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拥抱
郭伟
卯年春节期间,我鼓起勇气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小事,也是期盼已久的小事,蓄谋已久的小事。
话说过完母亲八十大寿,接着是父亲七十九岁寿诞。期望与现实搅在一起,长时纠结,最终不得不承认,爸爸妈妈真的是老了。
三十晚上守岁时,一家人和和睦睦围坐沙发,围着电炉看春晚。我悄无声息打来一盆温水,端到妈妈足下,我坐在妈妈对面的矮凳子上,帮她脱去拖鞋、袜子,把脚轻轻抬起来放进温水盆里。开头她明知故问我做啥子,后来我拉她的脚进热水盆时,她犹豫、扭捏了两三秒钟,才顺进脚盆中。
我从各个方面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脚,妈妈的双脚已然干瘦、粗糙、冰凉。我反复边抚边搓,一遍一遍又一遍。在轻抠脚板心的老茧时,她再次试图抽回脚去——也可能只是躲痒痒。
直到温水把妈妈的脚泡软和了,我又抠了一阵才抹去水,穿上干净袜子,套上拖鞋。
还好,妈妈虽是一双小脚,却是没有缠过的小脚。妈妈六岁失怙,也许,外婆只有在妈妈小时候为她洗过脚,而没有功夫给她缠脚。
我现在真的记不起来,妈妈给我洗脚的事和给我洗脚的情景。但懵懵懂懂中的几年幼童时光,而且是孱弱多病之身,她会不为我洗脚吗?
幺兄弟悄悄为我和妈妈照了一张合影照,发在家庭群里。我埋头洗脚,而妈妈身体前倾,好像很不习惯,准备随时抽脚自洗一样。
我一小家六七口远住成都,除较长的节假日、父母身体小恙或族下大事之外,我们通常是一个季度左右才能回去探望一次。所以,每一次见面,我对他们的感觉都是——变化较大。要不是个子更矮,就是背更驼;要不是更显苍老,就是头发更白;要不是说不清明天想吃啥,就是想不起昨天吃过啥。同时,由于地理上的遥远,每一次见面,便有一种莫名的,淡淡的歉意和悲哀,横梗在心里。
初二早晨,父母照例把剩余的年货,各种豆豆、土鸡蛋装上车。我一小家人都已经上车,我已经关上车门,已经打着火了,我毅然拉上手刹,解去安全带,打开车门走下车来。
妈妈因腿脚不便还是站在水塘边的偏坡上,离家门口隔着一畦菜地的入户公路上。她往次都是在我们的车越过水塘,绕过户院,看不见时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去。一边看自己的庄稼地,有时一只脚踏进地里,躬下身去拔掉一两根草,或摘去两三片枯菜叶,一边慢慢地往家走去。就那段不足五十米的Z字形地头路,她可能要走半个小时,而那时,爸爸早已回到家中。
今天,我大起胆子,几个箭步冲上偏坡,紧紧地拥抱着妈妈。我的下颌轻轻地接触着妈妈花白柔软的,带着体温的头发——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么高大的形象。
近六十年来,这是我第二次拥抱我的妈妈。
那天天气真好,水塘围堰偏坡一丛迎春花已然开放,金黄灿烂,一下子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妈妈这驼背,是在一个特殊年代形成的,曾艰难地、十分勉强地负重过一个虽沉重而又充满信心和前景,正在成长的家。
她们那一代的历史重任已然完成,也完成得非常出色,才有了我们四姊妹的今天,在医保、医疗、交通、电信、教育、建筑等领域的不同岗位上发光发热。
爸爸每次帮着我们把行礼送到堰塘边公路上,亲自装上车,就站在车辆与回家的路之间。他总是望着我们,反复叮嘱“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好好照看孩子”。今天,当我丢开妈妈,快步下坡来到公路边,突然拥抱他时——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我相信他此时一定很诧意、很惊讶、很震撼。因为从我记事起,好像是我第一次拥抱他。
在我怀里的父亲,也不再是一个挺拔、威严的父亲,而是一个随和、亲善、慈祥的老人。
爸爸当过教师后,又跟师学医加自学成才,被招在镇卫生院上班,因医术精湛当过十多年院长。医院离家隔着一条河,相去近十里路。妈妈很要强,以妇劳之躯担着主劳之责,上老下小,耕种担作,里外一双手。一边参加合作社劳动,力争多挣工分,一边把自留地做得像一枝花,在全社工勤争第一,针线争第一,厨艺争第一,我们四姊妹也相继来到她身边,并由她亲自带大……大战水利建设背堰塘;农业学大寨背牛屎,挑猪粪;“深挖洞、广积粮”搬运红苕洋芋入窖,背水稻大麦进仓;把上百斤的统购公粮,棉花送到十几里外的深溪子国有粮站;背自留地出产的黄瓜南瓜白菜上街叫卖,挣分分钱交学费……她一个人起早贪黑挣工分,硬是把一个缺劳补款户变成进钱户,戴上大红花。也正是那个火热的年代,她仗着年轻大显本事,在一次背堰塘时不幸闪了腰,早早地落下病根——椎间盘膨出,双下肢长年疼痛,且负重越多,疼痛越重。农事没完没了,家事没完没了,从临近知天命之年开始,在退休爸爸的帮助下,共同为四个儿女陆续带大六个孙子孙女,直到全部考上大学,可谓劳苦功高。
我不记得父母曾送我去外婆家住过一年多,而回来与爷爷一起睡时,我便开始依稀有些记忆。爸爸一向很威严,不苟言笑,而他的话是令出如山,我们几姊妹都不敢犟嘴。爸爸每检查我的作业,即使都是一百分,他也能找出哪个字写得不在行,不够端正,不够整齐,哪里掉了一个偏旁而挨一顿䀦,受一顿训斥。作为长子,自己有错,理所当然挨罚;弟弟妹妹犯错,我也有照看不好,管护不周的责任,轻则呵斥罚站,重则挨板子。若见一次面受批评一次,指责一次,以后见着他都是绕着走,我还能在他那里撒撒娇吗?
在爸爸那里,架光光,骑马马,那简直是奢望。
但是,我心里一直对父亲有种敬而远之的敬畏感。况且,多次听说我在婴幼儿时期,一向多病,几次差点夭折,都是爸爸挽救过来的。正是他的严格要求,塑就了我们几姊妹坚强、吃苦耐劳等不少优秀品质。
这么说来,爸爸不曾抱过我,可能吗?但在我脑海里就是找不到这类残存记忆,想像不出来他背或者抱我的情景。
现在,妈妈背驼,腰腿痛,行动不便,想拥抱她就可以拥抱一下。而要拥抱爸爸,很难口头或书面申请,也不能说明,只能鼓起勇气搞突然袭击——若要看他的脸色,他心里一定会想到“轻狂”二字,也就没戏了。
中国人历来内敛,含蓄。父母与成年子女大大方方地拥抱,非常鲜见。
今天的两个拥抱,满足了我多年的夙愿,弥补了我幼年以孤独、饥饿为主的幸福残缺感。
爸爸妈妈年逾古稀,时近耄耋,他们早已没有义务为我们及更下一代作奉献,而可以向子女提出陪伴的企盼,赡养的需求。但他们不愿意享受儿女给他们带来的晚福——既不愿意随儿女轮住,又不让我们给他们请保姆,也不肯花钱去养老院,总之是不愿成为我们大家的拖累和负担,坚持住在本村山青水秀,优美舒适,生活设施比较齐全的“四川省新农村建设聚居示范点”,每日三餐,自劳自给,安安静静地享受晚年生活。
他们总是说:“你们都放心工作,我们还撑得住。”
“撑得住”三个字是实话实说,叫我们安心呢,还是有责备之意?但这三个字确实让我们心里隐隐作痛。
报恩的行为简化得几乎只有感恩,报恩的内容简化得几乎只有形式。父母都有养老保险和医保,吃穿足用,我们有时间就去看望他们,没有时间就电话问候,视频问候,他们也很满意。需要什么东西或食物,如红心的红苕,猪腿子,米豆腐,蘑芋,农用塑料膜,围鸡舍的铁丝网,牡丹紫金花种苗,保健皮制宽腰带等等,我们便快递回去,或者由住在县城,离家最近的妹妹一家人转交。年根儿前,妈妈的左肱骨摔折了,也是他们急驰半小时及时接送县医院,我们其他几兄弟也都及时赶回,随后手术治疗的。
时光把我辈推上前沿,轮着我们前赴后继地为下一代尽心尽力,尽职尽责。祖先之恩,荫及后人。一辈辈人都是这么奉献着,把爱、亲情、正直、诚实、勤俭、耕读、坚韧等优良的家风,代代传承,源远流长。
人类要说报恩,难及万一。
人生第二次与父母的拥抱匆匆结束了,我再次上车重新关上车门,眼睛立时有点儿模糊。在村头转弯之后,我才把车停在路边,擦擦眼睛,继续开车——五百多公里的行程。
故乡,在身后越来越远了,思念却如故乡之月,一路跟随前行,难以释怀。
(2023-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