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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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爱。有人为一生阅文无数而无比自豪，也有人为一生阅石无数而异常兴奋。
利用一个个周末或假期，同爱人、儿孙驱车几个小时，才去到那一个个小岭，一弯弯小溪，一条条小河，见过千千万万种石头。
我的老家在嘉陵江支流——通江河小岭子村郭家河段南岸，门前纵行千余米的广坝草坪，北侧一弯清澈的河流，河中又堆积着五六百米长一道鹅卵石鱼脊梁。在下游的石板滩处激起一片浪花，一个箭头向化鱼寺射去。我从小常在草坪上放牛嬉戏，在河中渔鱼——䉕网钓叉，无所不用，读书之余，乐此不疲。从河床芭茅草下，比天上繁星还多的鹅卵石中，偶尔拾得一两粒精美的石籽，又惊又喜。
从本村初中转镇小学初中部读书时，要经小岭子小学，从龙溪场下河、过河，绕过奇峰村河段鹅卵石滩再从深溪子粮站爬上山，就到了铁佛镇，得花两个多小时。那鹅卵石河滩一段最是难行，高一脚，低一脚，穿行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有时不小心会崴脚的，也有时双脚会夹进石缝。其实这还是很轻松的行程，更要命的是同样路程，向深溪子粮站背运公粮统购、玉米、棉花，以及多次背送烟苗、黄瓜、土豆到街上去卖，换回煤油、盐巴等生活必需品。竹背系常勒进肩膀里，鲜血直流，腰骶部也经常被磨破，汗血交融，盐碱一浸，疼痛不止。太阳一出来，全身的热痱子一炸，奇痒疼痛难忍。尽管如此，还不时从路边捡几粒小小美石在手，边走边抛玩。只是那时不便收捡，大多数又顺手丢弃了。
到县卫生局、县农合中心、县医保局工作时，我常利用下乡工作之便，或专程前往，曾多次到红四方面军入川的川陕交界处两河口镇；海拔高达二千一百多米，红军曾经战斗过的通江县空山乡；海拔八百五十米的通江县沙溪镇红云崖村及红四方面军王坪烈士陵园；红军多次召开重要会议的毛浴镇；红军战斗过的永安镇杀牛坪；当年战斗激烈的麻石镇钥匙坡村成为我的扶贫联系点，我更有幸成为一门四烈士之家的联系人；……不论山有多高，总有鹅卵石存在。
一九三五年秋，以徐向前为前敌总指挥的南下红军，以凌厉的攻势连克宝兴、天全、芦山等处据点，乘胜向名山等地推进。十一月初，红四方面军的四军、三十军等部从芦山太平场、雅安五家口分三路进入邛崃西南山区。那里早已干涸的、抬升状河床沙丘，琳琅满目的鹅卵石随意陈放，说不定哪块石头下还压着弹片、子弹头，只是我没时间翻找。
我还瞻仰过眉山、仪陇、广安、乐至等先贤伟人和革命前辈的故居。在这些地方，我曾见过了花岗岩、红石岩，泥岩石籽，有石青灰或灰褐色，有云母岩质的，有带玫瑰紫斑的，有带鸡血红斑的，如先贤们崇高的思想境界，先烈们坚贞不屈的革命意志，军神们的高尚情怀；也有石血红的，如被人民英雄之血浸染；有些鹅卵石上还留下革命前辈智勇双全，艰苦卓绝的足迹。
曾经遭遇八级地震的汶川，其山属泥沙、变质岩堆积层，很容易滑坡。曾在红石沟、桃关沟至两河口一带短暂停留。我也曾到达灾后的汶川县山沟，见证了灾民坚强、饱满的精神状态。他们在党和政府引导帮助下，顽强拼搏，抗灾兴业，积极发展旅游业，目前盛产良种李子，劫后余生的灾民脸上挂满丰收的喜悦，游客们个个满载而归。当时我们坐的是旅游大巴，因途中滚石堵车，司机叫我们自由活动两小时。我顺路前行到河沟边，可见满河床各式石头，发现其中有些很有特色的红色变质岩石料，也有浑圆的鹅卵石，也有如开山爆破或敲碎的红石，质地细腻，色泽赭红，可加工成玩件或日用品。我选到一块能够携带的石料，约二三公斤，中巴车司机不让带，我不自信地寄存在公路边一个农家小菜地边，这都已过八九年，可能早被他人带走了。
青城山、峨眉山脚下，冰冷河沟中的砾质鹅卵石，有的滚圆或椭圆，有的雪白如玉，在潺潺清冽的溪水中，闪闪发亮。三星堆、金沙遗址、西南竹海的鹅卵石，浅黄居多，浑厚不透，大似黄玉。三星堆巨大的玉石原料和精美绝伦的玉石制品——玉琮、玉戈、玉斤、玉币、玉猪龙……当然，这些都在展柜里陈列着，管理员死活不让带走。
藏若处子的黄龙溪、九寨沟、四姑娘山、毕棚沟，到处都是各色各样，千姿百态的鹅卵石，晶莹剔透，也有的巴上重巴，鹑衣百结。拾回来，便是一段段美好的记忆。
康定市沪定县海螺沟鹅卵石，五彩斑斓。红石沟的石头有松散的沉积岩，也有带青灰纹理的大理石和花岗岩鹅卵石，表面附着一层真菌，满河床铺就一层如礼宾一般的红地毯。
贡嘎山的层叠岩呈灰黑色，像一本本翻阅不尽的千古奇书。瓦泽乡折多山也属于海相沉积片石岩，很有特色，它含铁重，呈灰黑色片石，坚不及花岗岩而质地细腻，经河水千百年冲刷、打磨而成扁体卵石。
顺着三一八国道来到康定市木雅社区聚居点，一处民俗旅社内，后院地坝尚在铺筑之中，他们正将那种黑色小石籽，成车拉来堆积在藏式建筑院坝里，有些已与水泥一起铺进路面。小石籽有如瓜籽形、鞋底形、猪腰形、圆形、桃形、心形等等，如小指弹到拇指头大小，构图对称奇特，外形饱满，光洁油润，个个小巧玲珑。我与孙子，挑选了四五十粒装进口袋，囊回蓉城。
离别回程时，停车在河床边公路上，我们下到清冽的河床上小玩一阵。河床上全是那种大体呈片状的黑色石头，只不过有的特别大。我带回一块重约十多公斤，黑色的鹅卵石，呈长条扁平不规则形，质地非常坚硬，现作磨刀石。还带回一根很容易造型的高山小叶灌木，至今存活，长势茂盛。植物的迁徙，不光靠自然之力，也有好事者的参与。
四姑娘山的冰川漂砾堆积层——黑白海子沟、羊满台海子、拜姑脚侧碛、锅庄坪侧碛等，小砾石自然早已被辗成齑粉，名为土壤。而小鹅卵石色泽浅，光洁亮丽，纹理清晰，有浅色图案，美不胜收。
打鼓新场小河沟，被高速公路横跨。远古村溪与现代文明，交相叠映。其桥下淡红色泥岩居多，干净靓丽，比较松软，交杂其间，如补巴石，大理岩鹅卵石较少。大块的花岗岩上，钓族芸集，谈笑风生。补巴石，多种石质于地下深处，在长时间高温高压下如地图一般天衣无缝，质地分明，边界清晰，致密融合。
新冠期间，一大家人躲在诺水河畔野炊，钓鱼吃烧烤，也拾得十几种小石头。就是那么常去的河流，居然也有拇指粗、三寸多长的象牙残段，甚至木化玉纹理的花岗岩鹅卵石。
今年八月二十六日，在清华大学接受研究生短训期间，幺儿璋与同学自驾游内蒙古，拾回十二粒石籽，其中有火山水浮石，漆黑；黄泥岩，多棱角，古铜黄色，油光亮锃，温润莹澈；还有小块的方解石。
根据形成原因,岩石可分为火成岩、沉积岩和变质岩。沉积岩包括石灰岩、砂岩和页岩，根据成因和物质成分，分为碎屑岩、粘土岩、石灰岩和白云岩、生物岩。变质岩还包括石英岩、大理石岩等。从物理结构上分为云母、辉石、闪石、石英、方解石、斜长石和氧化铁等。当然，其中绝大部分石头是形不成鹅卵石的。由于地质活动把它们推向地球表层，在日晒雨淋中风化不止，在岁月中日蚀月消，在溪沟河滩上摸爬滚打，反复翻滚打磨，不得不随时势而变化，才让我们时隔千古，有缘一面。
河滩、溪流，是集水区域的鹅卵石集散地。流域越广，鹅卵石类型越丰富。也是鹅卵石的主要加工地，鹅卵原石途经无数山坡险滩，历经无数风雨晦明，跌落和翻滚，经长途跋涉，河水长时间的摔打、冲刷、磨洗，既磨去了原石的棱角，又尽可能磨去了质地松软或风化部分，无可奈何地保留着坚硬的核，才修炼为自成一格，功德“圆满”的鹅卵石。
有些藏石与我有特别的缘分和特别的记忆。一九八三年，我与女朋友曾到北京旅游，出火车站便被分流到小马厂一带旅馆住宿，其路尚为泥碎路，雨后稀洼洼的。在路中水坑里我捡回一块重三百余克的玉石原矿石，半透明，油润反光，有几条交错裂纹，质地坚硬，能划伤玻璃，估计摩氏硬度不低于六，它可能是我最早有意珍藏的奇石，截止目前，它也是最好的一块，令人爱不释手。
一九九0年，家属同妹妹到达川市人民医院进修，我在住院部上班，不便带长子，先送到老家交给奶奶带。不及半月，一眼不到，差点淹死在鱼池，我又送到岳母家照管一月有余。久不相见，很不放心，我下班后从铁佛镇医院经跑马乡、平昌县喜神镇，步行二十多公里到云昙木顶寨村岳母家，我仅用了二个多小时，几乎一口气跑到。在路上拾得一块花岗岩夹缝的结晶石，至今珍藏。后来，一警察朋友说，他因工作需要走过那条河边山路，花去六七个小时。那年我夫妻俩的工资共一百二十余元，一百元不够她俩姊妹花销，生活都特别困难。我与长子在家，每月仅靠零头度日，好在当年从门前花台上长出一株丝瓜，从一楼牵到三楼上，特别茂盛，天天可摘几根鲜嫩的丝瓜，大大减轻了我们的生活压力。同时，大家省吃俭用，居然保住了我俩人从一九八二年工作以来所攒八百元存款。
我所收藏最大的一块鹅卵石来自石牛嘴河中，六七十公分长条柱形，重约四十多公斤，色淡黄而晶莹，不漏不透，瘦皱是没得说的。我当时以皮口袋装着它，连抱带拖，三五步一歇搬上公路，又转乘公交车行程三公里左右。单从河边抱上公路，上升五六十米，行程三四百米，好不容易弄上公路，就累得我满头大汗。鹅卵石乃是一个卵坨，不便抓握，还得从一楼搬上四楼。自来到我酒厂沟东门小区的家中，便长期作为“泰山石敢当”放置客厅窗前。可惜在二0二一年卖房后，实在不便搬运成都，便留置原房中。不知新房主保留没有，得到善待与否——至少搬出去也要费很大的劲。
我曾从通江诺水河风景区河床上，带回一块石头，大概七八公斤，浅灰色质地，沿纵长形成淡蓝色条纹，基面不平，左高右低，一头向西北偏斜，正如“东坡”侧身歪坐，目视远方。这是目前我带到华阳新宅最大一块条纹状大理石。
在川滇交界处有售鹅卵石者，我以四十元买得一石，百五十克左右，纯白无瑕，略呈扁蛋。放水杯中，乳白半透。
在万安春风里新修公路边，有一块椭圆形鹅卵石深卧草丛中，乳白泛光，两公斤左右，极为趁手，现放置座佑，常以举重练手劲。
一块普通的鹅卵石，其中可能深藏碧玉、翡翠。不予打开则为顽石一块，在路边、操场上被人踢来踢去，在民家筑墙，在农家磨刀，在桌下垫脚，为乡村铺路，为毛坑垫基。
造物何其神奇、伟大，胡不令人敬畏。
我国石文化源远流长。《山海经》中已有砆石、金石、博石、洗石、磐石、采石、文玉石、硌石、冷石、芘石、磁石、涅石、壘石、婴石、箴石、砺石、礝石、涂石、玤石、麋石、邽石等记载，多达一百一十二个“石”字。《尚书》中有十一个“石”字。“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人类在那时已经认定玉石坚硬且珍贵，难以雕琢，玉石继而成为身份的象征，进而升华，引喻高贵品格，宁为坚守真理而“玉石俱焚”。在“虞书·尧典”一章中夔曰：“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开始利用闲遐时光，以石作器，击节取乐以相娱，引领“百兽率舞”。
我国古有“石痴”、“石癫”之说。荆山之下卞和虽两刖双足而三献璞，终使“和氏璧”扬名于世并从战国到隋唐，历经十多个朝代传递一千六百多年，玺虽隐而魂不灭——刮垢磨光，忠贞无瑕；明珠出土，喻贤才横空出世。这是卞和为我国玉石文化做出的杰出贡献，也是咬定青山，坚定信念的杰出代表，令人钦敬。米芾拜石，从爱石转向敬石，其心虔诚，其行风雅。李煜、苏东坡、赵佶等人也都热衷于赏石文化和迷恋美石，是赏石、玩石的行家和高手。
土石为地球基料，石与人息息相关。我国现存很多以石命名的地名，如天梭石、石窝子、倒靴石、花石海、花石林、石板坡、红石峡，阳元石。还有以石命名的行政区划名、带石字的城市，如石家庄市、石嘴山市、石河子市、牙克石市、灵石县、石城县、石渠县、石桥镇……“红军之乡”通江县五百二十四个行政村，带石字的村名多达三十个，如石婆山、白石寺、石庙子、石礅子、石垭子，石门子、乱石子、补巴石、石岭子、朽石坎、石包店、石缸坪、石岗村、转石村等。
很多人不知道，鹅卵石中暗藏一宝。科学家估计，每年大约有五千二百吨的星际尘埃飘落地球，约有数百万块太空岩石进入地球大气层。这些流星以每秒十一千米至七十二千米的速度冲进地球大气层，而大部分在落到地面之前便会燃烧殆尽，化为粉尘。其中只有不到一万块岩石与空气高速摩擦后“幸存”并最终降落到地面、冰盖、河流、湖泊或海洋中，成为陨石、微陨石或星际尘埃。
数十亿年以来，大块可见的陨石落到地球上，存量应该十分惊人。地表却十分鲜见，那么它们在哪里呢？非常明显，百分之七十一以上在海洋、湖泊、水库、河流、溪沟等水下和南北两极的冰盖下，如果是比较平均地分布的话，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陨石掉落在陆地上。然后随着地质变迁震动，风雨扰动，动物推动，不断磨损之后堆积于低洼之地，最终混迹于鹅卵石堆。随着时间推移，有些因比重大而逐渐下沉；随着地质变化，沉埋深层的陨石，也可能逐渐露出地表。因年代久远而受到鹅卵石一样的经历和洗礼后，再漂移到地面相对低洼的地方——应该就在河床上，混在普通鹅卵石中。几十亿年来，这些陨石在地球上可能被鹅卵石外形化了，气孔被消磨而未殆尽，其磁性耗减而有所保留，质地依旧而色泽灰白化，虽本土化了，但还是容易分辨和识别的。为此，我经常低头于河床、建筑工地的鹅卵石堆中，有幸找到七八块大至拳头，小至鹌鹑蛋的深黑色陨石，其表面粗糙，带有残缺不全的气泡痕迹，均有一定磁性。
别人不动它，或没有外力推动它，几十万年甚至几亿年，我自巍然，原封不动，偃然如固。沉睡地下上亿年，才重见天日，获得人类欣赏，这既是缘分，也当弥足珍视。
碳含量及合成方式不同，便衍生出很多特质、形式的石头出来，这不是价别等级，而是百花齐放的万相生态——芸芸众生而相安一宇。因受不同时长的高温高压作用，可以结晶而成水晶、碧玺、南红、玉石、翡翠、钻石等。
石，相较于硅土，个个为奇。奇石，相较于石头，必特异任性。何为特异，一是质地，坚硬纯洁为佳；二是形状，越是出人意外，瘦透漏皱，奇丑无比越好。当然能象形人物、动物、特色山水、树木、物件、文字者为佳。三乃色也，各类纯色、搭配适当的兼色，兼色而又象形者，可谓极品。古谓“白、坚”，我认为形是很重要的一个外在视点，而形圆是最饱满、最美观的形态，因而应该加上一个“圆”字。
不同时段，不同地域的稀客——数百枚质地不一，大小不同，形态炯异，颜色不同的石头，芸芸济济，熙熙攘攘，堆置楼头，可谓石奇天下，群英荟萃。粒粒有来历，个个有故事，颗颗有特色，个个有看头。石无忧喜，石自不言；石不自矜，不惹人烦。还可以加工成石砚、石杯、石花瓶、石镇纸、石笔架……想象如何取舍雕琢——但目前还没有时间和工具，且宁愿保持原貌而不肯轻易改动。
逐石跑路，寻石费时，搜石费神，拣石费工，搬石耗力，陈石占地，赏石无术，雕石乏技，不舍昼夜，何苦来？“泉石野生涯”，不外因石载事，以石记人，得石而喜。我虽看不到自己惊异的目光，惊喜的神情，却每有奇遇，每感心跳和愉悦。虽尚未因石设座，凸显奇石颜值，衬托奇石价值，已足以聊慰自娱。
（2024-5-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