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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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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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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在铺仔头

  多年来,当腊月的阳光照进生活,总有一粒种子在头脑里萌发新芽。那是家乡年味的复苏,还是面对不居的岁月萌生的无奈与惆怅?我说不清。如今,春节的脚步日益走近,我又想起了久远的年味,想起了家乡过年时节的铺仔头。

  铺仔头位于村子的中心地带。计划经济时期的民生保障部门——供销、食品、商业等行当,以日用杂货店、油盐酒糖店、餐厨用具店、肉品铺、理发店以及面粿餐馆等形态,将神经末梢延伸到了铺仔头。这些门店以及税务所、老乡公所等高大上的房屋,将铺仔头圈成一个状如一把菜刀的商业中心。平时,“菜刀”中心位置是一个菜市场,村子内外的小商小贩汇聚于此,他们或摆地摊,或设移动档口售卖各种渔农产品;到过年的时候,摊档休假,菜市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个娱乐广场。

  那时候,过年的头三天,上午的大锣鼓声刚刚停息,午后的铺仔头,三五成群玩散炮、“拍人仔”、赛榄核的玩童迫不及待地下了场。而这方天地下午时段的主人公——中国象棋赛很快就将击鼓进兵了。

  棋风颇为盛行的家乡,渔村中各类从业人员时常偷来工闲时分摆开龙门阵,龙门阵外往往聚拢了一群观棋不一定不语的“真君子”。尽管那时候绞尽脑汁并竭尽全力甚至拚上性命,也很难填饱一家老少的肚子,但这并不影响家乡人对象棋的热爱。有了这种热爱,象棋在这里就有了雄厚的群众基础,也自然孕育出了不少好手。在一个时期内,靖海公社组队参加全县性比赛,担当头号主力的都是来自家乡——资深大队的象棋佼佼者。喜迎新春,象棋赛就自自然然地成为“大锣鼓”之外的另一项文娱盛事。

  铺仔头的西北侧,有一座碉楼状的楼房,人们叫它“乡公所”(这是旧社会的产物,解放后是资深的乡政机关,文革前成为资深镇政府,文革后又成为农村信用社、合作医疗站和治保会的共同体),这里是隆重举行象棋盛事的绝佳场所,一来因它有足够高,高得可以悬挂一面巨大的棋盘。巨大的棋盘差不多能将碉楼临街一边的三分之二墙面覆盖;棋盘的下方,有一个枪眼似的小窗,恰好既方便人由里往外传话,又隔开了楼外的嘈杂。二来它的“肚量”大,大得可容纳若干对棋手在屋里捉对厮杀。再则,楼外场地足够阔,阔得能满足上百人观看比赛。

  当年,奢侈的磁吸产品尚未出世,要在依墙而立的棋盘上让棋子站稳脚跟,人们土法上马,在棋盘上钉九十颗钉子,再让每颗大如圆盘的棋子均背上一个铁环,环就钉挂,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这时候,碉楼外已人头攒动,有人静观默想,情似入定;有人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在形若特大号九宫格的棋盘上,楚河汉界战云纷飞,车马嘶鸣,炮火连天。只听“枪眼”里有人借助土制喇叭筒往外喊话:“红方,马二进三,将军。”……“黑方,车6退5。”……每当屋里传出一句话,墙外就有一人用木叉子将棋子从一个位置“请”出,运送到另一个位置(有时还得先从这个位置卸下一颗棋子)。

  随着木叉的挥洒和棋子的运动,相信你十有八九已沉入那个“九宫格”,你在碉楼的土墙上也应看到了缭乱的刀光剑影,并听到了鼓角轰鸣、三军呐喊,还闻到了从中弥漫开来的阵阵硝烟。你会因乐在其中而不知疲倦,双腿酸麻也毫不在意,半天的光阴很快溜了个精光也浑然不知。

  晚饭后,倘若你没能在楚河汉界的意乱神迷中及时回归现实,再进铺仔头时,它的东南边,另一项迎春盛事——灯谜晚会已鼓过三通。这时,有人扯开嗓门高喊:“春字1号。”……

  家乡的灯谜,每一条谜语都像红头文件编着号,春节谜会的“文号”,通常采用年年相因的“甲”、“乙”、“丙”、“丁”四个字,有时还用“欢”、“度”、“春”、“节”,再分别后缀一个数字序号组成,如前面所提到的。用来书写谜语的纸张也颇有讲究,它虽没大小肥瘦的挑挑拣拣,却要图个红绿粉紫的绚丽多彩,为的是增添欢庆的节日气氛。谜语还必须逐句读出,竞猜人每念一句,主谜人鼓击一响,猜中时就“咚咚”两声,待解释得当,擂鼓三响以示赞许和祝贺;不中则三敲鼓沿。

  因靠海吃海之故,家乡的灯谜带有浓郁的“咸水味”,其中不乏鱼名,当然,本地土语和村中名人绰号也是它的“常客”。这些沾满乡土味的专属名称,在揭开谜语神秘的面纱而露出俏皮的面容时,射虎现场总会一阵骚动,人们的脸庞随之也会乐开了花。

  这时,一声鼓响,射虎人朗声读谜:

  “孪生二男。”

  “咚!”

  “不知谁大。”

  “咚!”

  “猜鱼名一:那(哪)哥。”

  “咚咚!”“解释!”

  “双生兄弟仔哪个大,换句话说是哪个是哥,谜底就是那哥鱼。”

  “咚咚咚!”

  鼓声未落,另一人已迫不及待:

  “节字2号。”

  “咚!”

  “俄国当兵几十年。”

  “咚!”

  “猜本村人名二:苏联,老勇。”

  “咚咚!”“解释!”……每次三声鼓歇,谜台上另一人扯下谜纸,包上两支香烟(有时是一盒火柴或三二粒糖果等杂七杂八的小奖品),含进一个铁夹子,用一根竹杆像钓着一条鱼一样,递给人丛中的射中者。

  不得不提的是家乡的谜会有一道奇特的风景,那就是无字谜(哑谜)和物谜。曾有一次,谜墙上有白纸一张,中间挂毛笔一支,猜鱼名四。现场无人能解,后经村中射虎高手多人深入研讨,才将谜底揭开,四种鱼名连起来就是一句话:乌墨(指墨鱼,土名,下同)划(黄花鱼)过(石斑鱼)双畔白(地宝鱼。潮汕话的“双畔”意为两边)。相传还有一谜,上悬一块朥饼,外加几根蒜,猜本地五字俗语一。有人上去二话不说抓饼就吃,口一抹再拍了拍蒜。主谜人击鼓二声让其解释,其人曰:“食(吃)了再拍(打)算。”“咚咚咚!”

  家乡的谜会有一条陈规,那就是“丁”字谜必须至少有一条不解之谜,谜会结束后留下压箱底。否则,就是被人踩塌了“谜棚”,出谜人将会倒霉(也许因隐喻绝丁之故)。这无疑是一种陋习,一点都没有科学道理,不值沿习。这是题外话。

  在“咚咚咚”的鼓声中,夜色渐深,谜场息鼓休会。弥漫着节日气息的铺仔头,带着一天的倦意很快也安然入梦了。

  春节头三天过后,就到了大年初四,那是上天述职的各路神佛仙人返凡归位的日子。在许过又一年的愿之后,初五“年架”一开,人们不得不在“大锣鼓”的轰鸣声和美滋滋的铺仔头中走出来,走向又一个拚命兑换梦想的年头。铺仔头也送别了棋谜会,回归柴米油盐的日常。

  多年后一个除夕的午后,我引着爱人穿过愈走愈幽静的巷道,寻向阔别多年的铺仔头。虽然心有所备,但再见时仍叫我大吃一惊。只见街市里空无一人,四周门店凋敝破落,寂寥的阳光在空地上顾影自怜。我那熙熙攘攘、人气兴旺、四时热闹、年味醉人的铺仔头已面目全非!因听惯了我口中声色俱美、高端大气的铺仔头,在强烈的反差中,爱人不置一词,只报以微微一笑。我赶忙顾左右而言他……

  人们的居所,像午后的日影不断外移,虽然,渔村的阵势日益壮大,但却是外强中干的“空心村”。农村地区的这一痼疾,在家乡也没能例外。世事变迁,老村的中心地带人气离散,铺仔头沦为岁月的弃儿。此刻,它四顾无亲,孤零零地待在原地,苦思冥想着往日的繁华。——不知从哪一年起,传统的谜会也悄然退出了铺仔头,退出了家乡的春节舞台。而迎春象棋赛在中断许许多多年之后曾经二度复办,2020年的跨年棋赛因疫情在大年初一匆忙收场后,一晃又沉寂了三个年头。但那两次,比赛现场均移往村子西侧的文化公园,与铺仔头都绝了缘,彻底地绝了缘!

  铺仔头,在与年的一次又一次重逢的时候,已再无昔日的棋盘、棋子,再无昔日的谜会、鼓声,再无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再无玩童大呼小叫的嬉笑声和远近调皮捣蛋的鞭炮声了。

  铺仔头,你的墙上河界,你的咚咚谜鼓,还有那一片烟火老村,那一股本原年味,岁月终究抛弃了你!多少年后,还会有谁,记着你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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