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郭伟
小引
大到国家,小到家庭,道理同然。夫妻辛勤工作二十二年才积得一点钱,按揭一套现房,搬入不久,就有人不请自来同住,什么感受?
1
四周高楼林立。上万平米的棚户区似一座孤岛,低矮、灰色的木瓦房,鳞次栉比。改造棚户区时,老鼠家族分崩离析,满街乱蹿,各奔前程。“牛皮三寸厚,各找眼子钻”,青光白天,鼠流倍增,人们在各自的窗口不时发出一阵惊呼。老鼠从电线上,陡墙上,水管子上,到处迁徙分流,趁机扩张领地。当然,蟑螂、壁虎、蟋蟀、蜘蛛,全都随流鼠大军转移。
作为近邻,我家所住新楼首当其冲,成为免费安居房。酒厂沟南门小区B栋为新建钢筋砖混房,座西北面东南,东南方为正面,墙面都贴着白色瓷砖,下坎一层为门市。坎上八楼为住宅区,大门却开在西北方的后院里,我家实住四楼。
半夜里,不敲门,不破窗,老鼠悄悄前来强行投宿,小规模为强盗行径,大规模则如倭寇侵略——对面楼前,有一根沿墙而上的塑料水管,我多次见老鼠抱住水管上上下下,身轻如燕,如履平地,功夫了得。
有几只老鼠被“调配”到我家,先后都是从后门进来的。不,是后窗。它翻过雨棚,再攀越铁栏杆就到了我家的阳台上。阳台未设窗户,可直接进室。它们入住时,我们都没在家,或者是全家人正处在睡梦之中,未及妥善安置。它们便自助安顿,先后有住在兰花肥料仓库(纸箱)的,有住在衣柜里的,有住厕所顶楼的,也有在冰箱后筑窝的。
我下班回来就发现了入侵者,立即请它们出示绿卡,但这些不速之客个个躲躲闪闪,怆惶不安。既然都没有移民证,我就及时、果断地发出趋逐令:“不得滞留至当晚子时”。可是,除当面撵下楼的一两只老鼠以外,都安居乐业了。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一分钱不缴就想住新房子,真是妄想天开,简直无视“郭家主权”。
2
乱了半个月,基本稳定之后,我才逐渐发现,腊肉被啃,瓜子被嗑,鱼干被拖,未收入冰箱的剩菜剩饭被糟蹋,放在果盘的黑桃、果脯被搬进了屋角、床下、冰箱后、空调后、米缸旁,家里一片混乱、邋遢不堪。
一天晚上,有只老鼠来枕头边啃东西,被我翻身一吓,它突然越过我的头面横向而跑,跳到家属脸上再蹿过去,钻进了书柜后。还有一次,夫人凤在整理房间时,从衣架上取下一个未全关闭袋口拉丝的提包来抹灰,打开提包时,突然一只老鼠从里跳出来,她一阵惊慌,一声尖叫,扔下便跑,把我们都吓一大跳。
老鼠俗称耗子,消耗人类的财富也。从《诗经》中的“硕鼠”以来,留下很多关于老鼠的成语,也发生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捕鼠故事。“鼠腹蜗肠”,“鼠盗蜂起”,“鼠雀之辈”,“抱头鼠窜”,“鼠肚鸡肠”,“鼠目寸光”,“賊眉鼠眼”,“胆小如鼠”,近现代还出现了“鼠疫”、“仓鼠”、“豚鼠”、“姬鼠”、“鼠标”等很多关于老鼠的新词儿。还是《汉书·五行志》总结得好:“鼠小虫,性盗窃”。绝大多数与老鼠有关的词组和成语,都是贬义的。
《永某氏之鼠》描写全面而又精彩:“永州某氏,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蓄猫犬,禁僮勿击。”久而久之“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继而鼠辈“奔走相告,竟相来食,至使室无完器,木施 无完衣。”鼠患明明白白,应该立即立案查处。但永某氏却善恶不分,纵容鼠患,包庇鼠犯。
有史记载:公元541-542年在查士丁尼流行鼠疫;1346-1350年,以黑死病为首的鼠媒瘟疫大规模袭击欧洲,波及我国,造成明代万历和崇祯时期两次瘟疫大流行,华北三省成为重灾区;1855年我国云南发生大型鼠疫,1894年在广东爆发并传至香港,最终传播大陆。全世界三次大疫造成1.2亿多人死亡,真是骇人听闻。现在科学比较发达,可防可治,绝不会再度产生那么广泛的传播和严重的危害,但惨痛的历史教训不可或忘。
厕所楼顶的窝是最大的,阁楼本来无路可上,老鼠在下水管穿越吊顶楼板的边缘咬穿一个洞,好像已经养大了一窝老鼠。窝中有袜子、毛巾、绒毛、大量卫生纸和咬断的兰草叶——这事真把我气坏了。兰草很难养,生长缓慢,我又没经验,常常是每年发一苗死两苗,春剑中透、宋梅、金银边、水晶、白素,还有些传统极品的组培苗,都忍痛告别人世了。越是好兰草,越是爱护备致,恰恰容易被害,老鼠咬断叶子,甚至整丛只留下一个桩子。
抢地盘,争粮食,啃家俱,嚼衣裳,传瘟疫……哼,我再不能容忍了,便开始捕鼠。不,不是活捉,是打鼠,是灭鼠。
3
首先想到的是工具灭鼠法。我曾经买来老鼠夹,当晚串上香气扑鼻的肉块,安放在它来往必经之路上。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首先去看看鼠夹,以为必有所获——但见老鼠夹上的诱饵吃得精光,却鼠毛都没夹住一根,几夜如此。说不定,它的同类在其他地方已经学到防范经验。
我又买粘鼠板,好歹粘住过一只小老鼠,次晨已经死亡,其后再无所获。
跑脱的老鼠必定广传经验。是不是跑不脱的老鼠临终时,也发出过什么信号,如叫声、尿液、汗腺分泌出来的激素?我们人类是收不到这些敌特信号的。
钢丝圈套鼠,不行;电击老鼠,它不上当。我真是低估了它们的智商,忽视了它们的反侦察能力。
我又想到了传统捕鼠法。原在老家时,我见过猫儿捕鼠,它呆在鼠洞口、鼠路旁,眯着眼睛装睡,老鼠一出来,看似漫不经心,伸爪缓慢。但它一出猫爪,居然十拿九稳。一旦落入猫爪,老鼠全身瘫软,只见全身颤抖,心跳加快,直喘粗气,一动也不敢动,可能是猫爪入肉,一动更痛,不如受死。
当时,二弟有一只波斯猫,经常在家中捣乱,把枕头抓得稀巴烂,他听说我家闹鼠患,就送给我们。抱来一看,是一只纯白的、挺漂亮的波斯猫,只是眼睛里有一种养尊处优,闲散漠然的目光。当晚一试,波斯猫竟然见老鼠熟视无睹,半个月来没逮过一只老鼠,甚至没有出过一次爪,真是“家贫出孝子,人富养懒猫”。我大喜过望,波斯猫乃富贵太太,吃得饱睡得香还不干活,天天在床上丝棉铺盖中睡懒觉,享清福——天敌也不霹鼠了。波斯猫太太的误乐或者说是劳动,就是抓枕头,在窗帘上练爪子。我养不起它,就转送到外婆家去了。到了农家,没有人再把它当贵夫人对待,没有肉吃,看它还捕不捕鼠?过了两三月,果然听说它学会了捕鼠。又过不久,却听说它吃死老鼠被药死了,真是世间不养懒汉啊。
原在乡镇时,我买得一支广东恩平牌汽枪,不必惊动老鼠,三五十米外一枪毙命,很爽。后来不准公民持枪,便卖掉了。
实在没招时,我只有亲自出马。有时,全家人参与其中,既同仇敌忾,也乐趣无穷。一旦发现老鼠进屋,立即紧闭门窗,夫人凤持晾衣叉,幺儿璋手拿直尺,他俩主要负责撵,逃到我面前时,则负责打。分工明确后,各自把住一路,如在山围猎,这里捅一捅,那里磕一磕,追得老鼠满屋跑。有时抓一把既结实又灵巧的挠痒痒,有时用塑料尺子四处追打。惊叫、大笑、拍手、跺脚,全室充满生气。
投鼠忌器,生怕拍着了坛坛罐罐、电脑、电视、台灯、笔筒、玻璃,因而多有失手的时候。只要一竹板子磕着了,老鼠便会昏死过去掉下地来,或放漫逃速,这时,或踩或抓都易逮着,或再补上一棍就毙命了。有时倒吊着它,投在厕孔淹死——它总是撑着前爪,头不入水;或躬背弯腰曲颈,抬起头来,几番几次,久淹不死。像日本甲级战犯松井石根受刑时,手忙脚乱,挣扎不已,久不绝气一样——他罪恶滔天,全世界深受法西斯之害的广大人民群众,无人不想剖腹剜心,生啖其肉,岂能让他苟活于世?!
我一边打鼠,一边发现很多新情况,也总结得一些好经验。老鼠被追急了,它也上窗帘,横着窗上二台逃跑。有时它自以为在窗帘后很隐蔽。其实,对面楼的灯光照过来,它的一举一动尽在眼前,一清二楚——我一竹板子磕去,或一把摁上去,连窗帘抓住了,然后捏住它的胸部,几分钟就掐昏死了。卧室、客厅、厨房、厕所,到处都打死过老鼠。有次它跑到厕所窗台的水管子上,我一竹板就磕死了。还有一次,一只老鼠钻到洗衣机下,我一瓢水靠墙倒下,它自动跳出来,我一脚踩住,慢慢窒息而死。这是不费心思、不费时间、又很省力,速战速决的方法。
有时老鼠跑急了,会钻进鞋子里,明明就摆在面前,我们还把鞋子拖来拖去,它屏住呼吸,藏匿其中,一动不动,就是找不着。我只好采取打草惊蛇的办法撵它出来,让它疲于奔命才方便逮捕。
饭厅与厕所、阳台、客厅、厨房、卧室相通,老鼠在这个地方有恃无恐,多从阳台沿水管、天燃气管道逃下去,很难逮捕法办。
打鼠也像猎人与狐狸的故事,需要斗智斗勇。十多年来,虽然打死过几十只,老鼠一批又一批,一拨又一拨,都几十代之后,已是徒子徒孙了,它们还是不请自来,并且与人类打游击战——我追鼠逃,我退鼠回,纠缠不休,不断骚扰我们一家。
《永某氏之鼠》有述,继居者则嫉恶如仇,认为老鼠“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立即“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比我打老鼠措施多,力度大,效果好:“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真是大快人心。
其实,我只想过清静的生活,不想与其争斗,但偏偏就有与我过不去的,来阴我,来黑我,来踩我,来吃我,来轧我,骚扰我,弄得我心烦。但是,鼠若犯我,我必犯鼠。老鼠损坏财物,明抢暗偷食物,污染破坏食物,传播多种疾病,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一旦捉拿归案,不用知会,数罪并罚,斩立决。
4
冬季一天早晨,阳窗台兰草盆旁边躺着一只大老鼠,真的很大,我以为它吃了毒药,行动缓慢。我找来火钳,悄悄绕过去猛地按住它,它还是一动不动,原来已经死了。它是老死的,药死的,还是冻死的?没叫法医作尸体解剖,死因不明。唯一可以肯定的,它不会是饿死的。
哪怕它再猖獗,胆大妄为,不劳而获,在自然规律面前,同其它生物一样,甚至比人类更脆弱。
为此,真到下手时,我也有手软的情况发生。有次打昏了一只老鼠,它的眼神显得非常可怜,如同乞求我放生。我提着它的尾巴,准备投到窗下空地上——或者不死,它可能会感恩而免来祸害,至少使其恐惧,让它知道这里不受欢迎。当时,已是傍晚,天不太明,我伸手栅栏外,正欲下投时,它一摆身子,紧紧抓住铁栅栏不松爪。几番如此,扔不下去,我以火钳刨开爪子才投了下去。可它居然在那一瞬间抓住了栅栏的撑杆,跳到雨棚上并且站住了脚。我急忙找来长竹杆时,它却不见了,不知是随墙爬走了,还是掉下陡墙,落进深洲——或者也算是我的一丝善念吧。
已是深秋的一天,天刚蒙蒙亮,我尚未清醒,眯着眼睛,忽见窗帘上一个阴影稍微一晃。我想,窗帘被微风一吹,帘布重叠,阴影会加深,也会有类似动物移动的影子。稍过一时,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老鼠,我立即下床,赤脚来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一条缝,果然是一只小老鼠蜷缩在窗框二台外,背对玻璃,看不见我方,也听不见屋里的声音。
我家三卧室并排在东南方,窗外以悬吊铁栅栏连通作了花台。我观察它很久,它个头不大,尚未成年,身体缩住一团,全身明显颤抖,真是一付可怜相。若开窗,怕它跳进屋里来,又一想,或者一惊动,它会逃往他方。总之,一怕它流蹿再逃,难以归案,另外也想等幺儿璋起床后来看看这类怪事。我上厕所回来,它却不见了。过一会儿,幺儿璋却开门跳出来,一阵惊呼,随后一阵大笑,他说他的卧室窗外发现了老鼠。我急忙去看,果然是刚才发现那只,它躲在花丛下,一叶障目,藏而不匿。老鼠必是找不到安全离开的门路,便在三窗台外的栅栏上蹿来蹿去。随后,幺儿璋一开窗,它受到惊吓,果然一箭步冲出去,撞在下楼铁皮雨棚上,咚地一声就消失了。应该是落到楼底街道了,也可能摔死了。
老鼠的猖狂,是在得意忘形之时,由此看来,平时它也有胆小畏惧的时候;在它未成年时,也有不老道的表现。
再回过头来一想,本楼正面全是光滑的瓷砖,不如火砖砂砖那么好攀爬,它是怎么上去的呢?或者是从其它地方爬上去的?或者是从室内趁窗子开着时跑出去的?况且,天气那么冷,一无遮蔽之障,二无取暖之物,它是怎么熬过漫漫长夜的呢?
这时的老鼠,似乎也是值得可怜的一种动物。
老鼠侵犯人类空间,侵略人类食物,抢占人类资源,危害人类健康,罪证确凿,人人得而诛之。从“郭门”以内来讲,驱之而去,双方安泰;驱之不去,只得痛下杀手——别怪我冷酷无情哈。
正在纠结时,又想起它那求生的目光来,我也会偶发慈悲之心——有时,追打一阵不见成效,干脆开门放行;有时,老鼠钻进卧室,半夜咬噬不止,影响睡眠,干脆起床来把门半开,让它逃离。这也是时间上的权宜之计,能放生则放生吧——似乎为妥协,实则免烦恼。
都是地球生物,何必赶尽杀绝?这种想法一闪而过,虽然可能是危险的,但是,似乎已达到另一种境界——好在只是一闪而过。我好心网开一面,这些侵略者却无动于衷,不思报恩,不肯滚出“郭门”。天亮之后,如果有时间,我则加以棍棒,强行驱逐出境,最后通牒:“否则格杀无论”。如果没有时间,就关着门,饿死它。可是,中午回家一看,门板边缘缝隙处被啃出一个大缺口,衣柜的衣服也咬出一些洞来。
人鼠为敌势不两立,人鼠大战永无止境。老鼠为害,禁之不绝,奈何?只要逮着机会,我照打不休,坚决抗战到底。
2016年12月17日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