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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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的脚步悄然而至，猛然发现小年隔天也尾随而来，我脑海中关于“年”的记忆随之再次复活。
我的老家在潮汕地区海滨的一个渔村，小时候的岁末年初，这里尽是感恩与祈福的印记，气味是，声音是，颜色是，忙碌的身影与匆匆的步伐同样是。早在冬至时，“冬节圆”一入口，人们大都会一声感叹：“又长一岁喽！”从这天起至小年，年的气息日渐浓烈，“谢神”成为家庭主妇们的生活主题和重要使命。这是因为，在这个靠海吃海的村庄，为了一家的生计，男人一年四季于海上追波逐浪，近乎原始的小帆船，安全保障近乎空谈，险情却时时刻刻环伺左右。因此，祈求神明保佑，是家中老人与妻儿给海上亲人的平安寄托，也是他们抚慰自己戚戚心灵的一剂良药。而年初在各处庙宇里许下的愿，一岁将逝，是必须逐一恭还的。
到了腊月廿三夜，各种供品会早早地摆上家家户户的灶台。供品荤素皆宜、多少不拘，然而，一碟红糖一盘白米，一叠纸钱一匹纸马，一碗清水几粒柑桔，这些是不可或缺的。待子时一到，上清香，燃纸钱，再焚纸马于清水，恭送灶君上天去。这些供品寓意分明：红糖不用说，灶君吃后会在玉帝殿前为这一家子满口甜言；白米是灶君路上的口粮；纸钱作路费；柑桔自然是希望灶君保佑阖家平安大吉；而纸马，是灶君上天的坐骑；清水为饮马水。——人们用周到齐全，来表达一腔虔诚。
在这充溢着虔诚与期盼的日子里，村里的大小巷道随处可见人们拖锄头刨锅灰，大小院落处处传出舂米声。刨锅舂米为着做粿品，做了粿品好来敬神明、拜祖先。
说到粿品，不能不提的是我家所在的那座“四点金”里的舂米臼，那是这座挤着八户人家、鼎盛时期生活着五六十人的大院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由与地面齐平的一个大石臼、两块平行的高约二尺的立足长石，以及联系这二部分、作杠杆运动的“丁”字形沉重舂米器组成。平常传统节日，为着主人们的诚心诚意，舂米臼都马不停蹄，这次它即将御来的这个节叫“过年”，更是一步一叩首，几近日夜兼程的程度。不能不提的还有二种本地话称为“酒壳龟”和“起酵仔”的粿品。“酒壳龟”虽有“龟”字，可与乌龟一点都不沾亲带故。这种甜粿形同烧饼，煎热了味道丝毫不比潮汕朥饼逊色。“起酵仔”是没馅的大面包，蒸好了的“起酵仔”表面少不了应点一滴“米红”。记得每次揭锅时，若见腾腾热气中的“发包”表面绽开，母亲都会满心欢喜地说：“笑到仪仪”。母亲相信，“发包”开颜笑，来年喜乐随。这些粿品出锅后，肚子再饿、嘴再馋也不能吃，必须先奉一两盘敬灶君，其余的晾上架，留待春节期间祭拜用。只有敬完灶君等诸路神明及祖先的粿品才可充饥解馋。
随着农历新年日益临近，鞭炮声从零星稀疏到阵阵入耳，红对联争先恐后地贴上了各家各户的门框。有子女参军的人家，相关方面会敲锣打鼓上门来，将毛主席字样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红联分贴两边，“光荣之家” 则贴上门楣……除夕与正月初一相继如期而至，男女老幼即便大多面有菜色，但也个个喜气洋洋，人们的头等大事是张罗祭拜，除了祖先，主妇们还会提蓝挑担，到海边岩石上敬拜供奉在小庙里的“石宫妈”（即妈祖）、男人上船拜“船头伯公”……这些天，渔村内外处处顶礼膜拜，青烟腾腾。到了正月初四，随着上天“述职”的灶君下凡，以及各路佛神仙人归位，自此至元宵节，人们又将奔走于各处庙堂，开始祈新一年的福、许又一年的愿。
当思绪随袅袅的青烟升腾，一种十分独特的习俗回放到了我的眼前，那就是颇有仪式感的为家养禽畜庆生。老辈人讲，冬至、除夕、初一、元宵，分别是牛、狗、鸡、猪的生日。在对应的那一天，它们会得到主人家特别优厚的礼遇，吃饱喝足，悠闲地过着生日。——想来也是，冬至休假并饱餐一天，背上还粘上一对“冬节圆”，这点犒劳对苦耕一年的牛来说，仅仅是丝毫的补偿。除夕施食看家狗，一来是对其忠诚尽职的嘉奖，二来好让其善始善终把“夕”来除、将“岁”来守。正月初一是一元伊始，希望雄鸡一唱大吉来，长幼勤劳惜光阴，善待家养之鸡也在情理之中。元宵节一到，潮汕人的“正月头”方告真正结束，一年生计重新展开，祈望新年温饱无忧，让猪吃饱吃好，好快长快肥，聚肉聚财家有余。
这些习俗，无不饱浸着家乡父老对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
如今，渔村的生计已不再仅仅维系在沧海中那叶弱小的小舟，红头帆船已更新换了若干代，大马力的机动船装备上了北斗通讯等现代工具，抵御风险的能力今昔已是天壤之别；不少怀揣梦想的渔家后代还走出了渔村，阔步加入时代的大潮。渔村里烟火气息浓烈的祭拜习俗正在日渐式微；为家养禽畜庆生的仪式已经一路走失，基本上淡出了时代，隐进了古老。只有“酒壳龟”和“起酵仔”的香味，岁末年初依然弥漫在这片海风吹拂的古老土地上，成了多少游子魂牵梦萦的乡愁。
在即将送走充满艰难和抗争的庚子鼠年之际，回忆这渐行渐远、边走边丢的民俗，只为记下一种精神，那就是先人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对相互依存的万物的感恩，对四季平安、六畜兴旺、温饱无忧的热切期盼。但愿在飞速流逝的光阴、一日千里的岁月里，这种精神依然朴素！这份记忆永不磨灭！
——于2021年2月3日
