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结交了三个朋友。三人秉性各异,长相相去甚远。他们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但与我均可相处甚欢。
先说甲。他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喜欢探究事物的真谛。他有着不俗的心眼,常能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思,时有醒世骇俗之语。他似乎腰缠万贯,无所不有,又十分贫寒,管不了温饱。他爱管闲事,古今中外,世间百态,百味人生,无不关情。他乐于带人观世界,阅人性,与人倾谈美好与丑恶,高尚与堕落,家长与里短,战争与和平……他有时兴高采烈,有时又忧心忡忡。他可让你捧在手心,也可叫你流在笔下。是的,他的大名叫文学,是我的文友。
再说乙。他貌似贤良方正,实则满脑子阴谋诡计,一生专事斩兵杀将的勾当。他是个冷面杀手,一辈子一言不发,只与别人打手语。他在面前挖了一道鸿沟,时时刻刻都想把人坑,却美其名曰:“楚河汉界”。——你猜对了,他的名字叫中国象棋,是我的棋友。
最后说说丙。这个家伙圆头圆脑,养得肥肥胖胖,但却身轻如燕。他一辈子不守本份,天生一副优质弹簧,整天蹦蹦跳跳不知疲倦,即便偶有收敛,也会满地打滚,极少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但你千万别小看他,有的时候,他可威震四海力撼五洲,叫无数人为他痴、为他狂。他曾为大国外交当过媒妁,留下“小球推动地球”的美谈。——对!他的名字叫乒乓球,是我的球友。
少小之时,我就爱找这三个家伙厮混。与文友之交,可远溯至捧读小人书时代,及至走出校门进厂门,每天除了守着二台没日没夜狂嚎怒吼的水轮发电机,剩下的就是枯燥无味的山中岁月了,书籍便成了我心灵的伙伴。那时候,一本《唐诗故事》被我翻到烂,每一期《花城》基本上都没落下,从《书剑恩仇录》开始,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一发不可收,还有《人啊人》、《失去权力的将军》、《一个女囚的自述》等等书刊,凡有所得,来者不拒,兼收并蓄。应当感谢,文友在帮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窥看世界和人性的窗口的同时,将单调寂寞挤到了墙边屋角。与它交往,心魂有了安放之处。
我的中国象棋启蒙老师是老家的讨海人。家乡棋风盛行,不少人在工闲的时候喜欢涉足楚河汉界。春节期间,集市里的一座碉楼会隆重地悬挂起一幅巨大的棋盘,迎春象棋赛具象化为墙上演兵。我在围观中学会了“象行田,马行日,车炮行横直”。中国象棋可算是半部活兵书,它在方寸之间可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围魏救赵”、“关门捉贼”、“调虎离山”、“擒贼先擒王”等等方略演绎个淋漓尽致。那思想智慧的闪光,让我在这“居心叵测”的家伙身上看到了迷人的魅力,因此早早就交上了它。
说起乒乓球,我初识的它是无比寒酸的。那时候,球台是两条长凳支起来的,台面由数量不定、长短相当的木板拼凑而成,木板腰部的两边各垒两三块石头,一根扁担或晾衣竿往上一放,一台乒乓球桌算是五官俱全了。只是,僧多粥少,能在这样的球台上比划几拍,机会也不是很多的,除非你比别人技高一筹。有一次,渔港里来了停靠补给的保安船(珠三角那边特别是保安来的船较多,村里人差不多都管外地船叫做保安船),一位客人找学校的体育老师切磋球艺。外宾来访,自当以最高规格礼遇。学校搬出了正规的球桌,两位高手在空地上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上演了一场见所未见的友谊赛。比着比着,一人后撤不停放高球,另一人一拍接一拍扣杀……哇!原来球可这样打!——我调到供电部门工作后,单位终于有了像点样的乒乓球室,那几年,它成了了无牵挂的我业余时间找“揍”的好地方。
后来,生活的重担压上了肩,三个好友不约而同地与我断绝了联系。光阴飞逝,到夕阳西斜之时,它们又悄然摸上了门。
尽管阔别多年,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样貌,但老友的相悦,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有一次,很久远的一次海上经历,像浪涛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撞击我的脑海,藏在角落里的文友说,你写下来吧……一个岁末,小时候家乡的年味熏得我欲寻不得,焦躁不安,文友道,你写出来吧……在他的怂恿下,我一次次吃力地摇动笨拙的笔。我有自知之明,那些拙劣的文字是不可能创造什么文学价值的——哪怕一点点!能自娱自乐就心满意足了。令我倍感意外的是,也有人垂青我以一两份证书,偶尔还能获取一点精神意义百倍于物质意义的“劳务费”。必须一提的是,去年中秋节下午,我点取了微信转来的一百多元的稿酬,这一块特殊的“月饼”,应该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了!所有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我绞尽脑汁写出那些文字的时候,我无意间进行着一套心脑血管保健操,它是预防老年痴呆症的,疗效奇佳!明证是,自此以后整天都没有打瞌睡的机会。
再说与棋友重逢,前奏可追溯至大约二十余年前的一次长假,那天家里来了亲戚,记不清何故,他帮我在电脑里注册了帐号,把我拉回了冷兵器时代的楚河汉界,让我偶尔在假期中舒缓一下脑筋。只不过每每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致仕之后的日子,不至于被棋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如今,我可谓棋友遍天下,在这网络时代,只要有兴趣,我在网上将手一举,随时应者云集——尽管你并不知道鸿沟那边的对手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也不知是雌是雄。当然,促膝手谈也有时,只是,时代正在不断剥夺人类(包括我)这样面对面的机会。
对于棋友,假如你把克己意志放一边,与这个满脑子阴谋诡计的家伙斗法,你会感到时间的刻度陡然变短,有时好像刚刚坐下,眨眼功夫就晨鸡打鸣了。但话分两边,你也会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收获分外的快乐,比如,当你斩将杀帅,叫对手俯首称臣时,成就感便溢满你的大脑;当你遇到一个技不如你却死不服输的对手,你就有机会体验诸葛亮七擒孟获的王者荣耀;而当你遇上高人身陷重围,但经一番苦心经营突围而出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松弛感,会让你在长舒一口气后再吸进的空气,变得特别的香甜……
相对于文友和棋友,我与球友续上缘,消耗了不少的勇气。记得十余年前盛夏的一个晚上,我在上级机关开完会,走出大楼急匆匆刚要离去时,遇上一位正要去打球的老球友,我被他连哄带拉,到乒乓球室刷了几拍,结果浑身筋骨无处不酸疼,一周内蹲着如厕都很难,吓得我从此谈球色变。但在牛年尾虎年头之间,先后有二位老友现身说法,大陈打球“开卷有益”,说得我心与手渐渐发痒。于是,我对自己的身体展开了较长一段时间的试探,从打球一次打烊十天,到一次开打,一周、五天、三天打烊,关节肌肉闹脾气的周期越来越短,并从充当球友练球沙包的角色,渐渐转变为他们不敢过于怠慢的对手——尽管我“师长”的位置至今仍然坐得很稳当(惠来话“师”与“输”同音)。与球共舞,其乐无穷。在盯着球转的时候,你的身体很自然地跟着转,你的脑子也在转,这样,你的身体和脑子就自然而然的不容易生“锈”了。有时候,击出一个对你来说相当有难度的球,或挡回对手一记重扣,或伺机反抽一拍将球打死,或被对手左右调动行将山穷水尽时,你狗急跳墙一个超技能运拍,叫对手惊讶得手足无措的时候,你就有了一点羽化成仙的感觉!
自从这三个家伙重新找上门来,我履行生活使命之余的日子,被挤占得零零碎碎。尽管欢娱在其中,但凡事无绝对,损益常同行。从另一角度看,它们一个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文学玩,为人世美言多了,有人要骂你实施钓鱼笔法无视人间丑恶;眼见不平忍不住骂了人,肯定要招人恨;有些憎恨,最终无法选择吐出,如梗在喉,自寻难受;有感而发,背地里也许有人翻白眼:想卖弄什么呢?更要命的是,与文友相处,不幸染上理想主义臭习气,日子一久多少有点怀疑人生。而与象棋这个冷面杀手每次缠斗,总要折损为数不少的脑细胞,颈椎视力也有所闪失。与乒乓球过不去,每天要多消耗一两米、二块肉……后疫情时代愈知柴米贵啊!
有一天,我读到一位外国诗人的话:“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劳累,那么人将仰望而问,我们仍然愿意存在吗?”联想起老舍先生提出的“把日子过得有趣”,他说:“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支香烟,还活着干吗?”我迷茫的心灵打开了一扇窗,是呀,给自己留一片乐土,乃智者的营生;为爱而活,才不负宝贵的生命。更何况,对身心健康的追求,合情合理又合法,这不但于己有益,而且在主观上是为力争不拖累别人、减少社会负担而努力,是具有十分积极和现实的意义的。
如此想来,三个老友,我当谢之!特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