留在冰箱里,就不怕坏了吗?有一回还真就有几只鸡因冰箱门没关严,造成气味不正,好在及时发现了。
勤俭节约是妈妈的美德,但这种现象归结不到节约不节约的问题上,她必定还有其它想法和用途。
妈妈的背已经有点儿驼,行动不大便捷,但她一直坚持田间农作,整地下种施肥收割脱粒,事必躬亲,似乎对务农特有偏好。妈妈对家底十分清楚,对每个子女、内孙外孙的口味都记得很清楚。所以,我们几姊妹回家,妈妈总是拴上围裙就上灶,亲自作厨。我们不让她上灶时,她就把冰箱里的各种食材不断地往外顺,亲自安排——什么菜系、怎么烹调、口味轻重、碗盘数量,一清二楚。
而每次回家探望,留下的剩菜剩饭,足让两位老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在收拾残局。父亲更是了得,行医一生,退休后也耍了十多年,从不做家务。自去年在妈妈一次腰部扭受伤,双下肢疼痛加重后,居然一直坚持厨事全包,外带打扫家庭卫生。特别是我们离开老家后,一月一次清洗铺盖,一搞就得一两天。
我们每次临走时,妈妈又把她手头出产的堆在楼梯下的农副产品——挖的洋芋红苕,掰的包谷,榨的菜油,分给我们四姊妹。在给我们四姊妹分配东西时,给谁取什么,取多少,总是要按需分配。比如说我爱吃洋芋,红苕,牛皮菜;老二一家多分一点豌豆,葫豆;老幺远在新疆,爱吃跳水鱼,爸爸退休得闲,偶尔在化鱼寺河涨水时捞几竹筢,晒干后快递到喀什;妹妹两娘母要减肥,喜欢吃素菜,她便把各种瓢儿菜、莴参、黄瓜多分一点,打包塞在后备箱里。
分配农产品就是分享劳动成果,妈妈深感自豪。如果我们阙意,又会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
后来我逐渐隐隐约约发现,妈在分给我们洋芋时,有意无意间把新鲜、个大的洋芋留下了——手上有功夫,绕着指头去拣小个的,干瘦的,一眼就明白。
十个手指有长短,在妈妈心里自有一杆称,或者悄悄给哪个子女多分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怎么做都行,我们几姊妹都不在乎。
妈妈一生,特别珍惜粮食。因地质、下种先后等因素,嫩葫豆出产的时间也不一致。妈妈叫我们带些去吃,但我们自己下地去摘,她又急了,定要亲自去摘。上边一片地的嫩葫豆长势好些,苗壮荚繁,颗粒饱满,妈妈却越过去来到下边一小块地里,扯摘孬的瘪的嫩葫豆,这点连我妻子都看出来了,悄悄跟我嘀咕。难道又是要等嬾葫豆长成熟才肯摘?或者可能因我从小身体极弱多病,九死一生,最让父母揪心和劳神,我一度认为,爸妈一直不喜欢我。多给其他弟兄姊妹,我也可以理解,况且城里随时都能买得到嘛。
直到有一回妹妹悄悄跟我说,妈妈舍不得把好东西给她们,我这才找到共鸣——妈妈不仅是针对我的,应该另有原因。
父母自私?不可能——这事儿绝不能简单地以“自私”二字去概括。
妈妈要留下最好的东西,或许因为她处在农村,离乡场镇隔着一条河,买也不方便;她的体力越来越不支了,做庄稼也没有太多的收成——只有屋周那么两三分地,不可能种出好多粮食来。
我也理解,不理解也支持。
我们分析来分析去,父母一向睦邻友好,是不是把好东西留在老家,子子孙孙每周一次光临,要接待;父族母族的客人和乡邻,也要招待,就我所知就已宴过多少回了,妈身体不好,还请内外侄女帮忙做饭。
或者是新鲜的菜蔬利于长时间保存?
他们两个老人除了买房子家具,每月妈妈有养老金,爸爸有退休金。我们拿钱他们也不要,足以证明他们的钱肯定是用不完的。一方面在大搞小家庭建设;十多个子女回来要吃要喝,满桌满盘,大酒大菜;有时还帮补有困难的乡邻,爸妈又不是那么抠门的。另一方面,他们平时把钱捏得紧紧的,分配农产品时又抠尔抠索的——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实在搞不清楚,父母节俭的标准是什么,“大方”与“抠门”的方向和目的是什么。
把居家搞好一点,在村里的乡俚乡亲面前抖抖风光?不像。为了居住舒适,把生活搞得有情有趣和丰富多彩一些?也不像,他们一直生活简朴、低调。他们都经历过,知道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意义。储藏衣服鞋帽,置办好家具,吝啬粮食菜蔬,不断完善小家庭,可能只有四个字最贴切——“长远打算”。
冥冥之中,长寿的人都在有意无意间,都会作出长远的打算。
对,就是为了维持已经处于黄昏阶段的小家庭的长期存在在做周密打算,这个小家庭永远都还在建设的路上。从这个角度讲,他们有健康的心理,有长寿的欲望,还有长寿的征兆。
寿者,德也。在十分艰难的年代,养育四个儿女成人,带大六个孙子,一生勋劳。又恰逢盛世,临近耄耋之年,难道还不该享受清静和富庶的生活吗?
俗话说,有妈在就有家在,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老人在,新居也是老家。如果真是爸妈不在了,如同千百个家庭一样,弟兄姊妹就会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四分五裂,越走越远。
爸妈不愿意与儿女一起居住而增添累赘,也不愿意到养老院去领略孤独和晚景凄凉。从农村到乡镇,乡镇到县城,县城到省城,然后又返回农村购买聚居点的小别墅,以“自给自足”的方式作为终身养老的地方。可见,他们有一个明晰选择的心路历程。
但我隐隐觉得,似乎还是没有读懂父母的良苦用心。回想起爸爸在乔迁喜宴上说过一句话:“我们百年之后,这房子不得卖掉,凡是郭姓的子孙都可以回来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才真正明白了父母的用意。
村民有个聚居点,家庭有个中心点,家族有个老祠堂。爸妈为了提高凝聚力,在晚年不惜斥资把新房子建在故土上,还原一个温馨的“老家”,还千方百计巩固发展这个“老家”,使子子孙孙在闲遐时有地儿团聚,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共叙亲情。
这难道不正是中华民族故土难离,围根而坐,团结友爱的基因和种子吗? (202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