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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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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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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

读小学时有一年暑假,我搭船出海钓鱿鱼。那三天二夜魔幻般的经历,四十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

那天早上,备好了可用一周时间的粮食和淡水,木船收锚扬帆,缓缓启航。那块不曾离开过的土地,在我频频回望中晃动着向后退去,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渐渐地变薄、变短、变小,直至像一块漂浮的木板,随波逐流,起起伏伏,在波涛里时隐时现,最后完全没入了海平线。苍穹如锅盖,将无垠的大洋紧紧罩住。这时的地球,就像一颗涉了气的皮球,船“踩”上去,软软绵绵。而连天的潮水,似乎快要从这颗皮球溢出,倾泻到天外。

当一寸土地,不,连一粒黄沙也见不到的时候,整个摇动的世界再无任何地方可以给人停靠神经,晕船便袭得我狂吐不止。

躺在船舱里,我与晕船苦苦搏斗了一天,到傍晚终于缓过劲来。我步履蹒跚摸出舱口,抬眼一望,猛地吓了一跳!只见红彤彤的夕阳染红了天际,染红了大海,染红了甲板上每一个讨海人,海天呈现出无比妩媚、无比安祥的面容。

不经意间,海面喷出一束水花,晚风轻轻一吹,水花如折扇般优雅地打开。随之,一大块黑兮兮的东西笨重地抬升了一下,又没入水中,平静了一瞬间,一扇巨大的鱼尾巴淋漓带水从水下挥起,“嘭”地一声砸向海面,顿时水花四溅,波澜横生。

经向大人求证,果然是一条鲸鱼。我第一次见到鲸鱼,是在两三年前。那时,一个强台风登陆后,一条鲸鱼不幸被狂涛打上了沙滩,风停浪退后,它搁浅了。消息传开,人们蜂拥而去。跟在人群中我远远望见,海滩上横卧着一条像山丘似的大鱼,大鱼体旁靠着一把长梯,许多人已爬上大鱼顶部,更多的人则围在两侧,活像一群蚂蚁围剿着庞大的猎物。人们纷纷挥舞着斧头、菜刀、锯子,甚至锄头!等到人们肩挑背扛气喘吁吁地将鱼肉弄回村里,广播里一遍遍发出了紧急呼叫:“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接上级通知,鲸鱼搁浅过久,肉质已经腐化,千万不要食用,千万不要食用……”从那时起,鲸鱼巨大的形象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四十多年来,我见过的动物可谓不少,庞大如原始森林里的野象,也根本无法与它相提并论!

渔船继续前进中。一条海豚从海里跃出,在夕阳的映照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噗哧”一声,又潜回水中。紧接着,后面又蹦出一条、一条、又一条……,这一路鱼贯出没的海豚,如顽皮的孩子列成纵队嬉戏着渐渐跳远。没等我回过神来,船的侧后方,又有一群海豚腾跃而来,所不同的是它们出没同步,动作划一,它们很快就将渔船抛在身后,急匆匆消失在烟波里。也许,先后出现的两群海豚,前面是一家子吃过晚饭去漫步,后面是军营里的新兵在操练。

置身于这童话般的世界,我晕船的不适,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到了很远的海域,渔船放下布帆,大家草草吃了晚饭,就开始放钓。

钓鱿鱼是单独作业,那时候,大人们的劳动成果实行“公有制”,我这编外临时童工就自给自足了。大家都挨着船舷蹲着或坐着,因担心海浪将我抛进海里,大人们用绳索捆住我的腰部,另一头拴到了桅杆上。

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深,在这远离人烟的海上,天空净洁如洗,大气通透非常,贴在天腔上的银河熠熠生辉,把漆黑的海面映照得波光粼粼。顺着银河的去向眺望远方,我恍然觉得,它在天边肯定是落进了大海。要不然,有谁能在这浩瀚的大洋上播撒这么多的星星?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不由人恍恍惚惚、飘飘欲仙,如入飘渺星空。

握着沉沉的钓具,凝神探望水下,黝黑的深水里鱿鱼清晰可辨。那是由于鱿鱼的体表有一层天然的感光物,夜里会闪耀着荧白色的亮光。这时候,一盏盏造型独特的“荧光灯”,或深或浅、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或明或暗的正在海里游蹿。我盯着水下这些精灵,脑海中浮现了小人书里的故事,心头不觉一动:莫非,就在这黑漆漆深不可测的水下,真的有龙王宫?有虾兵蟹将?以及到访的孙大圣?大圣会不会就要耍起定海神针?如果这样,岂不是要翻江倒海了?想到这,一股寒气突然间从心底窜出,浑身不禁悚然一颤!

因海水的浮力大,要保证钓具下沉得足够深,还要考虑容易钩上鱿鱼,讨海人将鱿鱼钓制作得非常独特。那是要先选取一段粗钢线作为主心骨,在下端用铁丝将数量众多的单个钓钩捆绑紧,围成密密麻麻的一圈,再在上端串上一块椭圆形的铅铊,做成后的鱿鱼钓沉甸甸的足有二三斤,形状酷似老式吊灯。为配得上这样沉重的鱼钓,更为了匹敌吃钓后疼痛万分、拚命挣扎、力大无比的鱿鱼(有时还不止一条),钓绳得用粗大的胶丝绳。钓具下坠后,双手紧攥绳子,鱿鱼是否上钩,全凭食指和拇指的感觉。若有异动,得使劲一拽,“帮助”鱿鱼吃钓,接着提拉一下,倘若感觉沉重,十有八九鱿鱼已经挂钓,逃不掉了,这时候尽可慢慢地收线,享受收获的快意。只是,忙于生计的讨海人,谁都没有这份闲情逸致。

为了保证鱿鱼肉质鲜美,钓上后就得赶紧加工。首先要摘掉鼓着墨汁的胆囊,然后在鱼体的一侧纵向剖开,掏干鱼卵,再平展开来,最后适度扯开鱼鳍,以便用铁丝、绳子或小竹杆串上晾(晒)起来。忙碌了大半夜,到收工的时候,船上已张挂上了横七竖八的鱼串。由于没有了海水的阻隔,鱼体的荧光愈发明亮,一个个鱿鱼宛如一盏盏明灯悬挂于空中,将一方天地妆扮成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虽然是盛夏时节,深夜里的海面,凉意依然足够逼人。轮流看船等事情安排一妥当,大人们还未摊开四肢,便鼾声如雷。可我初次在海上过夜,船身又不停地左摇右摆、前起后落,躺着的床板既黏又湿,尽管这一天没少受罪和劳累,同样困顿万分,但仍久久难以入眠。也不知过了多久,舱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才把我引入了梦乡。

第二天拂晓,大人们早早就忙碌开来。我在嘈杂声中爬起身,迷迷糊糊来到舱外,外面的世界灰灰蒙蒙,混混沌沌,分不清哪儿是天空,哪儿是大海。过了一会儿,遥远的天边透出了一点亮光,黏在一起的天和海被撬开了一道裂缝,漏出了绚丽的霞光,不久便将东方的天空濡染得五彩缤纷。接着,泡在海里的太阳浮出了头角,并开始吃力地爬升,好不容易才让人看到半张红彤彤的笑脸。但它的身子似乎过于沉重,快出浴时,不得不卸下一股刚出炉的钢水,这却使身下的海面染上了一片金黄。等时机一到,它纵身一跳,跃上海面,冉冉地升起。

浩瀚的南海,碧波万里;盛夏的白昼,烈阳似火。人们光膀子,洒热汗,世间无它事,除了钓鱼,还是钓鱼。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来了阴云。到傍晚,乌云越聚越多,飞的也越来越快,天色阴沉起来,海面悄然泛上了一层铅灰的颜色,似有一股不祥的气息在流淌,船身晃荡的猛烈了许多。我听到大人们说起了“天色”、“风向”、“潮流”以及“回去”等话题。

那时候,了解天气情况,除了靠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就靠经验了。而收音机到了外海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接收到广播信号。

在那个生活异常艰难的年代,为讨生计,人们有时近乎搏命。食不果腹的一家老少,指望的只有这片海,只有从这片海里“讨”来的鱼。海上何时不起风?好不容易跑了这么远,预定一周时间的“讨海”,就这么匆忙收工,总有一些不情愿,总想再停留一下,多捕些鱼,好给家中多添置点衣食。可是,逗留愈久,风险愈成倍的增加。悠悠岁月,不知有多少生命因此错失生还的机会,没能逃出无情的风浪,遭遇不测。那些令人悲痛的噩耗,我小时候在村里没少听说过。在更久远的某一年,我的曾祖父,就是这样在海上没能回来,当时只有三十余岁。因哭泣过度,曾祖母年纪还没多长的时候就双眼失明。那悲伤的往事,是祖母后来告诉我们的,曾祖母享寿九十三岁,当时我已十五岁,十五年里,我一次都没有听她老人家提及过,——往事不堪回首啊!

夜深了,呼呼作响的风声越来越紧。听风的呼啸和海的咆哮,对生活在海边的人来说,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风起海先知,有时候,陆地上仍日丽风和,大海已躁动不安,渔村里很早就会听到海那边声势浩大的哮鸣。那声音乍听低沉空灵,细听却雄浑狂野。它似群虎狂啸,又似群狮怒吼;它是天籁,只不过它像是来自魔鬼世界;它只一个腔调,却旷日持久,无穷无尽;它在更深人静时尤为撩人魂魄,它在亲人未归时更叫人肝胆俱寒!——它是多么地特别,四十多年来,在别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而当时,身处深海之上,正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言,我并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听到的除了海浪拍打船身的闷响,就只有时而鸣咽、时而尖叫的单调的风声。

躺在又湿又凉的床板上,假如不靠四肢的控制,身子会随着剧烈颠簸摇摆着的船体上窜下滑,左右滚动。

熬过了漫漫长夜,次日清晨,“沙沙沙”的收音机里终于传来了强台风警报!没错,在大洋的更深处,一个盘旋的风暴正呼风唤雨、兴风作浪、步步逼近!

天空阴霾密布,洋面浊浪滔天,苍天阴沉着脸向底下的水球逼债。本来如诗如幻的海天,而今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刚才近在咫尺的一条船,一个巨浪推过,已陡然滑落到幽深的谷底。一眨眼,又与我们擦肩而上,被托举到了上空。在二面高耸水墙围起的深深凹槽里,我紧抱木桩惊恐仰望,半空中那条船露出了大半个船底,船舵带水悬滴于空中,船身凌驾于峰尖。又一瞬间,它再哗然降落,到那深渊里……同在天涯跋涉,二叶木舟就这样循环往复,与浪共舞。长于海边的我知道,台风中心还远着,这惊涛骇浪顶多算是热身。难以想象,台风来临时,哪是个什么情形?!如今想来,什么叫沧海一粟,什么是生命渺小,有多少人能真正体味到?

…… ……

终于,第三天黄昏,我们踏上了陆地。那时候的心情,就像从一颗陌生的“水星”回到了久违而温馨的地球。脚踏实地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的好!

三天来身处大洋,触目之处,均动荡不安。此时站上了大地,反倒天旋地转。岸边的水产站、远处的渔村、再远处的大架山……一切的一切,都像在秋千里摇荡,像在簸箕里颠簸着。我几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晕晕然回望大海,那一方,乌云翻飞,浊浪排空,如一大锅烧开的滚水,冒烟沸腾着。呼啸的狂风,把高悬在东岸石矶上的台风风球扫荡得东冲西撞,残破不堪。汹涌的巨浪,如一头头发疯的巨兽,一波接一波地撞击堤岸,激起了冲天的浪花,怒吼的涛声震耳欲聋……我不知道,大人们是凭借什么智慧和力量驭船浪里夺命;我难以描述,这一程的苦渡是怎样的凶险;我难以诉说,讨海人是何等的艰辛和坚强!——我提着自己钓的11条鱿鱼,这人生第一份劳动果实,却沉重得叫我迈不开双腿!

四十多年的光阴,足以烟消云散了太多的往事,但那三天二夜的经历,却依然历历在目,永远铭心刻骨!那次远涉汪洋所遇的美丽与凶险,将终生教我以敬畏;那些为生计而苦的身影,将终生教我以尊重和热爱;那几个日夜留给我的记忆,更是一份丰厚的财富,将被我终生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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