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伟
每顿给孙子喂食要追半里路;或这也不吃,那也不好吃;再好吃的饮食,一口半口就给吐了。生活富饶的孩子,似乎对啥食物都不感兴趣。想起处在饥饿年代的人们,睁大双眼,成天都在寻找食物——哪知我们当年吃啥都碰碰香啊。
豌豆角、红薯根、黄瓜、萝卜、甘蔗,是社员们种下的,属于集体的,不能摘取。桃子、李子、杏子、板栗、橙子等当地常见的水果,要是自家的,可摘。若是在别人屋堂屋转的自留地边种植的,有主,也不能轻易下手。但没得商量,要么忍馋挨饿不吃,要么——似乎只能偷吃。要知道,生活困难时期,缺乏主食,零食也可作主食。像撵麻雀、赶苍蝇式的,岳母儿对邻里儿童并不生气,只是大声嚷嚷,或温和地骂几句,赶走还复来。
无知的小孩子,能进口就是食物。小孩子大都不知道,有些东西确实不能吃。在农村,每年都有马桑泡中毒致儿童死亡的案例,令人伤悲。谭家湾朗二叔在院坝里晒着桐籽,临上坡时对留守儿童说:“那些娃儿,帮我看一下,别偷吃哟。”结果当天上午,在家几个娃娃都吃一两粒桐籽就中毒了,东倒西歪一地坝,吐得一塌糊涂,幸好发现得早,没出人命。
父亲还是乡村医生时,从我家后门出发,登上十余步泡碴石梯就来到半山腰,一片不到一米宽的二台台上,种了几株芍药,连年印发,早已长成茂盛的一大片。每到春天,花开的那个大,那个艳,惹人发狂。芍药花无气味,花心也没有糖水水。我很小时却爱钻进花丛,没在花丛中,摘几朵芍药花玩,可是,花茎很坚韧,常常掐不断,这朵掐不下来就掐那朵。掐了这朵,似乎那一朵更大更艳,又丢下这朵去摘那朵,不一会儿就把那个小花园全糟蹋了,花枝东倒西歪,花朵们耷拉着脑袋,太阳一出来,蔫的蔫,死的死。
其实,我是想通过这个小花台,横行穿过一堆乱石。那边的土坎上、石缝间长着一种青藤,上面结着秤铊子。属总状花序的秤铊子成串结着白青色的小颗粒,它由小到大,先白后红,亮晶晶的,一轮轮成熟,到鲜红时就可以吃了。每天只能捡摘几粒豌豆大小,饱满、红色的颗粒,抓在手心摔几下,摔掉早晨清凉的露珠,或在衣袖上、胸面前衣服上擦去露水,便可塞进嘴里嚼。虽有一种酸甜的味道,因籽太大,太硬,只能用牙齿轻轻碾碎,嚼出水水后,连同酸溜溜,麻涩涩的皮一同吐掉。后来听大人说,那是一种药材,名叫五味子,我们拿它作小吃,专治“饥饿病”了。
我们没中过毒只是侥幸。主要是妈妈利用集体生产劳动的空闲时间,在田边地头帮我摘些地瓜、桑葚回来作辅食。
饥饿催生发明。伴随我成长的饥饿,让我从小就开启了生存本能的培养。凡能嚼碎吞入腹中的红苕、胡萝卜、桑葚叫食物;凡能嚼香味、甜味的包谷杆、高粱杆、茅草根、巴茅杆——或抿抿味道或嚼出甜水水的,算食物替代品。
缺乏科学观念的小学生的食谱非常宽泛,内涵更加丰富。为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上小学后,开始“自食其力”、“自谋生路”,自助添加辅食。由于饥荒的诱惑,什么东西都敢尝敢试,探索、拓展新食物。从身边不断发现很多植物的根或茎或叶或花或果都是可以作食物替代品,有味能止心慌,难吃却有营养,都令人振奋。
稍大点的学生,犯错误的时候就少些了。臭老婆树结的种子,形状也像桑葚一样,略小,熟透之后变得橘红,像红宝石一样亮晶晶的,学名叫楮,周身带着少许灰黑色的毛刺,抿甜,入口即化,比芝麻还小的种籽,可以吞进肚子里,只是那毛刺抓在口腔黏膜上,久久去不掉。同时,当时也怕它如马桑泡、蛇泡一样有毒,起先我们多不敢多吃。
早晨天不亮时,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黎明前的黑暗,已走过一段红苕地边不是路的路,来到一堆巨石上,由一个能背颂“老三篇”的人领读——这个人常常是我。三五个学生或蹲或站或坐着,面向四方,举起几只以篾条编制、再糊上报纸的喇叭向对河两岸同时放声朗诵。天将放明,我们便急忙赶路,跑到村小上学。刚要离去时,我发现巨石缝里长着一丛牛奶子树,它是一种阔叶小乔木,不到一人高,枝条上叶片根部结着一种青色果子,正如地瓜还是青果时的模样,一旦摘离树枝,从蒂口会流出一小滴乳白色的奶汁出来。这种果子连皮带肉可食,甜滋滋的,略带奶味,含着一股清香。
大我一岁多的二姐与我们同班,她知道很多事儿,除撵狗是我的活儿之外,学生队伍发生其他任何事,似乎她都能摆平。有一次,她无意中告诉了我们另一种美味。
情况是这样的。老家院右,在农田基本建设时改造了一坝田,从龙池开凿一条水渠跨山引水而来,入田处的渠边亭亭玉立着一大丛美人蕉。暗红色的叶片很大,每到春旺时节,从中心抽出几十茎花穗,橘红色的花蕾逐日开放,节节升高。那花真是好看,花呈喇叭状,飘出一股甜香气味。一旦路过那里,二姐嘴里经常含着一朵绯红的美人蕉,越发显得漂亮。我心想,女孩子喜欢臭美,总能利用有限的条件,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出色一些。有次我无意间顺手抓住一朵美人蕉花朵,轻轻向上一提就拔了出来。花茎较长,从花朵的根部拉断了,含在嘴里,花茎根正好落在舌头中心,不觉随呼吸轻轻一吸,有一小滴糖汁流到了舌头上,如蜂蜜一样甘甜、清香,一股甜味立即沁满口腔,令人非常兴奋。再吸第二口时,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多次吸食花蜜后,有时舍不得吐掉,还将脆嫩的花茎咬下一小段慢慢地嚼嚼,最后吞入腹中,好像也能止饿。
那丛美人蕉长得很大很茂盛,约占十多个平方,花期达两三个月,又恰恰长在我们上学的路边。春夏时节,我们同院的几兄弟姊妹几乎天天都能拔出几朵新花来吸一吸。特别是放学回来,正是一天中最饥饿的时候,不免就多摘几朵。
饥饿催人勤奋。从此,同学们每过此地,都争先恐后。有一次,我刚摘了一朵在手里,一个堂弟同学马上跑过来争:“这朵花是我的。”
我一下子蒙了:“我摘的,咋是你的?”
“是我先看见的。”
“谁先看见的就是谁的吗?啥子道理?我摘之前就看见了,又是我先抢到的,当然是我的罗。”
大家你追我逐,争先加餐,面红耳赤,笑成一团,也把那朵美人蕉抓得个稀巴烂;堂弟抓着着半截美人蕉花就跑,不小心把一只脚踩进了冬水田坎的稀泥之中,只拔出来一只光脚板。
花开过了,颜色深暗或花朵发蔫时,花汁也少了,味儿也不正了。而花朵没有开放时,也只能吸出一小滴稠汁,像露水一样淡而无味。
寻找食物,尝试食物,既有风险,也是一种乐趣。这些辅食远不及妈妈煮的一碗饭,奶奶烧的一个馍,为我们的成长所起的作用,但留给我的却是饥饿岁月里一段段美好的记忆。
(2019-5-25 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